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靈善
(山西出版傳媒集團 重點出版項目辦公室,太原 030001)
中國古代雙峰并峙的漢、唐盛世,是以兩個同樣短命的王朝為前綴的。這兩個王朝就是秦和隋。秦和隋,分別結束了中國長達幾百年的分裂、割據、混戰局面,使天下重歸一統,開啟了中國歷史的新篇章。但自身卻是短命的,均“二世而亡”,成為漢、唐盛世的奠基石。奠基石的作用是偉大的,“二世而亡”的命運卻是可悲可嘆的。
探討隋朝作用與命運的文章多矣,但從“隋朝與山西”[1]隋朝實行州(郡)、縣二級地方行政體制,今山西這塊地方并沒有一個法定的統一名稱。古之“山西”,據清顧炎武《日知錄》卷31《河東山西》,最早是指今關中。北朝出現指太行山以西地區的說法,據《舊唐書》卷1《高祖紀》,隋大業十一年,煬帝任命李淵往山西河東黜陟討捕,或許習慣上將今山西地區稱為“山西”。所以本文用了“隋與山西”這個標題。這一地方史的角度觀察隋之興亡,還是前人沒有做過的。
一
隋朝楊氏的祖先源出山西,隋文帝楊堅與山西有割舍不斷的關系。
楊堅,雖然自稱“弘農華陰人”,“漢太尉(楊)震”十四代孫,實際上他們真正的有記憶的祖先是楊元壽,《隋書》稱:
漢太尉楊震八代孫鉉,仕燕為北平太守。鉉生元壽,后魏代為武川鎮司馬,子孫因家焉。元壽生太原太守惠嘏,惠嘏生平原太守烈,烈生寧遠將軍禎,禎生忠,忠即皇考也[2](唐)魏徵.隋書(卷 1)·高祖本紀.中華書局,1997.。
當時的武川鎮是鮮卑六鎮之一,駐地在今內蒙古武川縣西南烏蘭不浪土城梁。僅從上文看,楊氏似乎“家”于武川鎮駐地武川縣,其實不是?!吨軙氛f得更詳細準確:
高祖元壽,魏初,為武川鎮司馬,因家于神武樹頹焉。祖烈,龍驤將軍,太原郡守。父禎,以軍功除建遠將軍,屬魏末喪亂,避地中山,結義徒以討鮮于修禮,遂死之[1](唐)令狐德.周書(卷 19)·楊忠傳.中華書局,1971.。
這說明,“子孫因家于神武樹頹”的“神武樹頹”是在武川鎮鎮防的地域內或附近。查《魏書》卷106《地形志上》,朔州有“神武郡殊頹縣”。“殊頹”“樹頹”一音之轉,此“殊頹”應就是彼“樹頹”??祷镌凇稌x乘蒐略》中就講:“隋先世為武川鎮司馬,因家于神武樹頹縣,境有樹頹水,故名?!北蔽盒⒚鞯坌⒉?25—527)前,朔州設在今內蒙古中南部呼和浩特以南地區及山西西北部一代。六鎮之亂后,朔州才南遷,僑置今壽陽縣一帶。“神武樹頹”應該是在內蒙古中南部與山西北部。今山西右玉縣蒼頭河,北魏隋唐時代稱樹頹水,樹頹縣應該就在右玉縣一帶?;蛟S楊忠的先人曾到外地做官,如楊惠嘏做太原太守,楊烈做太原郡守(或平原太守),從“子孫因家焉”來看,楊元壽以后,楊家有幾代人是住在今右玉縣的,楊忠也是以武川鎮人的生份在六鎮之亂后,“避地中山”,實際是被迫遷到河北。后來建立北周的宇文泰集團的核心成員,全部是武川鎮將出身,這也印證了楊忠作為“子孫因家焉”是生長在神武樹頹的。由此說來,今右玉縣是隋文帝、隋煬帝的老家。楊忠與唐朝皇室李氏的先祖李虎、楊堅的老丈人獨孤信等一幫武川鎮將,跟隨和八月、宇文泰入關而發達,成為關隴貴族集團的核心成員,一起建立西魏、北周,都城在長安。楊堅出生在長安馮翊縣。
