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國舅爺（三）

于晴

那雙俊目落在他的面上。他也不臉紅，瞪了回去，說道：“師父啊，根據歷代親王的風流事跡，至少還要加兩個側妃，你老人家記得教她們點穴時，別太操勞，小心馬上風啊?！?/p>

長孫勵沒理會他的酸話，拉過他的手腕，看著手腕處用布包扎的傷口，道：“哪來的？”

“被咬的?！彼惶樵傅卮鸬?，但頭別到另一邊，嘴角偷偷上揚。

“說清楚。”

“我看見有人賣身葬父差點賣到人家床上去了，便一時好心買回來。”

“別人家的事你管什么？”他淡淡道。

龐何又看向他，掩嘴咯咯地笑：“師父，你心疼我??？”

長孫勵看了他一眼，輕柔地彈了下他的傷口處，見他疼得輕叫，他才道：“我心疼什么？”頓了一下，他又道，“宮里大總管可有跟你提過，皇上大婚后，后宮妃嬪便要遞補進去？”

“早提過了?；噬喜攀q呢，也難為他了，要是二十歲那年沒虛掉，我把頭砍下來讓他坐?！?/p>

長孫勵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頭，蹙眉道：“你要敢在外頭這么說話，我也沒法救你！”

有沒有搞錯？他老爹死得早，有時真的覺得師父徹底化身成他爹了。龐何憋著滿肚子的氣，道：“我是不會讓龐家任何人進后宮的，大總管跟我提，我也不理！”

“龐府女子已在名單上，你不理也不行！”

龐何倏地抬頭瞪著他。

轎子已經停下，長孫勵面無表情地趕他下轎。

龐何被迫下轎，下轎前還不忘帶上他的寶貝毯子。他想踢轎門一腳泄恨，但轎內的男人目光冷冷地望著他，害得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一日為師，果然終身為父。

世上每個人都是有克星的，他這惡霸當然也會有，而且不巧的是終身為父的那個人，就不知將來誰會是師父的克星？

總之，不是他就對了！

他恨恨地放下腳，決定回頭改踢龐府的大門。

“勤之?！鞭I內的男人叫住他，耐心地等龐何轉過身，才道，“皇上今年才十二歲，他的日子還長得很，并不是今日入宮明天就要殉葬。你不能用自己的想法替代龐府里女子的想法。”

“誰會想進宮？”他完全不能理解。

“是啊，就有個倔丫頭不肯進宮，還為此病了一場。”那語氣倒是有點懷念的意味。

龐何愣了一下，一時猜不出師父是在暗示什么還是在打趣。這么死板的人，要說打趣，根本是癡人說夢。

“別老去鬧事。趙太傅是你爹的子弟，他可以放過你一次兩次，但若是遇上難惹的人，到時你哭爹喊娘都來不及了?！?/p>

呸！他會哭爹喊娘才見鬼了！龐何往龐府大門走了幾步，而后想想，又走回轎前，問道：“宮里哪來的鬼？”

“不關你的事。”

龐何聞言，暴怒加暴走了。對，什么都不關他的事！

他不顧一切地用力踢向轎門，然后趁著轎里的人還沒發作，膽怯地一溜煙跑回了龐府。

“關門，關門，今天本少爺不見客！”龐何頭也不回地喊道。

長孫勵見狀，目光深沉卻含著點寵溺。

他聽力極佳，聽見轎夫低聲嘀咕：“又不是在踢喜轎……”

喜轎？他與龐何二人都還未婚，踢誰的喜轎？要踢也不該是龐何來踢。想到這里，他目光微柔，放下轎簾，道：“回王府吧。”

“鬧鬼？國舅是聽誰說的？”眉目神似恭親王的小孩皺眉問道。

這小孩，穿著一身龍袍，還有著孩童的稚氣，但舉手投足間卻充滿了天生的貴氣。

“偶然聽見的，忘了是誰說的了！”龐何剝著荔枝皮，將飽滿的荔枝肉一口塞進嘴里。

雖然龐何的動作不合皇族的氣質，但看起來就是讓人賞心悅目。小皇帝回過神，追問：“你想想，到底是誰說的？”

