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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蟲藥

2015-04-01 16:17:02周美華
鴨綠江 2015年4期

周美華

我家對門是廣播站,站里有個廣播員,管媽媽叫四舅母,不知怎么論的。她應該姓王,常聽媽媽念叨她小王小王的,叫什么不知道。我記事時,對門早已不是廣播站,變成了鑲牙館,那個小王大姐,再也沒見著。平常日子平常過,廣播站和站里的小王離我很遙遠,而突然有一天,小王走近了我。

那天,奶奶和媽媽在炕上鑲枕頭頂,我幫奶奶引針。奶奶欣喜地說,哎呀,都能引針了,咋沒叫你媽給弄沒有了。怎么?還能弄沒有了?我在炕上蹦蹦跳跳。大姐在地上書桌寫字,插嘴說,媽想吃打蟲藥給你藥死,奶奶把藥奪下來,才留下你。別胡說!媽媽白了大姐一眼,顯然不想讓我知道這件事。大姐卻不識趣,繼續“下藥兒”,俺聽你說的,對門廣播站王姐吃打蟲藥把孩子打下來了,你也吃,要把老三也打下去。事情顯然兜不住了,奶奶也趕緊打圓場。

我站在炕上愣了一會兒,似乎在聽別人的故事,但隨即又醒過腔——我差點就沒了,差點讓打蟲藥藥死!這還了得,我撲向被垛大哭起來。惹了禍的大姐嗖嗖跑出屋,奶奶和媽媽過來哄我,看這孩子,哪兒有的事,沒有這事兒。我還是嗷嗷地哭,使勁往被垛里拱。以后多年,家里沒人敢提這事兒,提起來我就哭。從那兒以后,小王就像一個不祥的符號扎進我心里。她本來與我沒啥干系,但媽媽是聽說她用打蟲藥藥孩子,才想依法兒藥我的。

上初三時,周圍分校的學生都上來了,總共分成十個班。老師說,這茬孩子真多。后來才知道,我們都趕上了“二兩糧”后的生育高峰。我在三年四班,有一天班長楊播湊近我說,我叫你小姨。我不悅,俺沒你這外甥。不信?家去問。對方一臉認真加詭異。放學后,真就回家去問了。媽媽說,嗯,是,論起來是得叫你小姨,他是你小王大姐的孩子。

小王大姐?她不是吃打蟲藥把孩子給藥死了,咋又出來一個?媽說,藥死的那個是身下的,應該和你同歲,小播子大你兩歲。

楊播聲音洪亮,有金屬般的質地,不愧是廣播員的孩子。每次語文、英語課,老師都叫他朗讀課文。他穿一條勞動布褲子,有點肥大,時間久了,褲子膝蓋部位自然形成個彎曲的形狀。楊播無論是在操場上跑跳,還是站著朗讀課文,仿佛都長著兩條永遠也站不直的腿。每每朗讀完新課,他都會抽空跑到我的課桌前,不無得意地問,怎么樣?有時也順便問我同桌陳麗,怎么樣?陳麗就抿嘴靜靜地笑。

有一次,楊播參加全校演講比賽,題目是《向高中沖刺》。散會后,又跑到我桌前,小姨,我講得怎么樣?不錯。我既應付也肯定。有沒有點神采飛揚的意思?陳麗接過去說,豈止,還眉飛色舞呢。哎,就是你那多余的眼白,能飛出去點兒就更好了。飛出去也得向你飛。陳麗,飛過去啦飛過去啦。楊播邊盯著陳麗,邊眨著笑瞇瞇的眼睛。陳麗捂嘴低頭笑,水靈靈的眼睛越發晶亮,臉上漸漸泛起紅潤。

演講之后,楊播愈發精神昂揚,還曾在班級領著同學呼口號:考出好成績,向重點高中沖刺!一時把所有同學都逗弄得精神抖擻,躍躍欲試。某天早晨他來晚了,踩著上課的鈴聲邁進教室的門檻,他站在教室前,向大家鞠了一躬:同學們,我身為班長還遲到,對不起大家,給大家致歉。說完一臉嚴肅目不斜視地回到座位坐好。在我們眼中,他就是表率,將來毫無疑問能出息成才。即便考不上大學,他也會成為某個行當里的好手。

