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如雪
1
父親是不同意養小狗的,所以我把狗兒抱回家的時候,他看都沒看一眼就進了里屋,用他的話說,一個毛乎乎的小東西,有什么可看的呢。
狗兒是一只出生剛幾天的小狗,原本想著長大些再抱回來的,后來聽說,狗類對路途分外的靈敏,會尋回家,所以還沒斷奶我就抱了回來。
誰知,喂奶粉卻成了第一道障礙。它不認塑膠奶頭,含了吐,吐了含,就是不往嘴里放。氣得我在柔柔軟軟的小身子上拍了幾下,可是它不但不就范,反倒哼哼起來。
這一哼,就把父親從里屋哼了出來,板著臉看著我:“有你這樣喂奶的嗎,哪有喂奶不抱起來的?”說完弓下身子托起地上的狗兒,盤腿坐在了腳下的磚地上,就勢把狗兒摟進他的懷里,直直地看著我。當我明白他是看我手里的奶瓶時,已經晚了一步,奶瓶已被他奪了過去,就不再看我了,摟著狗兒低低私語,“乖狗,吃奶了,乖狗,吃了奶就不餓了……”我剛想竊竊地笑,那狗竟像聽懂了一樣,邊抬著眼睛望著他邊含住奶瓶,咕嘟咕嘟一小會兒,就把奶喝光了。
以后給狗兒喂奶的事就被父親獨攬了,他用手背試水溫,用溫水刷奶瓶,甚至用奶瓶灌水抱著狗兒飲。
“你不是不喜歡狗嗎?怎么這樣上心?”一次在他細心照料狗兒之后,我借機調侃。
“不是看你笨手笨腳的樣子,我才懶得管!”他瞪了我一眼揚長而去。剩我一個人愣在院中,在心里思忖一件事情,父親到底喜不喜歡狗兒。
說喜歡,僅僅是喂奶而已,說不喜歡,又如此悉心地照料。不過細細想來,除了喂奶,父親跟著狗兒也真談不上親近,他甚至煩躁地把蜷在他腳畔休息的狗兒趕走。
2
不過,狗兒是跟他親近的,只要聽見他的聲音,無論干什么都撒歡似的奔來,伸著爪子往他的身上撲。開始,父親顯得很煩躁,也在極力地忍耐著煩躁,后來我看得出,父親喜歡上了狗兒的糾纏,甚至有些離不開了。每天,只要是空閑,父親就要逗上一逗,每天一回家,老遠就打著哨叫,狗兒也聽叫,父親的長音兒一響起,狗兒就必定會連跑帶跳地鉆出來,像支射出去的箭。
父親每次回家,也不會空手的,總要給狗兒捎帶些禮物,有時候是骨頭,有時是豬肺,有時候是雞鴨肉的下腳料。帶回來,父親也不會馬上給它,要煮熟了,放些鹽,再摻些玉米面,玉米面也要弄熟了,用滾開的水燙,再攪勻,細細稠稠,香氣四溢。端到狗兒的面前,幾分鐘的功夫就被舔得干干凈凈。
有時候實在沒有大油水的食物了,父親就給狗兒煮兩個雞蛋,蒸一個土豆,再細細剝了皮放進食盆里。
被父親如此精養的狗兒,落下了一個壞毛病,生的食物不吃,就是肉,不弄熟了,不放鹽,也不吃。父親也不惱,細細地為狗兒烹調,好像狗兒的專屬廚師。
有時看著父親躬身彎背的樣子,我就在心里竊笑,沒想到半輩子暴躁的父親,竟被一只狗理順了脾氣。
3
狗兒的重情重義,也沒有辜負父親對它的諸多寵溺。
父親在鎮上做工,早出晚回。每次出門前,狗兒必定先擠出門縫,立在路邊等父親,然后隨著父親一起走,它走得快些,跑在前面,超過父親約三五米,就停下來,直到父親走到跟前再前進。村口的旁邊有棵大樹,那是狗兒這一程的終點,父親在這里坐上來接工人的車,狗兒從這里折回家。晚上,狗兒蹲在這里等父親,像久別重逢,父親一下車,就上前牽父親的褲腿,撕撕拽拽,牽牽絆絆把父親拉回家。