隋文帝的出生及成長,亦與一位山西尼姑有關系。據《隋書》記載:
皇妣呂氏,以大統七年六月癸丑夜,生高祖于馮翊般若寺,紫氣充庭。有尼來自河東,謂皇妣曰:此兒所從來甚異,不可于俗間處之。尼將高祖舍于別館,躬自撫養[2](唐)魏徵.隋書(卷 1)·高祖本紀.中華書局,1997.。
這名來自河東的尼姑,《山西通志》中有記載,“神尼,名智仙,蒲坂劉氏女,少出家,有戒行,沉靜寡言,談兇吉皆驗?!彼龘狃B楊堅,給他起名“那羅延”,范文瀾先生說這是鮮卑語名字,其實應該是源出佛典。劉氏尼姑在周武帝滅佛時,也“戒行不改”,是個堅定的佛教信徒[3](清光緒)山西通志(卷 160)·仙釋.中華書局,1990.。這對楊堅是有相當大的影響的。公元581年楊堅篡周建立隋朝后,“隋初重興佛法,每以神尼為言”。神尼智仙死后,“即葬寺中,為起金浮圖。又命王邵作傳,改所居般若寺為大興國(寺),乃令天下舍利塔內各作神尼像”。并親自為其寫舍利塔銘,自稱“菩薩戒弟子”。隋文帝佞佛,特別重視老家山西這塊地方,五臺山的格局由此奠定。據《清涼山志》記載,隋文帝開皇元年(581),就“下詔五頂各置寺一所,設文殊像,各度僧三人,令事梵修”。此后,開皇十一年(591)、開皇十三年。隋文帝又兩次遣使到五臺山“設齋”[4](明)釋鎮澄.清涼山志(卷 5).。五個臺頂五座寺廟建立五尊文殊像,這應該是五臺山被確認為文殊菩薩道場的標志。神尼智仙對隋文帝的影響之深由此可見。
北周立國,模仿《周禮》,追尊漢化,隋文帝秉承其志,恢復漢魏官制,確立隋唐盛世規制。唯在佛教方面,卻大異其趣,不僅停止周武帝滅佛政策,還大力扶植“異族宗教”——佛教。中國的文化走向重新確立,佛教在中國隋唐走向極盛,隋文帝是個起點。歷史的偶然性的作用,于此可見一斑。
二
楊堅通過篡周改朝換代,建立隋朝。在此過程中,并州發揮了至為重要的作用。
英睿的周武帝死后,他的兒子周宣帝即位。楊堅的女兒是周宣帝的皇后。周宣帝是一位非常荒淫的君主,當皇帝沒多久就在酒色沉溺中死去。死時“瘖不能言”,連遺詔也未能留下,位望極高的外戚楊堅便入宮輔政,“挾幼主而令天下”。身處嫌疑之地的楊堅密謀取周而代之,當時最大的威脅是手握重兵的相州(治今河南省安陽市)總管尉遲迥和并州總管李穆。相州(治今河南省安陽市)總管尉遲迥聽說楊堅要篡位,就起兵造反;并州總管李穆成為雙方爭取的對象。《資治通鑒》陳宣帝太建十二年云:
(尉遲)迥遣使招大左輔、并州刺史李穆,穆鎖其使,封上其書。穆子士榮,以穆所居天下精兵處,陰勸穆從迥,穆深拒之。(楊)堅使內史大夫柳裘詣穆,為陳利害,又使穆子左侍上士(李)渾往布腹心。穆使渾奉熨斗與堅,曰:“愿執威柄以慰安天下?!庇忠允h金帶遺(楊)堅。十三環金帶者,乃天子之服也。堅大悅,遣渾詣韋孝寬述穆意[1](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 174).中華書局,2009.。
尉遲迥反,尉遲迥和楊堅雙方都想爭取李穆。李穆的政治經驗十分豐富,當時已意識到楊堅擁有“挾幼主而令天下”的優勢,難以動搖,而宇文氏的統治已喪盡民心,所以他不愿盡愚忠以滅族,就明智地選擇投向楊堅一方。楊堅還特別讓李穆的兒子李渾把李穆歸附的意思去前線告訴統軍進攻尉遲迥的將軍韋孝寬,言下之意是說統領“天下精兵”的李穆已經和我們站在一起了,你就不要再有疑慮,結果,韋孝寬一舉平定尉遲迥。李穆的關鍵作用由此可見。