初三下半年臨近初升高時,發生了一件事,楊播居然告別了學業。縣里舉行數學競賽,楊播在學校初賽時取得了第二名,獲得了去縣里參加競賽的資格。周二下午第四節課,老師送給他一張參賽表,說好好填,星期五去縣里競賽。楊播一筆一畫地用心填寫,但在民族一欄寫下“回”字時,班級另一萬姓回族同學哼了一聲,假回兒的。楊播瞬間把筆撇了,起身揮手就是一拳,萬姓同學立馬鼻孔滲血。老師趕過來呵斥著把暴怒的兩人分開。

真是莫名其妙,別說同學,就連老師也被搞糊涂了。班長這是怎么了?平常那么神采飛揚的一個人,怎么突然就如狂暴的獅子?放學的鈴聲很快響起,楊播率先起身,也沒向同學和老師道歉,背起書包怒沖沖地向教室外走去。

后來聽說,楊播走出學校大墻外,專等著萬姓同學,又將對方一頓好揍。有別的同學回去告訴了萬姓同學的家人,萬家兄弟五個趕來,又把楊播打倒在地,直到他不會動彈為止。

楊播從此沒再上學,肋骨被打斷兩根,住院了。數學競賽自然沒去參加。同學們說看他就是瞎積極,骨子里這么差勁,就為一句話,差點被打廢了,這下不用沖刺高中了。回家講起學校這件事,媽媽嘆了口氣說,小播子是知道事了。什么事兒呢?媽說,他真不是回族,是他媽領他嫁進回族家里,那些回族孩子可不叫他“假回兒”?那他爹呢?沒有了。

媽媽坐在炕上,望著對門的鑲牙館——曾經的廣播站,停下手中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針線活。我也扭頭望過去,那楊播的爹呢?我還是想知道。媽媽不言語,又開始做針線活。我想躺下,剛一側身,歪頭看見家里墻上掛著的廣播匣子,那里常有甜甜美美的聲音傳出來,也夾雜著咝咝啦啦的雜音。我心里痛了一下。不知為何,我將這雜音與我內心的隱秘連綴了起來,以后每當看到廣播匣子或廣播喇叭,都覺得那雜音就是被打蟲藥打下去的還沒成人形的孩子的痛楚聲。假如,在某個黃昏,媽媽站在柜前,倒好一碗水,手里放滿了打蟲藥,剛要送到嘴里,沒有奶奶跟上來搶奪,我也會在那咝咝啦啦的隊伍里,發著無望而痛楚的咝咝啦啦聲。我拽住廣播的拉線,用力一拉,廣播關閉了,耳根一片清凈。

楊播住院第四天,我將每科試卷都收集一套,去醫院看他。在鎮醫院外科病房,楊播躺著,身上箍著鋼箍,在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看見我,略點點頭,就眼瞅天棚不再吱聲。我說給你帶幾套試卷。他看都沒看,說,不用了,我已經找到工作了,不考高中了。我把試卷放到他手里,他立刻把試卷撕了。我弄不明白,他也沒想讓我弄明白。你走吧,回去上課,再別來了。我在門口回頭看時,他已經將頭轉向墻側。

兩周后我又去醫院看他,護士說他已經出院了。他哪兒能那么快就好了呢?我坐在醫院門前的臺階上,開的槐花飄來陣陣芳香,豐滿的春天就要轉向肥碩的夏季,這是個決定我們命運的季節。楊播哪去了呢?他學習那么好,怎么就忍心放棄學業?他爹呢?那個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的孩子,被他媽用打蟲藥弄沒了,而他爹是怎么沒有的呢?我滿腦子的疑問,真想找到他家去問問,可是終于沒有那份勇氣。一直坐到天色昏黑,月亮出來了。月亮在云里忽隱忽現,那是楊播嗎?他是不是也在帶著傷痛逃離?抑或是揣著憤恨準備復仇?

