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韓離散家庭悲歌

肖郎平

放眼全球，由于地緣政治沖突造成離散家庭的悲劇并不鮮見，朝鮮半島的離散家庭問題未必最嚴重，但卻毫無疑問最牽扯全世界關注的眼光。這種悲劇在于，朝韓離散家庭的團聚宴席明明已經擺下十多年，卻一直被政治操控而不能通過制度設計得到一次性的解決。

相比之下，無論是臺海兩岸小三通，還是昔日兩德之間柏林墻的倒塌，抑或印巴克什米爾地區互通巴士，這些國家、地區離散家庭之間的大壩都在夾雜淚水的思念潮水中瞬間打開；而朝韓之間只是偶爾開啟大壩的一條縫隙，一次只有100個家庭會見，還不一定是年年有團聚的機會，思念的淚水依然在大壩內繼續蓄積深深的悲苦之情。

世界上最難的探親之旅

像中國人一樣，整個朝鮮半島也即將迎來他們的春節，而朝韓之間的離散家庭更加熱切地期待著團聚。1月6日，韓國總統樸槿惠表示，希望能在即將到來的春節之際促成韓朝離散家屬團聚。但是，長期以來，朝韓離散家庭究竟能否見面，決定權掌握在朝鮮手里。猶豫三天后，朝鮮拒絕了韓方的提議。

離散家屬團聚是2000年6月時任韓國總統金大中訪問朝鮮并與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日達成的南北合作項目之一。同年8月，離散家屬開啟團聚之旅，迄今實現了18次短暫會見。

1950年至1953年的朝鮮戰爭令南北數百萬人骨肉分離，朝韓兩國停戰已經60年，離散家庭為什么還是無法團聚呢？這是因為，兩國簽署的是停戰協定，而非和平協議，因此從技術上來說朝韓之間仍處于戰爭狀態，所以無法直接聯絡。

2013年6月，韓國現代經濟研究院日前發布題為《韓朝離散家屬團聚不能再拖》的報告，該報告顯示，朝韓當局安排了4386組離散家屬會面，共計21891人。韓國目前健在的離散家屬約7.3萬人。

毫不夸張地說，朝韓離散家屬的會見是世界上最難的探親之旅。一次會面，朝鮮方面只同意安排100個家庭。平均下來近9個月才一次會見，最近的一次團聚是在2010年。也就是說，從心理上來說，朝韓離散家庭有足夠的耐心熬過漫長的等待。

但是，比心理煎熬更可怕的是，老人需要從生理上能夠戰勝死神的召喚。上述提及的報告指出，在韓離散家屬八成年齡70歲以上，每年去世約3800人，其中沒有與離散家屬會面的人為2000人左右。報告預測，20年至24年后這些老人將全部去世，其中70歲以上的老人將在未來10年內去世。若要讓健在者在有生之年實現團聚，每年需安排7000人左右進行會面，其中6000人以上的機會要讓給70歲以上老人。

此前有消息說，估計在韓離散家屬有12萬人，但陸續去世者超過4萬。每次只允許100名離散家屬會面的方式，有點類似于擠牙膏的味道。甚至，就算韓國方面用力擠，朝鮮的牙膏好比鐵管似的就是擠不動。

親情為何被國家綁架

2013年，朝韓離散家屬原定中秋會見，后被朝鮮方面取消，雙方引發一連串的口水戰。此次，朝鮮為何又拒絕春節團聚的提議呢？

韓國方面稱，朝鮮之所以這樣做，可能是為了掌握新一年的朝韓關系主導權。韓國統一部認為，朝鮮拒絕的不是團聚活動本身，而是紅十字工作接觸。朝鮮很可能提議在春節過后推進由朝鮮主導的離散家屬團聚活動，同時提議在金剛山一并討論重啟金剛山旅游問題。

這就涉及到離散家屬會見的兩大障礙，一方面，朝鮮在人道主義姿態上不想輸給韓國，不愿意讓外界認為主導權在韓國；另一方面，涉及重啟金剛山旅游乃至開城工業區等經濟利益的問題。朝鮮一直想把離散家庭的親情問題和經濟利益綁架起來，而韓方堅持，這是兩碼事，應該分開處理。