李穆很早就跟隨宇文泰作戰,是宇文泰集團的核心成員,原來在朝中的地位并不比楊堅差多少。所以同樣“位望隆重”的李穆歸款,自然讓楊堅感激不盡。但更為重要的是李穆掌管的是并州,并州為“天下精兵處”這一特殊地位,才是楊堅最為擔心的。
《隋書》有一段關于太原的評說:
太原山川重復,實一都之會,本雖后齊別都,人物殷阜,然不甚機巧。俗與上黨頗同,人性勁悍,習於戎馬。離石、雁門、馬邑、定襄、樓煩、涿郡、上谷、北平、安樂、遼西,皆連接邊郡,習尚與太原同俗,故自古言勇俠者,皆推幽、并云。然涿郡、太原,自前代巳來,皆多文雅之士,雖俱曰邊郡,然風教不為比也[2](唐)魏徵.隋書(卷 30)·地理志中.中華書局,1997.。
“人性悍勁、習于戎馬”,正是太原為“天下精兵處”的最佳注腳。“人性悍勁”的重要原因是北方少數民族大量入居,造成民族雜居狀況。首先是漢魏之際,大量匈奴和雜胡入居。公元前52年,匈奴單于呼韓邪叩塞稱臣,“漢嘉其意,割并州北界以安之。于是匈奴五千余落人居朔方諸郡,與漢人雜處”[3](唐)房玄齡.晉書(卷 97)·北狄匈奴傳.中華書局,1996.。從此,并州地區的五原、云中、定襄、朔方、雁門、上谷、代、北地等邊地八郡成為南匈奴主要聚居之地,因而匈奴在這一時期也被稱為“并州匈奴”。曹操控制東漢政權后,分匈奴部眾為五部:其左部居于茲氏(今山西汾陽),右部居于祁(今山西祁縣),南部居于蒲子(今山西隰縣),北部居于新興(今山西忻縣),中部居于大陵(今山西文水縣)。為便于控制,其首領“皆居于晉陽汾澗之濱”[4](唐)房玄齡.晉書(卷 101)·劉元海載記.中華書局,1996.。并州是石勒本族羯人主要聚居的地方。據《晉書》之《石勒載記》,石勒在起事之初,就曾派遣其部下張斯親自到并州地區,“說諸胡羯,曉以安危。諸胡羯懼勒威名,多有附者。”之后張賓勸他攻王彌奪并州,說:“桑梓本邦,固人情之所樂,明公獨無并州之思乎?”說明并州有很多雜胡居住。淝水之戰后,前秦政權瓦解,并州刺史王騰迎接苻堅長子苻丕率“鄴中男女六萬余口”入晉陽,這里面大多數是氐羌雜胡。后來晉陽又曾被鮮卑西燕政權控制。并州的民族雜居狀況,北魏時期依然。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在與劉宋領軍將軍臧質書信中日:“吾今所遣斗兵,盡非我國人,城東北是丁零與胡,南是三秦氐、羌。設使丁零死者,正可減常山、趙郡賊。胡死,正減并州賊。氐、羌死,正減關中賊。”[1](梁)沈約.宋書(卷 74)·臧質傳.中華書局,1974.說明并州仍為雜胡居地。北方民族強悍之風由此引入并州。
