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洪交趾丹道之行考論

宇汝松

（山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濟南 250100）

早期道教的修煉法術(shù)主要有丹鼎派和符箓派之分。丹鼎派注重煉丹服食，習煉者多為富有、閑暇的社會上層。符篆派則宣揚神符禁咒，踐履者多為一般的普通信眾。越南自秦漢至十世紀中后期長期北屬中國，道教創(chuàng)立后不久便開始南傳越南。南傳越南的道教主要是符箓派。王彥在《越南歷史上的道教初探》中指出：“縱觀歷史上的越南道教，可以看出，越南道教受中國道教的影響很深，主要是符篆派道教，丹鼎派道教對越南的影響非常有限?！盵1]北京大學亞洲—太平洋研究中心.北大亞太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P247)越南有限的丹鼎派道教主要源于東晉著名的道教學者兼道醫(yī)、丹鼎派創(chuàng)始人葛洪的交趾丹道之行。葛洪由于平賊舊功，東晉時再被舉薦重任，但因道緣深厚，仰慕交趾富產(chǎn)丹砂和仙藥而賤求勾漏令，在交趾“煉丹以祈遐壽”，從而推動了丹鼎派道教在越南的傳播。

一、葛洪早年南行訪道未及交趾

葛洪（公元283—343年）出生于丹道世家，其從祖葛玄曾是吳時著名的煉丹術(shù)士。葛洪對丹道仙學自幼十分喜好，其道術(shù)主要師承葛玄弟子鄭隱，同時亦受到其“博究仙道”的岳父鮑玄[2]《太平御覽》卷四一注引袁宏《羅浮山記》曰：“鮑靚，字子玄，上黨人。博究仙道，為南海太守，晝臨民政，夜來羅浮山，騰空往返?！钡挠绊??！稌x書·葛洪傳》曰：

葛洪，字稚川，丹陽句容人也。……時或?qū)鴨柫x，不遠數(shù)千里崎嶇冒涉，期于必得，遂究覽典籍，尤好神仙導(dǎo)養(yǎng)之法。從祖玄，吳時學道得仙，號曰葛仙公，以其練丹秘術(shù)授弟子鄭隱。洪就隱學，悉得其法焉。后師事南海太守上黨鮑玄。玄亦內(nèi)學，逆占將來，見洪深重之，以女妻洪。洪傳玄業(yè)，兼綜練醫(yī)術(shù)。

葛洪一生至少兩次南下訪道弘教。葛洪二十歲左右平破石冰之亂后，本欲北求仙道異書以廣其學，但由于當時北方正值“上國喪亂”，于是應(yīng)廣州刺史嵇含之邀而開始了他避亂南土的第一次南下訪道之行?！稌x書·葛洪傳》曰：

太安中（公元303年），石冰作亂，吳興太守顧秘為義軍都督，與周等起兵討之，秘檄洪為將兵都尉，攻冰別率，破之，遷伏波將軍。冰平，洪不論功賞，徑至洛陽，欲搜求異書以廣其學。洪見天下已亂，欲避地南土，乃參廣州刺史嵇含軍事。及含遇害，遂停南土多年，征鎮(zhèn)檄命一無所就。后還鄉(xiāng)里，禮辟皆不赴。

從本傳記載的情況來看，葛洪此次南行一方面是應(yīng)嵇含表請來廣州幫助他打理軍政事務(wù)；另一方面就是在交、廣等地訪道修學、弘傳仙道。后者似乎是他更為主要的目的。其理由一是因為嵇含既是葛洪的故交，也是葛洪的同道，“嵇含實亦道教中人”?！侗阕觾?nèi)篇·祛惑》云：“昔有古強者，服草木之方，又頗行容成玄素之法，年八十許，尚聰明不大羸老，時人便謂之為仙人，或謂之千載翁者，楊州稽使君聞而試迎之于宜都?！盵1]王明.抱樸子內(nèi)篇校釋(增訂本).中華書局,1985．(P347)王承文據(jù)此認為：嵇含實亦道教中人?！瓝?jù)清嘉慶中孫星衍校勘本，“楊”當作“廣”，“稽”當作“嵇”，實指嵇含。又據(jù)《太平御覽》卷736引《抱樸子·內(nèi)篇》佚文云李阿有弟子古強。據(jù)此，嵇含所崇重的道士古強曾師從孫吳時期李家道代表人物李阿。而嵇含撰《南方草物狀》實際上也與魏晉道教服食有關(guān)[2]王承文.葛洪早年南隱羅浮考論.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2).。二是因為嵇含遇害，葛洪仍能停留“南土多年，征鎮(zhèn)檄命一無所就”，似乎說明他此行潛心南修的真實旨趣。

