進城路上“遇”到的瀆職案

孫艷平　張慧　侯斌

從2007年到2014年，湖北省黃岡市檢察院反瀆局已經連續8年反瀆立案數位列湖北省檢察機關的前3名了，談到辦案數量多，該院反瀆局局長陳建共面對記者，打開了話匣子。

多年的辦案經驗，讓陳建共總結出了一套反瀆辦案的方法。尤其是針對目前瀆職案件的特點，陳建共認為，“瀆中有貪、貪中有瀆”現象越來越多，以前反瀆局和反貪局分工明確，而現在貪瀆并查可能效果要好得多。陳建共的想法是，先從犯罪嫌疑人的經濟問題入手，瀆職問題自然顯現，就像是玩多米諾骨牌，貪污和瀆職，只要推倒其中一塊，就會產生連鎖反應。

從公路治超站開始的窩串案

方圓：在你的理念中，反貪和反瀆實行并查對案件查辦很有好處，能否具體說說有哪些好處？

陳建共：根據我的辦案經驗，過去有不少人認為，瀆職犯罪是不入腰包的犯罪，給個黨紀、政紀處分就行了，沒必要非得追究刑事責任。所以，查瀆職阻力很大。過去有很多我經手的案子，剛剛開始著手，便因為一些干預而胎死腹中了。

后來，我發現大量瀆職案件的背后往往隱藏著貪污、賄賂問題，“貪中有瀆，瀆中有貪”，瀆職犯罪和貪污、賄賂犯罪往往是交織在一起的。所以我想，如果先以貪污、賄賂立案，再查瀆職，這樣“案情嚴重”，會不會辦案的干擾和阻力就會少很多？

事實上確實有這種效果，貪瀆并查的方式提高了反瀆案件的成案率，而且從案件的數量和質量上也得到了提升。

此外，采取就案辦案的模式很難對犯罪事實進行全面的掌握，采取貪瀆并查的模式則可以“拔出蘿卜帶出泥”，深挖大要案的線索，這也是我們發現貪瀆并查的一大好處。

方圓：能否舉個例子說明？

陳建共：比如去年我院反瀆局一整年都在查的公路治超部門系列瀆職案件。由公路治超站（公路超限超載檢測站）開始查起，先后查處了7個瀆職案件、8個貪污案件，另外還有一批線索在手里。

案件的起因是去年有群眾對黃岡市道路損壞問題進行了舉報，反映強烈。比如黃岡市政府所在地黃州區的柏油馬路，出城方向的路面都是好好的，但是進城方向坑坑洼洼。

經實地察看，我們發現，可能是進城的大型貨運卡車壓壞了道路。一般來說，如果卡車正常載重，是不會壓壞馬路的，那馬路的坑洼是不是卡車超載造成的呢？治超站點一般設在進城前幾百米處，如果發現卡車有超載現象，會攔下罰款并卸貨后才能放行，那么是不是治超站的工作人員瀆職造成超載車輛進城的呢？

按照這個思路，以道路損毀來查瀆職就很簡單了。但是我們研究認為，這樣查只能治標不治本，所以我們決定把轄區內涉及運輸的行業都查一遍，給這個領域敲個警鐘。

方圓：具體怎么查呢？

陳建共：正巧，2014年年初，黃岡市團風縣在整治轄區內道路管理站時發現線索，有些交通局、治超站定期向物流運輸企業收費，對一些超載的卡車采取以罰代管的工作方式，每月收取管理費，1萬元到5萬元不等，收了費后，該企業或私營的車輛無論超載多少，都統統放行。這樣一來，有的貨車為了追求暴利，違法加高了車廂墻板并改裝車輛，大肆超限超載運輸，最高的能將車廂墻板加高到1.7米。

團風縣境內有條巴河，盛產黃沙，質地較好，是優質的建筑材料。近年來因房地產業和周邊地區經濟建設需要，黃沙通過公路運輸經團風到黃州、新洲碼頭，并遠銷武漢、南京、上海等地，經濟收益非常好。但是大量超限超載運輸車輛對整個黃岡市公路基礎設施卻造成了嚴重的破壞。

當時我們采取貪瀆并查的思路，沒有先去交通管理部門查瀆職，而是找相關物流運輸企業，調查他們有沒有給主管的站點塞錢。果然，這些物流企業老板都交代了行賄的事實，再順著受賄人，查出了更多行賄人的單位，比如運水泥、渣土、礦石的。先后查辦財政、國土、教育等多部門干部貪污賄賂和瀆職案件，受到市政府的充分肯定。

方圓：這種貪瀆并查的模式，能發現很多一般情況下很難發現的職務犯罪案件。那么，黃岡市檢察院都貪瀆并查過哪些領域？

陳建共：黃岡市的基層院，每個院都根據自己的情況來查案。比如，2014年，黃岡市黃梅縣檢察院查辦了衛生系統瀆職窩案，其中涉嫌瀆職犯罪的9人，涉嫌貪污賄賂犯罪的2人；黃岡市紅安縣檢察院查辦了扶貧貼息領域的窩案，其中縣處級1人、科級干部5人。2013年，黃岡市浠水縣檢察院也查辦了糧食系統領域的7人窩案，其中犯罪嫌疑人高大林一人就涉及了4個罪名。以高大林為例，貪瀆并查的案件中，許多犯罪嫌疑人都涉嫌多個罪名。