“習于戎馬”,首先因為當時并州是半農半牧區,而北面的馬邑,秦漢時代就是養馬場。北魏時代,并州的牧場也很大,據記載:孝文帝遷都洛陽后,“每歲自河西徙牧并州,稍復南徙,欲其漸習水土,不至死傷。”[2](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 139).中華書局,2009.說明并州有寬廣的牧場,才能成為河西戰馬南下中原的中轉站。隋代,太原有皇家的馬廄,有記載“大業四年,太原廄馬死者大半,帝怒,遣使案問”[3](唐)魏徵.隋書(卷 23)·五行志下.中華書局,1997.。直至隋唐,并州的養馬業都很發達,唐在樓煩郡(今嵐縣、靜樂一帶)設立有皇家養馬場。隋唐以前,并州一直是防御北方民族入侵的戰略基地和前哨站。曹魏、西晉時期,雁門關外,基本為烏桓、鮮卑占據,并州轄域包括晉中、忻州、上黨地區,并州刺史和雁門太守經常兼任護烏桓校尉、護鮮卑校尉,統兵防御。北魏占據并州后,并州成為鮮卑軍隊南進與東征西討的戰略支點。北魏皇始元年(396)九月,魏主拓跋珪“親勒六軍四十余萬,南出馬邑,逾于句注,旌旗駱驛二干余里,鼓行而前,民屋皆震”[4](北齊)魏收.魏書(卷 2)·太祖紀.中華書局,1974.。后燕并州牧慕容農“大懼,將妻子棄城夜出,東遁,并州平?!币粋€月后,命令冠軍將軍于粟碑、寧朔將軍公孫蘭率兵二萬,開鑿修建從晉陽到達河北井陘的韓信故道。這是拓跋人東出平定河北的戰略要道。而“并肆之兵”是北魏統一北方的最有戰斗力的部隊?!安ⅰ笔遣⒅荩八痢笔撬林荩潜蔽涸O立在今忻州及周圍地區。北魏六鎮之亂后,“馬邑小胡”出身的爾朱榮,以“世跨并肆,雄才杰出,部落之民,控弦一萬”[5]尚榮譯注.洛陽伽藍記(卷 1)·城內.中華書局,2011.的優勢,控制了北魏朝廷,實際上開啟了東魏北齊晉陽的“霸府”“別都”時代。
北周滅齊,戰略選擇是直搗晉陽。北周平定北齊后,就在晉陽設置了并州總管,統重兵鎮守。周隋雖都長安,天下安危系于并州的道理,楊堅還是明白的。李穆率并州歸款的意義,這就看得更明白了。
三
隋文帝控制并州的方略與震動天下的“漢王諒叛亂”,也是我們關注隋與山西關系不能不說的話題。
開皇元年(581),楊堅深鑒宇文氏“孤弱而亡”之弊,推行宗王出鎮制度,讓他的兒子們以宗王的身份分蒞方面之任,擔任要害地方的總管,控制地方軍權。他首先想到的是控制并州,于是,平叛后,第一步就是征李穆入朝,給他一家無上榮光,《隋書》記載:“穆來朝,高祖降坐禮之,拜太師,贊拜不名,真食成安縣三千戶。于是穆子孫雖在襁褓,悉拜儀同,其一門執象笏者百余人。穆之貴盛,當時無比?!盵6](唐)魏徵.隋書(卷 37)·李穆傳.中華書局,1997.這是封建帝王慣用的“杯酒釋兵權”把戲。隨后,楊堅就讓他最看重的兒子晉王楊廣出任并州總管。開皇二年(582),隋文帝推出行臺尚書制度,在當時隋朝能控制的關中以外地區設了河北道、河南道、西南道三個行臺尚書省,各有一套中央政府的直屬派出機構,輔佐他的三個兒子晉王楊廣、秦王楊俊、蜀王楊秀擔任行臺尚書令(后來,隋文帝在開皇六年設置過山南道行臺尚書于襄州,開皇八年冬為伐陳“置淮南道行臺省于壽春,以晉王廣為尚書令”,楊廣擔任平陳之戰大大元帥。)“專制方面”[1](唐)魏徵.隋書(卷 23)·五行志下.中華書局,1997.。河北道大行臺就設在并州,晉王楊廣擔任尚書令兼并州總管,他在并州呆了六年(中間在開皇五年十一月、六年閏八月曾兩次入朝),直到開皇六年冬改任雍州牧。這時的并州,約略相當于“別都”的余緒。
