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中國知識分子,以思想凝聚在一起,成就了當年中國最具政治色彩的文人組織——中國民主政團同盟,為民主信念、政治主張大聲疾呼。他們只憑文化和思想力量參與中國政治,活躍在國共兩黨之間,形成可圈可點的政治風景。
張瀾臨危受命
民盟成立之初,遭到了蔣介石的破壞和打壓,先是派民盟主席黃炎培前往南洋募集救國公債,繼則以重金促民盟繼任主席張君勱出走云南,致使民盟群龍無首,工作難以開展。張瀾臨危受命,出任民盟主席,并立即做了幾件大事:一是統一了在民盟綱領問題上的爭執,毅然決定刪除原先擬定的十二條綱領中針對共產黨的兩條,保留了針對國民黨的四條,突出反獨裁專制,要求實行民主法制的精神,正式形成了《中國民主政團同盟對時局主政綱領》(《十大綱領》),并送往香港發表。二是1941年11月16日,張瀾率左舜生、章伯鈞、羅隆基等,冒著被國民黨打擊壓迫的危險,在重慶舉行茶話會,邀請國共兩黨代表和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參加,公開了組織。三是1941年11月25日,張瀾等民盟參政員根據民盟十大綱領,向二屆二次國民參政會提出了《實現民主以加強抗戰力量、樹立建國基礎案》,該提案內容十分尖銳,直指國民黨統治的要害,得到了包括中共參政員在內的二十三名參政員的聯署支持。民盟初試啼聲,大獲成功。四是1942年1月,張瀾主持民主政團同盟中央委員會,排除阻力,吸收沈鈞儒領導的救國會入盟,使民盟正式形成了“三黨三派”(青年黨、國社黨、第三黨、鄉建派、職教社、救國會)和無黨派人士的內部格局,增強了民盟的戰斗力。在張瀾領導下,民盟很快擺脫了初創時的困境,不僅內部得以團結鞏固,而且在國民黨伺機打壓的情況下,正式公布民盟的成立,非常巧妙地站穩了腳跟,逐漸成為國共兩黨之外的第三勢力。
張瀾曾經感慨道:“我最討厭黨,因為凡是一個黨,都有強烈的排他性,現在我卻抓了一大把黨在手里,真太奇怪!”
徐鑄成謝絕加入國民黨
1939年到1941年間,徐鑄成在香港《大公報》編輯主任職位上,與國民黨在港領導人陳訓畬和鄧友德有密切來往。陳訓畬是陳布雷的兄弟,對徐鑄成其人其才頗為欣賞。
1942年冬,《大公報》老板胡政之委派徐鑄成到重慶了解“政治情況”,以利編報。徐鑄成為此在重慶住了一個多月。其間收到陳訓畬的熱情接待,還得知“布雷先生想見見你”。
一天,陳訓畬、鄧友德陪同徐鑄成見到陳布雷。陳布雷說自己是張季鸞的好朋友,“季鸞作了古人,我很悲痛。幸好《大公報》有你和蕓生二人,季鸞有了傳人,我也很感高興”。
接下來,有段對話——
陳:“你是否參加了政黨?”
徐:“我從未參加過任何政黨。”
陳:“參加一個黨,對自己的事業也有好處的。我從未介紹人參加我們國民黨……但我想如鑄成先生入我們的黨,我自己愿當你的介紹人。”
徐:“入黨是一件大事,讓我好好考慮考慮,再答復吧。謝謝你的好意。”
事后,徐鑄成立即寫信給胡政之,說了陳布雷主動表示愿介紹他加入國民黨的事,并說自己不想參加國民黨,征求胡政之的意見。
胡政之在回信中讓徐鑄成把這件事說給吳鼎昌。徐鑄成本來已準備乘飛機回桂林,收到胡政之的信后,專門改乘公路汽車去貴州見吳鼎昌(吳時任貴州省政府主席),說明是胡政之囑其就是否入國民黨事征詢意見。
吳鼎昌問:“你自己的意見如何?”
