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字

范錫林

南郭公子出身于劍客世家，當(dāng)然也練就了一手好劍術(shù)。

可是，南郭公子從來不喜歡人家說他是一位劍客，他的志向是成為一位書法家，一位舉世無雙的書法大家。

而且，他要讓自己的書法大作傳遍天下，讓天下人都能看到他的墨寶，在那個年月里要做到這一點，還真不容易。

于是，南郭公子就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辦法—將他的字不是寫在紙上，不是寫在絲帛上，不是寫在匾額上，當(dāng)然也不是寫在碑石上，而是寫在人身上。

因為人可以到處走動，一走動不就把南郭公子的書法大作帶到四面八方了嗎？

而走得最勤，走的地方最多的是哪一種人？

是游俠天下闖蕩江湖的俠客。

南郭公子決定要那些劍客們帶著自己的字走遍天下，讓天下人都能見識自己的書法風(fēng)采。

這能辦得到嗎？能！

瞧，南郭公子遇到一位腰間一本正經(jīng)掛著一柄嵌寶鑲金的長劍的人，便上前招呼道：“請問，閣下是一位劍客嗎？”

“正是！”那人手扶寶劍，昂首挺胸地應(yīng)道，“你有何不平之事，需要我龍吟客拔劍相助？”

“不平之事倒是沒有，但需要閣下幫一個忙。”

“幫什么忙？”

“我想在你的身上寫幾個字，可否？”

那龍吟客勃然大怒：“豈有此理，我身上豈是你寫字的地方！欺人太甚，看劍！”唰的一聲，已把寶劍拔了出來，不由分說撒一個劍花，便直刺過來。

南郭公子無奈，急忙將佩劍拔出，一邊招架，一邊說道：“咱們說好，若你勝了，我送你十兩黃金；若我勝了，得讓我在你身上寫字，要不然我不跟你玩！”

那龍吟客一聽有十兩黃金，渾身來勁，“好，一言為定！”

“絕不反悔！”

然而，那龍吟客的劍術(shù)實在不怎么樣，才過了兩三招，錚的一聲響，他那柄嵌寶鑲金的長劍已經(jīng)被磕飛出去老遠(yuǎn)老遠(yuǎn)，南郭公子的劍若不是及時收住，恰恰停在他的鼻梁上，那么一劈而下他的鼻子就將會分成兩瓣，兩個鼻孔各成一家了。

“你輸了！”

“我輸了！”

這位龍吟客的劍術(shù)雖然不怎么樣，但劍客的風(fēng)范還是有的。

“那我就要在你身上寫字了！”

“那你就寫吧！”

反正在身上寫幾個字，不痛也不癢，大不了臟了一件衣服罷了。

南郭公子將自己的寶劍頂端擰開，原來里面竟然是一個挺不錯的文具盒呢。羊毫筆、狼毫筆、兔毫筆、胎毛筆，應(yīng)有盡有；還有墨錠、墨塊、墨汁；甚至還有幾方印章，一盒印泥。

“你打算寫在我身上什么地方呢？”龍吟客不免有些擔(dān)心地問道。

“放心，”南郭公子一邊蘸著墨，一邊安慰著這位憂心忡忡、惴惴不安以至于臉色蒼白的劍客，“我不會寫在你的臉上，也不會寫在你的屁股上，我只寫在你的這件袍子上。”

“這倒沒啥，你盡管寫吧！”龍吟客大大松了一口氣。

“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你得將這件寫著我的字的袍子至少穿一個月，過了一個月，隨你洗，隨你脫，隨你扔掉撕掉剪掉都可以。”

這倒也并不算太苛刻，因此這位龍吟客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好吧。”

于是，南郭公子氣凝丹田，端正神態(tài)，稍作沉吟，便提起筆來一氣呵成。在龍吟客身上的袍子上寫下了幾個墨汁淋漓、筆力遒勁的大字，兩只胳膊上分別寫的是“十”和“年”，背上寫的是“磨”，腰上寫的是“一”，胸前則是“劍”。原來是一句“十年磨一劍”。

然后南郭公子自己左右端詳一番，品咂一番，欣賞一番，說一句“還可以”。

然后，他很仔細(xì)很認(rèn)真地在“劍”字下方蓋上一個鮮紅的印章。印章上刻的是“江南第一劍”。這樣，南郭公子的一篇書法作品就完成了。

龍吟客看著自己這件寫了字的袍子，覺得這幾個字還不算怎么難看，而且這一句話的含義也不俗，便瀟灑地一拱手道：“告辭！”依然昂首挺胸地走了。

當(dāng)然，南郭公子也有狼狽不堪的時候。

這不，一位身著寬袖白袍一派儒雅的白面書生步伐輕盈地走過來了。盡管他腰里沒有挎劍，但南郭公子還是感覺到了他身上有一股凌厲逼人的劍氣。

“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南郭公子迎上去施禮。

“無姓，無名，無名氏。”

“無名氏先生，你是一位劍客？”

“不錯，你倒是好眼力。”

“我有個請求，還望允準(zhǔn)。”

當(dāng)南郭公子將自己想在他袍子上寫字的事說了之后，無名氏先生哈哈大笑道：“好，好。有趣，有趣。你盡管寫就是了，只要你能夠?qū)懮衔业呐圩幽憔蛯懓桑　?/p>

