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揚,原名沈桂才,男,1963年11月生于桂北山區的一個小村莊,做過農民,讀過大學,到過部隊,1995年11月進入廣西日報社(現為廣西日報傳媒集團),主任記者。2001年,《美國博士在南寧打“鐘點工”》一文獲中國新聞獎三等獎。
1990年以來,先后出版長篇小說《圓夢》、報告文學集《跨越國界的名字》和《界碑下的足跡》等。2011年6月,學術專著《在買方市場下經營報紙》出版。有《懸空寺懸在哪里?》《山清水樣明》和《鵝泉歸來嘆靈光》等數十篇散文見諸報端。
從老家往城里去的時候,李江源總要來到村外小渡口,一次次地邀請阿爸。她說阿爸,城里去嘛!
可老人掛在嘴邊的,總是那一句:“城里有什么好?”
說服不了阿爸。她說那我去了。
阿爸袋裝一抷土,遞給女兒,說:“帶上這,去吧去吧。”
冬日的太陽,懶洋洋地爬上山頭,露出燦爛的笑臉,放射出紅艷艷略帶溫暖的光芒。河谷里,樹林密匝匝的,陽光也是一縷縷的,撒在薄薄的冰霜上……發動車子,正要離去,這時候,江邊傳來了歌聲:“松樹高高不近天,石榴矮小在田園。松樹結果吃不得,石榴果美奉神仙。”
李江源聽完了阿爸這山歌,無奈笑笑。掛檔,起步,車子緩緩地朝城里開去……
一
來到南源市高速公路收費站排隊進城的時候,車載電話的語音鈴聲“哇哇哇……”急速地呼叫起來。電話是劉金生打來的。他說,姑姑,我阿爸一棍子把人家的頭蓋骨打破,被警察抓走了。李江源驚訝,說你阿爸十多年沒有音信了,這一冒泡怎么竟是這樣殺氣騰騰地跳出來?
劉金生的阿爸劉天剛,不務正業,好賭敗家。十多年前,阿媽一氣之下喝農藥死了,舅舅率眾人打上門來的時候,阿爸跑了。阿公劉水旺覺得顏面掃地,沒臉在村里活,半夜里卷起鋪蓋,帶著五歲的孫子金生到這城里來謀生。
那時候,李江源初中快畢業,對村里這件大事已經看得很明白了。家就住在隔壁,她目睹了劉天剛外家人兇神惡煞的樣子。一幫人沖來,喊打喊殺。他們拿著豬籠,滿村找人,說要拿賭錢鬼沉河!鬧騰半天,就自己動手,見豬殺豬、見雞殺雞。大吃大喝三天后,搜尋無果才撤兵。
這些年,劉水旺夫婦一直“躲”在城里,很少跟村里人來往。后來,是劉金生到了李江源開的萬年青進城務工人員技術培訓學校學習,他們才知道劉家原來也是在這城里。
劉金生是一個有頭腦的年輕人。他說,阿公阿婆在這城里賣土雞,十多年了,生意做不大,那是時機還不成熟,城里對吃食講究的人還不多。他與妻子宋映芳接管后,擴大了品質的供應,發展了幾個加盟店,生意慢慢地紅火起來。
李江源很贊賞這兩個學生,有意扶持他們。她想讓這對小夫妻成為學員成功創業的榜樣。
一進門就看到兩個老人木呆呆地坐在客廳里。劉金生陳述,他們家的房子超過3個月沒有繳納月供,吳老板吳土德說要按照合同規定收回。他帶了一幫人來,說已經催了幾次,今天要強行搬離。說著就動手把家具往樓下搬。也不知阿爸怎么就得到了消息,也帶了一幫人來。在樓下,雙方廝打起來,阿爸一棍子就把對方一個人的頭蓋骨打破了!
“姑姑,你人面關系廣,你要想辦法幫幫我們!”
“七叔,你這房子,是跟私人買的,也是按揭?”她問的是劉金生的阿公劉水旺。可他低著頭不吭聲。劉水旺覺得自己又一次丟人了,出來十幾年連個房子都買不起,在這個小字輩大老板面前,自己十二分地顏面掃地!
“七叔,你把合同拿來給我看看。”
合同上確實有這么一條。房子只是繳納了首付二十萬元,余下的,月供五千,連供十年。這才供了半年就供不上了。要擴大生意,劉金生把錢都投到土雞買賣上去了。
“這樣的合同,七叔你也敢簽?也不掂量掂量?”
“都是給逼的啊!原以為是同縣老鄉,可以通融,哪知道……”說著這話,劉水旺頭抬不起。對于他來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原來,劉金生與宋映芳戀愛,未婚先孕。丈母娘鬧上門來,發下狠話,說沒有一百二十平方三居室的房子,就不允許女兒嫁過來!
無奈,只有硬著頭皮買房。
劉水旺首先想到了經濟適用房。可沒有城市戶口,根本買不到。他又想到了通過按揭的方式購買商品房。
來到售樓部一問,又為難了!商品房價格高這個先且不說,更重要的是,沒有本市戶口,沒有抵押物之類的信用保障,銀行按揭也辦不通!
那天,劉水旺夫婦在售樓部遇見經常光顧自己小店購買土雞的縣里同鄉吳土德。
吳土德大大咧咧地來到售樓部坐下,面前擺上一個塑料桶,就抽水煙筒。一陣煙霧繚繞之后,巡看房模。他指著兩百平方米的樓中樓詢問。見吳土德一根竹筒抽煙,把一個銷售大廳弄得烏煙瘴氣的,售樓小姐心里十分反感。這么一個土老帽,哪里買得起樓中樓?售樓小姐不耐煩道:“大叔,你還是過去看看那邊九十多平的小三居室吧!”吳土德惱了,叫嚷著把售樓部經理找來,號叫道:“這二十套江景房樓中樓,老子全要了!”說著摸出手機,叫財務人員把支票送來。
見這個老鄉這等豪氣,劉水旺夫婦就湊了上去。吳土德得知劉水旺急著買房子為孫子結婚,當即就把一套樓中樓轉賣給了劉水旺。“老鄉嘛,啥事都好說。看中哪一套,自己挑!”轉賣房子如同上街買賣白菜一樣輕松,圍觀眾人無不咋舌。
溫州老太太炒房,吳土德也是炒房。他購房,也學銀行的按揭辦法,把房子轉賣給缺錢購房而又急需住房的人,從中漁利。
可房子剛住了半年多,月供就斷了。劉水旺以為是老鄉,拖一陣子沒事。前兩個月也來催過,幾句好話也對付過去了。可這次,吳土德突然說要強行搬離。
劉水旺說,是對方先動手追打,把人逼到了墻角,劉天剛才掄起棒子劈頭蓋臉地打去,誰知那人一下就倒地,鮮血飛濺。后來警察來了,一旁看熱鬧的人,紛紛走開了,誰也不肯為劉天剛的自衛作證。
正說著,門鈴響了。進來一個年輕人,手里抓著一個數碼攝像機。年輕人自稱是玩自媒體的,說打架的時候,他拍攝了現場,記錄了全過程。
看了錄影,果然跟劉水旺說的一樣。
年輕人說,這錄影對你們打官司或許有用,你方應屬于正當防衛,至少也是防衛過當。
按照年輕人的要求,摸出一千元,李江源把U盤給買了下來。她覺得自己該幫七叔一把。阿爸說過,出門在外,鄉親有難,要幫。
二
“鈴鈴鈴……”
這天,李江源剛來到辦公室,大衣還沒掛好,桌上的電話機就響了。
電話是唐永真打來的。“我阿爸說了,叫我們在春節前把婚事辦了。我阿爸說,新村已經建好了,要把新婚典禮與新村落成慶典一起辦。對村里來說,這是雙喜臨門。”
李江源無語。
“你什么意見呀?你在聽嗎?”
“我在聽。”
“那我這就答復阿爸?”
“讓我再想想。”
“還想想?想什么呀?都這么些年了,別人的孩子都滿地跑,可以打醬油了,我們還在這里拉長鋸!”
他們是高中同學,戀愛多年,早該結婚了的。三年前唐永真舍下廣東產業回來追她,她更是感動。但是唐永真動議回村去搞村莊改造和建設,李江源堅決反對。他們之間鬧了一場別扭,本該在兩年前就辦的婚事,因為一場爭吵擱置下來了。
自從成為南源市政協委員之后,唐永真的官腔就越來越重了:城鎮化建設加快了,農民進城了,農村蕭條了,鄉村文化陷落了,田園夢破碎了!沒有了鄉村文化,我們漂在城里,心里空落落的。據報道,從2000年到2010年,中國十年間就消失了九十萬個自然村。他信誓旦旦地說:“我不能讓生我養我的村莊就這樣蕭條、消失掉!”
李江源反駁:“村里青壯年都外出謀生去了,他們的家已經安置在了城里,剩下一些老少婦孺,舊村莊的改造建設還有什么意義?”
唐永真說:“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這是黨和政府的號召,響應號召,總不會有錯吧?我們做生意的,任何一件事情的成功,都離不開對政策的理解,離不開緊跟形勢!再說了,大家的根還在村里,至少,春節、清明要回去吧?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在城里打工,打不下去了,是要回去的;老了,也是要回去的……”
李江源賭氣說:“建吧,你就建一個個尋根的旅館吧!”
婚事再次被拖延,唐永真很是苦惱。這是兩年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一道坎。怎樣去除這道坎,他真的是沒有辦法。很難調和的觀點,害得他好苦!無奈中,唐永真想到了張海濤。
張海濤年近五十,《南源晚報》資深記者,個子不高,但精悍。聰明的腦袋不長毛,他頭腦點子多。新華社記者王志剛在廣東策劃碧桂園成功之后,張海濤受到啟發,感覺當記者不能僅僅是報道新聞,還要能夠策劃新聞特別是要能策劃項目。他努力讓自己從一個新聞的報道者向事件的策劃者轉變,搞了幾個假新聞之后就被同行稱為“張瘋子”。可在同鄉眼里,張海濤被奉為“張天師”。高中畢業后,李江源來到南源市,通過熟人找到了他。從此,他就像一個親大哥一樣關照著這個小妹妹。一個傻乎乎的丫頭,一步步地變成一個很有名氣的農民工技術培訓學校校長。這個過程,張海濤不只是看在眼里,更多的是扮演了一個促成者的角色。
一有事情,他們都喜歡找濤哥訴說找濤哥問計。
都三十出頭了,為什么還要推遲婚期?對這一點,唐永真只以為是她計較回村改造建設的事情,而張海濤心里很清楚其中緣由。
濤哥知道,這個妹子是要在城里舉辦婚禮,而且要辦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她是舍下小命,也要在這個城里砸出一個響動來。那年,從李教授家里出來,那個失去初戀的小丫頭曾經說過,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還真小瞧了鄉下人?在中國,官從山里出,富商巨賈又有幾個原本就是城里人?