徐鑄成答:“《大公報》一向是超然于黨派之外的。我的意見,不想參加任何黨派。”
吳鼎昌說:“好,留在黨外,說話方便些。”
徐鑄成回到桂林后,向胡政之報告了見吳鼎昌的經過,并寫信給鄧友德,說明自己慎重考慮的結果是決定不參加國民黨,請他向陳布雷婉謝好意。
馮亦代的“俠風”
黃宗江說——
我初識亦代是在1943年春,我方從上海賣藝到重慶,在金山遇張瑞芳之后,與尚在盛世才獄中的趙丹的妻子葉露茜合演了《家》中的覺新和瑞玨。一次日夜場之間,我未卸妝,在后臺閑坐,手持一卷我從舊書攤上買來的卞之琳的《西窗集》,扉頁上有“馮亦代藏”的字樣,忽然在身后出現了自我介紹的馮亦代,亦緣也。他那時是著名的“后臺朋友”……當時的星座“四大名旦”白楊、舒秀文、張瑞芳、秦怡都稱馮為“馮二哥”。此二哥乃獨生子,無排行,更非“寶二哥”……“二哥”的出處連亦代密友,二流堂堂友苗子、小丁都說無可考了。據后起之秀袁鷹追索,當由于亦代有俠風乃獲此美稱……“二哥”之行俠也不外于幫忙、幫窮、幫人出書等等。……他當時的專業是翻譯反法西斯名著,跑跑后臺,寫寫文章。
我們這號人當時是非常“突出政治”的,當時在陪都,是左是右,涇渭分明。我們多自命“黨外布爾什維克”(后來又多成了“黨內布爾什維克”,這是后話了)。馮在解放前后均可稱翻譯家、活動家、發言家,也就成了右派一大家。……馮亦代是被他的頂頭上司吳晗拋出來的。后來的后來,吳晗被拋得更慘。馮亦代也就閉口不談此事。
蕭乾走天涯
蕭乾是個遺腹子。他在回憶錄中說:“給我幼小心靈打上自卑烙印的,是貧窮以及生命最初十幾年寄人籬下的生活。在那嫌貧愛富的社會里,窮就矮人一頭,有時還不止一頭。跑當鋪,叫‘打小鼓的,打粥,甚至斷炊,都還只意味著物質上的匱乏和生理上的痛苦。我母親為人傭工這件事,給我帶來的卻是精神上的凌辱。”
1935年,蕭乾畢業于燕京大學新聞系,先后為天津、上海、香港等地《大公報》工作。盧溝橋事變后,全面抗戰開火,《大公報》縮減大量版面,他被辭退。1939年秋,蕭乾遠渡英倫,負笈劍橋,并兼任《大公報》駐英特派記者。1943年,他放棄學位,當上了專業的西歐戰地記者。納粹每晚出動上千架次的飛機狂轟濫炸倫敦的硝煙里,他作為唯一的中國記者,記錄報道了敦刻爾克大撤退、“不列顛之戰”等著名戰役,并隨美國第七軍由法國向德國挺進。軍旅中的蕭乾,身穿棕黃色軍裝,肩佩“中國:戰地記者”標牌,“踏著威廉街的廢墟,去看過希特勒當年向大半個歐洲發號施令的魔窟;采訪過波茨坦會議和聯合國大會,也曾有過刻骨銘心感慨良多的瑞士之行”。
一位朋友用動人的筆觸描述蕭乾說:“在加拿大使館舉行的酒會上,看著他端著酒杯在來賓間來回走動,見他用流利的英語與加拿大駐華大使交談,用一口柔和悅耳的京白向國內的同行、朋友一一致意,我就不禁要想,他身心里正涌入與流淌著的這股悠長而甜美的酒漿,會使他如癡如醉重溫過去的舊夢嗎?無論怎樣,與多少年駐游無定的風雨人生比較,他現在顯然是已經整個地消融在一片金燦燦的陽光之中了。”
(選自《從前的先生:盟史零札1939—1950》/張冠生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