龐何想了想，托腮道：“是恭親王說的！”這完全是嫁禍。

“皇叔？”小皇帝向來畏懼這個不親的皇叔，“也對，你跟皇叔交情頗好……”自然不能怪罪皇叔。明明該封口的都封口了，哪知皇叔會跟小國舅講？

龐何吐出荔枝核，站起身拍拍衣袖，跪在御花園的地上。

“是龐何逾矩了，以為臣跟皇上向來如親生的，所以一時冒昧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請皇上恕罪！”

小皇帝瞪了他一眼，叫太監宮女退下后，才嘆息道：“舅舅說這種話，豈不是讓我心懷歉疚嗎？我把你當親舅舅看，反而不親近真正的親舅爺爺，你分明……”

“好了好了！”龐何捏著小皇帝可愛的臉頰，直到小皇帝瞪眼看他，才松手起身，“皇上才幾歲，越來越老氣了，明年大婚后你就是大人了，我再也不能跟你這樣玩啦！”

“明年大婚……”小皇帝搖搖頭，跟著龐何在御花園里散步，坦白道，“舅舅，這話我只跟你說，我一點也不想大婚，可是偏偏不得不這樣?；适迥莾海欢竽抢镆膊粫?，你還沒成親，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是吧？”

“好可憐??！”龐何同情地拍拍他的頭。

小皇帝白了他一眼，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我是皇上呢，敢說我可憐？但想到此刻是舅舅和外甥，不論君臣，便及時改口：“舅舅府里有像舅舅的女子嗎？”

“沒有！本人獨一無二，不容許有人相仿！”龐何氣勢囂張地說。

小皇帝撲哧一笑：“也對。要是有第二個龐何，京師就要亂了。我常聽說舅舅在外頭鬧，可我覺得你在宮里也知道分寸，對太妃更是恭敬有加，你這人，真是古怪，讓我搞不清楚你到底是好還是壞?！?/p>

龐何不以為意，道：“我要是在宮里鬧，豈不是讓你為難？”他用力摘下御花園的牡丹，笑嘻嘻地道，“皇上一直在轉移話題，快告訴我那個鬧鬼的傳聞！”

小皇帝瞪了他一眼，當作沒看見他摘花踩花的惡劣舉動，想了想道：“舅舅是自己人，我不是不讓你知道，而是這種鬼魂之事聽多了，對人總是不好?；适甯叶假F為皇族，自然不會被這種事影響，但聽說舅舅兒時多病，我總是在想萬一……”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饼嫼卧谒媲岸紫聛恚闷娴溃暗降资悄膬簛淼墓?？”

小皇帝遲疑一下，道：“是后宮的鬼。這幾個月，總有宮女在后宮發現鬼影，明明已無人居住，但總有影子來去無蹤。當然，也有可能是宮女疑心生暗鬼，可連著幾個月都有不同的宮女見到，這就無法解釋了?！闭f到這里，小皇帝忽地打住了，再接下去的話都是宮女推測出來的，算不得準。

再者，接下去的事，總是有點觸霉頭，說不定這舅舅從此拒絕龐府女子入宮。

世上他要誰入宮誰就入宮，龐何拒絕也不成，但他總是想尊重一下這個跟他玩在一塊的舅舅。

幼年時他四周都是顧命大臣，要不就是老得不得了的太傅，指派到他身邊的太監也全是上了年紀的，方便照顧他這個小皇帝。

不管是恭親王還是雍親王，都是以教導他成為一代明君為前提親近他，更別談母后那幫外戚，總是逮到機會就討圣恩。

就這龐何好，第一次在太妃身邊見到他，他以為四歲小孩不會有多少記憶，竟然當著太妃的面來鬧他。

而后幾次他有意無意地出現在太妃那里，總是會追尋這個老是四下無人來鬧他的小國舅。明明已經是二十歲的人，卻還有一副小孩子的心性，鬧到后來他倒像親舅舅一樣，連母后也有微詞。

“舅舅，你年紀不小了，不如我來替你指婚……你做什么你？疼，疼，疼！”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因為臉頰被掐得生疼，他疼得一腳踢向龐何。

龐何竟然不避，跌坐在地。

“你要是敢指婚，我就逃婚！”