方圓：高大林這起案件有什么特別？

陳建共：這是一起經過抗訴的案子。一審法院認定高大林犯國有公司人員濫用職權罪，經過我們不懈努力，黃岡市中級法院后來終審判決，全部采納了我們的意見，改判高大林構成濫用職權罪，雖然兩罪僅幾字之差，且量刑幅度相同，但兩罪在管轄機關、犯罪主體、犯罪對象和濫用職權的范圍上都存在很大區別。

案情是這樣：高大林在擔任浠水縣竹瓦糧食公司董事長期間，非法處置了竹瓦糧食公司、汪崗糧管所多處國有資產，共計給國家造成經濟損失125萬元。一審法院審理后認為：高大林是糧食公司的董事長，屬國有公司的工作人員，而非國家機關工作人員，濫用職權罪的犯罪主體是國家機關工作人員，故高大林不構成濫用職權罪。高大林犯的是國有公司人員濫用職權罪，屬于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的一種，不是瀆職罪。

方圓：檢察院抗訴的理由是什么呢？

陳建共：一審宣判后，浠水縣檢察院認為高大林的行為應當構成濫用職權罪，遂以一審判決適用法律錯誤為由提請抗訴。高大林也以自己的行為沒有造成嚴重后果為由提出上訴。

我們審查后認為，濫用職權罪并非僅限于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也包括受國家機關委托行使職權的從事公務的人員，這種身份的人員在代表國家行使職權時瀆職也可構成濫用職權罪。高大林作為國有企業的董事長，也是受國家機關委托行使職權的從事公務的人員，因為他管理的糧食公司的房產和土地使用權，系浠水縣國資局統一在冊并由縣糧食局代為管理的國有資產。而“代表國家行使職權”，是指行政管理方面的行為。高大林一方面從事生產經營活動，另一方面擔負著代為管理國有資產的責任，其處分國有資產的行為顯然不屬于生產經營活動，而是行使行政管理方面的職權。綜上，高大林構成濫用職權罪。

后來，在黃岡市中級法院審理該案時，我院辦案檢察官據理力爭，使大部分原本傾向于維持原判的審委會委員們“倒戈”，贏得了13人中11人的支持。

非法認定馳名商標中的貓膩

方圓：采用貪瀆并查的方式時，有沒有遇到行不通的時候？

陳建共：問題也遇到過。貪瀆并查的成績不是靠磨嘴皮就換來的，需要全面謀篇布局。這方面，黃岡市反瀆局有正反兩方面的經驗和教訓。

反面教訓如在辦理黃岡市中級法院呂某民事枉法裁判罪的時候，對案件準備不足，最后導致法院作出了無罪判決；正面教訓則是在辦理非法認定馳名商標案中，慎重布局，查出了楊某枉法裁判、收受賄賂的事實。

方圓：非法認定馳名商標是怎么回事？

陳建共：我們知道，馳名商標的認定途徑有兩個，一個是國家工商總局商標局根據企業的申請進行認定，被稱為行政認定；另一個則是企業通過訴訟的方式認定，即企業將涉及商標權利的糾紛訴至法院，法院在認定事實的過程中附帶認定某商標為馳名商標，即司法認定。

一般而言，行政認定程序復雜、認定成本高，所以，一些商標權利人便利用馳名商標司法認定制度中的漏洞，通過商標侵權糾紛，向法院提起以認定馳名商標為目的的虛假訴訟。

方圓：黃岡市檢察院在非法認定馳名商標領域查了哪些案子？

陳建共：非法認定馳名商標主要是法官、律師以及企業相勾結的作案模式，所以此類案件有作案手段隱蔽、查證難度大、犯罪嫌疑人難以抓獲等特點。2010年前后，全國出現了多起非法認定馳名商標的案件，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的反響。當時，湖北省檢察院決定以黃岡市為試點展開調查。

當時，我院接到省院移交的唯一一條線索是南京某律所的律師與杭州某律所的兩名律師可能涉及非法認馳的案件。其中涉案的蘭姓律師已被羈押在內蒙古呼和浩特第一看守所內，我們在得到這一消息后，即刻奔赴至呼和浩特第一看守所對蘭某進行提審。蘭某稱，他與南昌的律師存在案件上的往來，所以把該案交給了南昌的某律所，而南昌的某律所在受到委托后又將該案件委托至九江某律所的律師。

為了避免驚動當事人，我們對非法認定馳名商標案件中的被告進行了暗中走訪，并調查其代理律師到底是誰。后通過證實，我們發現所有案件的被告人均為捏造。在對多名代理律師進行調查取證后，我們發現黃梅區某律所的律師與九江某律所的律師存在密切的聯系。隨后，我們通過技術手段獲取了黃梅區這名律師的通話信息，進一步確定了黃梅區這名律師與案件相關的情況。

