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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胡蘿卜

2015-04-03 04:27:04彭麗麗
遼河 2015年3期

彭麗麗

一大早,我剛起床,娟兒的電話就來了,問我起來沒?我調侃她:“又不是去相親,犯得著這么激動嗎?”

“相親才不激動呢!”她在電話那頭甩給我一句。

相親確實不用激動,現在的年輕人相親跟吃泡面似的,頻率太高。假如你三天兩頭地吃泡面,看見泡面還激動得起來嗎?

我們不是去相親,是去采訪。

其實我也有些激動,不然怎么昨晚一直處于半夢半醒之間?不過,也有可能是擔心。

在我三十多年的平庸生活中,采訪是第二次。其實我不是記者,我的工作跟新聞工作完全不搭邊,我只是一個小學老師。為什么我要去采訪呢?因為我業余愛好文學,喜歡寫點東西。這次是作協分配的一個任務,寫一篇報告文學。

首先要說明一點,在我生活的這座小縣城的文學界,我是新人,對于外面的人來說,我根本就是個名不見經傳者,所以,前面兩次聯系,那個農民企業家都說沒時間。我很不爽,覺得自己受了輕視受了怠慢,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跩什么跩,姑奶奶還不伺候你了!正好期末考試在即,我就把他丟到爪哇國去了。誰知,時間逃去如飛,眼睛一睜一閉,一個月就過去了。接到作協的催稿電話,我才驀然發現交稿日期已經迫在眉睫了。我不得不跟作協解釋,讓他們出面做工作。還是有組織好呀,第二天我就接到電話,采訪日期已經敲定。

娟兒不是作協的,是學校新來的實習老師,分給我帶的。本來說好由作協某位領導帶我一起去采訪的,可是領導臨時有事,抽不開身,我臨時抓了娟兒的差。沒想到娟兒還很激動,小孩子沒見過世面,可以理解!

我和娟兒在車站碰面。見我沒有上車的意思,她疑惑地問:“怎么不上車?難道還有人一起去?”

確實還有一個人,燕兒。燕兒是我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后去了深圳,一直沒嫁人,回來得極少。別以為她是恐龍,她其實很仙,只是一直情路不順,十幾年下來“被”剩女了,不,用現在流行的話說,應該叫“剩斗士”。她是過完年才回來的,那時我們已經開學了,雖說給我打過電話,但一直沒見面。正好昨晚打電話找我聊天,我隨口說明天要去采訪,她問去哪兒采訪,我說梨花山。她一下子興奮起來,說:“梨花山還是念高中時去過,一晃過了十幾年,開發后我還沒去過呢。有沒有車?有車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閨蜜就是閨蜜,跟我心里想的一樣一樣的。我爽快地說沒問題!當然,有問題也要說沒問題!

見到燕兒,娟兒的眼睛瞪得老大。我拍拍她的頭,說:“瞧你那色瞇瞇的樣子,沒見過美女呀?”

“哎呀大姐,誰說俺沒見過美女,俺是從沒見過這么美的美女。”這小姑娘,跟我混熟了,就跟我貧。

燕兒本來就漂亮,這會兒化了精致的淡妝,更漂亮了。大而有神的眼睛,長而上翹的睫毛,鮮艷小巧的嘴唇,看似隨意卻有型的卷發,苗條高挑的身材,配上白色輕盈的皮草,時尚而性感。在這個灰蒙蒙的小城汽車站,無疑是一道亮麗的風景。

見我帶頭往農巴上走,燕兒問:“不是有車來接嗎?”

“是啊,到了橫店鎮上有車接。”我狡黠地笑。

“你還真有出息啊,采訪還要自己坐車去。我可聽人家說了,作家的派頭都是很大的,專車接送,還有紅包。你這作家也太寒酸了。”燕兒不屑地說。

我罵她:“你不打擊我會死啊,我不是剛出道嗎?你等著,等我成名了,我就讓人家開兩輛車來接我,一輛我坐,一輛跟著。”

她白我一眼,甩給我兩個字:“土鱉!”