一聽此話，南郭公子倒格外當(dāng)心了。果然，當(dāng)他拿起筆來往這位無名氏先生身上寫時，明明已經(jīng)寫上去了，卻怎么也顯不出字來。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的那支筆，已沒了筆頭。怎么回事？換支筆再寫依然如此，難道這些筆的筆頭都不牢，都脫掉了？

換到最后一支筆時，終于看清了，是那無名氏手掌心里藏著一柄細(xì)如韭菜的小劍，以快得幾乎看不到的動作，輕輕一揮，就準(zhǔn)確無誤地將南郭公子手中的筆的筆頭削掉了。要是他想削人手指頭、鼻子或別的什么，當(dāng)然也是易如反掌。

像這樣的劍客，怎么能在他的身上寫字呢！南郭公子不禁五體投地地說道：“先生，請教我你的劍術(shù)！”

“為什么要學(xué)我的劍術(shù)？”無名氏先生呵呵笑道。

“學(xué)會了你的劍術(shù)，就可以避開你的劍，就可以在你的身上寫字了。”南郭公子老老實實回答。

“好。我就教你！”無名氏先生竟然也就答應(yīng)了。

畢竟是大劍客，自有大英雄氣概啊。

不過，像這樣的好事并不多。時常遇到的是，一番較量之后，南郭公子身上被劃出幾道傷痕，那柄兼作文具盒的寶劍則被折為幾段，里面的筆也全被踩扁了，而那位贏了的劍客呢，趾高氣揚，得意揚揚，面對南郭公子的苦苦懇求，說一聲：“什么？讓你學(xué)會了我的劍術(shù)，再到我身上來寫字？當(dāng)我是白癡傻瓜？別做夢了！”便不屑一顧地?fù)P長而去了。

怎么辦？南郭公子掙扎著爬起來，去治好身上的傷，修好自己的劍，再買幾支筆，然后靜下心來細(xì)細(xì)地琢磨：他怎么會贏了我？我該如何破解他的劍招？琢磨出來后，就拼命地練，練到有眉目有把握了，再去尋找那位劍客作一番較量。

直到終于可以打敗那位劍客，讓他能心悅誠服地允許在他身上寫字為止。

還是俗話說得好：事在人為，功夫不負(fù)有心人。

就這樣，南郭公子練呀練，寫呀寫，當(dāng)真就練出了一手好書法，而且是風(fēng)格十分獨特的書法。

因為他在練書法的時候，把自己練劍的心得融合了進(jìn)去，有刺，有劈，有挑，有橫掃千軍，有一鶴沖天；而在練劍的時候，又把劍當(dāng)筆來使，一招一式中則蘊(yùn)含著書法的精髓。楷書的嚴(yán)整，行書的飄逸，草書的狂放等等都融會于劍術(shù)之中，連綿不斷一氣呵成。

到了后來，他已經(jīng)劍筆不分，劍筆合一了。

拿起劍來，可以當(dāng)筆用。明明是劍卻可以在你衣服上寫出字來，不用怕，絕對不會傷你身上一根毫毛，也不會損壞衣服，而且一個個字筆鋒剛健，氣勢萬千。

拿起筆來，可以當(dāng)劍用。盡管只是竹管和羊毛做的一支筆，在他手里一旦施展起來，卻照樣可以斬金斷鐵，照樣可以刺透盔甲。因為那筆毫上都有無窮的劍氣透出，當(dāng)然是銳不可當(dāng)無堅不摧了。不過，請放心，南郭公子心地善良深明大義，他與人交手從來都是點到為止從未傷人性命。

現(xiàn)在，南郭公子的書法已經(jīng)成為天下一絕，成為奇貨可居的藝術(shù)珍品，更被武林中人奉為至寶了。

如果哪位劍客身上沒有一件寫有南郭公子書法的衣服，那么就別在腰間挎什么寶劍，也就別厚著臉皮自稱是什么劍客了。因為江湖上有點兒名氣、有頭有臉的劍客無不以能夠穿一件南郭公子寫過字的衣服為榮，這已經(jīng)是正宗的劍客、上檔次的劍客的金字招牌和防偽標(biāo)志了。

于是，寫著南郭公子的書法的衣服在市場上的標(biāo)價達(dá)到天文數(shù)字，但想買愿買的人依然多如牛毛，而且極不容易買到。

怎么辦？只有去找南郭公子，請他在自己衣服上寫上幾個字，哪怕就寫一個字都行！

可是，此一時不是彼一時了，想要南郭公子的墨寶已經(jīng)沒有那么容易了！

“你想讓我給你寫字？”南郭公子微微一笑，“好吧，那就請拔劍吧！”

“為什么要先拔劍？”

“你如果能接得住我三招，我就為你寫一個字，如果你能夠接得住我三招以上，我就為你寫一句詩！”

拔出劍來才過一招，那人的劍被南郭公子手中的毛筆輕輕一繞，竟然就把握不住，飛脫出去，不見了蹤影。于是，只好長長嘆口氣，滿臉羞愧地走了。

“別灰心，回去再練，練好了再來，我等著為你寫字呢！”

南郭公子在后面大聲鼓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