隋文帝在位時,曾兩次到山西。第一次是在開皇七年(587),冬十月,隋文帝從同州過河到了蒲州,“宴父老,上極歡”,還高興地贊揚了蒲州一番,說“此間人物,衣服鮮麗,容止閑雅,良由仕宦之鄉,陶染成俗也?!盵2](唐)魏徵.隋書(卷 2)·高祖紀下.中華書局,1997.開皇十年(590)又記載,“二月,庚申,幸并州。夏四月辛酉,至自并州。”關于此行,《隋書》有一段記載:“開皇十年,高祖幸并州,宴秦王及王子相。帝為四言詩曰:紅顏詎幾,玉貌須臾。一朝花落,白發雖除。明年后歲,誰有誰無。明年而子相卒,十八年而秦孝王薨。”[3](唐)魏徵.隋書(卷 22)·五行志上.中華書局,1997.另據《靈石縣志》南海黃憲臣甫跋,“靈石為平周舊境,溯自隋代建縣”。隋開皇十年(590),因文帝(楊堅)巡幸太原,挖河開道獲一石,似鐵非鐵,似石非石,其色蒼蒼,其聲錚錚,并有“大道永吉”四字,因以為瑞,遂割介休西南地置靈石縣。開皇十五年春,隋文帝還巡幸過齊州,游覽王符山,祠太山(指泰山)。
并州的行臺尚書省是什么時候停止的,史無明確記載。不過大約在開皇十三年(593),秦王楊俊調任并州總管時,史書的記載是“轉并州總管二十四州諸軍事”,是河北軍事方面的最高軍官。開皇十七年(597)隋文帝又任命自己的小兒子楊諒為并州總管,允許“自山以東,至于滄海,南拒黃河,五十二州盡隸焉”,并“特許以便宜,不拘律令”[4](唐)魏徵.隋書(卷 45)·文四子傳.中華書局,1997.。隋文帝始終讓皇子鎮御并州,足見他對此地的格外重視。
并州總管權力太大,固然發揮了穩定北邊的作用。但尾大不掉,弊端漸生。開皇十八年(598年),隋文帝還下詔讓楊諒可在并州立五爐鑄錢。隋文帝是個猜忌心很重的人,他雖立二兒子楊廣為太子,但晚年實有培植小兒子楊諒勢力以牽制楊廣之心。年少氣盛的楊諒,也自以為得據并州,足以抗衡天下。自太子楊勇之位被晉王楊廣奪取后,就“居常怏怏,陰有異圖”。仁壽二年(602),蜀王楊秀被廢為庶人,這更增加了楊諒對太子楊廣的戒心。仁壽四年(604)七月,隋文帝在仁壽宮大病不起,覬覦帝位已久的太子楊廣就與楊素密謀,讓自己的親信張衡入寢殿,將隋文帝“拉殺”,史書上講,當時“血濺屏風,冤痛之聲聞于外”[5](唐)馬總.通歷(卷 10)·隋高祖.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隋煬帝楊廣一上臺,就迫不及待地派遣屈突通帶著假擬的隋文帝璽書去征召漢王楊諒。楊諒知道京師有變,就打起“入京誅楊素”的大旗,舉兵反叛,一時響應者多達17州。
起兵之初,楊諒采納了謀士王頍和總管府兵曹裴文安的意見,一方面分兵四出,攻城掠地,招降納叛;另一方面令裴文安與紇單貴、王聃等率精兵直指京師。但是,當前鋒部隊攻克蒲州(今永濟市西蒲州鎮)、快要到達蒲津的時候,楊諒又改變既定的戰略方針,放棄奪取京師長安的戰略目標,讓裴文安等停止進攻,企圖據地自守。這就給隋煬帝以調兵遣將的喘息之機。隋煬帝一面命令楊素統精兵五千,火速奔襲蒲州的王聃、紇單貴軍;一面又命驍將李子雄趕赴幽州,發幽州馬步軍三萬,救援井陘守將張禪,然后入井陘關西擊楊諒。楊素偷渡蒲津,擊敗紇單貴軍,王聃以蒲州城投降。又在靈石之高壁嶺、清源(今清徐縣)等處,大破楊諒軍。楊諒最后出城投降,被隋煬帝幽閉而死。隋煬帝窮治漢王余黨,并州士民因“從亂”罪而被誅、被流放者多達20余萬家。