“你洋,還不是土鱉修煉的?”我奮力還擊。

“你修煉試試?”

“這不正修煉呢嗎?等我名震天下了,你就跟著我混,保準你吃香的喝辣的……”

“只怕等得花兒也謝了。不行,我不去了!”燕兒說完欲走。

我趕緊拉住她,安撫她:“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你今天也沒其他安排,就當是陪我了。”

她想了想,表情痛苦地說:“那好吧,誰叫我交了你這么個缺心眼的朋友呢。但是,先說好,今天不爬山。”

不爬就不爬,反正現在山上也沒啥看頭,更主要的是我去過幾回了。

在農巴上,娟兒一直跟燕兒說話,把我晾一邊。我拍她的頭,說:“你也太重色輕友了吧,我老人家好歹還是你師父,你這樣對我,小心我不給你寫實習評定!”

娟兒摸著頭,呲牙咧嘴地說:“你曉得自己是師父,還這樣對徒弟,舊社會都沒你這樣的。再說了,燕兒姐是你的朋友,我跟她套近乎,討好討好她,你多有面子呀!”燕兒聽得呵呵地笑。

這小丫頭,嘴真厲害。

到了鎮上,車站前沒看見來接我們的車,我給昨天聯系過的一個鎮干部打電話。此人姓張,大約五十歲,也是作協的,我們算是文友,他在鎮政府具體干什么工作我一直沒問過,但在網上就文學方面交流比較多,見過幾次面,一起吃過兩次飯,感覺人還不錯。

電話里,他說讓我們沿著街往前走,他在鎮政府門口等我們。什么情況?干嘛要去那里?直接把車開過來接了我們去景區不就行了嗎?難道還要我們去參觀他的辦公室不成?

雖然已經立了春,可是冬的淫威還在。鎮邊上的農田里一片銀霜,像落了一層薄雪,池塘的水面上分明有薄冰,四季長青的樟樹葉像被開水燙過一樣,看上去像熟的,蔫蔫的下垂著,毫無生氣。剛過了元宵節,街上沒什么人,怪冷清的。風帶著針,扎得人臉生疼,身上的熱氣立馬跑光了。“真冷啊!”娟兒縮著脖子說。我也縮著脖子,不得不承認鄉下確實比城里冷很多。只有燕兒神情自若,腰身筆挺,高跟鞋踩得“砰砰”響,還左右顧盼,說,跟我們念高中時完全不一樣了。能一樣嗎?都過了十幾年了。我去年來過,所以沒什么感覺。

鎮政府就在街面上,一大堆牌子掛在門口,一個大院子,一排形狀規整的樓房,一個男人站在門口朝我們招手,他就是張干部。我注意到院子里只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司機坐在里面,應該是為我們準備的。可是,張干部并沒有請我們上車的意思,說是還要等個人,然后把我們晾在院子里自己去了辦公室。我心里犯了嘀咕,還要等人?不會是這么多人坐一輛車吧?

幸好院子里沒有街上風大,而且還有太陽,我們三個站在院子里邊曬太陽邊聊天。娟兒照樣跟燕兒聊得火熱,無非是打聽深圳那邊的就業情況,我只是偶爾心不在焉地插上一兩句,眼睛盯著院門口。

一個矮個老男人走進了院子,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我們,掏出手機打電話。我預感到他就是我們要等的人。看他的樣子,肯定不是我要采訪的農民企業家劉總,那他到底是什么人?才早春,景區沒什么好看的,他去景區干什么?

張干部及時從辦公室出來了,臉上堆滿笑,跟老男人打過招呼,指指我說:“這是來采訪的諶老師。”然后對我說,“這是在景區負責的馬主任。”見我滿臉疑惑,他解釋說,“本來劉總答應接受你采訪的,可是今天早上臨時有急事,剛剛趕去了省城,就安排了馬主任接受采訪。其實,采訪馬主任是一樣的,景區自開建至今一直都是他在管理。”

我靠,這也太坑爹了!

我的預感無比正確,算上司機六個人,坐一輛車。有沒有搞錯,后面要坐四個人?疊羅漢呀?