陳國符在《道藏源流考》中認為，葛洪正是在此次停留南土多年期間去了越南交趾等地。即葛洪“光熙元年（二十四歲），往廣州，遂停南土，當由日南（即今越南之順化一帶）往扶南（扶南國即今柬埔寨與越南極南部分）（其后因所聞見，記晉代南洋產(chǎn)砂之國，附于《太清金液神丹經(jīng)》之后。）后返里?！盵3]陳國符.道藏源流考.中華書局,1963.(P378)但從《抱樸子內(nèi)篇》葛洪自述的情況來看，此說與史實多有不符。葛洪此次南行并未遠及交州，只是止步廣州，游學訪道，為其垂名青史的道教經(jīng)典寫作收集資料?！侗阕觾?nèi)篇·金丹》曰：

往者上國喪亂，莫不奔播四出。余周旋徐、豫、荊、襄、江、廣數(shù)州之間，閱見流移俗道士數(shù)百人矣?；蛴兴芈勂涿嗽谠迫罩碚摺Ｈ宦氏嗨迫缫?，其所知見，深淺有無，不足以相傾也。雖各有數(shù)十卷書，亦未能悉解之也，為寫蓄之耳[1](P70)。

陳國符之所以認為葛洪此行南及日南、扶南，主要是因為他把《抱樸子內(nèi)篇·金丹》中葛洪由北南下周游諸州的江州錯認為是交州。陳國符說：

永興元年（二十一歲），洪徑詣洛陽，欲廣求異書。正遇上國喪亂，北道不通，乃周旋徐、豫、荊、襄、交、廣數(shù)州之間。閱見流移俗道士數(shù)百人。光熙元年（二十四歲），往廣州，遂停南土[3](P377)。

殊不知，東晉時江州正處于襄、廣之間，而交州則在廣州之南?！短褰鹨荷竦そ?jīng)》所附《抱樸子序述》進一步證明葛洪交趾之行不是在他二十幾歲，而是在他“年已及西”的垂暮晚年。

二、葛洪遠赴交趾的丹道之行

《太清金液神丹經(jīng)》卷下《抱樸子序述》曰：

余少欲學道，志游遐外。昔以少暇，因旅南行。初謂觀交嶺而已。有緣之便，遂到扶南。

奚自扶南、頓遜，逮于林邑、杜薄、無倫，五國之中，朱砂、琉黃、曾青、石精之所出，諸導(dǎo)仙服食之藥、長生所保之石，實無求不有，不能復(fù)縷其別名也。稱丹砂如東漚之瓦石，履流丹若甄陶之灰壤，觸地比目，不可稱量。而此五國，不見服用之方，莫知長延之道，貴無用以填宇內(nèi)，遺靈石而不眄，競雕玩之貨，賤流丹之藥，煉餌不加，真質(zhì)長隱耳。混雜無親，妙物不顯矣。昔經(jīng)眼校，實已分明也。

余今年已及西，雖復(fù)咀嚼草木，要須丹液之功而荏苒止足。顧死將切近，小縣之爵，豈貪榮耶？洪所以不辭者，欲結(jié)以民力，求其通路耳。將欲盤桓于丹砂之郊，而修于潛藏之事。此之宿情，祿愿俱集，永辭墳柏，吾其去矣。

夫人大渴者，長愿臨長河；大饑者，思托農(nóng)圃。欲學道者，何不抱靈方游其地，則何憂丹石之匱乏也。意力之不集耶？奚為止足于貴競之土，安身于紛爭之邦，共其枯竭哉！……彼不貴用丹之術(shù)，則不貴我所為之事。是以我得安其所營，而心無怵惕，獨貴所味而無鉆仰，豈不盡理于內(nèi)而如愚于外哉[1]道藏(第 18冊).(P757,758)？

在此序述中，葛洪一是道出了自己年少就有游外學道的志向和夢想，但一直苦于沒有機會，此即葛洪所言的“宿情”。二是，葛洪此次“因旅南行”是他在“年已及西”，即年事已高之時。三是葛洪之所以不顧榮華毀譽而賤求“小縣之爵”，因為交趾“導(dǎo)仙服食之藥、長生所保之石，實無求不有”，是服食丹液、“荏苒止足”的最佳選擇。四是葛洪此行的目的主要因為“顧死將切近”，意欲服食交趾的丹砂、仙藥以延年遐壽，“永辭墳柏”。五是葛洪對此行的自我感覺和評價是“祿愿俱集”“盡理于內(nèi)而如愚于外”。

