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渴的故事

牛利利

小公園

李渴想起四年級的一個下午。那天媽媽給了他五塊錢，讓他跟著剛出門的爸爸。這是跟蹤，李渴心想。他很興奮，手掌在衣服上蹭了蹭才接過了錢。快到年底了，路上的行人卻很少，街邊的小攤上是一堆堆的花生、棗和散裝水果硬糖。攤主們搓著手跺著腳咒罵著天氣。風(fēng)吹來，矮墻上的積雪細(xì)沙一樣灑落了下來。墻角的殘雪里混雜著鞭炮碎紙屑，風(fēng)中還有未散盡的火藥味。一只貓悠閑地走過雪堆，李渴知道，人們管這種黑白色的貓叫做“烏云蓋水”。

李渴的爸爸在一家新開的舞廳前面停下了腳步，鬧哄哄的人聲和模糊的歌聲從里面?zhèn)髁顺鰜怼?/p>

李渴決定等爸爸出來一起回家。他坐在舞廳外最下面的臺階上，看著天空。一個胖男人從舞廳里面走了出來，一口痰差點(diǎn)吐在了他身上。他站了起來，開始在門口走來走去。他一邊回憶起自己看過的動畫片，一邊不時向舞廳里面瞄去。天陰沉沉的，好像有幾星碎雪飄了下來，定睛看時，卻又不見了。遠(yuǎn)處響起稀稀拉拉的炮仗聲，是小孩在放“散炮”。

“李渴！”

李渴回頭，是同班同學(xué)王云娜。王云娜扎著馬尾，穿一件紅棉襖，臉蛋凍得紅通通的。“你在這兒干嘛呢？”王云娜問。

“沒事，瞎轉(zhuǎn)轉(zhuǎn)。你呢？”

“我家就在這附近。”王云娜說。

“哦。”

王云娜說：“我們?nèi)バ」珗@玩吧。”

李渴看了眼舞廳，猶豫了一下，說：“好。”他很少去小公園玩，平時只去他家附近的工人公園和體育公園。他媽媽說，小公園是混混聚會的地方。小公園在平房區(qū)，一條路坑坑洼洼的。路兩邊沒有樹，只有稀疏的枯草，路邊還散落著磚塊和垃圾，它們上面都輕輕蓋了一層雪。一只很臟的大黑狗遠(yuǎn)遠(yuǎn)沖兩人直叫喚。王云娜大聲罵了句：“滾遠(yuǎn)！”那狗真的繞開李渴和王云娜。他看著王云娜，覺得這兒果然是人家的地盤。小公園沒有圍墻，卻有大門。大門上掛著兩個燈籠，顏色褪成了水紅色，破了的地方可見到竹條的骨架。燈籠在風(fēng)中搖晃，蓋在燈籠上的雪卻怎么也掉不下來。

李渴進(jìn)了門，看見幾個混混蹲在墻角抽煙，其中有一個是他們學(xué)校高年級的，叫馬強(qiáng)。他們吐著煙霧，交談著。李渴聽見他們在笑，就轉(zhuǎn)頭去看。一個瘦高個的混混突然盯著他，說：“看你老子啊？”李渴趕緊扭過了頭。那幾人又開始笑。

公園的主體是一片空曠地，周圍長著不多的楊樹和槐樹。兩人打起雪仗來。地上雪不厚，一把抓下去往往帶上不少土。李渴剛做了一個大雪球，一抬頭，王云娜的雪球正打中了他的鼻梁，鼻血滴在了雪上。兩個人都沒有拿紙巾。王云娜在自己衣襟上撕了一個小洞，用手指掏出了里頭的棉花。他用棉花塞住了鼻孔。王云娜又輕輕把地面上干凈的雪掬在手心里，捏成一個小小的半透明的條狀，把他嘴唇和鼻子上的血跡擦干凈。他想，自己要是把衣服弄一個洞，媽媽一定會罵的。不過自己的衣服是好衣服，王云娜的是便宜衣服。

王云娜把冒出來的棉花往小洞里頭塞，然后她就呆呆站在那里。李渴說：“你看起來像個破了的棉布娃娃。”

兩人繞著操場散步。王云娜說：“我媽媽的工作是跳舞，我長大以后也要去跳舞。”

“我爸爸在區(qū)政府上班，你媽媽在哪兒上班？”

“我媽媽就在那兒上班啊。”

“哪兒呀？”