我心里有微微的慍怒,昨晚我明明在電話里跟張干部說過,要去三個人,他當時還開玩笑說“怕我陪不好,要帶兩個保鏢?”明知道臨時加人,怎么不多派一輛車?太摳門了!被稱作馬主任的老男人已經坐到副駕駛位了,我們三個瞄著車子猶豫著不肯上,張干部的臉微微紅了,解釋說:“現在公務用車卡得比較嚴,我專門留了輛后面比較寬的,美女們身材都這么苗條,不會很擠的!”

我們三人互相交換了下眼色,只好認了。到了這一步,還能怎么樣?總不能打道回府吧!

張干部坐在靠左窗,旁邊是我,挨著我的是燕兒,最右邊是娟兒。我們三個擠成一團,張干部不住地對我說:“坐過來一點,坐過來一點。”我尷尬地謝絕了他,右手不忘抓住前面的椅背。他突然拍了我的手臂一下,夸張地笑著說:“我有那么可怕嗎,我又不是老虎!”我表情僵硬地假笑了一下,算是回答他,卻聽見馬主任說:“你當然不是老虎,女人才是老虎,她們發起威來,能把男人給吃了!哈哈哈……”張干部也跟著大笑起來,不知怎么,手竟然放到了我背上。我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胃里像吞了一只蒼蠅。正巧山路崎嶇,我借口暈車趴在燕兒身上,離他遠遠的。一個詞無比悲壯地跳進我的腦海: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山路十八彎,我胃里真的翻江倒海起來。好不容易到了位于山頂的度假村,我和娟兒跳下車就一屁股坐在花壇邊上,完全顧不上淑女形象了。張干部見狀,趕緊過來準備扶我。我強忍住身體不適,立馬站起來,去扶娟兒。

休息了一會兒,我開始了采訪,燕兒和娟兒去附近拍照片。

說實話,采訪這活我真不擅長,我甚至都沒有提前做功課,把要提的問題羅列出來。唯一的一次采訪,還是跟一位前輩一起去的。不過,好歹親歷了現場,畫面回放,也能照葫蘆畫瓢提幾個問題。

很快,我從馬主任的回答中發現,他是個不簡單的人。回答我的問題,他異常熟練,根本就不帶思考的,不難看出他是這個景區的喉舌,是景區的外交官。他對當地村落的過去特別熟悉,順口溜張口就來,形象生動。什么“夜點松枝日爬坡,煮飯等水燒破鍋;白天蒼蠅開大會,夜晚蚊子唱山歌”、“養女莫嫁梨花山,二十四道‘狗腳彎,男人前面馱犁走,女人后面送中飯”。

可是,我莫名地覺得他有些夸張。念高中時,我來過梨花山,盡管山路崎嶇,我們還是爬上了山頂,見到了山里的人家。當時梨花開了,映山紅開了,漫山遍野一片火紅,山村則被雪白的梨花淹沒,像隱身在白云里,美極了,根本就沒覺著有多窮!不會是越過越窮吧?

村子離度假村大約五分鐘的路程。

這回馬主任坐了景區的“皮卡”。張干部還跟我們一輛車,不過是坐在副駕駛座,我們三個坐后面,既輕松又舒服。只是時間太短,似乎眨眼就到了。

不知道是時節不對,還是外觀改變太大,梨花村已經跟我的記憶對不上號了。原來古樸拙舊的石頭房子已經全部改造成了白墻紅瓦的兩層小樓房,門楣上都掛著大大的“農家樂”招牌,還有招待游客的特色菜單。村前挖了一條小河,河邊垂柳依依,河上建了九曲回環的木棧道,河床是干的,可能是很久沒下雨的緣故。如果是夏天,河里水滿,睡蓮吐蕊,應該有點江南水鄉的味道。可惜,現在什么也沒有。房前屋后的梨樹還在,不過枝椏都是光禿禿的,半片樹葉都沒有。這些梨樹看起來沒有原來那么高大,我懷疑是新栽的。