《晉書·葛洪傳》亦有與此相互呼應(yīng)的相關(guān)記載：

元帝為丞相，辟為掾。以平賊功，賜爵關(guān)內(nèi)侯。咸和初，司徒導(dǎo)召補州主簿，轉(zhuǎn)司徒掾，遷諮議參軍。干寶深相親友，薦洪才堪國史，選為散騎常侍，領(lǐng)大著作，洪固辭不就。以年老，欲練丹以祈遐壽，聞交阯出丹，求為句漏令。帝以洪資高，不許。洪曰：“非欲為榮，以有丹耳?！钡蹚闹?。洪遂將子侄俱行。

葛洪因早年平賊舊功，在東晉時得以封侯進爵。陳國符說：“洪之爵關(guān)內(nèi)侯，當在建興元年（公元313年，時洪年三十一歲）后?！盵2]陳國符.道藏源流考.中華書局,1963.(P97)咸和年間又被舉薦大任，葛洪固辭不就，以年老，欲以煉丹服食以延壽。聽聞交趾富產(chǎn)丹砂而賤求茍漏令，并最終獲準。勾漏又名句屚、茍漏，系當時交趾管轄下的一個縣。越南歷史學家陶維英說：茍漏位于“寧平省安慶縣地區(qū)和南定省豐盈縣、義縣。晉時，道家葛洪聞交阯有丹（丹沙用以煉仙丹），求補勾漏縣令。在現(xiàn)今安謨地區(qū)，過去稱為九真山的石山中有許多山洞，其中著名的如蝙蝠洞、徐試洞，葛洪確有可能想來這里找地方煉丹”[3]陶維英.鐘民巖譯.越南歷代疆域.商務(wù)印書館,1973.(P61)。

本傳隨后說葛洪“至廣州，刺史鄧岳留不聽去，洪乃止羅浮山煉丹”，赴任交趾未能如愿成行。馮漢鏞根據(jù)《太清金液神丹經(jīng)》卷下《抱樸子序述》中所記載的印支特產(chǎn)、土俗和符箓變革等情況，確認葛洪此次印支之行不虛。

印度支那有許多外地缺少的特殊產(chǎn)品，對這些產(chǎn)品，葛洪無論在深度或廣度上，認識都相當深刻。甚至其深刻程度，還不是“見人撰南方之異同（《神丹經(jīng)》語）”，僅據(jù)傳聞就能知道的。尤其他所提到的特產(chǎn)，大部分都最先見于葛著，若非親身目睹，就很難辦到這點，從而表現(xiàn)出葛氏確曾去過印支旅行[4]馮漢鏞.葛洪曾去印支考.文史(第39輯).中華書局,1994.(P59)。

葛洪游歷印支似無可質(zhì)疑，但不應(yīng)是陳國符所說的，在他平破石冰之亂后的二十四歲左右，而應(yīng)是在他年近晚暮之際。侯外廬等撰著的《中國思想通史》確認葛洪封侯食邑是在建武元年（317），咸和五年以后再度南行，時年已有五十四五歲。

鄧岳為廣州刺史，在咸和五年（330）之后，葛洪再度南行到廣州，當也在咸和五年之后了。則葛洪封侯食邑后在江南，也至少住了十四年左右（317—330）。也就是說，洪再度南行時，當在五十四五歲光景[1]侯外廬,杜守素等.中國思想通史(2卷).三聯(lián)聯(lián)合發(fā)行所,1949.(P785)。

王承文亦認為葛洪“第二次南適嶺表在東晉咸和年間”，并引饒宗頤在《〈太清金液神丹經(jīng)〉（卷下）與南海地理》中所言：“咸和六年（331）洪求為勾漏令”為證[2]王承文.漢晉嶺南道教史考論——以“丹砂靈藥”為中心.載李翀.論衡叢刊(第一輯).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P257,261)。此時的葛洪也當在五十歲左右。

葛洪此行的主旨是“煉丹以祈遐壽”，這對推動丹鼎派道教在越地的傳播無疑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許永璋曾亦指出：“葛洪在這些地區(qū)活動，絕不僅僅是尋找丹砂產(chǎn)地，肯定會傳播道教?！盵3]許永璋.論道教在越南的傳播和影響.史學月刊,2002,(7).