在隋唐之際,先后發生過三次由晉陽起兵南下,以攻占京師長安為戰略目標的軍事行動,但除李淵、李世民父子取得成功外,楊諒和劉武周都未能實現自己的偉大宏圖。原因有客觀的,也有主觀的,但舉并州之兵以爭天下,在當時已是共識。所謂“天下形勢,必有取于山西”,不始自五代,隋唐已然。
四
人們熟知隋煬帝三下江南,與此可相提并論的是隋煬帝也曾三次巡游山西。
第一次是在大業三年(607)。隋煬帝下詔令征發河北丁男十余萬,打通太原至河北(指榆林的黃河北)的馳道。四月底,隋煬帝率六宮及百官家屬,在禁衛軍的護衛下,旌旗千里,浩浩蕩蕩,進入山西。六月,隋煬帝一行到達榆林郡(治今內蒙古托克托縣)。突厥啟民可汗及其妻隋義成公主,率各部酋長親自到榆林行宮來朝拜。隋煬帝命宇文愷在城東督造了一個可容納數千人的大帳,在帳內大宴啟民可汗及其部落酋長,并演奏百戲之樂。宴后,又賜啟民帛2000萬段。八月,隋煬帝從榆林出發,歷云中,溯金河,到達啟民可汗的牙帳。啟民可汗率突厥王侯“袒割”于帳前,隋煬帝大喜,賦詩云:“呼韓頓顙至,屠耆接踵來;如何汗天子,空上單于臺!”隋煬帝在入塞南返的途中,經樓煩關到太原,在太原下詔營建晉陽宮。然后出晉東南,上太行(又名天井關,在今晉城市南),開直道90里,到達濟源(今河南省濟源縣)。在御史大夫張衡的宅中留宴三日,然后才回到東都。
第二次是在大業四年(608)三月。隋煬帝車駕再次出塞,幸五原(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巡長城。同時下詔在樓煩“汾州之北汾水之源,營汾陽宮”[1](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 181).中華書局,2009.。同時還下令在“汾北四十里,臨汾水起臨汾宮以避暑”,臨汾宮又稱汾水行宮。因建汾陽宮的緣故,隋煬帝還下令割離石郡之汾源、臨泉(是年由合河而改名))和雁門郡的秀容三縣,置樓煩郡,令張衡在督造汾陽宮的同時,修建樓煩郡城(今靜樂縣)。這一年八月,隋煬帝在“親祠恒岳”之后,南下登上汾陽宮圍獵。
第三次是在大業十一年(615)。連年親征高麗(今朝鮮半島)卻幾乎一無所獲的隋煬帝,在苦悶中又想到了汾陽宮。這年三月,他又率大隊人馬到汾陽宮避暑。據說因為“汾陽宮迫隘,百官士卒布散山谷間,結草為營而居”。這一次,隋煬帝在汾陽宮住了近5個月,到八月,才決定離開汾陽宮北巡邊塞。
然而,就是在這時發生了改變歷史走向的“雁門之變”。隋煬帝車駕剛入雁門郡(治山西今代縣),突厥始畢可汗率數十萬騎就風馳電掣襲來。雁門郡41城,突厥攻陷39城,只有雁門和崞縣(今山西原平市)孤守。突厥發兵猛攻,箭矢不時射到煬帝面前,煬帝嚇得抱著他的小兒子趙王杲嚎啕大哭。隋煬帝聽從蘇威等人的意見,懸賞固守,發使征四方之兵入援。下令“守城有功者,無官直除六品,賜物百段;有官以次增益”。于是群情振奮,晝夜拒戰。隋煬帝還遣使至突厥向義成公主求救。義成公主就詐告始畢“北邊有急”,讓其火速回兵。始畢看到雁門一時難克,而隋東都及諸郡援兵也已到了忻口,就將雁門郡擄掠一空,解圍而去。