果然,馬主任介紹說,這些梨樹都是開發后栽的新品種,原來的梨樹花開得漂亮,梨子味道還可以,但外觀不好看產量太低。這個新品種花漂亮,梨子水分足,味道甜,產量也高。還說:“你們八月份再來,來嘗嘗我們的梨,那梨賊甜,我絕對不是吹牛。”

采訪村民異常順利,都是“沒有開發,我們哪能過上這么好的日子”、“感謝劉總,感謝政府”諸如此類的贊美。

采訪到此已經基本結束,我跟馬主任商定,如果在寫的過程當中有不清楚的,電話聯系即可。

已經到了午飯時間,我們往一戶“農家樂”走去,迎面碰上一個中年婦女。跟剛才看見的坐在門前曬太陽的那些婦女相比,這個多少有點不一樣。衣服穿得很合體,身材也保持得不錯,臉上也光滑白嫩一些,沒有長期曬太陽的黑釉。看見我們,她頭一低,側身走了。我注意到馬主任的目光追出好遠,像被拉長的橡皮筋,直到女人轉到房子側面看不見了,他的目光才彈回來。

飯菜是典型的農家飯,喝的是米酒。景區的一個副主任給我面前的杯子里斟滿酒,我說我不能喝,他說是米酒,沒事。我端起酒杯嗅了一下,一股濃重的酒味直沖鼻腔,我連忙把酒杯推到一邊,要了一杯茶水。馬主任緩緩地說:“諶老師今天是主角,我們都是來陪你的,你不喝酒可不行。”我說:“不是不喝,是不能喝,胃不好,請見諒。”他竟然笑了,說:“胃不好怕什么,只要腎好,喝多少都沒關系。”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沒有接話,喝了一口茶水,低頭吃菜。

他竟然端起我的茶水,放在鼻前嗅了一下。我有點緊張,生怕他又說出什么過分的話。還好,他只是說:“這是我們山上產的茶,香!”

香嗎?我怎么沒聞出來?

男人們扯酒,我們三個默默地吃著菜。奇怪的是,我們面前都是青菜,好像我們都是兔子似的。我看見娟兒的眼睛不時覷向屋外院子里陽光下曬著的香腸,知道她吃得不開心,因為她是肉食動物。

喝完一杯,斟酒的間隙,馬主任問我:“諶老師,這兩位妹妹怎么稱呼?”

我靠,妹妹?我沒聽錯吧,姑且不說燕兒,娟兒才二十出頭,馬主任看樣子沒有六十也有五十八,娟兒都可以當他孫女了!還妹妹?估計是人老心不老的主!

“這位是娟兒,我們學校分給我帶的實習老師,沒來過這里,跟著我來玩。這位是燕兒,我高中同學,高中畢業后就沒來過橫店,正好最近從深圳回來,得空跟我一起出來散散心。”我若無其事地作著介紹。

“燕美女在深圳高就啊,有沒有想過回家鄉就業呢?”

“想是想過,但縣城里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呀。”燕兒回答得有些勉強。

“怎么找不到?我們景區就非常歡迎燕美女這樣的天仙妹妹。只要你愿意,我跟劉總說說,當個公關部經理沒問題。”馬主任得意地說。

公關部經理,算了吧,陪吃陪喝陪唱,搞不好還要陪睡。我知道燕兒,她如果肯放棄底線做這些事情,早就不用辛苦的打拼了,好些有錢人暗示她做情人當小三,她都裝聽不懂。

“馬主任,我都老大不小了,還想著要找個高富帥當長期飯票呢,怎么能把美好青春浪費在這山溝里?”燕兒看都不看他,邊吃邊說。

哪里啊,我看燕美女很年輕呀,芳齡幾何呀?”馬主任端著酒杯,紅著眼盯著燕兒。

燕兒淺淺一笑,說:“職場原則,男不問收入,女不問年齡。”

“燕美女在深圳呆太久了,回到家鄉還沒適應呢。我們這里沒有職場,只有朋友。朋友間問下年紀有什么關系呢?”