這個妹子要實現一個夢想,要把村搬進城,讓更多的進城務工人員在城里扎下根來,同時又能享受到鄉村融洽的生活空間。
李江源心目中的雙喜臨門是“城中村”與婚禮同時舉辦,而不是在“村中城”舉辦婚禮。
她的“城中村”,不是通常所說的城中村。通常所說的城中村,是城市擴大過程中留下來的村莊,是高大樓房包圍下的低矮簡陋樓群;她的“城中村”,是在城市里建造所謂的“村莊”,是城市擴展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對這樣的一個“村莊”,她也只有一個不很明晰的概念,為了廓清這個概念,她經常找濤哥問計。
高中畢業后,李江源跟許多年輕人一樣來到了城里。經濤哥介紹,她先是到南源大學李教授家里做“家政”。李教授的丈夫早年下海,開了公司,生意很忙,李教授也帶著兩個研究生,無暇顧及家務瑣事。李江源的到來,確實幫了他們的大忙。
原先,教授家里有一個年長的阿姨,她的一手好廚藝深得一家人的喜愛。要回家帶孫子了,那位阿姨提出辭工。經過一個多月的“傳幫帶”,李江源深得要領,并青出于藍勝于藍。她的廚藝得到教授一家人的贊賞,特別是得到了大公子宋磊磊的喜愛。她常跟他說自己一幫姐妹在月光下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說一幫孩子很瘋很野地爬樹掏鳥窩的事情。他們慢慢地萌發了相互愛慕之情。見多了城里紅男綠女,對來自鄉村有著少女靦腆和羞澀的姑娘,宋磊磊心里產生出一種莫名的好感。李教授把這一切全看在了眼里。一天,她拿出兩萬元,叫李江源到外邊開店,說打工做家政委屈了她。在把她辭退后不久,宋磊磊也被媽媽送去國外留學了。
趁著唐永真離席接電話,張海濤把這段經歷跟一同來的沈朝綱全講了出來。
沈朝綱,機智聰明,善抓商機,為人霸氣十足而又富有流氓習氣。在張海濤的拉扯下,他與唐永真混熟了。可一直以來,唐永真對沈朝綱心存戒備,因為這家伙有事沒事總在跟自己的女朋友套近乎。
一席話,著實讓沈朝綱暗自歡喜。他認為,把李江源弄到手的機會來了。
喝著咖啡,張海濤用好話開導,可唐永真心中的塊壘總是難以冰釋。一邊是阿爸催促要在“村中城”舉辦婚禮,一邊是意中人要搞“城中村”,然后再辦婚事!其實,李江源心底里有一個不肯輕易告人的秘密:“不蒸饅頭爭一口氣。”這個“氣”確實很糾結。一時間,他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化解。
沈朝綱建議雙方各讓一步。
“各讓一步?怎樣讓?”張海濤迫不及待地追問。
沈朝綱得意得拋出了他的如意算盤。他說不要辦婚禮,辦訂婚儀式,把新村落成慶典與訂婚儀式一起舉辦,也是雙喜臨門嘛!
張海濤雙手一陣猛拍大腿,叫喊著:“對呀對呀。”他認為這個計策好,一來讓老人高興了,二來也穩住了唐李的婚事。總之,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唐家父子也吃了定心丸了嘛。
沈朝綱暗笑。心想訂婚不是結婚,拖住了,對自己就是一件好事。
唐永真還是高興不起來。火燒眉毛的事情,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先在老人家面前交了差再說。但也不知道李江源同意不同意。
“訂婚在村里,結婚在城里,兩全其美了。這事,大哥我打包票了!”張海濤抓起手機就摁鍵。
電話的那一頭,李江源答應了。大家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唐李的婚事給了張海濤一個難題。其實這個難題只是一個縮影。在而今的中國,徘徊在城鄉之間,總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令人糾結的難題,千千萬萬個令人難以取舍的難題。
中國社會正經歷著一場深刻的革命。城鎮化,這不僅是居住空間的轉變,更是生活方式、思想觀念的顛覆性變革。城鎮化已經成為國家級戰略,可以預見,在未來的十年內,中國人口將經歷一場實實在在的從鄉村到城市的大遷徙。
當今中國,農村仍然有六億多人口,其中兩億多在從事農業。近年來已經有兩億多農村勞動力進城打工或者經商,今后將有更多的農村勞動力轉移到城市。因而,鄉愁、田園夢也隨之進入城市。
鄉愁,代表著鄉村文化在城市中的嫁接,致使越來越多的有錢人選擇鄉間別墅,或者在城市中重建鄉村景觀。
進城十多年了,他們割舍不了田園夢。可夢不同夢。就好像腎虛,也分陰虛和陽虛,要按照不同的辦法去治療。唐永真更多的是喜歡作秀,好面子,衣錦還鄉的情結更重。李江源則是好強。在這個城市,她的初戀夭折。那天接過李教授遞過來的兩萬元,背上包袱她就走人。濤哥說,打什么工,自己做老板!如今是全民經商的時代,經濟特別活躍,形形色色的老板滿街跑。加上大大小小的官員進進出出,于是乎,酒樓業特別興旺,廚師也特別搶手。她辦起了廚師培訓班。廚師培訓班成功之后,她又辦了美發班、維修班等等,到如今,她的萬年青進城務工人員技術培訓學校已經成為南源市最大的社會培訓機構,取得了廚師、焊接、電工等多個工種的上崗資質認證。如今,國家對進城市務工人員的培訓給予財政補貼,她更是如魚得水。李江源下決心要在城里有更大的作為。
從山村走向城市,她是成功的。如今房地產很是火熱,成了國內最賺錢的行業之一。她要在城中造一個“村”,目的不單單是為了賺錢,而是要讓進城務工人員買得起房子,讓住在“村”里的人依然感覺是住在鄉下,而不是像別的小區那樣,門對著門,人不認識人。
就在三個男人喝著咖啡為李江源策劃訂婚儀式的時候,她又一次來到了教授家,甩出了“城中村”計劃,并委托李教授幫助論證。
李教授原是南源大學土木工程學院的副院長,省內著名的建筑學專家。昔日家里的小保姆而今在自己的客廳里高論房地產開發的宏論,她確實是有些目瞪口呆。她知道小保姆一半是來咨詢求證,一半是來氣她讓她后悔,可她還真的是無法抗拒地暗自后悔了,想賭氣不后悔都不行。
離開兩年后,小保姆曾拿著四萬元錢來還。李教授說那錢是送給她支持她創業的。小保姆說我如今有錢了,肯定是要歸還的,盡管說是資助是贈送但也是要還的,而且加倍地還主要是考慮通貨膨脹的因素。當年那兩萬元是遣散費,是打鴛鴦的大棒,所以,小保姆一定要還。李教授拗不過,接受了。她心里清楚這小保姆不是來還錢而是來還擊的。
出門辭別,拉著李教授的手,李江源說: “說別送了,‘城中村的事情,拜托李阿姨你費些心思。如能辦成了,設計施工方面,少不了李阿姨和磊磊哥來幫忙。”
三
訂婚的日子定在農歷十二月二十五。
可在小年夜這天,阿爸就打電話來告急。很多在外打工的人都電告不回來參加雙喜臨門大慶典了,村中人全擁到了唐永真家里,叫嚷道,留守在家的全是老人、婦女和孩子,“386199”部隊根本就無法承辦酒席!可這請柬都發出去了,收不回來。
雙喜臨門的慶典,也是由張海濤一手策劃的。
把新村落成和訂婚儀式合起來做,既體現了投資建設新村的公益業績,也可以讓唐李的訂婚儀式大放光彩。張海濤建議,按客家人最傳統的風俗來辦,通知在外打工的人回來,通知村里的外嫁女回來,辦百家宴,每戶至少兩桌。晚夜后,上演彩調劇《黃三打鳥》,最后,放河燈。
酒席是重頭戲,不能因為這個環節把雙喜臨門慶典這個大事情給攪黃了。沒有辦法,唐永真只好帶著李江源、張海濤提前趕路回村。
白崖槽,一個有著兩百來戶人家的山村,是南源市轄區內的一個自然村。這里原先沒有人居住,只是明末清初的時候,來了幾戶“撈佬”,他們在白崖山下種植苧麻和水稻,收成很好。很快就接二連三地搬來了許多住戶,慢慢地就形成了一個村落。
“撈佬”是本地土著對客家人的稱呼,一種很通俗也很形象的稱呼。客家人帶著先進的農耕技藝來到南方,一來是躲避戰爭,二來是撈世界的。客家人很念舊,至今村里的人都還是“嘛蓋嘛蓋”地講著幾百年上千年前祖先在北方時候所講的方言。
唐永真三十大幾,先是在廣東做包工頭、搞生態種養。為了追求李江源,他回到了南源市。借著國家推行《勞動合同法》的契機,唐永真為進城務工人員購買五金一險,很快就把建筑工地里超過半數以上的務工人員以及其他一些務工人員收攬到自己的勞務派遣公司里。前些年,通過張海濤的運作和斡旋,唐永真獲得了南源市“城市新人”的榮譽稱號,接著成了市政協委員,經常參加各種會議和考察活動,無論是在商場還是在官場,他都漸漸混開了。有人給了唐永真“紅頂商人”的稱號。
一回到家里,七大伯九大娘的就圍了上來。有的講,我家石頭和他媳婦說很難請假,他們廠里請假一天要扣一百塊錢;有的抱怨,很快就過春節了,回來、再去、再回來過,太折騰了;有的說,新村落成慶典與訂婚儀式同時搞,也應該在春節期間才對呀,在春節前舉行,雙喜臨門,但并不兩全其美呀,春節期間也是有好日子的嘛,這選日子的師傅是誰呀,怎么就選了這么一個讓人左右為難的日子。
唐永真被說得頭都大了。看來村民們的意思是自己的訂婚日子選得不合時宜,讓大伙為難了。
新村的改造建設有模有樣。兩百多棟三層的漂亮樓房,聳立在溪流兩岸。在小溪的拐彎處,一塊空曠地面,建有村廣場、燈光球場、老年人活動中心等公益場所。小溪兩岸,村街段已經建好了河堤,種植上楊柳、榕樹等等,河堤兩邊的人行道上,放有椅子、凳子,設置有花池,各種花卉沿著小溪兩岸依次排開。一棟棟樓房,一個個果園,一個個院子,雖然不是連排,但也形成了兩條街道。在統一規劃、統一風格的思想指導之下,美美地整出了一個山中小城的模樣。
