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離
我曾在一個小鎮(zhèn)上度過一段時光。至今都想念那時的黃昏,靜謐、詭異、荒涼和溫暖。豌豆莢長成的時候,我?guī)鹤雍吞K勝去偷摘學校附近的豌豆莢,蘇勝是幫我看小孩的小姑娘。我們手里各拿個小號塑料袋,在學校周圍的豌豆地旁邊假裝散步,等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一些余暉灑在豌豆葉子上,我們便開始從豌豆葉子下面找豆莢。那些光亮就穿過葉子,照在我們急促的手背上。那時候,兒子總會怯怯地問,媽媽,會有人來抓我們嗎?我說會的,你千萬別出聲。兒子很聽話,乖乖的不說一句話。看他怯怯的可憐,我又說,但他們會理解甚至同情我們幾個饞貓的,我們只是拿一點回去煮著吃,不是偷……
那年冬天,下了很厚的雪。我開始上網(wǎng),在電腦上給兒子打印新拍的照片,突然發(fā)現(xiàn)他棉衣上的小口袋缺了一個。于是我下樓去雪地里找,一直跟著他走過的歪歪斜斜的小腳印,但最終也沒有找到。兒子有三歲多了,我可以天天站在窗口前,看著他獨自下樓去找小伙伴玩。直到那天下午,兒子看著電腦上的某個圖標,很安靜地說,花兒開了,花兒碎了。我突然感覺這樣的語言真好,干凈、動人。也就是那時候,我開始寫詩的吧。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當老師和做母親之外,還可以干別的。
那已經(jīng)是2005年的春天了。
于是很認真地開始做這件事。其實我當時只有二十幾歲,應該還正年輕,可我已經(jīng)那么喜歡懷舊,文字里總是舊時的印象,還總是喜歡在電腦上不停地聽一首老歌,連著好些天都是,但從來都沒有在意它具體的歌詞是什么。我內(nèi)心里開始有了無限的孤獨,一個人站在黃昏里,我的孤獨就是整個黃昏,黑夜來臨,我既喜歡又害怕那些黑,似乎一陷進去,我再也找不到自己了。快樂是一瓣一瓣的,孤獨總是一大片。小鎮(zhèn)中學的夜晚很安靜,只有零星的幾處投射出黯淡的燈光。看著那些燈光,我似乎也是散發(fā)著光芒的一部分。有時候在廣袤的夜空下看著密密麻麻的黑,有時候晚自習之后,一個人去操場上跑步,聽著自己一個人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地響。下雨的時候,除了滴滴答答的雨聲,我還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狗叫,確切地說,應該是狗哭的聲音。那種聲音,突然讓人很恐懼。其實,那時候是很害怕黑夜的,害怕黑暗把我和親人隔開,也怕黑夜把我和白天隔開。記得那時候會在枕頭下放一本書,因為怕在夜里做噩夢。我能聞著書的氣息,就不再害怕了。我希望做一個和書有關的夢,我希望那本書的作者是自己。然后,有很多愛我的人去讀她。
那是一個持續(xù)了近十年的夢。
那個夢,似乎與這個小城的很多人的夢顯得格格不入。
后來,我調(diào)到城里的中學。小鎮(zhèn)上的很多事物都成為我回憶中的一部分。從熟悉到陌生的校園、宿舍樓、校門前的舊馬路、年久失修的小橋、被暴雨沖走的一截截樹樁、臨街的新華書店和東街陳老四家的羊肉泡饃……他們像盞盞明燈,照著我生活、思考。我游離于大大小小的詩歌論壇,開始喜歡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很多時候,并不是聲音把他們送出我的身體,而是文字。它們像孤獨的蟲子,在我的身體里待久了,就要嘰嘰喳喳地擠出來。
生活中突然有了詩歌,感覺是很神奇的一件事。不管做什么,都會有詩歌的元素存在著、呼吸著。
那年快放寒假的時候,我把電腦里的詩歌打印出來,一組一組分開,寄給了幾家刊物。臘月的街道上,我躋身在很多熟悉的陌生的人中間,似乎早已忘記了和詩歌有關的事情,卻突然接到《飛天》主編馬青山老師的電話。因為太吵了,我?guī)缀鯖]聽清楚他在電話里說了什么,甚至都不知道打電話的人是誰。我只好用一只手捂著耳朵,很尷尬地大聲地問。當我聽到“飛天”兩個字時,頓時明白了。馬老師說,組詩《燈一樣的語言》一共十首,他都留下了,發(fā)明年的第四期。那是我第一次在省級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作品,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都掩蓋不了我激動的心情。記得當時投稿的時候,不知道信封上收信人該寫誰的名字,于是翻開某一期《飛天》,一看到主編馬老師的大名,就直接寫上去了。那時候,我對詩歌以及相關刊物的了解真是太少了。要是略知一二,也不至于那么魯莽。