燕兒沒理他,場面有點冷。

我趕緊說:“我們同年,屬羊的。”

“屬羊?都三十大幾了。真是看不出來呀!”他一邊說一邊“嘖嘖”稱贊。喝了一口酒,從羊肉火鍋里撈了一塊羊肉,邊啃邊說,“你看這村里,三十幾的女人,有幾個有看相的?還是城里好啊!”

張干部和司機都大聲附和。我發現張干部在盯著我笑,眼神有些不對,趕緊說:“哪里哪里,我也老了。”

“你老什么?最多半老,要是再姓個徐就好了。”馬主任喝著酒很隨意地說。

我一窘,臉都紅了。

桌上的幾個男人顯然都聽懂了他的話,呵呵直笑,張干部也在笑。在他們看來,以我的年紀,應該對這種級別的酒桌段子見怪不怪,更何況還是搞文學的。的確,如果是很熟悉的人,我不會見怪,可桌上這幾個男人,有一個很熟的嗎?第一次見面就開這種玩笑,簡直就是調戲!這老東西是不高興燕兒不理他,還是怪我幫燕兒打掩護?要不是想到任務沒完成,我真要摔門而去了。

我看見燕兒正看著我,很顯然她也聽懂了老家伙的話,我苦笑了一下,端起杯子喝水,借此掩飾我的窘態。

模樣還算周正的女主人端了菜過來,放下準備走。馬主任叫住了她:“琴妹妹,來陪哥哥喝一杯。”立馬有人接話:“她是你的情妹妹,你是他的情哥哥咯!”“那當然,我們是幾十年的老感情了。想當年我騎著自行車做細米換面條生意的時候,方圓百里多少情妹妹!不是我吹,那時候老哥哥我太受歡迎了,隔段時間不去,那些小嫂子們都盼星星盼月亮一樣。”馬主任說到得意處停下來,享受地呷了一口酒,接著說,“那時候的小嫂子可比現在的水靈多了,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有身材,嘖嘖……”他陷入到回味中,突然罵起來,“狗日的改革開放,把漂亮女人都改到沿海城市去了,我們如花似玉的燕妹妹都不愿回來了,人家抱著美女睡覺,我們看美女都看不到,這世道真他媽的不公平!”

說的都是什么混賬話,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站起身來,說:“你們慢慢喝,我們去外面曬曬太陽。”燕兒和娟兒立馬跟著站起身來。

老家伙瞇縫著眼睛盯著燕兒,問:“燕妹妹吃飽沒有?才吃那么一點。”

“我們屬羊的,吃得少!”我一邊說一邊往外面走。

屋外,陽光正好。春天的暖意撲面而來,山上松樹的綠色仿佛被太陽曬開了,洇染到了河邊的垂柳枝上,綠意清淺。小河上游有一座小石橋,在春天的暖陽下感覺溫暖而有詩意。我們往小石橋走去,沿途經過幾座白墻紅瓦的農房,門口坐著幾個邊曬太陽邊聊天的中年婦女,瞥見我們,不約而同地住了嘴,神情漠然地看著我們。

坐上小石橋,避開人群,娟兒就開腔了,她說:“諶老師,你說這些人怎么這么摳門呢?車子坐得那么擠也算了,吃個飯還盡給我們青菜吃。”

這小姑娘,就知道吃!

我和燕兒“呵呵”地笑,我說:“人家知道我們都屬羊,只吃青草,給青菜吃就不錯了。”

小姑娘撅著嘴不理我,撿了截枯樹枝在地上畫畫,三兩筆畫出一只灰太狼,然后打上幾個大大的叉。

燕兒說:“畫得還真像啊。你別說,那個馬主任真像灰太狼,最好給他配上一只平底鍋。不過他比灰太狼色……”

“那個張干部也不是好東西,也色!”娟兒憤憤地打斷燕兒的話,“諶老師,你原來跟他打交道難道沒看出來么?”