三、葛洪交趾之行的歷史意義

《抱樸子序述》否證了《晉書》本傳說他到了廣州為刺史鄧岳勸留而止步羅浮山煉丹而終一事，確證了葛洪為了仙道理想，不顧俗鄙毀譽而遠赴交趾賤任勾漏縣令。其序述是道教史一份珍貴的史料，記載了當時印支半島所富含的丹道仙藥以及民人對仙道尚無識知的歷史始況，對道教南傳越南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和歷史意義。

首先，對仙道丹術(shù)的滿腔熱情和矢志追求始終是葛洪慣行的弘道宗旨。《抱樸子內(nèi)篇·金丹》亦曾印證他“少欲學道，志游遐外”的志向和個性：“余少好方術(shù)，負步請問，不憚險遠，每有異聞，則以為喜。雖見毀笑,不以為戚?！盵4]王明.抱樸子內(nèi)篇校釋(增訂本).中華書局,1985.(P72)雖然葛洪以“才堪國史”的高貴身份賤求蠻荒之地的勾漏縣令，飽受鄙俗毀笑，葛洪還是表達了他為了道教理想，此行“豈不盡理于內(nèi)而如愚于外哉？”

其次，葛洪看到了當時的印支半島確如聽聞的那樣，道教長生服食煉養(yǎng)的仙藥品種多，藏量富，實乃無求不有。在“年已及西”，“顧死將切近”垂暮、危急之時，他對平時“咀嚼草木”的養(yǎng)生方法深感不足，渴望“丹液之功而荏苒止足”，因為在他看來，在所有修仙的藥物中，還丹金液最為重要：

余考覽養(yǎng)性之書，鳩集久視之方，曾所披涉篇卷，以千計矣，莫不皆以還丹金液為大要者焉。然則此二事，蓋仙道之極也。服此而不仙，則古來無仙矣。

仙藥之大者，莫先于金丹。

若金丹一成，則此輩一切不用也[4](P70,336,332)。

交趾富產(chǎn)的優(yōu)質(zhì)金丹仙藥彌補了葛洪早年雖有煉丹之志、名師指點和丹經(jīng)仙方，卻長期苦無丹藥的窘迫和抱憾。葛洪曾在《抱樸子內(nèi)篇·微旨》中指出：“九丹金液，最是仙主，然事大費重，不可卒辦也?！薄叭挥嗍苤讯嗄暌?，資無擔石，無以為之，但有長嘆耳?！盵4](P124,71)如今的“小縣之爵”終于可以遂愿他積壓多年的宿情和心病。所以，葛洪認為，求任勾漏縣令實是他人生明智而雙贏的選擇，即“祿愿俱集”矣。

再次，葛洪游歷當時的越南中南部和柬埔寨等地，還不知長生延壽之道、沒有煉養(yǎng)服食的意識和方法，徒把自然饋贈的靈石、流丹等貴重仙藥視作無用之物，即“不見服用之方，莫知長延之道；貴無用以填宇內(nèi)，遺靈石而不眄”。作為道教中人，葛洪一方面對此深感可惜，另一方面自然會向他們宣道傳教。按照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洪所以不辭者，欲結(jié)以民力，求其通路耳。將欲盤桓于丹砂之郊，而修于潛藏之事?！蓖ㄟ^言傳身教，推動道教煉丹服食在越南的發(fā)展。

再次，葛洪以親眼目睹證明了包括越南在內(nèi)的印支半島確是修仙之福地，仙家之庭宇?！侗阕有蚴觥吩唬骸扒夷襄诖缶?，名山相連，下洞潛霍，高齊青云，火州郁勃，香陵芳芬，豈唯楊楚之郊專有福地耶？……又丹經(jīng)所言，既成而服，有升天之驗，如仙人所傳八遐，將一家庭宇耳。”[1]道藏(第 18冊).(P758)這對道教南傳越南無疑具有更大吸引力和推動作用。

最后，作為東晉著名的道士、道醫(yī)兼道教學者，葛洪在赴任越南期間，通過親身搜訪和實地考辨，詳細記載了當?shù)馗划a(chǎn)的仙丹靈藥，并對它們“混雜無親，妙物不顯”的亂象，進行了“眼?！保蛊淞驾杀妫Y藥分明。從而為丹道、醫(yī)道等“將來君子，各搜德業(yè)，不以管穴別意，有所導(dǎo)引也?！盵1](P758)為道教和醫(yī)學都作出了重要貢獻，即如馮漢鏞所言：“他的這趟旅行，對中越等印支國家，都起到文化交流的作用。更因葛也是位醫(yī)學家，故在醫(yī)學上所起的交流作用更大。”[2]馮漢鏞.葛洪曾去印支考.文史(第39輯).中華書局,1994.(P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