樓房和庭院是各家各戶自己投資建設的,村中道路的硬化和美化、堤路園的建設以及燈光球場等公益場所的投資,是村中大小老板捐建的。唐永真是倡議者和組織者,也是村中最大的老板,超過一半的投資由他慷慨解囊。
在村中廣場,原本就設置有一個基本舞臺,所以搭建戲臺花不了多少工夫,幾個五十多歲的漢子一個上午就搞掂了。戲班子就是縣里的彩調團,當天來,拉上帷幕就可以演出;會場的布置,包括大背景、氣球、音響等等,全部包給了縣城里的禮儀公司,村民無須費勁。
青壯年幾乎都不回來,百家宴確實無法置辦。
張海濤提議,統一承辦,立馬到縣城,找幾家酒樓,把他們的師傅以及“包廂公主”全部請來……
村民樂意,唐永真也同意。他說,設立賬房,親友的紅包和禮物,全歸賬房處置,收支相抵,不足部分由他補上。
農歷十二月二十五日這天一大早,唐永真與李江源換上新裝,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舊村堂的圍屋里舉行訂婚儀式。
村里好多年都沒有人這樣舉行訂婚儀式了。外出打工的人,在外邊與相好的早同居了,到了春節,回家擺上酒席,把親戚朋友請到鎮上酒樓或者在家里,燃一串鞭炮,行幾聲響亮的酒令,就算婚禮了。
久違了的事情,也就成了新鮮的事情。喜歡看熱鬧和新鮮的人,一大早就擁到了唐姓大圍屋里。
每到一個地方,為了生存,客家人必定是抱成一團。圍屋,就是他們抱團文化的象征。
唐姓人家是兩百多年前在白崖槽口定居下來的,到唐永真這一代已經是第十代子孫了。他們的阿公廳,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香火樓,一直安放在這舊圍屋里。每年的大年初一,村里的老人都會帶上族里的男丁前來這里祭祖。
掛上了紅燈籠,貼上了幾副大紅對聯,這早已經沒人居住的大圍屋重又喜慶起來。特別是阿公廳里,大紅布條、大花布條掛滿一屋子,本來陰暗的、霉味很重的舊屋子,立馬就人氣旺盛、喜氣洋洋的了。
面對祖宗神位牌,唐永真與李江源攜手端正地站立,供眾人觀賞。香案上,一對紅蠟燭,頂尖上跳躍著兩片火苗,三炷高香,燃著,裊裊冒煙,給這一屋子帶來了香氣和陽氣。
按照計劃,酒宴在下午三時開始。午時一過,外村的親戚朋友就陸陸續續地來了,小汽車、微型面包車、摩托車、后驅動農用車把一個村子塞得滿滿當當的。
村口扎有彩門,村中廣場飄揚著八個五顏六色的氣球,加上無數張貼的標語、對聯,三百多張桌子,在溪流兩岸順次擺開,在村里的“堤路園”上,一場方圓百里有史以來最大的村級酒宴馬上就要開始了。四匹醒獅歡騰地在彩門下跳著舞著,迎接前來參加新村落成儀式的領導、嘉賓以及眾位親朋好友。
酒宴前還有一個儀式——新村落成慶典大會。會場已經由縣里的禮儀公司布置好,這天一大早,大音箱里《今天是個好日子》的歌聲就把整個山村鬧得沸沸揚揚。
為了體現格調和級別,大會由鎮長主持。
由于唐永真是市里的政協委員,不僅縣里的政協主席來了,分管城建的副縣長以及國土資源局、規劃局、城建局、縣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委員會辦公室等相關部門的領導也前來祝賀。縣政協主席代表縣里致了賀詞。他說,白崖槽的新村改造建設,已經成為全縣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典范,白崖槽新村改造建設的運作模式,將在全縣推廣。他說,不要只見新房而看不到新村,希望村民們在今后的日子里,大力開展鄉村文化活動,大膽探索,勇于創新。要管理好新村,特別是在公益場所和公共設施的管理運營方面,也創出一條新的路子來,為建設美麗鄉村探索出寶貴的經驗。
主席臺上,副縣長與坐在他右邊的文明辦主任耳語。完了,文明辦主任轉過身來,與坐在右邊的唐永真耳語。
“望了一下,下邊的,特別是孩子們,幾乎都是在玩手機喲。”
“主任大人,都一樣的。”唐永真苦笑,“縣里開會,領導在臺上講話,下邊干部們不也是幾乎都在玩手機,搞微信啦、QQ呀什么的嗎?”
“彼此!彼此!”也是笑笑。
一會,主任大人又湊過來:“下邊這些人,好像多是缺牙的,或者是牙齒沒長滿的喲。”
“青壯年人,沒幾個回來。年底了,工作忙,難請假呀。”
“在外的游子們,也心系家鄉。在唐永真的帶動下,很多人捐資支持村里的公共設施建設和公益場所建設!今天,他們雖然人不能回來,但心回來了!”
鎮長開始宣讀賀信賀電了。這個議程是張海濤特地提議加上去的。
“唐本軍、唐廣元、蘇宏等二十五人,從廣東發回手機短信,對新村落成表示祝賀!在深圳、上海做生意的李澤華、周新光等,特意委托縣城里的花店送來了花籃……”
“我家跟弟,也通過微信發回賀信,也是祝賀呀,還送了QQ禮物!”一婦女站起身來叫嚷。
“是什么呀?”眾位婦女問。“一朵玫瑰呀!”
話音未落,就引來哄堂大笑。
“以為是九百九十九朵呢!”
太陽下山之前,酒宴基本結束。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地離去。“堤路園”上,村里的一些牙根特長的、幾個外村的特別好酒的、不怕走夜路的,還在喝酒、猜拳、聊天。
一陣焰火和鞭炮震響之后,縣彩調劇團鳴鑼開演了。唱的是《黃三打鳥》。臺上,黃三趁著毛姑妹的媽媽吃喜酒去了,拍開毛家院門,要把牡丹花插在毛姑妹的頭上。看著演員精彩的舞蹈,聽著優雅歡快的歌聲,李江源入迷了。少年時代,村中沒電視,她就是在彩調和連環畫的熏陶下長大的。如今再來看,確實有另一番味道。
戲臺下,一大片空地,不懂事的孩子在打鬧著。環顧四周,她發現只有一簇老人在圍觀。演員們咿呀咿嗬嗨地“干鍋鍋、干妹妹”地叫著喊著,手舞足蹈的,唱腔很正,動作也很認真,可臺下凄涼。
“有戲不看,他們在干什么?”
沿村街行走。她看到,好些人家燈火輝煌。有的人在追韓劇,有的人看那些神技演員用彈弓打鬼子。孩子們坐到了電腦前,在玩游戲積累Q幣。
她感覺到滑稽,但更多的是一種痛惜。外村人一離去,過一半的村里人又回了家,熱鬧勁像一陣風刮走了。濤哥策劃的彩調表演,本來是想把人拉出家門留在廣場,可村民們似乎也學到了城市人的關門習慣,躲進水泥籠子里去了。
心里瓦涼瓦涼的,她繼續走著。
路燈下,十來個人圍著一桌子冷菜聊天。一個50多歲的稍微有些見識的漢子在講著黃色笑話。
“一個女人到城里,聽說桑拿對養生很有好處,于是就去開洋葷洗桑拿。一個小伙子為她搓澡。搓著搓著,小伙子突然性起,將那東西插了進去!傻女人怒了,罵你干什么呀?小伙子說,里面也要搓搓!傻女人說這個新鮮呀,那好,里邊也搓搓。小伙子說那我就使勁搓搓,等搓好了,再給你放一點護膚露!”
眾人狂笑,前仰后翻,笑得很邪惡。
她斷定了,這新村建好后也只能是進城務工人員節日回鄉的“旅館”,村,幾乎是一個空殼,人們的心,也滿是空虛。
感到了失望。當天晚上,李江源帶著阿爸離開了白崖槽。
阿爸也是個怪人,本該坐享清福,可這樣一個快60歲的老人,依然是搖著竹篷小船,風里來雨里去,接送奔出跑進的鄉親。阿媽早已去世,是阿爸既當爹又當娘地把自己拉扯大,恩深似海。一有空,她就回到小渡口陪阿爸。無數次邀請阿爸到城里去,可老人掛在嘴邊的總是那幾句:“城里有什么好?年輕人去闖闖可以,我老頭子一個,還是呆在鄉下舒坦。”
阿爸常年在小河上擺渡,一個竹筒掛在船頭,乘船的人給多給少或者不給,他從不計較。
如今,乘船的人少了,他就河里撒網,水面唱歌。常邀幾個老友,魚蝦佐酒,談笑風生。
“阿爸,那我去了。”
“把鄉土帶上,去吧,去吧。”
每次回來,他總是挖上一抷土,用塑料袋包好讓女兒帶到城里。寫字樓和房間陽臺上大大小小二十來個花盆,裝的都是鄉土。花盆里的花很嬌艷,遠遠地就能聞到家鄉的味道。
四
從老家開車到南源市,走高速公路也就一個鐘頭的路程。聽聽廣播,一會兒的工夫李江源就到了收費站。正要進城,車載電話的語音鈴聲又“好運來好運來”地歡唱起來。
沈朝綱說他要把城西農貿市場拆了,有三百多畝,他說要去變更土地性質,一起合作開發“城中村”。
“我馬上就到你那里!”
想什么來什么,李江源覺得自己的運氣太好了。這個項目,她夢想了兩年多,要買地、要審批、要施工,資金遠遠不夠。這兩年多來,她一直在尋找合作者,但有錢的不看好“城中村”,而看好這個項目的經濟實力又不夠。這下好了,沈朝綱計劃拆遷他的城西生態(農副)產品批發市場來參與這個項目,不用再考慮購買土地這一大筆投資了!
沈朝綱自稱“本色農民”,為人聰明,善于經營。先是在城里賣水果,慢慢地,他發現如今的城里人,狗穿衣服人露肉,豬吃酒肉人吃野菜,他覺得有生意可做。于是他搞了一個草本養殖示范基地,發展了上千農戶加盟。
那年,南源市召開“城市新人”表彰會,當領導宣布表彰名單讀到“唐永真”時,李江源獨自鼓掌,引得會場哄堂大笑,幾百人齊都扭頭過來……她的臉一下子飛紅了。
就是在那次會上認識李江源的。沈朝綱正好坐在前邊的一排位子上,聽到掌聲,一轉身回頭,就把她看了個真切。水靈靈、紅撲撲的臉蛋,一笑起來,亮出兩排整齊、雪白的牙齒,唇紅齒白的更讓人覺得親切。一散會,他就主動過來套近乎。
“妹子,你好幽默啊!”
“讓你見笑啦!”
“妹子,開會鼓掌,也是有學問的啵!一般是在領導表決心發號召的時候,或者領導講話結束的時候,才能鼓掌的。”
“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呀?聽到唐永真的名字,一高興就忘了。” 說著話,面飛紅霞,右手飛快遮掩,更顯嬌羞和可愛。
“好純真!”沈朝綱握緊拳頭,“這個妹子我一定要搞到手!”