我仔細回想一下,好像有那么一兩次,不經意碰到肢體,但從沒說過出格的話,隱晦暗示的沒有,直白露骨的也沒有,我也就從沒往這方面想過。但今天,還真是,狐貍尾巴露出來了。

看我不回答,娟兒又說:“像你這么遲鈍的人,跟他們在一起混,一定要多長個心眼。”

燕兒笑笑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娟兒是沒去過外面,職場里這樣的人多的是。你和他也不存在利害關系,說不定以后一生都不會打交道,話只要說得不是很過分,不理他就是了。”

也是,現在中國社會,說起來女人的地位很高,實際上還是一個男權社會。女人要想在這個社會立足,不一定要犧牲色相,但被男人調笑意淫卻一定是無可避免的。中國的酒桌文化真是一朵奇葩,無論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也好,蘿卜青菜也罷,喝到最后,都會說到女人身上。文化人在酒桌上說女人,大多比較隱晦,漢語的雙關在這里發揮得淋漓盡致,而長期的淫浸又讓男人們深喑其道,運用和理解同樣游刃有余,特別是有女人在場,雄性荷爾蒙高漲,段子張口就來。誰若反對,男人們就會提供強有力的證據,孔圣人說過:食色,性也!

我們又聊了些其他話題,直到張干部找過來。

我心里對他已經有了戒備,看他眼睛有些紅,知道他喝得有點多,不待他走到我身邊,站起身來走下小石橋,然后回身等著燕兒和娟兒。娟兒走在燕兒前面,不提防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我看見娟兒的臉色變了,還看見張干部的手捏了幾下,笑瞇瞇地問:“小姑娘吃飽沒?”那笑很色!娟兒怒沖沖地盯著他,甩了一下手臂,竟然沒甩開。我聞到了空氣中的火藥味,也有可能是什么東西燒著了。我預感到娟兒要發飆了,極可能要甩他兩個大耳巴子。我在想,該如何收場?

燕兒走上前,說:“快走,馬主任等著呢!”拉了娟兒的另一只手臂,快步往我這里跑,張干部不得不松了手。我也暗暗松了一口氣。

令我沒想到的是,喝得臉通紅的馬主任竟然手臂一伸,把經過車邊的一個小媳婦的肩勾上了。小媳婦羞紅了臉,推了他一把,飛也似的逃走了。他看著小媳婦的背影,哈哈大笑。

更令我沒想到的是,馬主任拉開后車門,一屁股坐在門邊,說:“諶老師,你坐到前面去。”張干部也附和,“諶老師坐前面去。”

色膽淫心,昭然若揭。我們三個面面相覷,站著沒動。

僵持了大約兩分鐘,我說:“還是按來時候那樣坐吧,車太擠,我們三個坐一起。”

馬主任猶豫了一會兒,悻悻地從后面下來,拉開前門坐上副駕駛位。我注意到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確信,他沒喝多,只是借酒裝瘋!

眨眼就到了度假村,我們仨要求下車步行穿越景區,理由是對景區有全面的了解,寫出的文章更生動。而實際的情形是,我們在小石橋上就商量好了,盡量少跟他們接觸,特別是坐車。

馬主任和張干部借口喝多了,不能陪我們步行下山,我們嘴上客氣著,心里高興著呢。

沒有其他人,整座山整個景區只有我們三個,還有樹、石頭、水和鳥兒。

早春的山真沒什么好看,盡管樹還是那些樹,水還是那湖水,石頭也還是那些石頭。景區里以楓樹和烏柏居多,春夏滿山碧透,映得湖水像一塊絕世無匹的綠翡翠;秋天層林盡染,遠看整座山像著了火似的,紅了半邊天;冬天,大雪紛飛,銀裝素裹分外妖嬈,偶爾還有霧凇奇觀;只有早春,褐色的空枝緘默著,一派蕭瑟之氣。山石也是一樣,沒有了綠色的裝扮,裸露橫陳,失去了活色,盡顯丑陋模樣。