狗兒最重情義的表現是父親臨時出差那次。
那天早晨,父親由狗兒送到村口,晚上,因為臨時出差,沒有隨車回來。狗兒依舊牽著我的褲管往村口拽,在下車的人中,沒看見父親,顯得很煩躁和慌亂,前鉆后跳,還把前爪搭在車上,欲上車看個究竟。可是它是失望的,直到最后一個人從車上走下,也沒看到父親的身影,回家,它明顯的情緒低落,我依著父親的方法為它炮制的伙食,一口未動。以后的幾天,每到父親歸來的時刻,都要拽著我的褲管到村口,圍著車子一次次轉圈。車子走,也不走,蹲坐在大樹下,望著遠方。我知道它在等父親。
沒有父親,它的日子不香。
父親住院那次對它更是煎熬。
因為是突發腦溢血,父親從家被抬上救護車。狗兒跟著大家的步子也躍上了車,蜷在父親的床下。不幸的是,醫務人員發現了它,把它趕下車。趕下它,車子風馳電掣的開走,它在車子后面一直追,一直追,車子駛出好遠,我還看見它在后面喘著粗氣狂奔。
父親被送進重癥室。我在醫院護理。那幾天眼里只有父親,直到父親轉到普通病房,我才抽出心來。有時間聽其他人的談話,他們說,真怪,有一條狗在醫院停車場轉了好幾天,趕走還回來,給東西又不吃,來時候好肥,現在瘦了。又說,要是還在這,哥幾個逮住,燉一鍋狗肉湯吃。
他們說得熱鬧,我聽得心悸。跑到他們說的地點,真看見一條瘦狗,正趴在一輛車旁。車子我認識,是我的車,狗我更認識,是狗兒,不過瘦成了一個長條,一層皮緊緊裹著骨頭。
狗看見了我,箭一樣射過來,我俯下身,享受著它的親昵。
父親的病離不了人,醫院又不讓帶動物,我只好把狗兒送回家托鄰居看管。一天,我回去取東西,鄰居向我提到了狗兒,他說,每天早上就出門在那棵大樹下趴著,晚上要拿棍子趕著才往回走。從沒見這樣的狗。我聽了心里一酸,我知道它是在等父親。
父親出院是一個月以后的事了。
父親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叫狗兒。連叫了好幾聲,也沒聽見期望中的應答。我也奇怪,就算養在鄰居家,僅一墻之隔,沒道理聽不到我們院里的嘈雜聲。
鄰居一臉尷尬說,就在我離開后的一個下午,狗兒溜出了院子,奔到了那棵樹下。那天,起風,下了好大的雨,怎么趕狗兒也不回來,他就在狗兒趴著的身上罩了一塊塑料布。壞就壞在那塊塑料布上,一輛拉沙的大車,以為只是塊塑料布,就壓了上去……鄰居說不下去,我卻聽得出來,狗兒死了。瞬間,沉默在屋里蔓延,并且馬上覆蓋了父親大病初愈的喜悅,所有人臉上都蒙上一陣惋惜。所有人都知道,那天,狗守在大樹下是等父親。
良久,鄰居說,從沒見過這樣仁義的狗,又說不然過段時間他幫忙再買條狗,養著養著,一樣有感情,他沒說完,我和父親異口同聲地說,不用了。失去這樣一條重情重義的狗,我們實在不想養狗了。
父親也常常去那棵樹下靜靜地坐著,身邊卻再也沒有了一只狗的喧鬧。我想,父親以前也一定是經歷過與狗的分別,而這一次,卻是重來了那一份疼痛。
從那以后,我們真的再沒養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