一來二往的,他們成了朋友。
見慣了城市里火辣性感的女人,沈朝綱一開始就被李江源的純真氣質和圓潤漂亮臉蛋吸引住了,他念念不忘這個“村姑”的靦腆和羞澀。更重要的是,這姑娘臉圓,白里透紅,耳垂大而厚,相書上說,這樣的女人,集美麗與福氣于一身,旺夫。明知道她有男朋友而且快要結婚了,可沈朝綱還是窮追不舍。他想方設法去套近乎,經常保送自己手下到培訓學校學習,美其名曰合作辦學,也把自己的農副產品批發市場當作“萬年青進城務工人員技術實驗基地”。對于這樣一個聰明能干的女人,他知道,通過“共事”來培養感情,才是最好的辦法。
早年,沈朝綱在近郊羅村購買了三百多畝荒地做生態農產品批發市場,城里還有十家連鎖店。幾年時間,他這個靠販賣水果起家的進城謀生人員,不清不楚地就掙了個盆滿缽滿。他有錢,他喜歡泡女人,可過去他都是在燒錢;而今,女神出現了,他不再是玩感情游戲了,他是要用金錢把感情砸出來。
聽聞了在城里造村的計劃,沈朝綱就悄悄地開展論證,咨詢了有關專家和官員。他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答應以土地入股,并負責辦相關手續。
他很有錢。這一點李江源早就從濤哥那里聽說過。先前,沈家是縣里的一個大戶人家,有良田千頃,家財萬貫。人們傳說,土改的時候,沈家被挖出來的浮財還不到他家家產的三分之一。一聽說土改,他爺爺就早早地把家中的光洋埋了。每次斗爭會,就交一點點,受一回苦,就說一處藏寶地。次數多了,他明白了,農會那些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于是,他剛強了,咬緊牙關,任你批斗,都說挖完了沒有了。那晚,他上吊了。
人死萬事了。挖出來的浮財也足以讓村民們歡天喜地了。有人說,就是不干活也夠全村人過上三年好日子了。
上吊前,爺爺把好多個藏寶地告訴了阿爸。“這些光洋,別焦急動用。你們要等,等到可以動用的那一天!”
土改的時候,兩個伯伯害怕斗爭,跑了。他阿爸當時只是一個初中學生,也只是陪斗陪斗。有一次,他阿爸被責令下跪。很快,一個上了年紀的農會干部就把他扶了起來,說一個小屁孩,關他什么事。
家里藏有萬貫錢財的事情,他阿爸一直埋在心里,甚至連兩個伯伯,阿爸也不說。后來改革開放了,阿爸一次又一次地帶著沈朝綱悄悄地把埋在地下的錢財起出來。那時候,沈朝綱初中剛畢業,阿爸就說不要讀書了,把爺爺留下的光洋拿到城里置辦產業。阿爸說大隱隱于市,這些光洋只有到了城里變現才安全。沈朝綱心領神會,來到城里,他慢慢地把錢洗干凈了。他搞生態種養,初衷是急于洗錢,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竟然選對了項目!
有了沈朝綱的加入,李江源看到了曙光,她很興奮地向未婚夫描繪了合作計劃。
可是唐永真極為不滿,特別是跟沈朝綱合作,他更是暴跳如雷。李江源表態,說這只是一起辦公司開發樓盤,只是生意上的合作,不會有其他任何事情發生。她說她有底線。可唐永真無法相信,堅持要她放棄計劃,至少也應該放棄與沈朝綱合作。
“不跟我合作,那我就自己干!”
沈朝綱斬釘截鐵地說。經過這些天的東打聽西打聽,他認定了,在城里建村既可以解決進城務工人員購買住房難的問題,也可以把鄉村文化嫁接到城里來。有經濟效益,也有社會效益。為了迎合女神的心理,他到網上搜索來一大堆理論,也請教了有關專家,收羅到不少高論。
沈朝綱的想法與自己的想法竟然是一致的。李江源心中暗自歡喜。
沈朝綱說:“我們在城里建村,優惠賣給進城務工人員,首先就不會是空殼。你想想,這偌大的一個城市,有多少進城農民?就算是一百個有一個前來購買,我們這個樓盤也滿足不了呀!再說,這進城的人總比蝸在村里的人,文化素質要高,智商也高,把鄉村文化嫁接到城里來,還不是一件順風順水的事情?”
作為女人,李江源有著柔弱的一面,但更多地也有著剛強的一面。突出的表現在:一是倔,認準了的事情很難拉回頭;二是不認輸,爭強好勝,誰要是看低了她,她就要想方設法在誰的面前爭回面子。
勸止不了,就找上門來,態度十分堅決,唐永真要沈朝綱放棄合作。他要保衛他的婚姻。他很明白“相處易得好”這句老話的含義,他認定了沈朝綱是通過合作一起做事來套近乎。他要掐斷這個苗頭。
“你可以走了!”沈朝綱也是十分堅決地拒絕了, “這個項目,我是肯定要搞的,就是她退出,我自己也要搞!”
站在窗口,望著樓下悻悻離去的唐永真,沈朝綱嗤笑:
“瞧你那印堂窄眉心小的樣子,這般的心胸狹窄,竟然也是政協委員,也能把上萬進城務工人員籠絡了?”
在愛情危機面前,很多人都會變成傻子,唐永真也不例外。他悄悄找到劉天剛,借口有一點債務要追討,要找人收賬。他說,你剛保釋出來,這些事情就不要參與了。我安排一個飯局,到時候你帶兩個兄弟來,先認識了,余下的事情就好辦。
劉天剛把貓哥和鬼腳七帶了來。
飯吃到一半,劉天剛謊稱有事先走了,他故意把時間留給他們說事。唐永真丟出兩把錢,然后清清楚楚地把事情交代了。他要一步一步地搞垮情敵。他要兩個小混混在沈朝綱的青飼料種植基地,看準將在第二天收摘的青菜,悄悄噴灑農藥。你不就是有錢嗎?我要讓你慢慢地變成一個窮光蛋,變成一堆臭狗屎,到時候看你還有什么資本來顯擺炫耀。唐永真說,撒藥后你們就走,離開這里,到別處去混。反正是在街頭找飯吃的,到哪里都是混,或許別處更好混。
第二天,貓哥和鬼腳七就去踩點。鬼腳七想,沈朝綱在這市里也是一個人物,挺講哥們義氣的,不忍心也不敢對他下手。于是,兩個小混混找到了沈朝綱,把事情說了。
“沈總,拿了唐總的錢,我們不得不去灑農藥。你是一個很仗義的大佬,我們不得不事先報告一聲。我們這些小蟑螂小螞蟻一樣的人,兩邊都得罪不起呀!沈總,你就當是別人為你免費殺蟲一次吧!那一片地的青菜,過一段時間再摘,這樣就沒事了。農藥噴了,摘菜的人不摘,唐總也沒法怪罪。”
鬼腳七想兩邊討好。
沈朝綱給他們每人一千元,說你們放心去搞,有言在先我不怪你們。
五百多頭土豬一夜間全部死亡。那是只喂養青飼料和米糠的土豬,每頭豬出欄就有五千多元,豬肉零售價是六十多元一斤。沈朝綱一夜之間損失四百多萬元。
鬼腳七和貓哥被判了三年。豬一死,就報案。可在報案之前,沈朝綱就派一個小兄弟找到了他們。
“我們不是說了嗎?怎么還死了那么多的豬?”“唐總太狠了,這次我們老大是要整整他!”在包廂里,沈朝綱的小兄弟把兩個小混混請去好好吃了一頓,“老大說了,你們不能跑,也去坐牢,不然事情過不去。老大說了,不會虧了你們,從今天開始,你們倆就算是批發市場的員工了,按月發工資。為了讓你們放心,每人先預付十萬元,出來后,就到公司上班。這樣,也比整天在街頭上混日子有一餐沒一餐的強吧?老大說你們放心,最多三年,算是請你們幫忙了!”
鬼腳七和貓哥答應了。攤上這件事情,知道斗不過,不如跟著沈總干了。
“進去后,知道怎么說了吧?”
“叫老大放心,我們會說的!”
“老大特別交代,案子還沒有了結,劉天剛剛剛保釋出來,可千萬別把他扯進來。”
“我們知道。”
有人說,那天夜里看到鬼腳七和貓哥往菜地去了;有人說,聽見唐永真跟鬼腳七和貓哥在酒樓密謀……第三天上午,鬼腳七和貓哥被抓進去了。傍晚時分,唐永真也進去了。
唐永真被判了五年。
李江源說你犯傻呀,做出沒頭沒腦的事情來。她一再表明除了生意上的合作,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事情,并告誡唐永真一定要好好改造,出來就結婚。
李江源的空閑時間一是回老家陪阿爸,一是探望未婚夫。這個時候,李江源還經常來看望,唐永真明白了,她的心是在自己這里的。隔著冰冷的鐵欄桿,他后悔了。
事件發生后,李江源去跟沈朝綱道歉。
“其實,我也有錯嘛!”沈朝綱很客氣,馬上泡茶。他把自己想追求她的想法說了出來,他說他不應該有這種動機,從而造成了唐永真的牢獄之災,他對不起兄弟。沈朝綱表示不要賠償,而且繼續合作“造村”。
“做事是做事,感情歸感情!”
一席話,他表現出了一個大男人應有的陽光、爽朗和大度來。相比之下,唐永真就顯得渺小和陰險甚至卑鄙多了。
沈朝綱的城府太深!他的目的,就是讓唐永真坐牢,讓一對戀人分道揚鑣。可他的算盤也不盡如人意。牢是坐了,可李江源并沒有跟他吹燈拔蠟。
“這個女人,也是不簡單!”
五
劉天剛是撈出來了,可李江源自己的未婚夫反倒撈不出來。
這天,劉天剛來了。他一進門,就跪下,怎么扶也扶不起來。他說,妹子,我是來謝恩的,我是來謝罪的。
劉天剛說,傷者是頭蓋骨破裂,經過半多個月的治療,基本好了,出院了,只是半年后還要到醫院動一次手術,估計還要花費3萬多元的醫療費用。
面對千恩萬謝,李江源說唐永真犯的事情太大了,誰也幫不了他,你不要過意不去。
劉家出事后,李江源交了押金三十萬元,很快就把劉天剛保釋出來。如今,傷者出院了,同意和解,但索要二十萬元。李江源說,這是好事情,你也不用過堂受審了,不用坐牢了。劉天剛說,吳土德知道我們有來頭,也同意等宋映芳生完孩子后再索要房子。家有大肚婆,不宜搬遷,這一點,他說他能理解。
其實,吳土德要收回這房子,是聽信了風水先生的說辭。自從搬進這屋子,劉金生的生意很快就擴大了,眼看就要紅火起來。風水先生說,是房子風水好,誰住誰發,所以吳土德要收回來作為公司辦公場所使用。劉家拖欠月供,正好給了吳土德理由。
劉天剛說,與對方對了賬,等搬遷出來后,房子的首付二十萬元,就算作了給傷者的補償。押金三十萬元,支付醫療費和營養費后,可以退回來二十萬元,要過幾個月才能交還。
“妹子,這賬我先欠著了!”
李江源說,錢能夠解決的事情,都不是事情,你也不要太在意,鄉里鄉親的,一條路出入一口井里汲水喝,用不著客氣。
劉天剛還是長跪不起。
“天剛哥,謝罪從何說起?”
“鬼腳七和貓哥是我給唐總介紹的。唐總說是追討欠款,哪知道是干這事!妹子,要是知道他做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會拉這皮條了!”
“警察都不追究你了,我能怪你嗎?”
劉天剛還是跪著。
“還不起來?”李江源又上前攙扶。可劉天剛就是不起。
“還有罪?”