幸好陽光燦爛,氣溫較高,穿行在林中的山道上不會覺得陰冷。

下山的路真不好走,崎嶇陡峭,怪石層出,燕兒穿著高跟鞋真慘了。可她卻神情自若地舉著相機給娟兒拍照,取景抓拍像模像樣。我有些過意不去,卻什么也沒說。

大約半個小時后,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呈現在眼前,我們坐下來準備休息一會兒。剛坐下,就聽見有人喊“諶老師”,不用看也知道是張干部。娟兒小聲罵道:“媽的,陰魂不散,剛清靜了半個小時。”我和燕兒大聲笑起來。可能笑聲太大,也可能湖面太空曠,張干部竟然聽見了,他邊往這里走邊問我們笑什么。我抬頭看見馬主任在湖對面,心里一動,說:“笑馬主任呀。”他問馬主任有什么好笑的。我說:“笑他人老心不老,剛才您也看見了,我們從農戶家出來碰見個漂亮點的女人,他的眼光像強力膠一樣,粘在人家身上收不回來。”

張干部表情尷尬,干笑兩聲說:“沒有呀,我什么都沒看見,馬主任人蠻好的。”

我也不深究,響鼓不用重錘,目的達到就行。

到了湖對面,馬主任“燕妹妹、燕妹妹”地直叫喚,看他那張泛著紅光的老臉上色瞇瞇的表情,我心生厭惡。但看見張干部面無表情,我又很快意。

景區入口就在湖邊,車停在景區門口。

馬主任率先上了車,是副駕駛座,張干部跟著上了車,是后座的右邊,我們三個上了車,擠成一團,張干部再沒有說“坐過來一點”,這讓我輕松了很多。

車一啟動,馬主任就側過頭來找燕兒說話。我強烈地感覺到,這座位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

“燕妹妹,你走了我怎么辦呢?”

真肉麻!燕兒沒理他,雙手抓住司機座椅,把頭埋在臂彎里。從鏡子里,我發現張干部欲言又止。

“老張,這兩天上網看新聞沒?”

我心說,還好,碰了個軟釘子,知道轉換話題。

張干部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說,“深圳揪出來一個大貪官,情婦一大排。現在的貪官都避免不了兩個問題,錢和色。高官一出事,媒體就在這上面做文章,其實我覺得吧,說經濟問題就行了,色算什么大問題呢。孔圣人三千年前就說過了,食色,性也。好色,是人的本性,何必大驚小怪!社會發展到今天,人的思想怎么比三千年前反而更保守了?改革開放之初,有人質疑西方的性解放,我就覺得大可不必,解放思想,解放身體,有什么不好?深圳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不說高官,就是普通男人,找情人都是可以理解的,何必揪著這個不放!燕妹妹,你說是不是?”

我暈,還是轉到燕兒身上了。我有些忍不住了。雖然我只是個小學老師,可來采訪怎么說也是客人,燕兒是我的朋友,當然也是客人,這么說話簡直是侮辱人!但是,我又不能得罪他,我的任務還沒完成。

燕兒抬起頭,語含譏誚地說:“馬主任,您道出了男人的心聲,不僅深圳,全中國男人都要好好感謝您!但是,您要知道,想和能是兩回事。男人都想三妻四妾,但都能三妻四妾嗎?在深圳找情人也是需要實力的,錢和權是硬實力,長得帥是軟實力。沒錢沒權長得像恐龍,誰會給你當情人?即使有錢有權長得像宋玉潘安,也要女人愿意不是?”

“哎呀,燕妹妹,中國女人就是太保守了!你看,現在農村里的留守女人,丈夫一年才回來一次,拿點錢回來,她們就好像幸福得不得了似的。其實,這些女人很可悲,長期生理得不到滿足,她們就應該看開點……”

我很反感這個話題,但不知怎么想起了村里的那個漂亮女人,就好奇地問:“剛才采訪的時候,您不是說自從景區開發以來,梨花山村外出打工的人都回來辦起了農家樂,村里沒有留守兒童也沒有空巢老人嗎?怎么會有留守婦女呢?”

馬主任一時語塞,不過立馬反應過來,說:“梨花山村現在當然沒有,可是開發之前有。現在全國很多農村都有,網上一直有報道,難道諶老師沒看到嗎?”

我當然看過很多報道,還看過相關的小說,但是我不會跟他討論這些。

沒想到他問我看過小說《空巢性殤》沒有?

