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之薔
許多生物活著的目的并不是為了長壽,而是為了繁殖。繁殖完,它們的生命似乎就沒有了意義,因此很快就會死去。
在內蒙古正藍旗境內一個無名湖泊邊的草地里,數不清的藍色的豆娘伏在草葉上,仔細看,會看到它們一對一對地正在交配,雌雄二者圍成一個心形的造型,很美。受到擾動,它們飛舞起來,好像一陣迷霧。其實我們不應該干擾它們,因為這是它們一生最輝煌的時刻,過不了幾十個小時,當它們把卵產在水里后,它們就會死去。豆娘的稚蟲會在水中呆上一兩年,才順著水草爬出水面,在一個晴朗的日子里,它們褪去外殼,羽化成為美麗的豆娘,迎來交配繁殖的那一刻。
蜉蝣,朝生暮死。朝生,性成熟;暮死,繁殖后。
蟬的幼蟲在地下一住多年,長的可達13年以至17年之久。這一切的等待與準備,僅為一個短暫的繁殖期。夏季出土后,雄蟬爬到樹上不懈地鳴叫,目的是吸引雌性來交配,當秋風起時,它的生命就結束了。
在加拿大落基山中的一條河中,我看到成群的鮭魚逆流而上,穿越險灘去產卵。產卵后,河中漂滿了死去的雌魚。
活著是為了繁殖。極端的例子還有螳螂,當雄螳螂爬到雌螳螂背上開始交配時,雌螳螂開始吃丈夫的身體——當然是先吃頭,如果是先吃下面,那螳螂這個物種就不存在了。
為什么會是這樣?按照時髦的社會生物學的解釋:生物的個體只是運載基因的一個機器,是基因為了達到復制自己的目的而臨時組建的一個工具。基因生存的全部或者說唯一的目的,就是不斷復制自己。豆娘、蜉蝣、蟬、魚、螳螂作為個體死去了,但是它們的基因卻傳播下去了,基因的目標達到了。它們從其寄存的一個生物個體轉移到了另一個個體后,就拋棄了前面的寄主。基因是不朽的,而寄存基因的生命是隨時可以拋棄的外套。
人能擺脫這樣的命運嗎?我認為人已經依靠自己創建的文化擺脫了受基因擺布的宿命。人活著可以不為了繁殖,不為了傳播基因,人能夠追求許多高尚的目標。人已經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
譬如長壽就是人對抗自私的基因所取得的一個成果,或者說是文化戰勝自然選擇規律的一個例證。
一份歐洲人各個歷史時期的平均壽命表說明了這一點:青銅時代,18歲;古羅馬時代,29歲;文藝復興時期,35歲;18世紀,36歲;19世紀,40歲;1920年,55歲;1935年,60歲;1952年,68歲。
這份表的開始和結尾很有意義。青銅時代,18歲,平均壽命剛剛超過性成熟期;1952年,68歲,這已經超過了女性更年期的年齡。
從基因的角度看,生物生存的全部目的,就是不斷地復制自己,繁殖就是一切生物的目的,但人擺脫了“基因復印機”的命運。如今,上海人、北京人的預期壽命已經超過了80歲,很多人雖早已不能生育,卻仍幸福地活著。
為什么要把繁殖與長壽扯在一起,因為在生物界,這兩個問題的確是緊密相聯的,前面的例子說明了這一點。豆娘、蜉蝣、蟬、螳螂,它們無法改變命運,只能聽從基因的擺布。但是人類是個例外,人類可以通過文化對抗基因的計劃。
比如,人不想生完就死,在環境、飲食、運動、衛生、醫療等方面進行了大量的努力,收效很大;其實還有收效更大的辦法來提高人類的壽命:只要人類改變一下婚姻制度,確切說是生育制度,要想活到一百歲、二百歲、三百歲甚至一千歲理論上完全能夠做到。
具體的做法是:不斷地推遲結婚的年齡,實際上是推遲生育的年齡。如果只允許30歲以后才能結婚生育,那么30歲以前就死去的人,就沒有了傳播后代的機會,如果將死亡的原因視為多基因的組合,那么這種組合就傳播不下去,就消失了;如果這個國家進一步提高育齡,要求40歲以后才能生兒育女,那么這個國家的平均壽命很快會進一步提高到40歲以上。如果考慮到男女之間的差異,規定男70歲、女40歲才能結婚生育,那么人的平均壽命可以進一步提高到50、60歲以上。
除了婚姻生育制度外,再輔以像馴化動植物和繁育良種那樣的技術,屆時,男人至80、100歲尚能工作,女人至60、80歲仍可生育,是完全可以做到的。這樣的制度理論上可以把人類的壽命無限提高,甚至千歲也有可能。
這套說法不是我的發明,是英國生物學家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這本書中說到的。他是從一個叫梅達沃(Peter Medawar)的生物學家那里引來的。我只不過加以發揮,說得更清晰明確罷了。
既然有這樣的方法,可以大大地提高人類的壽命,為什么人類不這樣做呢?并非不能為,而是不想為。因為長壽是否值得追求就是一個問題,而且究竟多長算長壽。長生不老值得追求嗎?如果人不死,人生還有意義嗎?
在一個競爭的環境中,追求長壽的國家不具有優勢。戰爭中,愛惜生命的長壽者不可能抵擋得住視死如歸的勇士。在有限的資源下,如果有哪一個國家刻意去追求長壽,那么它離滅亡也就不遠了。
對個體而言,大多人愿意長壽;但對一個族群,或者一個社會而言,長壽未必是好事。假如從秦始皇到康熙大帝都活著,中國會怎樣?
寫完這篇文章,我站到了窗前,看到落日的余暉灑滿了街道,一對夫婦可能剛從菜市場出來,他們的滿頭銀發告訴我:他們可能有70多歲了。男的一手拎著一袋菜,一手扶著女的,他們踽踽走來,我忽然有了一絲感動,因為這是只有人類社會才可能出現的情景。
我去過許多荒野,在野生動物很多的可可西里,我看到了跑起來震天動地的野牦牛群,看到了為爭奪配偶,把利劍一樣的長角插入對方身體的藏羚羊,我看到的都是健碩有力的年輕的野生動物,我從沒有看到過衰老的、走路顫顫巍巍、牙已落盡的野生動物,衰老在動物界就意味著死亡,這是荒野的定律。
人的存在是否就是為了打亂基因的計劃、抵抗自然選擇的宿命呢?
(選摘自《中國國家地理》200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