“還——還有——有——的……”
劉天剛跪在地上,欲言又止。
“那就快說,說完了快起來。”她說辦公室人來人往的,這樣跪著不好看。
“反正,反正,我罪大惡極,說不完道不盡!”
劉天剛依然跪在地上。他本要把沈朝剛幕后操作的內幕說出來,可這時候,他又猶豫了。他們合作開發樓盤,如果這么一說了,不就鬧崩了?再說,前兩天沈朝剛就給了他電話,說批發市場保安缺人手,叫他過去上班。這個人很講義氣,他還真不想把這個大佬給賣了;可不說內心又有愧。畢竟是妹子把自己撈出來的。可就是說了又如何?下藥,死豬,這是鐵定的事實,怎么說唐永真也脫離不了干系……想來想去,劉天剛還是決定不說了。
李江源再次攙扶,他才起來。劉天剛說,沈總叫我到他的批發市場上班,當保安。李江源聽了,沒有細想其中緣由,就說這是好事情。先前你做的也太不讓你阿爸省心了,都四十出頭的人了,把兒子扔下,一跑就是十幾年沒個音信,這哪里是人做的事情?
“妹子,其實這么些年我一直在罩著家里。”劉天剛很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特別是在江湖上混了這些年,“忠義”二字在他心里已經變得很重。他說,雖然沒臉去見阿爸阿媽,但自從阿爸阿媽來到這城里,他幾乎每天都叫手下兄弟去買幾只雞,自己賭博得來的錢,幾乎全部通過買雞轉到了阿爸那里。剛開始,阿爸是蹲在街頭旮旯賣雞,后來有了門店。可那門店沒有我暗中做下手腳,能那么容易得來?他說,原來那個租戶,幾乎是被他的兄弟逼走的。
“顧家是好事,是男人就要顧家,但你這樣的方式顧家,也太不妥當了!”
六
其實,張海濤就是一個忽悠高手,喜歡整事。他在單位里,只是應付工作,他的更多精力是放在江湖上混。他說,別人吃空餉,我只是公私兼顧,這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是混是忽悠,那么無論是在村中造城,還是在城里建村,只要有事來整,他就擁有了一個發揮聰明才智的平臺。就好像農村里的嗩吶班,哪管是喜事還是喪事,只要主家雇請,都是要去吹吹打打搞熱鬧的;也好像是訟棍,只盼官司,不管贏輸。世上沒有那個律師不慫恿主家上法庭的。
一聽說城中造村的計劃,張海濤立馬轉過頭來極力推崇,堆砌一大通動聽的語言來論證項目的可行性。
他說他曾經在一個縣城的北郊為一個老板策劃過一個中低端樓盤,幾乎全是賣給了當地農民。
他說我們這個城市有五十多萬的進城務工人員,政府的經濟適用房他們買不到,如果“城中村”按照經濟適用房的價格賣給他們,肯定受歡迎。
還是有好些人需要貸款。他說這個好辦,新樓盤可以自行按揭,讓業主交納首付,然后每個月交納月供即可。投資者在進入房地產的同時,也進入了金融業。
投資者在進入房地產的同時,也進入了金融業。這一點說到了李江源的心坎上。撈劉天剛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吳土德的做法。不同的是,吳土德是炒房,買空賣空;她是要建房,實打實地做事業。
她沒想到,濤哥竟然也關注到了這一層。一席話,讓她堅定了城中造村的信心。
張海濤提出了項目規劃理念:
1.樓盤命名為:楠木沖;
2.城里建村,不是村里建村,也絕不是簡單地堆砌鋼筋水泥,而是在盡量地保留原始地表地貌,外加綠化美化,讓業主能夠尋找到“山水”;
3.營造鄉村文化和風情,打造融洽的鄰里關系,把鄉村的熟人生活空間搬到城里來,改變城里人“對面相識,但老死不相往來”的人情冷漠社會;
4.強化社區配套服務。樓盤里開設幼兒園、小學、職業培訓、社區診所、老年活動中心、公共食堂、電影院、農家樂飲食街、體育場、創業街、兒童娛樂場等等,成立村委會、黨支部;
5.以中小戶型為主,通過優惠價鎖定進城務工人員為銷售目標;
6.為了降低售價,只交付毛坯房。
完了,張海濤說,他的理念是根據自己從小在農村長大的經歷和感受,結合城市生活理念,并在大量調查研究的基礎之上形成的。
李江源要給張海濤干股。她說過去做什么,都是給濤哥傭金和咨詢費,這次濤哥應該以股東的身份出現。她說要讓濤哥以理念和策劃入股,占15%。
“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還得跟沈總商量。”
一個電話把沈朝綱叫來后,她把樓盤的命名、定位、設計理念、目標人群以及銷售策略等從頭到尾地說了。沈朝綱說,這些花花詞兒,我不懂。我就一個想法,建城中村,優惠賣給進城農民,薄利多銷。至于那些可行性報告之類,我不在乎,那是官場上的事兒。我就一個猛勁,看準了就下手!還是馬云說得好,等你論證清楚了,錢也讓別人賺去了。
“如今是知識經濟時代,草莽英雄創業的做派已經很難適應了。在立項方面,都要搞市場調研寫出可行性報告的。”
“我只會有想法,弄不了這些東西。為了應付場面,這些東西,讓手下的人去弄。”
“那是的。”張海濤插話了,“大老板只管想法,具體的活兒,當然是手下的人去干了。這不,現在,我就來給你打下手了!”
“有濤哥來幫襯,這是一定會成功的!你可是這南源市里頭一塊牌的策劃大師喲,我看,今后不叫濤哥叫張天師了!”
“工錢方面,天師可是要給天價的喲!”李江源說著,就把給干股的事情講了。
但沈朝綱不同意讓出15%的干股。他有他很充分的理由。首先,干股不合法。他說濤哥是公職人員,是有單位的人,拿干股不合法。但可以考慮從利潤中按一定的比例抽取傭金。其次,15%的比例高了。他說,這個項目投資上億元,如果從利潤中抽取15%的傭金,數目過大。他建議這個比例為8%。
沈朝綱給出這個比例也是有根據的。這樣一個項目,從命名、定位以及寫出可行性報告到交給專業的公司來做,直接支付傭金,也就十來萬二十萬的事情。至于營銷策劃,那是由銷售公司來完成的,這些都有行規。利潤8%的提成,已經包含了很濃重的哥們情分了。
對于這個方案,張海濤心里很興奮。
關于實際投資人的占股,之前他們已經有所商量。沈朝綱的三百多畝土地(含辦理有關手續費用)值一個多億。具體多少,要等評估機構的評估報告出來。李江源則是負責投入資金,最后按照投入資金的數目與土地的價值相比照,算出各自的股份。
“一個多億,可能我會有一些困難啵。”
對李江源,沈朝綱倒是顯得十分的大度。
“差三兩千萬,也沒什么,我還可以用現金投入,至于股份,也不減少你的。”
“這樣多不好意思,該減還是要減。”
“說錢就見外了!”
沈朝綱的大方超乎想象。
“這件事情,你首先提議,應該占大頭,我是配合與附和,是你攜帶我做大事,就是多投兩三千萬,也應該是你占五十一,我四十九。”
“對呀,這叫綠葉襯紅花嘛!”
這么一說了,李江源臉上立馬就又是彩霞滿天了。
其實張海濤想說的,倒是重色輕友這樣的話,可這話他覺得太過于調侃,太粗太市井,不雅,吞回去,換了詞。
李江源低頭端起杯子遮臉。
“濤哥,瞧你說的!剛主持了訂婚,這才幾天喲,就拿妹子尋開心了?”
“看來真的沒戲了!”
聽了這一句話,沈朝綱臉上飄過了一陣陰云。起身,到洗手間,拉了一泡尿。洗手,照鏡,發呆。一有空,就跑去探監,我竟然吸引不了她?他以為,把別人弄進了監獄,自己就有機會了,可她偏偏不……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啪啪”地,沈朝綱拍打自己的臉。
實在是太喜歡那片紅云了!他還真的難以割舍。這城市里,滿大街的水果店,一看到紅富士蘋果,他就會想起那張紅撲撲的圓臉,揮之不去。
“訂婚算什么?就是結婚了生孩子了,那也不等于沒有機會了,一定要搞到手!搞到手,也不等于是要結婚呀,不做老婆,做情人,那也是搞到手了,也是我的女人了!下足功夫,感動天感動地不怕感動不了你!”
他瘋了,他狂了。鏡子里的那張臉,別扭得有些歪歪邪邪。
七
開工典禮的時間定在上午九點十八分。
這天一大早,鼓樂喧天。四只醒獅,跳躍翻滾,把城西城郊接合部鬧得喜氣洋洋。一個原本充滿爛菜幫子霉味的批發市場,給這一鬧騰,倒還真的有了一派節日的氣氛。
主席臺下有三個制服方塊。正中間的,是承建公司職工方塊。他們身穿勞保工裝,頭頂安全帽,人手一把鐵鏟,肩上一條潔白的毛巾,是一幫很有力量的一線工人。工人方塊隊的兩邊,是紅領巾方塊,上白下黑的校服,充滿朝氣。宴請了附近學校的校長和兩個班主任,沈朝綱就把這一百多學生拉來充填會場。
后邊,一大堆喜歡看熱鬧的人群,黑壓壓的,擠了一大片。
張海濤建議,開工典禮要搞得有文化氛圍。他回到老家,走訪了幾天,請來幾個會打糍粑并且有力氣打糍粑的漢子。這天天沒亮,漢子們就劈柴燒火,用一個大甑子蒸糯米飯。等到人群擁來的時候,漢子們赤膊上陣,舀起蒸熟的糯米飯,倒進石臼, 掄起木棍,“嘿嘿”地,兩人一臼兩人一臼地夯打起來。
十來分鐘的一陣猛打,糯米飯夯打成糊狀。好了,“嘿”的一聲,兩個漢子就把一團黏糊糊的、熱氣騰騰的糯米蓉掀起。一大團糯米蓉糍粑,在幾個手巧的婦女手里,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個餅狀的糍粑。裹上白砂糖,分給眾人。
大凡開會,領導總是姍姍來遲的。九時十八分早過了,可領導還沒來。你焦急也沒用。沈朝綱發牢騷:如今,開工不剪彩了,沒有了金剪刀,領導也難請了!
在工人方塊隊里李江源看到了宋磊磊。這個土木系的高才生從國外留學回來,在市建設集團當設計員,高級工程師職稱。看見李江源在會場上行來走去的,宋磊磊恨不得鉆到地下。
在建筑公司的選擇上,沈朝綱再一次給足了李江源的面子。她跟他說,有一個朋友也是搞建筑的,同等條件下是不是可以優先考慮?他很無所謂。他說,這個你來決定吧。我們又不是政府工程,用不著招標。就議標吧,差不多就行了。
洽談、投標、簽合同,宋磊磊都沒有來。他只是把信息報告給了公司老總,他說,因為是熟人,要回避。可開工了,作為這個工程的總設計師、工地總指揮,他不得不來了。
李江源故意走到了他面前。宋磊磊不得不出列。
“磊磊哥,好久不見,差一點都認不出來了!”