小皇上疼得捂住臉頰，瞪著他：“你一輩子不成親，不給龐府開枝散葉是嗎？”

“早就開枝散葉啦，你不是太妃生的，但太妃視你如己出，你就隨便當一下龐家的人吧。”

“你怎么跟皇叔說得差不多？”

“咦？”龐何看向他，“哪個皇叔？”

“我還能替哪個皇叔指婚？當然就是在龐府隔壁的恭親王。我有意替他指婚，他說他一門心思放在我身上，我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樣，孩子未成家立業，他也無心其他……”

本來還想再抱怨一下皇叔與他有距離，他哪里像皇叔的親生孩子，但忽然見到一個明明生得嬌艷的人在掩嘴發出不堪入耳的老鼠笑聲，小皇上一愣，用力拍著龐何的頭。

“舅舅，你中邪啦！”難怪之前他特意問幾位大臣跟龐府結親的意愿，每位大臣都很直接地推托。

他們的首要目標是跟恭親王結親，等在恭親王那里確認毫無希望后，才會考慮龐何。當然，也要確定龐府的女子入宮后得到了他的寵愛才行。

他這個小皇帝也很麻煩??！是哪個龐家女子要入宮他都沒看過，到時還得勞心勞力假裝寵愛這名女子，來保住龐何在朝堂的地位。

這個舅舅到底懂不懂他的辛苦?。克钦嫘南矚g這個舅舅才肯這樣做的，他懂不懂??！

“舅舅，你再這樣下去，有誰愿意嫁給你？難道你對未來沒有任何計劃嗎？”

“有啊，我的計劃就是出海當海盜?！?/p>

“海盜？”

“沒錯，因為海盜可以為所欲為，也可以理所當然地盜走喜歡的人啊！”他笑得嘴都歪了。

小皇上目瞪口呆，終于忍不住握緊拳頭，暴打了小老鼠的頭。

有太監自轉角匆匆趕來。小皇帝立即站直身，龐何也迅捷地起身，頗為默契一前一后，皆負手欣賞御花園里盛開的百花。

“這個時節的花真美啊，國舅……”小皇帝沉穩道。

“是啊是啊，皇上比這花還美，美得微臣都要眼花繚亂了……”龐何心花怒放地回答，依舊露齒在咯咯地笑著。

小皇上深吸一口氣，決定近日內都不要再召見龐何。

第三章

“皇叔當真不成親嗎？”小皇帝實在忍不住，將手中的奏折放下來。

長孫勵正在一旁看小皇帝批過的奏折，聽到他這句話，又黑又長的睫毛動了一下，沒抬起眼，輕聲道：“皇上何出此言？”

“您老人家……不肯接受朕的指婚啊?！毙』实墼陂L孫勵面前，總是嚴守著皇家禮儀，“或者，您看中哪家大臣之女，跟朕說一聲……”

“大臣之女？本王盡心盡力地輔佐皇上，倒沒注意哪家女兒?；噬希氵€是看奏折吧，天下之事與本王的親事孰輕孰重，皇上自是心知肚明?！闭Z畢，長孫勵便專心地看著小皇帝批示過的奏折。

小皇帝聞言，只好放棄跟恭親王親近的機會。還說他像兒子呢，像才怪。小皇帝一愣，暗罵龐何。跟龐何太親近了，連說話都有點神似！

他有點怨懟地瞄了長孫勵一眼。

這位皇叔的個性跟攝政皇叔不太一樣，他若沒看完的奏折攝政皇叔會直接替他看了，甚至有時嫌他思考太慢會替他解決。而勵皇叔則不同，非要等他這個皇上批完再看。又如，在聽政時，他心里有所遲疑，看向在旁一起聽政的勵皇叔，勵皇叔完全不會給他任何建議……

以脾氣來論，勵皇叔絕對好過攝政皇叔，但他總覺得自己跟勵皇叔之間，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有太監靜靜地送上御茶房的蘋果。小皇帝終究還有幾分小孩心性，忍不住放松一下，揀了一個來啃。

宮里的蘋果自幼果時就會漆上福壽的字眼，等成果了，福壽的字樣自然烙在上面，讓人吃了很有福氣感。

他想起龐何每次吃蘋果都愛咬掉福壽這兩個字，便不由得暗笑，偷偷地看向長孫勵。

長孫勵的目光正落在那盤蘋果上。

驀地，小皇帝脫口道：“送一盤到翻書房去吧?！庇盅a充，“賞給龐國舅的。”

