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

某日,我開車拉著葛優去北影,途中遇熟人叫停寒暄。熟人問葛優:“干嗎去呀,葛爺?”葛優笑答:“拍戲呀。”熟人頓時面露驚愕,繼而豎拇指大贊:“葛爺真是太平易近人了!演戲您還親自去呀?”葛優正背詞默戲無心閑扯,點頭堆笑匆匆道別。車開出很遠葛優才反應過來,對我說:“這是夸我嗎?廁所我都親自上,演戲我還不親自來?”
戲外的葛爺待人友善,懂事,通情達理,沒架子。這些都是值得稱贊之處。但最可愛之處還在于他的“小富即安”,不貪。一切榮譽在他看來都是不留神抄上了,沒敢惦記。舉個例子。《大腕》拍完后,《紐約時報》的人想采訪他,葛爺推說有事一再謝絕。我們問他:“你有什么事?”他說:“去大鐘寺給父母家的陽臺買塊地板革。”我們說:“這事我們幫你辦了,你還是接受人家的采訪,《紐約時報》的影響力你又不是不知道,文章登出去對你在海外的發展非常有利。”葛爺說:“咳,我到海外發展什么去呀?我連英語都不會說,我把中國的觀眾伺候好了就成了,讓他們省了這份心吧。”葛爺確實不貪,放在別人身上這叫目光短淺,而放到葛爺這兒就叫“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恰恰就是這種不貪的心態,使他非常心平氣和,做起事情來就比較從容。對于葛爺來說,沒有什么是志在必得的,因此待人接物也顯得自然大方,既不會被利益驅使過分地貼上去獻媚,也不可能因為失算了,彼此見面連招呼都不打。
《編輯部的故事》播出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群眾見到葛優都親熱地叫他“冬寶”,就像我的女兒永遠管趙薇叫“小燕子”。葛優也因為在這部戲里的精彩演出獲得了由觀眾投票產生的“金鷹獎”最佳男主角獎。
記得在紐約拍攝《北京人在紐約》時,有一個場景是在艾未未的家里拍攝,那時紐約的華人里正在流行《編輯部的故事》。未未那里也有一套,姜文發現后拍戲間隙拿出來觀看,輪到拍他的戲了,仍不肯放手,他說:“你要不讓我看完了,我心里鬧得慌。”
看完一集,姜文對我說:“李冬寶這個角色的確非葛爺莫屬。我要當評委,評最佳演員這項獎時,條件只有一個,就是看這個演員演出這個角色是不是別人無法替代的。什么叫‘最佳?‘最佳就是非他莫屬。”
寫《編輯部的故事》之初,飾演李冬寶的人選在我腦子里就只有一個人——葛優。劇本出來以后,按說作為編劇我就算交差了,可當時的導演金炎打算從軍藝表演系物色飾演李冬寶的人選,聽到消息后,我的第一反應就是,他要找英俊小生,起碼也是文縐縐的那種。這和我們筆下的李冬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我知道沒有人比葛優更適合這個人物了。我找到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的主任鄭曉龍,一方面希望正在籌備《皇城根兒》的導演趙寶剛能和金炎聯合執導,因為寶剛是最了解我們創作意圖的人,也知道這出戲里的人物都應該是什么“嘴臉”;另一方面我力主請葛優出演李冬寶。曉龍馬上就說:“必須這么辦,你去找葛優吧。”
那時我和葛優不熟——不是不熟,是根本就不認識——只是因為看了他在影片《頑主》里的演出,頓時覺得耳目一新,神交已久。我叫上王朔一起去找葛優,王朔雖然也和他不熟,但畢竟有過幾面之交。那時王朔也真是好說話,叫他去他抬屁股就去了。撂現在,如果不是他親自導演的戲,讓他去登門請演員是難以想象的事。
那是一個下午,我們按照王朔模糊的記憶摸到葛優住的那幢樓,到那兒才發現原來就在我曾經住過的樓的隔壁。因為不知道具體門牌號碼,也沒有葛優的電話,在樓里幾經打聽才找到他住的單元。敲門,沒人應,再敲門,鄰居家走出一位女士,是葛優媳婦的嫂子。問明來意后,嫂子告訴我們,葛優外出,估計快回來了。
我們回到樓下坐在我的摩托車上等,印象中后來還下起了小雨。大約等了一兩個小時,王朔指著遠處走來的一個人影說:“來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葛優本人,他穿一件咖啡色的風衣,戴一頂帽子,看上去很瘦,所以顯得風衣特別肥大,走起路來“踢哩突嚕”。
見到葛優我就想笑,迫不及待地一個箭步迎上去。他認識王朔,王朔把我介紹給他。和在《頑主》里的神色類似,現實中的葛優也不是不熱情,但顯得很謹慎,你笑他不笑,一副莫衷一是的樣子。王朔不是急赤白臉的人,沒怎么多說話。我急著要說明來意,他讓我們先等一下,在樓下的小鋪里買了盒金橋牌香煙。
我們一起上樓,從等電梯到乘電梯到12樓,穿過漫長的走廊,來到葛優家坐定,我已經一口氣把來意說了個大概。之后,葛優表現出了矛盾的心情。
他說:“我已經答應了張曉敏,上她的《大沖撞》,正好和你們的時間沖突了。”我問他:“你在那部片子里演什么角色?”
他說:“就演一個賓館的經理,小配角。”
我說:“那我們這出戲請你演的是主角,一號人物,劇本就是照著你寫的。”
他想了想又說:“能不能兩部戲協調一下,都上。”
我說:“這不大可能,天天都有你的戲,你一走了,全劇組就得趴窩。”
他真的為難了,說:“要不就算了,我都先答應張曉敏了,不上,就把人家得罪了。我也知道你們的戲有意思,咱倆初次見面不熟悉,王朔我知道,肯定寫得錯不了,可那也不能因為上一個戲得罪朋友啊。”
我趕緊說:“你對我是不熟,不算朋友,王朔得算你的朋友吧。你上我們的戲得罪張曉敏,那你就不怕上了她的戲得罪這撥朋友嗎?”
他忙說:“我也不愿意得罪。”
我說:“那就好辦了,反正都是得罪朋友,那你就權衡利弊吧,兩害相權取其輕。上張曉敏的戲,你得罪了我們,卻只演一個配角;上我們的戲,你得罪了張曉敏,演的卻是一個絕對的主角,而且保證戲一出來就‘炸了。主意你自己拿,我們等你的信兒。”
事后,鄭曉龍開玩笑說:“他要不上咱們的戲,咱就封殺他。”
(小橋流水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不省心》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