“還是老樣子,要說變化,就只能說老了。”
“百年大計,你多費心喲!”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一知道有個宋磊磊,沈朝剛就纏住濤哥打聽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張海濤說,讓宋磊磊來做這工程,不會是舊情復發。李江源是要翻個個兒。以前,她是雇傭,人家是雇主;而今,她要做個大雇主,雇傭先前的東家。
把集散中心往外一公里搬遷,業主們不干。合同還有三年到期,就有人牽頭,聚集了兩百多業主抗議。他們本來是要等領導到場后,就打起橫幅,到會場上湊熱鬧。可領導遲遲未到,于是就提前行動,把路口堵死,讓領導的車進不來。
問題嚴重了!
領導的車來了,看到了亂紛紛的場面,一掉頭,就折回去了。
馬上來了許多的警察。開工儀式只好取消。
資金的問題牽扯了李江源的主要精力。她根本就沒有想到業主們會不同意搬遷。沈朝綱與羅村另行簽訂了合同,往外一公里新建了批發市場,以為不會再有什么問題,于是就同意動工了,誰知道業主們不肯搬離。而沈朝綱又是那么的橫蠻,對業主的意見不予理睬。
“不搬,能由得了他們說搬與不搬嗎?”
還沒開工就停工了,大伙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在咖啡廳,沈朝綱大碗喝著咖啡。李江源看他那樣子,心里又氣又惱。張海濤提出的幾個大棒加胡蘿卜的法子,沈朝綱連說不行。他不同意軟硬兼施,要來硬的。他說,你一軟了,那幫業主就會得寸進尺,漫天要價。公司聘請的法律顧問,拿著原先跟業主們簽訂的合同,左看右看,也說不出個解決問題的道道來。律師說,合同沒到期,強行搬,打官司也只是輸。
“看來,只有等啰,等到三年后,等到合同到期。”李江源苦笑。
“好事多磨嘛,我看,等等也不是什么壞事情。”
沈朝綱惱了就罵人。如今這證那證,都是混飯吃的本本。他說你這律師資格證,是找關系弄來的吧?這個套,不能幫我解了,你就揀包袱!律師不服,說我也幫你打贏了不少官司。沈朝綱就笑了,說你哪里是打官司,是拼關系,搞勾兌,不然,你贏個狗屁!
在罵聲中,律師走了。
張海濤說你也太急迫了。
沈朝綱吼道,火燒眉毛了,還要我慢條斯理?
張海濤說,火燒眉毛,也是自己燒的。
沈朝綱更惱火。他說都怪我了,你們都吃干飯了?
攤開雙手,張海濤說:“真是無奈喲!”
“你也真是,見誰罵誰了!”見兩個男人吵了起來,李江源趕忙勸止,“斗嘴皮,能解決問題嗎?如果就能解決問題,你們繼續斗吧,我先走了!”
不歡而散。
回到批發市場。兩輛車亂停亂放,車子無法進入車庫,沈朝綱下車,叫喊:“誰的車,快來開走!”喊了幾聲,無人應答。他就罵吃人飯不拉人屎,不懂一點規矩嗎?好狗不擋道,怎么連狗都不如了?
蹲下來,他就放氣。一下子,兩輛車八個輪子全癟了。
聽到叫罵聲,保安隊長李東跑了過來,連忙道歉,說一時疏忽,沒看好沒管好。話還沒說完,就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
被罵了,李東灰頭灰臉的。眾保安揶揄他,說罵你是愛你,被沈總罵的人,都是要被提拔的喲。罵都懶得罵你,那么,你也就完了,朽木不可雕了!
李東苦笑。說這次不同。這次,沈總是心煩。業主不肯搬,樓盤開工不了,他是動肝火,跟提拔沒有絲毫關系。
跟著就有人說,這幫業主也真是,只是往外搬遷,不到一公里呢,怎么就擔心銷量了?一餐不吃餓得慌,這蔬菜水果再遠也得來購買,更何況還是在羅村。老人說,酒香不怕巷子深。
眾人就都抱怨業主不配合,故意刁難了。
“更何況還是在羅村!”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劉天剛聽眾人這么一說,就覺得這里邊有文章可做。找來一份合同,看了一遍又一遍。突然,他說我有招了,興沖沖地就沖上樓去。
拿著合同,劉天剛指指畫畫,一下子就讓沈朝剛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訣竅。
一貫以來流氓加無賴的本事這回又派上用場了。
反正農產品集散中心晚上基本上沒有什么貨物,拆遷也不費事。叫來推土機挖掘機,趁著黑夜,三下兩下就全推倒鏟平了。凌晨,業主們進場經營,出現在他們眼前的只是一堆堆破磚碎瓦。昨日還好端端的兩百多間門店,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
業主們蜂擁而來,要討說法。
手持“小蜜蜂”,沈朝綱高聲喊話。他說往外一公里,也是羅村,門店已經建好了,也編了門號,對號入座就行了。他說我跟你們簽的合同,只是寫羅村,沒有寫哪個小組,現在給你們的門店,也是羅村,打官司你們也打不贏我!你們不要也可以,我再租給別人,你們奈我何?你們店里的家什,什么臺呀凳子呀,都給搬到新店鋪里邊了,開門就可以做生意了的!爽快搬的,免三個月租金!好了,散了,再不散我這就報警,都是擾亂社會治安的罪,全給抓了,十五天才能出來!
業主們仔細閱讀合同,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你看,這合同簽的?怪不得人家這般膽大!”知道吃了啞巴虧,好些人悄悄離去了。幾個不服氣的,在樓下叫罵黑心老板昧良心。沈朝綱一個手勢,十幾個保安往下沖,到了一樓,劉天剛止住眾人,“抓木棍的不要上前!”幾個空手的繼續沖上去,抓住人就扭打。高大個子、鐵塔一般聳立的劉天剛,圓臉、鼓眼,兩邊絡腮胡,幾聲號叫就把場面鎮住了。業主們猛力掙脫逃跑。這些都是做生意找飯吃的人,打架斗毆,不是他們的特長,也不是他們的本意。
沖上來的保安,是劉天剛帶過來的。這些人全是小混混,喊打喊殺的,個個都是不要命的主。
第二天,劉天剛當上了保安隊隊長。
公司的法律顧問來了。他說沈總你也太張狂了。跟業主的合同,雖然是寫羅村,沒有寫哪個組沒有具體位置,但你的批發市場在報批的時候,可是寫得很清楚的。要打官司,你輸定了。沈朝綱就說,這幫業主全是鄉下來的,能想到那么多?“好了,你也別瞎操心了,難道你吃里扒外不成?這段時間你也太累了,省省心吧!”沈朝綱叫出納拿來兩萬塊錢,丟給律師。“帶上老婆孩子,度度假去吧,給你兩個月的時間,有事的話,電話聯系你。”
律師拿上錢走了。
八
合同規定,是按照進度向建筑公司支付費用。眼看就要支付第二次款項了,可這時候手上已經沒有錢了。
急需撥付五千萬,李江源焦急了!
這些年,房地產開發很熱。有關房地產的神話也是一個接一個的。大家都在說,一個北方來的老板,只帶一千萬到南方,開發了一個大樓盤,賺了一個多億走人了。
曾聽說,這個老板帶來的錢一個子也沒有用在工地上,幾乎全是花在了酒樓和各種各樣的健身、休閑場所上。他在梳理各種關系上,很舍得花錢。有了地,接著就有了銀行貸款。商業廣場還沒建好,圖紙就賣完了。
拿銀行的錢來賺錢,這幾乎是所有房地產開發商的運作之道。李江源也是計劃走這條路的,可是,在她把各種借貸手續遞交后,卻遲遲沒有得到銀行的放款通知。多次追問,那些得了她好處的銀行官員支支吾吾的,也是沒有明確答復。
銀行壓縮銀根,她的運氣不好。
沒有款,工地就只好停工。沒有辦法,只有找濤哥出招。
張海濤出的第一招,就是預售。她說,預售是要辦證的。現在的政府部門官僚主義嚴重,申請預售許可證,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批下來。而工地已經三番五次追款了。
張海濤笑,妹子你迂腐了。他說,你不要愁,你也不要太膽小。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要是事事都中規中矩,那就事事難成。
“打擦邊球,知道嗎?”張海濤擺出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廣東人為什么發大財?就是他們遇到紅燈會繞著走!”
“怎么繞,濤哥倒是說說。”
“好多單位集資建房,不也是一開工就收錢?所謂的第一次付款、第二次付款,不就是預售嗎?處理誰了?沒有!”張海濤說了他的繞著走的辦法。“我們不說是預售,只說是收取訂金。凡是繳納房款百分之三十的,給予一定優惠;凡是繳納房款百分之五十的,給予更多一點的優惠,具體優惠多少,叫財務人員算算。”
他也有具體的推廣方案:一是鎖定萬年青進城務工人員技術培訓學校早年結業的在南源市就業的學員、唐永真勞務公司的員工、沈朝綱批發市場的業主員工等作為基礎目標,利用最優惠的價格,吸引他們來購買;二是讓在校學員和唐永真勞務公司的人員利用晚上時間上街擺攤推廣;三是凡是訂購了房子的人,介紹其他人來訂購的,優惠之上再給予獎勵,
利用消費者的口碑來推廣。
收取訂金,只能解燃眉之急,最終的缺口,還得想辦法。
張海濤還有招。他說,一邊收訂金一邊辦理。等到預售許可辦好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預售了。他說他負責辦理“商品房預售許可證”的申辦事項。當記者這些年,許多部門里他都有熟人。
張海濤的第二招,就是去做唐永真的工作,要他支持一部分資金。
“濤哥,他也沒有多少錢啊,就算他肯拿出來,那也就是兩千萬的數目。”
“這個你不要愁,我自有妙計,保你有足夠的鈔票來運作!”
“哦嗬,濤哥也賣關子了?”
按照濤哥的套路,李江源馬上組織實施,果然有效果。很多進城務工人員紛紛前來工地參觀考察。懂行的就索看各種證照,見沒有商品房預售許可證,他們都不肯掏錢。他們知道,沒有這個證,今后就沒法辦理房產證。一些不懂行的,見了工地就交錢,幾天下來,就有三百多人繳納了訂金。其中,劉金生帶來的就有十五人。
張海濤認識市房產局的一個副局長,為了申辦商品銷售許可證,張海濤幾次打電話聯系他。飯是出來吃了,可人家就是不敢領取好處。他怕記者。當李江源把一個厚實的信封遞過來時,人家拒絕了。“張大記者來辦的事情,我會盡心的,這個就不必了!”