楊播果然再沒回到學校。漸漸地,班級里再沒人提楊播的事情。偶有同學議論,我會帶著一絲反感,說你們悄悄的吧,你們知道什么。同學反駁,你知道?是啊,我也不知道。

刮起陣陣小西北風的時候,小鎮附近的人來趕集,那些賣地瓜、地瓜梗、毛豆、秋棒子的農民,像是用豐沛的作物來兜售秋天。高中開學季也到了,很大一部分同學的面孔沒再看到,因為他們都沒考上高中。三年四班沖上重點高中去縣城上學的有五個人,是全學年最多的,而這支隊伍里,本應該還有楊播。

黃黃綠綠的日子匆匆而過,眨眼兩年過去,我高中畢業了。假期時,我去爸爸就職的棉織廠做臨時工,被分配在筒紗車間。第一天上班時,負責帶我的師傅竟是陳麗。啊,陳師傅。我夸張地叫著,陳麗仍像在校時那樣低頭抿嘴靜靜地笑。我們擁抱了一下。白帽、白套袖、帶飛邊的白圍裙裝點在陳麗身上,使她分外秀麗。她將碰歪的帽子摘下,整理著有點自然卷的頭發,嗔怪地說,什么師傅,你都高中畢業了,說不定還能上大學呢,俺才初中畢業,可不準叫師傅。

我跟陳麗學打線,三班倒,將榥紗通過機器纏成線軸。陳麗做事不慌不忙,卻透著韌勁兒,那時是計件工資,一個班下來,她做下的線軸總是數量、質量都名列前茅。

上班第九天,車間開月會。車間書記王淑香個頭不高,敦敦實實,戴著白套袖,講話嘎巴溜脆,透著干練。散會往會議室外走時,陳麗告訴我,她就是楊播的媽。我瞬間愣了,停下腳步,定睛看著陳麗,努力回味著什么,似乎要梳理好這么一條線:吃打蟲藥的小王大姐——棉織廠車間王書記——楊播的媽媽。我覺得想要梳理清爽,此時還有點難度。更讓我驚異的是,陳麗又悄悄告訴我,她和楊播定親了。她說是王書記——也就是楊播媽托李廠長找她哥提的,她哥在機修車間當鉗工,王書記覺得她文靜品行好。

一時愣怔,我仍透出驚喜,連說祝賀你們,祝賀你們!我還怪她,跟你都九天了你都不講,嘴可真緊。陳麗告訴我,楊播現在在造紙廠,正學開車,造紙廠開車掙錢多,每月加出差補助能掙小二百塊錢。楊播按理該隨他媽媽分在棉織廠,他媽托了人才分到造紙廠了,造紙廠是國營企業。陳麗也是先在街道農場干了一年,隨后才分到棉織廠的。陳麗直溜溜地站在我對面,好看的眼睛笑盈盈的,臉上透出滿足的神情。我真心替他們高興,那個棄學的楊班長,那個曾經神采飛揚,也憂傷和惱恨著的楊播,如今終于心態平靜了吧?

有一個周一,我是白班,中午到爸爸辦公室吃飯。每逢白班,爸爸總是把我的飯盒裝好送去食堂熥上,中午帶回來等著我一起吃飯。棉織廠的所謂食堂,其實就是一口大鍋給職工熥飯,飯食都是自帶。我和爸爸正吃飯,門外傳進響亮的說話聲,四舅啊,吃上啦?隨即就進來了王書記。王書記看看我,呵,小琴也在啊。她放下飯盒,也開始吃飯。又陸續進來三個人,都是廠里的職工,回族人。回族職工覺得爸爸這里干凈,每天都到這來午餐。在我們小鎮,回族聚居歷史悠久,還有個建于清代的清真寺。廠里也給回族職工專門準備了一口鍋。

吃飯間隙,王書記抬起頭說,琴兒啊,我知道你和播子、陳麗是同學,所以派陳麗這把好手帶你。聽陳麗和你那個班班長于強說,你學得挺快,很認真。我點點頭,下意識地將飯盒往胸前挪挪,生怕王書記翕張著的嘴里蹦出打蟲藥濺進我的飯盒里。說話音量不大時,她的聲音依舊甜美,滿臉是笑地看著我。白套袖像是經過改造了,大小肥瘦合適,透著利索。可我總覺著該跟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像是一種忌諱。