朝鮮為什么如此頑固呢？內中別有隱情。韓國女游客誤闖金剛山朝鮮軍事禁區被擊斃的事件至今沒有妥善解決，而朝鮮期待金剛山旅游和開城工業區能夠帶來直接收入。而朝鮮之所以對現金收入如此渴望，說到底，這又要牽扯到美國。美國對朝鮮實施嚴厲的金融制裁，甚至導致歐洲在朝鮮的人道主義組織也失去資金來源。

正因為離散家庭可以成為一張和韓國談判的籌碼，朝鮮拒絕的姿態并不是要放棄。以今年這次為例，1月9日才拒絕，1月16日朝鮮國防委員會就向韓方發出“重大提案”——提議雙方改善南北關系，從1月30日開始采取實際措施，全面停止相互刺激和誹謗中傷，停止針對對方的一切軍事敵對行為，最迫切的是必須停止美韓“關鍵決心”和“禿鷲”聯合軍演，采取相互措施防止發生核災難。這份提案說，以上重大提議如能實現，離散家屬團聚等朝韓關系中的大大小小的所有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2013年6月，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東亞問題專家時永明曾就此發表看法認為，“朝鮮態度轉變只是策略性調整，而非戰略性調整。”朝鮮和韓國會談主要還是經濟上的利益，而政治的緩和態勢，也可以減輕國際上對它的壓力。

時永明認為，在離散家屬團聚方面，“主要的問題是后邊美國會不會同意它，因為金融制裁不能讓往朝鮮匯款，所以涉及制裁措施需要不需要改變，這個可能有一些困難。”事實上，美國也有數千人在朝鮮有離散家屬。

無窮花的隱喻

韓國具體牽頭推動該項人道主義事務的是大韓紅十字會。

2013年8月26日，國際紅十字委員會（ICRC）主席彼得·毛雷爾在韓國走訪離散家屬團聚事宜辦理現場后表示，朝鮮當局對離散家屬團聚等人道主義問題意志明確，希望今后有更多的離散家屬能夠團聚。

在這次走訪中，毛雷爾被授予大韓紅十字會的最高禮儀獎——無窮花獎。無窮花，就是中國的木槿花。它被視為韓國國花，國徽中央就是一朵盛開的木槿花。花開時節，木槿樹枝會生出花苞，朝開暮落，一朵花凋落后其它的花苞連續不斷地開，開得春光燦爛。

無窮花的花語是，“溫柔的堅持。”這樣的花語，似乎無形中包含著朝韓離散家庭命運的隱喻——一種在與死神賽跑的悲傷中對溫柔的堅持。endprint

但是，盡管木槿花是韓國的國花，但它的命運卻被認為很悲慘。韓國《朝鮮日報》網站8月12日報道稱，40多年從事木槿花普及運動的專家金錫兼說，從1983年到2000年代初期種植數目超過2300萬棵，投入了數百億韓元。但實際狀態呢，“30年前和現在沒有什么區別，作為一國國花，木槿花的狀態凄慘到想要隱藏起來。不清楚木槿花生長方法的人們把樹苗到處胡亂種植，胡亂地裁剪它的枝條，當時普及的木槿花大部分都死了，剩下的干脆被放置在角落里，或者被用作籬笆。”

金錫兼說，木槿花7月份開始開花，人們卻在5～6月份與其他的花樹一起剪枝，就等于將木槿花的花骨朵全部剪掉了。對數萬朝韓離散家庭來說，這種悲慘遭遇和木槿花的命運非常相似。如果朝韓雙方政府不能正確管理好木槿花，團聚的花朵就會被錯誤地修剪掉。

至少，從外交上來說，朝韓雙方除了需要改變在離散家屬問題上爭奪人道主義主導權外，還需要避免往往互相指責的做法。比如，韓國批評朝方舉動不人道就容易招致后者反彈。朝鮮曾公開反駁韓國，“甚至在建議會談時稱金剛山旅游項目是朝鮮‘搖錢樹，歪曲事實，詆毀朝鮮國格。”