李江源第二天就派人去遞交材料,可一連幾次,都被退了回來。現在,很多管理部門都在承諾申請事項在多少個工作日內辦結,可那些工作人員隨便找一個理由,不是這個材料不全就是那個材料不對,總是要把你折騰夠了方才接你的申報材料。對你來說,不接材料,什么承諾都是空的,你告狀都無門。那位副局長想要好處,但忌諱記者。他留了名片,希望李江源單獨去找他,得了好處后跟窗口的工作人員打一個招呼,這樣,材料很快就能過關并進入審批程序。
但李江源真以為濤哥的面子大,一餐飯就把關系疏通。她沒有再去找那位副局長。
一個星期后,房產局的人找上門來了,說“楠木沖”沒有商品房預售許可證,收取房款屬于非法行為,責令立即停止預售并退回已經收取的訂金。
可是錢已經轉給了建筑公司購買材料和發放建筑工人的工資去了。
幾次前來索要退款,均是無果。這天,300多人擁來,把萬年青進城務工人員技術培訓學校的大門堵死。眾人叫喊著要退錢。怎么解釋和許諾都沒有辦法勸退。這些錢都是他們多年在城里打工積攢下來的血汗錢,本來是要拿來買房子,以便在城里扎下根來的,這下好了,訂購的房子是非法樓盤,沒有預售許可,他們就是拿到了房子也辦不了房產證,辦不了戶口,他們想變成城里人的夢想就會變成泡影。
眾人稱,這次圍堵學校,如果再拿不到退款,明天就要到市政府去拉橫幅、靜坐。
李江源被警察帶去調查。
濤哥挺身而出。帶上沈朝綱,立馬去探監。濤哥把“出事”情況詳細地說了,唐永真說自己賬上還有兩千多萬,可以拿出來渡過難關。
隔著鐵桿,沈朝綱先是道歉,然后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就是一個生意人,求的是財,絕對不會跟兄弟爭風吃醋。他說,自己賬上還有八千多萬,把十多個連鎖店變賣了,保證在近期內把一個億的資金注入樓盤建設。
未婚妻遇上了困難,唐永真怎么樣也得管。只要他掏錢,沈朝綱肯定不會無動于衷。他不會輸給對手。這就是張海濤的錦囊妙計。
九
可張海濤萬萬沒有想到,在關鍵的時候,這混蛋竟然沒有傾盡全力。
唐永真只拿出了一千萬。第二天,當財務人員前來找他辦理手續的時候,他就交代了,說留下一千多萬,馬上注冊成立“南源市廣永草本養殖有限責任公司”,囑咐公司人員在沈朝剛拍賣連鎖店的時候,全數購買下來。
來到這城里,劉水旺最初是靠收撿廢舊度日的。一次,在賓館前他遇見了唐永真。那時候唐永真還在廣東。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他見劉水旺在城里過得艱難,心里一陣不好受。于是唐永真把自己在廣東如何搞生態種養,如何打工,如何擁有公司的事情講了。“換了別人,我才不說呢。”有了榜樣,劉水旺真的干起來了。先是從鄉下販來土雞在巷子深處的旮旯里賣,后來,慢慢地就有本錢租賃門店了,把生意慢慢地做了起來。
在廣東,唐永真就是干這個買賣起家的。只是為了追求李江源,三年前他轉讓了產業,帶著上千萬的資金回到了南源市。
而今,除了勞務派遣公司,唐永真又要干回老本行了。他花了五百多萬,收購了沈朝綱的連鎖店,包括十多個門店的轉讓和品牌等無形資產的購買。
唐永真在監獄里遙控生意。他派人找上門去,把利用加盟方式進一步做大的計劃說了,要劉水旺繳納一定的加盟費,掛他的品牌。“告訴他,這樣可以發展壯大!”
可劉金生不同意,要自己做。
遭到拒絕,唐永真很惱火。“要不是我點撥,你爺孫幾個現在還是在撿垃圾!”他認定劉水旺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家伙,這樣的人,我不收拾他誰收拾他?
憑著雄厚的經濟實力,他的新公司搞有機種植和養殖,鋪天蓋地地發展商業網點。他不但要擠垮劉水旺,還要比沈朝綱做得更好。按照他的指令,新公司在劉水旺的幾個門店附近全都開設了自己的門店,而且,他要求靠近劉水旺的門店,一定要由公司直營,并做成旗艦店。裝修豪華,設備優良,強化服務,以嶄新的面貌和優惠的價格去擊垮劉水旺。
五個旗艦店一開張,就給市民送禮。唐永真給的指標是每個店每天免費送土雞三十只,目標是高檔小區住戶,連送三天。
不出半個月,劉金生被擊垮了。
劉水旺決定與老太婆返回村里。
十
由于檢舉越獄立功,唐永真獲得提前釋放。
其實,檢舉越獄的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個人。由于沈朝綱給活動疏通,兩年來,在監獄里他也得到了相應的關照。遇到好事情,他總是有機會表現,經常得到加分表揚。這次有人到監獄長那里舉報,監獄長馬上說他也得到了類似的舉報。真正的舉報人心領神會了,話也說得令人滿意了,功勞也順理成章地有了唐永真的一半。
一大早,沈朝綱就來到監獄門口等候。
他手把手地把唐永真請上車。他說李江源在工地指揮,項目要趕時間,就由他來迎接。還說李江源購買了一身全新的衣物,全都放在車子尾箱里了。“走吧,兄弟,別想那么多,先到賓館開房洗澡,去去晦氣。”
其實,李江源是不想去接。
唐永真歸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猶豫了。唐永真出獄了,“楠木沖”一期工程也進入了尾聲,很快就要開盤了,按照原先的說法,也應該舉辦結婚典禮了。可這個時候,她不想嫁給唐永真了。
賬上有兩千多萬,可在自己急需用錢的危難關頭,他卻只是拿出一千萬,禮貌性地幫助一下。倒是別人傾盡全力,把所有現金砸了出來,還把十多個連鎖店也給變賣了!而在股份上,竟沒有提出任何的要求。相比之下,他更是顯得虛偽、做作。最可恨的是,他竟然把留下的一千多萬元用于收購別人為救急而賣掉的連鎖店,繼而擠垮劉家,露出了其陰險、兇狠和奸詐的嘴臉。
沈朝綱并沒有被對手的連連損招激怒,表現出來的反倒是慷慨激昂,哥們義氣,真心待人。他豪爽、大度,無論是做事還是做人,總會留給你一種震撼感。網上不是有一句名言嗎?寧愿嫁給喜歡自己的人,也不要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想想,還真有道理。沈朝綱感動了李江源。一輩子幾十年,難得有人與自己一道沖鋒陷陣!李江源的感情砝碼,漸漸地押向了另一邊。可沈朝綱匪氣十足,缺點不少,特別是這些年來,他混跡江湖,沒結婚但從不缺少女人。對這一點,她也很難接受。
錢對于富豪來說,只是一個數字,只是游戲人生的一個籌碼。這一點,濤哥也曾不止一次地提醒。
未婚夫出獄了,她沒有去接。心里亂糟糟的,什么事情也干不好。
于是李江源決定到工地上走走。
剛剛抹上去的灰,嘩啦就掉了下來,仔細一看,原來是磚頭砌得不平,故而工人抹上了厚厚一層灰,正好那些水泥漿又稀了,糊不住,嘩啦啦地掉了下來。
她用對講機找到宋磊磊。
“你們這些工人,沒有經過技術培訓吧?瞧,這墻面,凹凸不平、犬牙交錯的,要浪費多少水泥?無形中又增加了多少承重的壓力?”
面對責問,宋磊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們這些搞建筑的,拿下標的,然后分包,這樣個搞法,能不出質量問題?”心情亂糟糟的,她火氣很大,“你們就是這樣粉飾太平的嗎?”
信步走到一棟樓下,李江源叫手下掄起鐵錘,敲打已經粉刷好的外墻,果然,又是磚面不平。在另一棟樓下,她又要打。這時候,宋磊磊說話了。他說這樓盤是毛坯房,內墻是不粉刷的,就到里邊看看吧。
聽了這話,覺得有道理,戴上安全帽,她帶眾人鉆進樓里,檢查了好幾棟樓房,果真發現不少的墻面均是凹凸不平。
宋磊磊說,這些年到處都建房子,建筑工人難找呀。報紙上不是老有文章說嗎,砌墻的收入都要比搞設計的高了!許多農民,放下鋤頭來到城里,就到了建筑工地。
李江源要求把所有凸凹不平的墻拆了,重新砌。宋磊磊為難了。他說其實好多樓盤都這樣。如今都是框架結構,墻都不是承重墻了,只是起到隔離作用,所以技術要求也沒有那么嚴格了。
“可我賣的是毛坯房,里墻是不粉刷的,這你也知道。”對凸凹不平的墻體,她堅決要強推倒重來,“這樣的墻體,驗收能夠合格嗎?買房子的人看到了,還會掏錢買嗎?如果你不能做主,請趕快向你的領導報告,有問題的墻體,統統推倒重來,就說是我的意思!”
十一
由于有近五分之一的墻體要推倒重來,“楠木沖”一期工程竣工的日子往后推遲了一個多月。也正是由于推遲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小區的綠化美化以及廣場、籃球場、氣排球場、羽毛球館等配套設施建設也幾乎與樓房建設同時竣工。
小區的驗收報告很快就要下來。
來到“楠木沖”,唐永真要商談婚禮的事情。可未婚妻正忙著,沒空聊私事。他只好在小區里信步游走。一條小溪在小區流過。溪的三面用大塊小塊雪白的墨黑的鵝卵石隨意鋪排,既現代又原始。溪水順坡下流,淙淙作響。幾道堤壩,把水位提高,魚兒就有了暢游的水體空間。響聲發出的地方,安裝有水車和轉輪,美美地營造出一條親水風景道。一群群金色鯉魚、墨綠草魚在溝里游弋,自由自在,神情怡然。
溪流的兩邊有雪白閃亮的不銹鋼管焊裝起來的防護欄。防護欄外,頭頂上是樹木的枝葉,遮天蔽日的,腳下是綠茵茵的地表。由于綠化地是預先留出來的,經過兩年的瘋長,早已經形成了原汁原味的野地生態,野草、野灌木,加上那些不知名兒的蟲子,在你一句我一句地鳴唱。時不時傳來的蛙聲,還真有一點人在郊野的感覺。
按照原先的說法,開盤典禮是與婚禮同時舉辦的,都已經有幾百戶人家入住了,雙喜遲遲沒有臨門。唐永真感覺到婚禮在被推脫。這些日子,借口推銷房子,未婚妻也好像是在有意無意地躲避自己。
可他才不管你銷售率過半不過半!建好了就應該開盤,開盤了就應該辦婚禮,我只要你兌現諾言。
濤哥曾經說過他,應該學學沈朝綱的仗義。可他并不這么認為。他說,沈朝綱人傻錢多,夫妻倆應聯手起來算計他整蠱他。
水從坡上流下,到了平處,就流進了一個大水池里,水泡在繞著假山轉圈。幾個參加完陀螺比賽的少年退了下來,坐在假山外的護堤上,玩那些讓他們入迷的植物大戰僵尸游戲。他們很快就從“噼啪噼啪”抽打木陀螺的興奮中安靜下來,刷屏幕,手機發出了“嘿嘿”的打殺聲。“你們干什么鄉村文化喲?能吸引得了人嗎?”他心里倒有了些幸災樂禍了,“聽別人忽悠,我看你注定是要慘敗!慘敗好,最好是剩下大半賣不出去,讓你們鬧翻,鬧翻了才好呢!”