“是?！碧O退下了。

小皇帝等了一會兒，見長孫勵沒阻止，便暗自松了口氣，算龐何你走運了！

沒一會兒，他又瞄著長孫勵。這皇叔身穿官袍時，端肅不茍言笑，皇族風范畢現，但平日穿一深色長袍，腰間鑲玉暗帶，倒顯得豐采溫潤，眉目清俊……如果穿一身錦織白袍，會顯得更出塵好看，不知此時他建議皇叔衣著上的打扮，會不會遭來一記白眼？

小皇帝思及此，暗笑出聲。

他哪里敢這樣建議啊？等等，這樣一想，龐何這小子是不是在模仿皇叔的衣著？自他認識龐何以來，龐何就是皇叔這樣的衣著，千年不換，全是偏向暗系的長袍……這龐何也太沒品位了吧，這樣仿皇叔，又不是丑八怪，用不著這樣學習皇叔吧？

“皇上用心了。”長孫勵在旁平靜地提醒。

小皇帝嘆了口氣：“皇叔督促朕，朕自當感激。不過，朕也希望皇叔別讓朕為難，這幾個月，母后那頭，一直在暗示朕，那個……相爺的閨女……”

長孫勵聞言，抬眸看向他，笑道：“皇上當真希望滿朝都是太后的人馬？”

小皇上心頭一跳，直視長孫勵溫和的目光，而后輕喃：“那終究是我的母后?！?/p>

“皇上也不必煩惱，先皇要本王與皇兄輔政，便是要防止這種事的發生。本王曾在先皇床榻前起誓，不會讓天朝淪至外戚之手，也絕不會左右皇上的朝政。”

小皇上訝異，而后追問：“攝政皇叔呢？也起誓了嗎？”

“這是自然。”

“可是……”他以為攝政王與母后……

長孫勵神色未動，道：“皇兄自有分寸。但本王可以確保，只要明年密詔一開，相爺的人馬絕不會再拉攏本王?！?/p>

“密詔？”小皇上一臉吃驚，“什么密詔？”

長孫勵眉目微微驚訝，倏爾望著他，那雙黑眼微微瞇起，良久，才道：“先皇留下的密詔，至明年皇上大婚時才可公開的詔書，皇上不知道嗎？”

小皇帝想了想，搖頭：“朕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啊。”語畢，見長孫勵那清俊的面色，竟是一點點地沉了下來。

“皇叔，密詔與你有關？”

長孫勵那略寬的嘴，此刻緊緊地抿著，黑漆漆的眼瞳直勾勾地望著小皇帝，小皇帝不由得心頭猛跳。

“皇叔？”現在皇叔在看誰？是他還是父皇？為什么這樣看他？

有時候，真的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皇叔在提及父皇時，雖是平靜，但總是沒有什么感情。

“是在太后手里嗎？”

小皇帝聽見這句若有所思的低喃，有點驚訝：“密詔在母后手里？”密詔的內容是什么？為什么由母后收著？怎能瞞著他由母后收著？

長孫勵回過神，看見年紀尚幼的小皇上正一臉迷茫地望著自己。

先皇果然防他，密詔若是在小皇上手里，他要騙來很容易，但密詔在太后手里，分明是要他盡心輔政。

他不由得苦笑。

先皇防他如防賊，將無人知曉的密詔交到太后手里，這說明了什么？

密詔里并非他想要的東西！

他沉默半晌，道：“這密詔確實與本王有關，既然不在皇上手上，皇上也不必煩憂?！?/p>

原先送蘋果來的太監在殿外輕聲道：“皇上，奴才送蘋果到翻書房，沒見著龐國舅?！?/p>

殿里的二人同時一怔。小皇上自言自語地說：“朕是不是太縱容他了？這個時候不在翻書房會去哪兒了？”

同時，長孫勵低聲而起：“去問清楚，龐何上哪兒了？”

太監領命而去。

小皇上又看了長孫勵一眼：“皇叔，恭王府與龐府只有一墻之隔，龐老太傅也曾教導過父皇與皇叔，你跟龐何感情似乎不錯？”