我說沒有。

“其實講的就是農村留守婦女的性問題。大部分女人選擇去城里當雞,既滿足了生理要求,又賺了錢;只有一個女人選擇留在家里,結果最后還是受不了煎熬和公爹好上了。這充分說明農村留守婦女處于一種性饑渴的狀態,如果不找到一條有效的解決途徑,會造成很嚴重的社會問題。”

我緊閉嘴巴,像電腦一樣處于省電模式,其他人也一樣,車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其實我覺得,找個情人就能解決這一問題……”

我實在忍不住了,“難道你覺得傳統道德不用遵守了嗎?”

“傳統道德?諶老師你是搞文學的,難道你沒發現道德一直是綁架幸福的兇手嗎?道德實際上扼殺了人性!”

“扼殺了人性?馬主任,您說的人性應該是動物性吧?”

“人本來就是由動物進化而來的,當然會有動物性。”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如果太強調動物性,我們人類社會就干脆叫動物世界好了!”

燕兒和娟兒在偷笑。

“諶老師的思想這么保守,我看你的文學之路走不遠!”

我靠,思想保守,文學之路就走不遠,什么邏輯?有點惱羞成怒的味道。

“看不出來馬主任這么大年紀,思想還這么前衛!”我回擊他。

他回頭看我一眼,說:“諶老師認為這是前衛嗎?我不覺得,我覺得這是與時俱進解放思想,這可是國家領導人提倡的,老張是政府的,他最清楚了,哈哈哈……”說完一陣得意的笑。

草泥馬,什么解放思想,就是解放性思想吧?人渣!

“諶老師,你幸福嗎?”笑完他問我。

我被問得莫名其妙,我幸不幸福關他屁事,但還是回答幸福。

“我覺得你不幸福,所有的留守女人都不可能幸福!”

我是留守女人,城里的留守女人!但是,他怎么知道我的情況?只有一種可能。還真是有心人啊!我懶得看張干部了。

“馬主任,其他留守女人幸不幸福我不知道,但是很不幸地告訴你,我很幸福。幸福可以從很多方面感受到,比如工作,比如愛好,而不僅僅是你說的性福,如果像你那樣理解,做畜生就是最幸福的了!”

他把槍口對準我,我也不會跟他客氣。

娟兒竟然笑出了聲。馬主任回頭惱怒地瞪了她一眼。張干部出來打圓場,“諶老師,你把馬主任的QQ號記一下,回去了有不清楚的可以在網上問問。”

我順勢拿了手機出來,直接添加了他。看見他的個性簽名:邁開大步,奔向理想國。他的理想國,應該是情人國吧!

我們在鎮上的汽車站下了車。

娟兒說口渴了,去旁邊的副食店買飲料,營養快線竟然賣五塊錢一瓶。娟兒邊掏錢邊氣憤地嚷嚷:“怎么鄉里的東西比我們城里賣得還貴?”一旁的張干部很不自在,趕緊跑過去看農巴來了沒有。

娟兒憤憤地說:“剛才在車里聽見那個狗屁馬主任滿嘴噴糞,我心里有千萬只草泥馬在奔騰,真想跳起來給他兩下子!”

我絲毫不懷疑娟兒的激憤,同時對她的忍術給予了表揚。她突然笑了,說:“最近網上有一個段子,說男人是胡蘿卜,外面黃,里面也黃,頭上還是綠的。以前我還不理解,今天聽馬主任一說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頭上是綠的?綠帽子!我和燕兒一齊大笑。

車來了,我們三個正準備上車,政府的車來接張干部了。馬主任坐在車里跟我們道別,特意問我:“諶老師,你是寫小說、散文還是詩歌?”得知我是寫小說的,他說:“我建議你以后有空寫本書,就叫《在一棵樹上吊死》。”

我微笑著說:“好啊,以后有空我一定寫,第一個就送給馬主任你!”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在惡狠狠地罵:老畜生!

還不等我們上車,他們的車子就開動了,我們三個對著絕塵而去的車子喊:“再見,胡蘿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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