說在接待客戶,李江源遲遲不來見面,天黑了,唐永真悻悻離開。
在小區門口,他的車子被攔住了。保安說,出入牌掉了,有行駛證和身份證也行,交十元錢工本費就好了。
可偏偏車輛行駛證也不在車上!
保安不讓走。唐永真下車,干脆讓車子堵在門口。
“嘀嘀嘀……”后邊的車子摁喇叭抗議了,“怎么搞的?”不耐煩的人開罵了,“有一輛好車,也別這樣亮騷呀!”
小區門口一下子熱鬧起來。他興奮了。你不見我,我就堵你的大門,看你出來不出來。
小區門口,雙行線變成了單行線,汽車、摩托車、電單車、人力三輪車、機動三輪車全擠在一個門出入,很快就亂了套。
鬧了一陣子,未婚妻還是不露面,唐永真惱了。他強行掀開欄桿,要走。幾個保安上前阻止。這時,劉天剛帶著鬼腳七和貓哥來了。
“姓劉的,不知道我是誰嗎?”
“對不起,只認車牌,不認人!”
“我倒要看看幾個看門狗能把我怎樣?”掀桿不成,他惱羞成怒,動手推打保安。趁他蹦跳到花池邊,劉天剛上去,一個掃堂腿就把他打翻在灌木叢上,再使勁一拖,摁倒在地。貓哥上前,一腳踩住。有沈朝綱從中斡旋,貓哥與鬼腳七也提前出出獄,如今跟在了劉天剛身邊,倒也十分賣力。
“姓劉的,我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貓哥,給我踩死他!”劉天剛也發火了,“瞧你這副德性,我家妹子嫁不嫁你還兩說呢!就算嫁了,這樣的毛腳女婿,大舅哥難道還不能打你?”心里爽爽的,揚眉吐氣了。你把我劉家的生意整垮了,而今,我把你人踩在了地下!
劉金生趕來,喝令保安把人放了。他說不管怎樣,不能打人。再說看姑姑面子,也不能這樣呀。小伙子長得斯文,白白凈凈的,更像他娘,嬌小、單瘦,不是一個靠蠻力找飯吃的人。
起來,走過一邊,唐永真嘀嘀咕咕打電話。
生意被擠垮后,劉金生來到了小區物業公司應聘。近百人的競爭,筆試下來,就剩下不到十人。物業公司把他們派到一個成熟的小區去見識。一個星期后開會,讓他們談小區管理的不足和改正辦法。這次阿爸幫了他。阿爸說,如今的小區,門禁就像聾子的耳朵,基本上都成了擺設。阿爸說,過去賭錢輸了,沒錢了,就騎一輛破舊的摩托車到小區里,先在門禁那里取一張卡,進入小區。開了別人的車鎖,大大方方地把別人的新車騎了出來。到小區門口,用自己領取的車牌一晃,就走了……第二天,拿著自己摩托車的行駛證,交十元錢,就又把自己的舊車子騎了回來。這就是如今小區門禁管理的漏洞。小區經常丟失車輛,就是這個原因。出入牌與車輛不統一呀。
會上,劉金生把小區居民經常丟失車輛的原因做了一個詳細的分析,建議物業公司學學高速公路車輛收費的管理辦法,掃描車輛的牌號與外形,做到車牌統一才能放行。
會后,劉金生被聘任為小區物業公司的經理。
新的門禁剛剛安裝使用,肯定有人不適應,會出現紛爭,可他沒有想到,這個紛爭竟然是這么棘手,偏偏是唐永真這個跟姑姑有著特殊關系的人物給自己找下麻煩。
“咕嚕嚕……”突然間沖來了二十幾輛摩托車三十幾號人。個個頭戴帽盔,罩住面孔。一律是左手戴上白色手套,抓著一截一尺多長的鋼管,殺氣騰騰地把小區門口圍給住了。從監獄出來后,唐永真也開始籠絡“馬仔”,他找到“鍋巴臉”,幾頓酒肉就混熟了。
“你們就知道打!這不,搞出事情來了!”劉金生著實是慌了。他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陣勢。
“是哪路朋友呀?在下劉某有禮啦!”
見是劉天剛,“鍋巴臉”知道這趟渾水是沖犯了沈朝綱。一揮手,摩托車全開走了。
“鍋巴臉”走了,唐永真一臉灰色。劉天剛過來,說委屈你先打的回去,這件事,我會跟我妹子說清楚的,什么時候來領車子,由她通知你。說完,“呸”的一聲,一口濃痰飛到了屋角墻上
無奈,只好把車鑰匙交出來,唐永真灰頭土臉地走了。
十二
房子銷售率剛剛過半。
盡管策劃了一系列的活動,如打陀螺比賽、打糍粑表演、磨豆腐表演等,大力打造鄉村文化,本意是要加強小區住戶的感情聯絡,讓進城務工人員追憶鄉土風情,可是效果并沒有達到。
鄉愁,在城里,至少目前依然只是少數富人玩的東東。組織這樣的活動,對售房并沒有帶來多少好處。就是居住在這里的住戶,他們前來參加,或者是業余消遣,或者是為了一個小小的獎品,鄉土氣息并沒有真正地融入到他們的城市生活中。活動結束了,住戶們依然是忙生活去了。
還是沒有找回“村莊”的記憶!在自己開發營建的樓盤里,李江源看得見山水,尋不著鄉愁。富有童趣的村莊,也許永遠地消失了,而今,打陀螺、老鷹抓小雞這些游戲很難與電子游戲匹敵了,一樣的,手機普及,尋呼機很快被丟棄,膠卷很快消失,照相館也門前冷落了。
在網上,張海濤搜索到一個資料。目前,我國只有5%的進城務工人員在城里購買住房,絕大部分的人,還是住在出租屋里。這幾天,網上在熱炒著北京地下室住滿了北漂人的事情。
李江源、張海濤、沈朝綱再一次聚集,喝咖啡,檢討。
討論得正熱烈的時候,阿媽打來電話,要張海濤送她回老家去奔喪。
這個來自農村的老太太,是來帶孫子的,孫子大了,她就在樓下的屋角挖地種菜,惹來同事們非議和單位物業的責備,弄得張海濤很難堪。每到農歷七月十四鬼節,她都要點亮蠟燭,說是要把道路照亮,讓祖宗回家享受貢品護佑子孫。
回到家的時候,阿媽已經收拾好行李,正在燃香禱告,她要把列祖列宗接回老家去。她說你們年輕人不興這一套,可這個傳統不能丟。她說我來城里了,家里沒有人供奉,就得把祖宗接到城里來,而今,我回去了,也要把祖宗接回去,以便四時供奉。阿媽邊說著這些,邊把燃著三炷香的小銅鼎往外搬。
張海濤要阿媽奔喪后再到城里來,但勸說無效。葉落歸根,她有她無以反駁的理由。
望著阿媽燃香躬拜的樣子,張海濤一下子就感受到了鄉愁的無限力量。他算是明白了,這種力量,也只能體現在葉落歸根的老人身上。
如今,能夠在城里呆下來的農民,找一份工作已經不成為一個問題,也在慢慢提供各種保障。戶口,也在逐步放開。但作為一種鄉愁,一種揮之不去的心病,卻很難解決!城鎮化將越來越多的農民轉移到城市,而鄉愁、田園夢也隨之進入城市。鄉愁,代表著鄉村文化在城市中的嫁接,卻成了一種割舍不去的情感!但這種情感,對大多數進城務工人員而言,也只是朦朦朧朧,是一種只能愁而不能玩的東西。
小銅鼎上的香裊裊地冒著煙,彌漫了整個車廂。一輪香快要燃盡的時候,阿媽立馬就又點上。張海濤快要窒息了,他感到了難受。按照常理,車子上高速路,本要關窗開空調,可他不能。他只能開著窗,慢慢開。車上有他阿媽,阿媽懷抱里,有小香爐,阿媽說列祖列宗吸著裊裊煙氣,一路隨行。
剩下的三成多空房,迫于產出與投入的壓力,也許要賣給城里其他的住房需求戶了。在護送阿媽回鄉的路上,張海濤打電話過來,提出建議。
李江源和沈朝綱都回答說:再想想吧。
他們在繼續喝著咖啡。因為是下午,咖啡廳里人少,很安靜。優雅的鋼琴樂曲,伴隨著老樹咖啡的濃郁香氣,在大廳里飄蕩著。
一對母子走進大廳里。風塵仆仆的,鼓脹的背囊壓在他們身上。服務員上前攔住。女的說是來找沈總的,服務員也就不敢再阻攔了。
他們徑直走過來。
“軍軍,快叫爸爸!”母子倆在沈朝綱的身邊站立了。母親把孩子向前推了一步。
來人是周維丹!沈朝綱驚訝不已。
周維丹,一個沈朝綱先前的相好。這個來自云貴高原的姑娘,高高的個子,圓圓的臉蛋,白里透紅的皮膚。因為長得端莊秀麗,酒樓老板就讓她站在酒樓門口做迎賓小姐。這個來自大山里的姑娘旗袍一穿,倒也很有一番民國名媛的范兒。那時候,沈朝綱常來吃飯,一眼就看中了周維丹。
廝混了半年,她提出了結婚的要求。
只是想玩玩,沈朝綱根本就沒有跟她結婚過一輩子的意思。在提出結婚的當天夜里,他把周維丹約了出來。可當姑娘如約前來的時候,等待她的只是他手下的兩個兄弟。
“老大沒空,叫我們兄弟倆來說事。”
“我不跟你們說,我要找綱哥!”
“老大說了,想喝牛奶,上街買一杯就是了,何苦養一條母牛在家里?”
“這里有二十萬,足夠你回到村里建一棟洋樓的了,拿上錢,立馬走人!”
想了想,周維丹拿上錢,走了。
“你——你怎么又來了?”
“我把你兒子給帶了來。”
“別開玩笑!”沈朝綱站了起來,“你別——別——這種玩笑開不得!”望了一眼小男孩,他心慌了。
“我沒有開玩笑!”來人很鎮定,“你可以不認我,但你不能不認兒子!“
“真的是我兒子?”
“不信,可以做親子鑒定。”
“那時候,為什么不說?”
“我能說嗎?當時,剛說要結婚,你就急于把我趕走,說不想再見到我。如果那時候說了,我還走得了嗎?這孩子還能生得下來嗎?豈不是早被你拉去私人診所打掉了?沒有辦法,我只好悄悄回到老家,在山村里把孩子生下來。如今,孩子大了,你總不能讓你的兒子一輩子窩在大山里吧?”
沈朝綱語塞。
認真地打量一番,見小男孩無論是臉版還是身材,十足的就是一個沈朝綱翻版。李江源知道,這是一筆實實在在的風流債。拎起坤包,抓起手機,她說:
“你們聊,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