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

王德勝

夕陽在東山頂上把橘紅色的光灑向大地。在村里通往車站的土路上便扯出兩條長長的影子，那是老張頭和老張太太。

老張頭前胸后背搭了大大小小三四個包裹，后背的包里面裝著兒子愛吃的杏干、悶棗、核桃等家鄉特產，前胸的包里裝著山上采的紅蘑，那是兒媳的最愛，城里人最愛吃野生的紅蘑，養顏美容。當然包里還有老伴兒的換洗衣服。老張太太打扮得干凈利落，頭發挽了發髻，別了發簪，雖然有些白發混在黑發中間，有失美觀，但梳得油光發亮，依然是容光煥發。

你可以先看見咱大孫子了，到地兒趕緊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孫子長得胖不胖，白不白，像他爹還是像他媽，老張頭美滋滋地對老張太太說。

我先看見大孫子你嫉妒了？我先哄孫子先挨累你咋不說？那孩子在月子里能看出隨他爹還是隨他媽呀？再說了，萬一要是隨他爹，就你們老張家祖祖輩輩有一個大眼睛的嗎？我看隨他媽最好，大眼睛，雙眼皮。老張太太對老張頭的話有些反感。

老張頭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惹出這么多嘮叨，而且還把自己和兒子及老張家所有人都牽涉進來。他把頭低下來，仿佛老伴兒看不見他眼睛就不知道他眼睛小，就會把兒子及張家人眼睛小的事兒忘掉。可他又不甘心就這樣丟了面子，小聲絮叨著，眼睛小怎么了，地上有錢我照樣看得到，今年六十一了，你哪次做針線不是我給你穿針引線;你眼睛大，看個電視還得戴花鏡呢。

懶得搭理你！老張太太瞥了老張頭一眼，兀自向前走。老張頭見狀趕緊閉了嘴，在后面默默地跟著。

兩只山雀嘰嘰喳喳地從他們身邊掠過。路邊有幾只狗在低頭尋找著食物，路上漸漸有了下地勞作回家的人們。兩個人微笑著和熟人打著招呼，等熟人一過，兩人又恢復了沉默。

不能讓老伴兒生著氣走呀，老張頭總想找個由頭和老伴兒說句話，可一時不知說啥好。一陣微風吹過，一片葉子正好飄落到老張太太的頭上。老張頭見來了機會，緊走兩步趕上去，把落葉從老伴兒頭上摘下去。走慢點，我都喘上了。

老張太太這才有了笑模樣，腳步也放慢了。死鬼，你氣管不好，還走得那么急！不怕累犯病呀？

你不走得急我能走得急嗎？我走慢了能跟上你嗎？明明是你的錯反倒都賴到我的頭上來了。老張頭心里這樣想著可嘴里沒敢說，他怕老伴兒會再生氣。我不是怕跟不上你嗎？

路邊有塊大石板。坐下歇一會吧，省得你喘不上來氣。老張太太見老張頭臉色發紅，有些心疼。

還是老伴兒心疼我。老張頭的眼睛瞇成一條縫，那是笑的。

老張頭把包裹放在石板邊上，又脫了上衣，平鋪在石板上，用手把上衣捋平，這才叫老張太太坐下。老張頭掏了支煙，點上，藍哇哇的煙霧便從嘴里飄出。舒服呀。老張頭覺得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隨著煙霧舒展開來。正愜意著呢，嘴上的煙卷已到了老張太太手里，氣管不好，還老抽煙，沒臉！老張太太說話時已將煙卷狠狠地按在石板上，并且擰了又擰。老張頭看著那半截傷痕累累的煙卷，吧嗒吧嗒嘴，悻悻地把火機裝在兜里。

老張太太見老張頭委屈的樣子，便拉過老張頭的手，他爹呀，我在炕氈底下放了500塊錢，留給你零花。我不在家，你愛吃啥就買點啥，別苦著自個兒，啊。

不用，過幾天，我把苞米賣了，就有錢了。你也裝點錢，到兒子家，向人家要錢不仗義，我在家用不著錢。

還有一件事你千萬要依我，老張太太看著老張頭，目光堅定，不容反駁。你千萬少喝酒，尤其我不在家，你不要把你那幫狐朋狗友招到家去。你忘了，上次老李二哥喝多了，把炕氈都吐臟了，我刷了一天，累得脊梁桿都要折了。

依你依你，我指定不喝酒。老張頭信誓旦旦。

再有，千萬別睡涼炕。東棚子里有煤，多生爐子。西偏房里我給你備了幾十個樹枝子，陰天下雨的你就燒樹枝子，啊。

記下了，記下了。老張頭連聲應諾。

老張頭突然看見老張太太的衣領有一塊兒窩在里面，便伸手把領子拉出來，輕輕地用手撫平。老張太太看見老張頭眼角有眼屎，伸出小拇指，小心地用指甲摳出來，然后彈出去。

老張頭突然像想起一件什么大事，一拍腦門，對了，老伴兒，到了兒子家，可千萬不敢亂發脾氣，不像在自己家里。兒子倒沒啥說的，可兒媳咋說也是外姓人，要留點面子。她在單位大小也是位領導，管著十幾號人呢，偶爾有言語不和的地方，你是老的，讓著點兒，哈。

我知道，你以為我是三歲的孩子？老張太太反駁道，兒媳是個明事理的人，我咋會惹她生氣呢，人家啥時候沒拿咱當長輩看過，你呀，胸脯子掛笊籬——瞎操心。

老張頭閉了嘴，搖搖頭。歇也歇了，走吧，別讓班車過了去，今兒最后一趟了。老張太太看了看天色，發出命令。

當他們趕到車站時，班車正好到站。老張頭上了車，給老張太太找了座位，把包裹放在老張太太腳下，別睡覺，別坐過站了，哈。

放心吧，我精神著呢，不像你，傻吃苶睡。老張太太用手指在老張頭的鼻尖上輕輕的點了一下，弄得老張頭怪不好意思的。

老張頭又囑咐司機，師傅，她若睡著了，麻煩您到郭嘉站叫醒她，別讓她坐過站了。

放心吧，大爺，我記下了。聽到司機的應承老張頭才放心的下了班車。

班車緩緩地啟動，老張頭目送班車遠去。突然，看見老張太太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身子，沖他喊，你那管哮喘的藥在第四個抽屜里，別忘了，按時吃藥！

唉！記住了，放心吧！照顧好自己，要是想家你就回來，我，我，我會想你的！老張頭這樣喊的時候，視線已經模糊。他看到夕陽金色的余暉映在路下的水塘里，就像一顆跳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