暑假過去了,我沒考上大學,繼續在棉織廠做臨時工。冬月時,我作為待業青年被正式分配在棉織廠。這時有人想回小鎮,要和我對調工作,我同意了,臘月就辦好了對調手續,進縣城酒廠工作了。轉過年,爸爸退休,父母也搬到縣城了。

我生兒子時,產假沒休滿,酒廠黃了,我便就勁待在家里了。

爸爸的棉織廠也黃了,綢廠、色織布廠、服裝廠、塑料廠、日用制品廠這些輕工企業先后都黃了。之后商業、糧食等等部門也黃了,各式各樣的國營集體企業都多米諾骨牌一樣一排排倒下,小鎮和縣城的工人,像蝗蟲一樣紛紛涌向市面。運輸車隊也黃了,跑運輸一時成為掙錢大熱門,職工們有借錢買車的,有三三兩兩合伙買車的,有人買不上車,街面上就有了人力三輪。劇團也黃了,有的演員就在夜總會或號稱“窮鬼大樂園”的大眾舞場當起了跳舞教練。男人們的BP機不停地滴滴,女人們的BP機也不停地滴滴,公用電話一時生意紅火。部分下崗女人挽起頭發,套上短裙,走進舞場,許多人的家也黃了。

兒子出生的那年夏天,我和大姐去早市買菜。一個烙餅攤蒸氣騰騰,顧客不少,我和大姐也過去買餅。一個婦女在手忙腳亂地又烙餅又稱秤又收錢,旁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在幫忙撐塑料袋,另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在哄一個更小的,五六歲的樣子。大姐是個話簍子,問:你們是哪來的?那婦女根本沒工夫應答,十歲左右的孩子說,小鎮來的。誰家的?老楊家的。爸叫什么?楊播。我和大姐面面相覷。你奶叫什么?王淑香。這怎么個事?我和大姐異口同聲。

顧客少了些時,那婦女說,你們認識楊播?顯然她聽見了大姐剛才和孩子的對話。大姐說豈止認識,老鄰居了,楊播還得管我叫大姨呢。婦女仔細端詳了我們,臉上透出一層笑意,是啊,還沾著親呢。大姐看我一眼,又說,可俺們都知道,小播子的媳婦是陳麗啊,還是俺三妹的同學。你這是……

婦女面上露出一絲赧色,你們不知道啊?我是他第二個老婆。說著那婦女拉過來兩只塑料凳招呼,來來,坐會兒。又讓三個孩子回屋。她順手指指餅攤旁邊的房子,我在那家租的小廈子,一個月房租一百八十元,賣餅方便。

她把爐上的餅烙好,不再攤,關上電源,也坐下。她在圍裙上擦擦手,說我也不知道你們是誰,怎么叫你們,這些年,我沒有一個講話的人,在小鎮上誰都說我勾引楊播,叫他和陳麗離婚。在老家誰都罵我,說我把男人扔了,跟小伙兒跑了。其實,我不知道他家有老婆,他從來沒講。我是寬城人,頭十來年,他三天兩頭去我們那邊拉煤。我在家里果園旁大道上賣桃子,他開車過來,下車不問價錢,就稱上一筐。他嘴甜,說滿山的桃子也沒我水靈,聽見我笑,就拿不動腿。一來二去的,就挺熟的了。到秋天賣蘋果時,他就要娶我,說帶我到海邊小鎮享福。我說這可不行,哪兒有這樣的呢?我有家,還有倆孩子呢。楊播說那沒啥,都給帶到小鎮。唉,那兩年,我認定我真是遇到了最動人的愛情,整個山巒里,無論人啊鳥啊蟲啊,我都是最幸福的那一個。他對我窮追不舍,我覺得海邊小伙兒真開放,有兩個孩子也追。你們不知道他對我那個好啊,從小鎮上給我買發卡,說是在山上,頭發都叫風給刮散了。還時常捎各種海貨,給孩子買衣服……說我勾引他真是天大的屈了,其實我叫他勾引了,把家都扔了,回不去了。

又有人來買餅,她說爐子壞了,明早買吧。

認識他的第二年秋天,再賣蘋果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我領著兩個孩子,提著預先備下的旅行袋就上了楊播的車。其實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怎么說這也是私奔啊,從此就離開我從小到大都沒離開過的大山、果園,我從車窗舉著紅頭巾與山與果園告別,心里又有愛情,又有不舍,眼淚都快下來了。