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看到，各省市律師間相互介紹案子，當時非法認馳的生意有多紅火。

方圓：這起案件還有哪些操辦者？

陳建共：通過對九江那名律師的通話信息進行分析，我們發現，其與時任黃岡市中級法院民事審判第三庭庭長楊某來往密切。為了佐證律師與法官之間存在不正當關系，我們決定采取“打草驚蛇”的策略，要求黃梅區這名律師承擔法律責任；而這名律師就找到九江的律師要求其承擔法律責任；九江的律師感到事態嚴重，就外逃至其岳父家隱藏近一個月。當然，我們對這名律師的住所進行了監控，當他認為風聲已過，返回九江時，即被等候在此的偵查人員當場抓獲。隨后，他如實地供述了向法官楊某行賄的犯罪事實，當時楊某剛調任到某縣法院當院長，可能聽到風聲了，來到了檢察院自首。

查瀆職要追求社會效果

方圓：貪瀆并查過程中，瀆職案件的背后大概有多少涉及貪污、賄賂問題，有無統計數據？

陳建共：整個2014年，黃岡市檢察院反瀆局查辦瀆職案件的82人中有18個涉及兩種罪名，有的還不止兩種罪名，甚至更多。像我之前講的糧食系統的高大林涉及4項罪名，而我們去年查的徐連平案，他一共也涉及濫用職權、挪用公款、貪污、受賄共4項罪名。

方圓：徐連平案是什么領域的案件？

陳建共：案發時，徐連平是黃岡市黃州區公安分局經濟犯罪偵查大隊的大隊長，他這個職位在我們地方上算是“顯赫”，所以一出事就涉案面很廣、影響十分重大。

徐連平的案發是因為一件“小事”：他私自把一個合同詐騙案的犯罪嫌疑人辦了取保候審，如果就案辦案，他頂多就是濫用職權，直接追究刑事責任可能是輕刑，甚至免刑。我們便決定從貪瀆并查的角度看這個人還有什么其他問題。經過梳理徐連平辦理過的案件，我們發現他辦理一件取保候審的案子時，收取了保證金15萬元，但是入賬只有12萬元，其余的3萬元不知所蹤，其他案件也有類似情況。

50歲出頭的徐連平，在政法系統摸爬滾打多少年，而我們多數反瀆干警也就30來歲，辦案壓力比較大。我還記得，當時我們找證人了解情況，他就在背后威脅證人，非常囂張。

陸陸續續地，我們又查明，徐連平在2011年4月辦理一起合同詐騙案過程中，為能給被害人追回損失，依法扣押了案件當事人李某的房產抵押所得借款500萬元。一個月后，徐連平超越職權，私自決定并指使經偵大隊內勤將其中的280萬元又轉借給李某在廣東省深圳市用于融資，導致此款被廣東一個老板騙取后無法歸還。

方圓：扣押款項一般專人專管，徐連平所在單位的領導當時知曉此事嗎？

陳建共：你說得對。公安部對涉案財物的管理有專門的規定，有關領導和工作人員對涉案財物不能截留、坐支、私分、挪用、貪污、調換、損毀或者擅自處理，違者依照有關規定給予處分；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當時我們去單位調查了解到，徐連平沒有向分管領導匯報在李林案件中扣押500萬元一事，關于扣押款的處理也沒有提交單位討論，沒人清楚扣押款的處理情況。

方圓：徐連平濫用職權無疑了，那挪用公款和貪污罪是怎么回事？

陳建共：2011年5月左右，徐連平的朋友姚某某承包工程缺少資金，于是向徐連平提出讓他幫忙借錢，并將工商銀行卡號告訴他。之后，徐連平私自決定并指使內勤從另一名犯罪嫌疑人的500萬元扣押款中，轉賬匯款20萬元給姚某某。幸好，這筆錢于2011年10月20日至25日分三次歸還回來。

至于貪污罪，也是因為一起合同詐騙案。當時徐連平負責辦理此案，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收受了當事人親屬趙某代為退繳的贓款21萬元，并向其出具了蓋有單位公章的扣押物品清單。后在向單位財務管理人員移交此款過程中，徐連平采取隱瞞實際扣押贓款數額，并偽造扣押清單實際入賬19萬元的方式，侵吞該案件扣押款2萬元。

方圓：徐連平負責辦理了很多合同詐騙案，也有不少人行賄吧？

陳建共：我們能夠查到的他的行賄事實一共有6起，涉案金額18萬元，都集中在2009年4月至2012年3月他擔任黃州公安分局經偵大隊大隊長期間。主要是他在辦理刑事案件過程中，接受案件相關人員的請托。其中有4起涉及合同詐騙案。

最后，經過檢察機關起訴，徐連平二審被判有期徒刑9年。通過查辦這樣的一起案子，在當地贏得了很好的社會效果。（文中涉案當事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