隋煬帝在位,滿打滿算共14年。14年中,因為喜歡江南風光美景,三下江都(今南京);但為什么會三次巡幸山西?個中原因,值得深究。
關于隋煬帝喜歡到處巡游,一是說因為他在長安害死自己的父親奪位,心中有愧疚和疑忌,他不愿意在長安待。在位期間,不是忙于營建東都、四處修建行宮,就是親自北上(山西)、南下(江南)、東征(高麗),就是不愿意在首都長安久住。據說隋煬帝在即位當年(仁壽四年)的十一月,就東幸洛陽。當時有個術士叫章仇太翼,常以預言家自居。對隋煬帝說:“陛下木命,雍州為破木之沖,不可久居。又讖云:‘修治洛陽還晉家。’”[1](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 180).中華書局,2009.煬帝就下詔于伊洛之原營建東都。后來巡游山西,在三晉大地修筑汾陽宮等,應與此讖有關。
隋煬帝巡游,與其貪戀山川美景自然有關,同時他有一種好大喜功的心理,喜歡四處炫耀、示威。巡游山西也不能說不是如此。隋煬帝喜歡山西,一是因為他青年時代封為晉王,在并州總管任上多年,那時山西的生態環境極好,他對山西的山川美景十分留戀;他在擔任并州總管時,就“開天門嶺棧道,達汾陽宮,名曰楊廣道”[2](清)康基田.晉乘蒐略(卷14).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還有一個原因是他要去突厥駐地領略異族風情,向突厥人炫耀自己的威望。突厥啟民可汗在隋文帝時歸款附塞,經常駐牧于陰山南水草肥美的古漠南地區,先后修筑大利城(故址在今內蒙古清水河縣)及金河(故址在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西南)、定襄(故址在今大同市南)二城。隋文帝還以義成公主許配啟民可汗為妻。本就有“鮮卑血統”的隋煬帝,很重視和這個突厥屬國的關系。
但我們更應該知道,隋煬帝是個想“有作為”的政治家。他巡幸山西,與他統治時期的控制山西的方略改變有極大的關系。我們知道,隋文帝采用宗王出鎮制度,讓他最親信的兒子出任并州總管,控制這一“天下精兵處”,外御突厥,內鎮河北北齊舊地。隋煬帝從鎮壓“漢王諒叛亂”中得出教訓,宗室諸王也并不可靠。但他青年時代在并州多年,知道當地流傳著“太原有王氣”的說法,或許他內心就認同自己由二兒子而能當上皇帝,就是這一說法的應驗。他不能讓別人重蹈自己的覆轍,所以,他不再委任自己的兒子或兄弟來鎮守并州,也不委派重臣出任并州總管。他是用不斷巡幸山西來壓制這里的“王氣”。他外出巡幸,每到之處,都要讓地方官來“獻食”,其實就是一種接見。就是考察和宣示恩威。
但“雁門之變”成了隋朝歷史的拐點?!把汩T之變”讓他后怕,他再也不想巡幸山西了,但突厥已經與隋翻臉,沒有一個重要人物鎮御山西不行。他改變了國策,大業十一年,任命李淵為山西、河東撫慰大使,去處理讓他頭痛的突厥搗亂和不斷爆發的農民反隋起義。他自己籌備次年的第三次南下江都。歷史在這里出現了拐點,隋煬帝南下再也沒能回來,而李淵父子卻因為山西的任命最終得以創立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