晚上到了小鎮,孩子都睡了,他說小點聲,父母也睡了。一人抱一個孩子,跟他進了一個小房,共三小間,包括一個小廚房。第二天天亮,孩子還沒醒,他領我穿過一個窄走廊,去見他父母。他說媽、爸,這是孔麗,從今往后,我和她過了。他爸沒說話,他媽說了一句,不怎么好聽:這個麗那個麗,你自己別累著。回了小房,他雙手扳著我的肩,挺嚴肅地跟我講,孔麗,從今往后我們一起過日子,我愛你,愛孩子,你也要把你的快樂帶給我家。這時他才告訴我他有個前妻叫陳麗,已經離婚,有個兒子讓陳麗領回娘家了。他還叮囑我別去他爸媽那邊吃飯,他們是回族。

我們住的是他父母的后屋,雖然不咋像樣,但我也挺滿足,畢竟他拿我和孩子都挺好。其實他根本沒和陳麗離婚,自然也沒跟我辦結婚手續,可我這人傻啊,他一灌迷魂湯我也不當啥了。誰知過了不到兩年,生了這個小的一年多點兒,他就不回家了。鄰居說他和洗頭房的女子好了。小鎮上十幾家洗頭房,我也不知道他黏上哪個了,天天領著孩子去找。當初他說最愿意聽我的笑聲,我倒想看看哪兒又冒出個會笑的招他稀罕了,讓他拿不動腿了。

有一天,他回家了,說,你不用找了,我和別人過了,你想回寬城就送你回去,不回去就住這兒。我問,為什么不和我過?他說,你鬧死了,像個家雀窩。我說那你當初不就是稀罕我活潑開朗嗎?他說現在不是當初了,夠了。他還說,當初不想和陳麗過,就是嫌她悶,太死性。我再追問,他轉身就走,再就好幾年沒看見他……

聽著婦女——哦,孔麗的敘述,我仍覺得像是一種幻聽,就如當年在棉織廠得知王書記就是楊播媽那樣難以連綴。可是陳麗哪兒去了呢?我很想知道她如今在哪,是如何過的,但孔麗告訴我的一個消息,讓我幾乎暈厥。

陳麗,死了?

陳麗離婚不久就下崗了,領著孩子在哥嫂家住著不得勁,就去縣城打工,幫一家批發部送貨。有一天給舞廳送啤酒,舞廳老板娘見她還挺秀麗,就說,你長這么好看還干這個?哪,不如來我這里陪跳舞。開始陳麗沒答應,架不住每次去老板娘都動員,陳麗就動心了。

這活兒做了兩年多,收入還過得去,陳麗兒子也初中畢業,不想再上學,就到大連去打工了。有個晚上,陳麗結束舞場工作回家,一輛車在她跟前停下了,車上幾個男人顯然都喝了酒,其中想必有她的熟客,說要送她回家。沒容她分說,就把她拽上車了。在車里就開始動手動腳,陳麗掙扎,號哭,一個男人就很不耐煩地把車門打開,將她推了下去。陳麗栽倒了,頭磕到路牙石上,當時便昏迷了。那輛車從后視鏡看她一直沒起來,覺得情況不好,又倒回車把她送到醫院,辦理住院手續后就跑了。

陳麗被摔成了植物人。醫院通過公安局發通告,才找到她哥嫂。找不到肇事的人,也無力支撐繼續治療的費用,哥嫂便把陳麗接回家,眼看著人一天天衰落下去,瘦得皮包骨,勉強維持一年便死了。

要命的是,陳麗兒子接到母親死訊回家奔喪,匆匆過道時被一輛車撞倒,追隨他媽媽而去……

聽到這些事,說實話,我有點怪大姐多嘴。苦難如此,還都是極為熟稔的人,真不愿意聽到,也不想知道。孔麗還講,陳麗娘倆發喪時,楊播也去了,撲在兩人身上號天號地地哭,他絮叨,我對不住你們娘兒倆,可你也不能那么狠心,把兒子也給帶走了啊。