這種外交上的僵局，令人想起中美建交之艱難。對比之下，尼克松、基辛格秘密訪華，技術上嚴格保密，仔細推敲所有細節，目的就是為了防止外界輿論干擾；在考慮中國面子上，發表的照片、公報措辭等方面，努力避免任何可能解讀為中方主動提出的信息。

基辛格在《論中國》回顧中美這段秘密外交時說，“各方都實行了克制，力爭避免跟對方展開意志或力量的較量。”

可以預見的是，如果朝韓乃至美國不能在外交技巧上實現突破，朝韓離散家屬就仍然可能像無窮花那樣在無謂的“溫柔的堅持”中凋謝。

全球離散家庭問題經驗

從全球范圍來說，離散家庭問題并不鮮見，甚至從絕對數來說比朝韓還更加嚴重。這些國家、地區解決離散問題的經驗或者趨勢，無疑，為我們理解朝韓離散家屬問題提供了觀察的窗口。

克什米爾克林村是典型象征，以印巴分界線尼勒姆河為界，這個村大約有50間房屋在印度控制區內，另有10多間房子處在對岸的巴基斯坦控制區內。2003年12月，印巴兩國在克什米爾地區實現停火。12月1日，克林村兩岸本屬一個大家庭的村民聚集在河邊，隔著30米寬的湍流高聲問候。

站在岸邊巖石上，村民們向對岸親人扔去香煙、糖果和其他禮品，他們近乎瘋狂地揮動著手臂，咆哮著祝福的話語。1990年逃難到巴控區的拉賈·可汗很興奮，他看到了他的兩個妻子和兩個弟弟，“真想不到我這輩子還能再看見他們！”情緒激動的寡婦博谷姆跳進河中，試圖游到對岸，旁觀的村民立即把她從冰冷刺骨的急流中拖了回去。她剛剛獲悉哥哥去世了，侄女在對岸哭著向她揮手，侄女每揮一下手博谷姆的心就疼一分。

2005年，克什米爾和平巴士開通。當時，四個叛亂組織威脅攻擊巴士乘客，以破壞印巴“軟邊界”計劃，印度為此射殺90名叛亂者。

2011年7月底，雙方外長一致同意，兩國的旅游者和宗教朝拜者都可以通過印巴在克什米爾的實際控制分界線進入對方國家。巴基斯坦外長哈爾在這次會談后說：“新一代的印度和巴基斯坦人將有希望看到未來兩國關系發生很大變化，不同于過去20年的經歷。”

而中國臺海離散家庭問題也有過冰消雪融的悲壯景象。1979年元旦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再次發布《告臺灣同胞書》中說，“遠居海外的許多僑胞都能回國觀光，與家人團聚。為什么近在咫尺的大陸和臺灣的同胞卻不能自由來往呢？我們認為這種藩籬沒有理由繼續存在。我們希望雙方盡快實現通航通郵，以利雙方同胞直接接觸，互通訊息，探親訪友，旅游參觀，進行學術文化體育工藝觀摩。”

這種呼吁沒有得到臺灣的回應。直到1987年，臺灣宣布結束長達38年的戒嚴；1987年10月14日，國民黨中常委通過決議：“凡在大陸有血親、姻親、三親等以內的親屬者，得登記赴大陸探親。”這一年底，老兵赴大陸探親的新聞充滿了所有新聞媒體的版面。據統計，臺灣開放民眾赴大陸探親僅一個月時間，大陸就接待臺灣同胞13000人次。

朝韓離散家屬首次團聚時，朝鮮代表團在一份聲明中說：“這是結束幾十年的對抗的第一步，我們希望這次訪問為國家統一開辟道路。”朝鮮半島何時統一不好說，但是，讓離散家庭跨越三八線是更為迫切也更為現實的問題。就像一名臺灣老兵說的那樣，“想回家，永遠都不會是錯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