“就是我碰到你的那兒。”

“哦。”李渴想說我爸爸也在里面，可是沒有說。

王云娜說：“我教你跳舞吧。”

“我才不學(xué)呢。”

王云娜嘟著嘴。

他說：“我記得這附近有一個人工湖。”

“是啊。”王云娜拉著李渴說，“我?guī)闳フ摇！?/p>

繞過一個小土丘之后，就看到了人工湖。湖心是一個很小的島，島上有一個破舊的涼亭和兩株枯樹。小島和湖畔通過一座木橋相連。

“蝴蝶！綠蝴蝶！”王云娜喊著，指著島上面。李渴順著王云娜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島上的枯樹上掛著一只綠蝴蝶的風(fēng)箏。“我先看見的！”他趕緊向橋上跑去。他先跑到島上，這時才看清原來是一只破了個洞的風(fēng)箏。他從樹上取下風(fēng)箏，扔到了湖面上。他說：“你還是教我跳舞吧。”

兩人在木橋上跳起了舞。李渴摟著王云娜的腰，王云娜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喊著拍子。

“一點(diǎn)都不難嘛。”他說。

“是啊，我也是偷著學(xué)會的。”

“可是也沒什么意思。”

“本來就沒說有意思。”

李渴取出塞在鼻子里的棉花團(tuán)，血早就不流了，他把棉花扔在了湖面上。冬天的人工湖水很淺，那些水下生出來的植物從積雪下冒出了頭。植物的莖周圍的雪微微下陷，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一個個淺淺的波紋。偶然落在湖面上的枯葉嵌在雪下的冰層里，仿佛烙鐵烙在了上面。零星的碎雪又開始飄了。李渴突然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的房屋已經(jīng)變成了模糊的黑影，天色暗下來。

他想起了自己出來的目的，氣惱地甩開了王云娜搭在自己肩頭上的手。“我完蛋了！”他說著向大門的方向跑去。

“明天我們還來小公園玩啊！”王云娜喊道。

李渴回頭看到王云娜的紅棉襖在薄薄的暮色中那樣顯眼，衣服上的小洞看不見了。

李渴狂奔著出了平房區(qū)，他聽見家家戶戶做飯的聲音，大人罵孩子的聲音。煙囪里冒出青煙，火星飄搖著、明滅著，是陰云后的星星。一路沒有路燈。“烤紅薯，烤紅薯！”筒著手的老人站在一個大油桶改造的爐子前面高喊著。李渴聞到了溫暖的香味。待會兒讓爸爸給自己買一個，他心里想。終于到了舞廳前面，李渴雙手撐在膝蓋上，俯下身子，喘著粗氣。

不斷有人從舞廳出來，那些男男女女的臉好像鬼影一般。他急躁地向里面看去，可是只看到那些陌生的面孔繼續(xù)飄出來。說不定爸爸已經(jīng)回去了，他突然想到。他又向著家的方向跑去。他仿佛看到了爸爸媽媽此刻正坐在客廳里面等著他回去吃飯。媽媽要是知道自己今天去了小公園，一定會很生氣。一棟棟的樓房從地面冒出來一樣，一盞盞亮了的燈像是一只只睜開了的眼。夜晚完全降臨了。

終于到了家屬院了，李渴覺得自己脊背上汗津津的。過道里的感應(yīng)燈壞了，他跺了兩下腳，吹了一聲口哨，也沒有反應(yīng)。鄰居家在看《新聞聯(lián)播》，音量開得很大，過道里都聽得一清二楚。他掏出了鑰匙，平復(fù)自己的呼吸，腦海里開始準(zhǔn)備辯詞，他還沒有這么晚回過家呢。他推開門的時候心里別提多緊張了，可是出乎他的預(yù)料，客廳里面黑洞洞一片。媽媽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黑暗中。

丑 聞

一輛綠色的出租車緩緩靠近，李渴揮了揮手，車子就消失在了前面的昏黃中。不遠(yuǎn)處的工地上飄揚(yáng)著塵土與紅旗。路上只有三兩個行人和一條野狗。一陣風(fēng)吹來，地上的土被吹成一道道挺起的帆，駛了過來。路的兩邊都是兩三層的小樓房，白瓷磚，藍(lán)玻璃。李渴拐進(jìn)一段小巷。