那個穿著肥大勞動布褲子的楊播,那個演講完畢得意地問我怎么樣的楊播,那個因為遲到給全班同學道歉的楊播,那個撕掉試卷決意棄學的楊播,那個開著車帶著陳麗在小鎮上飛馳而過的楊播,那個在寬城路邊果園夸獎村姑水靈如蜜桃的楊播……如今躺在醫院里等死。

我沒有詛咒他的意思,我只是表述一下現狀。陳麗的喪事之后,楊播身體迅速消瘦,伴隨著一陣陣腹痛。開始以為是感冒,扎了數天吊瓶非但未見好轉,反而更糟了。去縣醫院一檢查——肝癌,膽管還堵了,渾身蠟黃且刺癢難耐。孔麗和陳麗的哥嫂時而去探望一下,孔麗說,不管他怎么渾,也是小三兒的爸爸,何況,他也沒多少日子了。

退休后的王書記——王淑香——每月領不多的一點退休金,一度給孔麗一點兒,也給陳麗一點兒,算是幫著盡點撫養義務。有時我會禁不住想:她當初那么有辦法,懂得用打蟲藥打孩子,何不把楊播給打掉呢?我都替她覺著苦。

人的好奇心有時挺可怕。一次我去醫院傳染科探望一個病人,心里有千百個念頭在告誡我不想見到楊播,但得知他也在這個科,還是蹭挪著腳步走近一個病房。我沒有進去,只是隔著玻璃窗往里看了看。病床上,一條瘦長的男人軀體一動不動地臥著,因為天熱,只穿了短褲,裸露出來的部位,呈現著一種蠟黃,幾乎就像假人。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他被人打斷肋骨我去看望他的那一幕,那時的心酸和惋惜,摻和著如今的可憐,或許還有一點憎厭,讓我眼里又涌滿淚水。

突然就想起了塔糖,那種黃黃顏色的打蟲藥,在學校時曾經分發過,不怎么好吃,有股怪味,但總體上還是甜的。楊播的身體黃黃的,他是不是一粒塔糖?或叫打蟲藥?這種怪異的聯想叫我渾身一冷。

不久后我還見過一次王書記。曾經的小王大姐真的老了,拿只馬扎坐在路邊,臉色黑黃表情呆滯。我回小鎮看親友,路過時并未認出她,是她先喊了一聲,這是小琴吧?

我幾乎不知道怎么跟她說話,能說點什么呢?我只是揣摩,一個人要是經歷了太多的悲傷,是不是也會無所謂,或叫呆傻掉。小王大姐的聲音也蒼老了,沒了甜脆,反倒時常傳遞出廣播匣子里那種咝咝啦啦的雜音。她翻來覆去說了些小播子不著調的話,而在我聽來,她那些絮叨并不像怨怪,而更像是夸獎。俺小播子真聰明,像他爸,他爸念書就聰明。老天不給他機會,送到絕路上了。罪根兒在我這兒啊,我自演自看。

我敷衍了幾句,就匆匆告辭了。

年紀大了后,媽媽也漸漸把小王大姐的事情給我講全了。她爺爺賣了一石豆子供她念了書,大躍進時她在一所小學教書,跟同事結婚生了小播子,后來又被調到廣播站當了播音員。廣播站就兩個人,還有個男站長,后來就有風言風語傳出來,說倆人在廣播站屋里臉貼臉呢。她丈夫聽聞便跟她離了婚,說小播子也不是自己的孩子。離婚時,小王大姐又懷孕了,那時也沒有什么打胎藥物,去醫院流產要求的手續還嚴,她便想到了打蟲藥。

媽媽說,她打胎時身子傷得挺重,老流血,一直不利索。因為離得近,她時不時來我們家里歇一陣兒,媽媽也常沖紅糖水給她喝。

我想,那時我也還只是個胎兒呢,沒法知曉一個經歷婚變又剛打掉胎兒的年輕女人,曾離我那么近。更可怕的是,這個女人影響了我媽媽,使我媽準備對我“痛下殺手”。一個生命的來與不來,確實很偶然,但像小播子的那種孽緣,任誰也背負不起。很多東西會給人留下莫名的陰影,就如我曾咒罵:該死的打蟲藥。

責任編輯 郝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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