通渭是個小地方,小到我不能更緊地抱著她。那時我想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喜悅,但找不到恰當?shù)姆绞健T谕ㄎ嫉拇蠼稚希彝蝗桓杏X自己身上有了某種光環(huán),那是詩歌帶給我的。
后來又很冒昧地第二次給馬老師寄稿子,一組《低處》,也是十首。他在那年的第十期發(fā)出了。也是后來,我才聽說能在《飛天》同一年內(nèi)兩次發(fā)稿的人不多,甚至極少。所以我是幸運的。后來,幾乎每年都有組詩在《飛天》發(fā)表,每一次,都能給我莫大的鼓勵。
因為我是個沒有方向感的人,出門總是迷路,外出對我來說是件很恐懼的事,但那時卻很期待能去蘭州,去東崗西路668號,看看《飛天》,看看馬老師。
2008年春天,因為參加高考研討會的機會,我有幸去蘭州。我們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給郭曉琦打電話,說想見見馬老師。他說很不巧,馬老師正好在外面有事。于是,我們兩個在燈火闌珊的農(nóng)民巷等他,實在是餓了,就在旁邊的小飯館先吃了飯。曉琦還買了菠蘿,只記得特別酸,他說扔了可惜,我們就坐在一個臺階上把那個菠蘿全吃完了。那時候馬老師也到了,和他一起的還有他的女兒,另一位是我的老鄉(xiāng)楊教授,在蘭州某高校任職。馬老師以前我在照片上見到過,但見面還是第一次。他和我想象的一樣,又似乎不一樣,只是沒想到會那么隨和、平易近人。曉琦說那天是馬老師女兒的生日,只是遺憾那時候太晚了,沒能給她買生日禮物。馬老師說帶楊教授過來,讓我有個能說家鄉(xiāng)話的人,是為了不讓我感到尷尬。當時真是太感動了。也許我們一生中就有這樣那樣出人意料的遇見,會讓我們一直記得,一直懷念。比如后來的某一天在外縣的街道上,看到小時候吃過的一種豆子,后來再沒見過的,于是買了好幾斤,帶回家來慢慢吃,仿佛還是以前那種味道。這些都讓我想到“遇見”這個詞,是多么溫暖,一個人和另一個,和其他幾個,和其他很多事的不期而遇。
以前,很喜歡透過窗戶看樓下的院子,被一層厚厚的水泥板覆蓋著,冬天里,上面也會落著雪,那些白,就是一切。那時候,送出去的目光就感覺又被折回來,孤孤單單地落在身體里。那時候,就會找一種能讓自己感覺暖起來的方式,比如雙臂交叉著抱緊自己。再后來,就找到了詩歌,這是一種特殊的取暖方式。有時候,感覺詩歌就像一塊溫潤的土地,我在其中,植物一樣生長。我一直都在找那種植物。我想看看,風雨中和陽光里她有什么不一樣。春天和冬天里,她又有什么不同。因此,我習慣了低頭走路。想看見那種植物,開不開花都沒關系,我也不想看見她的果實。我只想低頭,看見作為植物的自己。在2007年的《低處》那首詩里,我曾這樣寫道:“我想貼著大地坐下來/我想摸一摸小草,樹根/和眼前的親人/想親手摸一摸這深深的綠/一年又一年/舊了又換新的衣裳/我就想這么低矮地/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在詩歌里,我不斷地遇見熟悉的自己,遇見越來越多的陌生的自己。
后來,我在很多場合都提到過《飛天》和馬老師,因為對我而言這是一體的,是我詩歌記憶的一個重要部分。也見過馬老師好幾次,說話都不是很多,但每次都能默默感覺到他對我的認可和更多的期許。詩歌對我來說就像一個孩子,在慢慢長大,我喜歡被見證。就像多年前還是嬰孩的《飛天》,她走過了這么多年,無數(shù)的編者、作者和讀者見證著她的成長、發(fā)展和成熟。2015年新年之際,我給馬老師發(fā)短信祝他新年快樂。他回復說:2015年是《飛天》創(chuàng)刊65周年,你寫篇文章吧。本來感覺和《飛天》是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的,本來內(nèi)心是有很多感激的話要說的,可當我打開電腦時,卻不知從何寫起。在某個安靜的時刻,我一直在想,要是沒有某個人在某個時候拉我一把,也許我就會慢慢沉落下去,有幸遇到那個人,就會是另外一種結(jié)局。遇到《飛天》和馬老師,確乎給了我另外一種結(jié)局。
但愿這種遇見會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