巷子口流著一股褐色的臭水，李渴踩著比腳尖大不了多少的磚塊，還是不小心踩了一腳臟水。小巷子拐了幾個方向之后，突然變得開闊了，十幾間紅磚砌的小平房圍著一個巨大的垃圾填埋坑。房子后面是一條泛著泡沫的綠色的“河”，再遠(yuǎn)處，是低矮的山。他走到最左邊的房子前，發(fā)現(xiàn)門沒關(guān)，揭開門簾就走了進(jìn)去，坐在了床上。周強(qiáng)端著一盆水進(jìn)來，說：“你怎么來了？”

“快畢業(yè)了，來看看你。”

“還有多長時間？”

“十來天吧。”

周強(qiáng)把盆放在地上，扔了幾個辣椒茄子進(jìn)去，然后從口袋里掏出煙。李渴搖搖頭。周強(qiáng)給自己點(diǎn)上，又從門后的箱子里取出兩罐啤酒，遞了一罐過來。李渴喝了一大口酒，說：“女朋友呢？”

“加班去了。”

“今天不是周末嗎？”

“護(hù)士沒周末。”

“就這么喝？”

“劃拳、紙牌還是骰子？”

“骰子。”

周強(qiáng)取了骰子和骰盅。“酒吧里干了三個月，錢沒掙幾個，這些家當(dāng)?shù)故鞘帐褒R全了。不過就兩個人玩不起來。”

“比大小就行。”

周強(qiáng)每個骰盅里放了三個骰子。說：“輸三個一罐酒。”

“行。”李渴看了看窗外說，“這陣外邊風(fēng)很大。”

“是啊，這鬼天氣。我開了，十五點(diǎn)！”

李渴搖了半天，移開骰盅，喝了一大口酒。“快畢業(yè)了，日子天天過得跟做夢一樣。一天到晚好像都在飄。”

“還沒喝，你就飄了？”

“他媽的！”

“怎么了？”

“酒井法子鬧丑聞了，你知道不？”李渴說。

“網(wǎng)上不是很火嗎？我光看了個標(biāo)題。你喜歡？”

“太老了，都四十了，好像。我有個表哥喜歡，他的房子里就全是酒井法子和松島菜菜子的海報(bào)。他的游戲機(jī)是當(dāng)時最高級的那種，我經(jīng)常去玩。”

周強(qiáng)說：“那他現(xiàn)在一定不喜歡了？”

“不知道，他死了都好幾年了。”

“怎么死的？”

“誰知道，就那么死了。我那個阿姨前一天和他吵架，說他不得好死。我阿姨總覺得是她咒死了我哥。”

“那有個屁關(guān)系！我老子天天咒我，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現(xiàn)在還準(zhǔn)備給他老人家繁衍下一代呢。十二點(diǎn)！”

“又小一點(diǎn)，今天你壓著我呢！”李渴又喝了一大口，“這游戲就是這個樣子，一開始被壓著就一直被壓著。”

“那可不一定，看，五點(diǎn)，這次你贏了吧？”

“哈！三個一點(diǎn)，這點(diǎn)數(shù)搖出來也不容易！”李渴仰起脖子，喝光了啤酒，“垃圾桶呢？”

“扔地上吧。”

“還是你聰明，”李渴接過一罐啤酒，“大二一上完就退學(xué)。上學(xué)真是浪費(fèi)時間！”

“我是被勸退的。有的飯館里招服務(wù)員，本科生每月都要高出五百塊錢。還是有個文憑好。”

“沒用，騙人的伎倆。”李渴拿了個枕頭靠在上面，看著天花板，“我記得我上學(xué)前好像不是這個樣子的。”

“是哪個樣子？”

“沒這么壞。”

“命苦不能怨政府，學(xué)壞了也不能怨教育。你有什么壞的，什么都沒干過？你又小了！”

“我總對自己覺得很厭煩。說不出為什么。”

周強(qiáng)說：“文藝青年都這樣吧？我過段時間就回貴州了。”

“回貴州？女朋友怎么辦？”

“女朋友算個屁！”

“就是，算個屁。”李渴又喝一大口，“外邊風(fēng)真大！你這兒太偏了，還不如農(nóng)村。”

“房租便宜，租別的地方就得餓死。你找對象了沒？”

“沒。”

“那你大學(xué)生活太不完美了。找個女朋友雖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該體驗(yàn)的還是體驗(yàn)一下好。”

“也算找了個吧。”李渴停了停，“好了沒幾天，剛分。”

“誰把誰甩了？”

“我甩她，剛決定的，還沒給她說。覺得麻煩，手機(jī)拉黑她算了。不管了。”

“哈哈哈，這么牛！來來，干一個！”周強(qiáng)舉了舉啤酒。

“你多喝點(diǎn)，你半天沒喝，啤酒氧化就不好喝了。”

“什么原因？”

“不為什么。覺得沒意思，就想分了。喝得猛了，有點(diǎn)飄。休息一下再喝。給支煙。”

周強(qiáng)從口袋里掏出煙，給李渴點(diǎn)上，自己也點(diǎn)了一根。李渴深深吸了一口，吐了個煙圈出來。房間里很暗，李渴盯著煙頭仔細(xì)看。

“挺專業(yè)的，還說自己不抽煙。”

“我抽煙喝酒玩游戲，但沒有癮。”李渴看著煙圈說，“有人研究說，盲人抽煙不會上癮，因?yàn)樗麄兛床坏皆诿盁煛！?/p>

“胡說的！”周強(qiáng)吐了口煙，又喝了一大口酒，說，“不過也有可能。我還是很好奇你為什么分手？那女生劈腿了？”

“接著喝酒吧。”

“我十二點(diǎn)！”

“不搖了，就這么喝吧。我又搖不過你。”李渴把骰盅扔在了床上，淺黃色的床單上放著一對舊的毛絨小熊，李渴拿起一只小熊，又扔在了床上。周強(qiáng)站起來把骰盅和小熊都收拾到了一邊。李渴喝完了啤酒，這次直接扔在了地上。“他媽的！”李渴罵了句。

“又怎么了？”

“你說酒井法子怎么是那樣的人？真是看不出來。”

“當(dāng)然看不出來，眼神確實(shí)挺無辜的樣子。”

“人的眼神不能相信嗎？”

“當(dāng)然不能。再喝一罐嗎？”

“嗯，再來一罐吧。你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樣的？”

“讓妹子們?nèi)タ窗桑覜]興趣。”

“哈哈，干一個。”李渴喝了一大口，閉上了眼睛，說，“我想跟你說什么來著，想不起來。頭暈。”

“怎么了，有心事？”

“沒。”

“要不你躺一會？”

李渴把后邊的枕頭放在了床頭，躺在了床上。

“把鞋脫了。”

李渴裝作沒有聽到。周強(qiáng)把他手里還沒喝完的啤酒接了過去。

李渴聽見外邊的風(fēng)聲很大，酒氣開始涌了上來，他咬緊牙關(guān)，翻涌的酒氣漸漸被壓了下去。“床在搖。”李渴低聲說。李渴感到整個房間都在大風(fēng)里頭飄蕩。周強(qiáng)開始切菜，“哚哚哚”。

李渴又想起了早上的那個電話。他一個人在種滿懸鈴木的人工湖邊走來走去，準(zhǔn)備了一肚子臟話，然后撥通了號碼。他說：喂，劉慶嗎？你他媽的算什么東西，給老子發(fā)的什么騷，犯的什么賤！對面說：罵人嗎？他說：對！罵的就是你！莫默都給我說了，說你天天騷擾她，電話騷擾，短信騷擾，還跑到人家宿舍下面呼喊亂叫！她讓我告訴你，做人要知道廉恥！對面?zhèn)鱽硪魂囆β暎豪羁剩阌惺裁促Y格說我？你憑什么？你記得星期一那天早上你給她打的電話嗎？當(dāng)時她就和我躺在一起。她不是尖叫了聲嗎？別人一碰她，她就叫，這個你應(yīng)該知道吧？她給我說，你不是摸過她了嗎？咱倆都是一個班的同學(xué)，有的事我怕你傷心，不想和你說，結(jié)果你還來罵我！你配嗎？他說：我，我和她，我……對面說：我很忙，沒心情和你浪費(fèi)時間了。

他說：我，我和她，我……

“惡心！”李渴說。

周強(qiáng)放下菜刀，跑過來，問：“要吐嗎？我給你找個盆子。”

李渴搖了搖頭。周強(qiáng)問：“你還好吧？”

“沒事，喝多了。你忙你的。”

“難受了吱一聲。”

“嗯。”

周強(qiáng)剛走開，就聽見李渴罵了聲：“他媽的！”周強(qiáng)低頭切著菜，笑著說：“你還記恨酒井法子的丑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