長孫勵微笑道：“確實不錯。”

小皇帝有些傻眼，沒料到長孫勵承認得如此干脆。這皇叔一向很少回應私事的……

“龐何在外頭，總是惡名不斷……”跟皇叔你這個天朝棟梁的名聲，是天差地別。

“那是他自幼多病，性子多少別扭些，加上龐府里有一些不學無術的堂兄弟，便造成了他今日的個性?；噬峡梢苑判?，龐何脾氣雖壞，卻也干不了什么極惡的壞事?！遍L孫勵道。

小皇帝眨眨眼：“皇叔……真清楚……”

長孫勵一笑：“他是我看著長大的，怎會不清楚？”

又笑了，又笑了！龐何，你何德何能，比他還會讓皇叔笑！小皇帝內心復雜，不知是該忌妒龐何，還是該高興這個小舅舅有恭親王當靠山。

他又道：“其實皇叔與龐何年歲相差也不過七八歲，說是看著他長大，倒也有些夸大了。”

“本王第一次看見他，他比皇上還小，那時本王已是少年，自然覺得他小。”而且野蠻得很，不把他當親王看，模仿著野書上把他當師父對待，賴皮得跟個野蠻小子一樣。

龐何字勤之，勤之二字便是他取的，要他勤學功夫，希望他身強體壯，再無病弱之時。

但這些私話，他不打算跟小皇帝說。有些回憶，是不容許外人插入的。思及此，長孫勵的面色柔和了些，黑眸也蒙上了薄薄的悅色。

小皇帝目瞪口呆。

“啟稟皇上、恭親王，龐國舅上太妃那兒了。”太監來報。

“太妃？”長孫勵沉吟了一陣。當年未進殉葬名單的少數妃嬪都搬到太后的慈壽宮那兒養老去了，龐太妃自然也過去了。

長孫勵與龐太妃有過幾面之緣，她頗似他母妃的佛心性子。她入宮沒多久，先帝便辭世了，根本來不及懷上龍種。

平日龐何上慈壽宮是要等召見的，龐太妃雖然寂寞也知龐何不受拘束的性子，鮮少主動召他入宮陪伴。

他記得，龐何最近迷上了陌鳳國的七冊小說，每天讀得不亦樂乎，還會故意逐字念給他聽，哪里會記得去陪太妃？

“是太妃召見的？”長孫勵忽地問道。

“奴才聽說，是的?！碧O恭謹地答道。這個太監是皇上身邊的人，明白龐國舅在小皇帝心里的地位，他遲疑了一會兒，又道，“奴才回來的路上也聽見宮女說，太后得了小國的貢品，想起龐國舅，特地召他過去?！?/p>

“太后召見？最近哪來的小國貢品？”小皇帝驚訝道，看向長孫勵，后者眉頭深鎖。他放下奏折，“皇叔，你……”

長孫勵揮手道：“皇上看奏折吧，本王先告退了?！?/p>

小皇帝連忙起身，道：“朕也一塊去吧。前幾次朕去請安時，太后對國舅有些怨言，多半是國舅在民間搶了某些人的好處，告到太后那里去了。又或者，太后總是不喜朕跟外人親近，所以……”

長孫勵瞥了他一眼，道：“那就一塊去吧?！闭Z畢，撩袍而去。

“太妃啊，你真的覺得這樣的日子好嗎？”龐何坐在階梯上，剝著荔枝問道。

還是宮里的荔枝好。宮里有碎冰，冰鎮荔枝特別爽口，晚點全帶回府慢慢享用。

“這樣的日子很好啊?！毙沱惖呐鱼紤械刈诖查缴?，抿嘴笑道。

龐何回頭看著她，露出閃閃發亮的牙齒：“要這樣笑，才開心?！?/p>

龐太妃掩嘴笑著：“何弟怎么還是老樣子？”

“我這性子一輩子也改不了了。”龐何想了想，奪過宮女捧著的瓷盤，當著宮女的面，硬是擠坐到龐太妃身邊的床榻上。

他雙腿盤起，撿了塊碎冰含在嘴里，順便送一塊到她嘴邊：“太妃，吃不吃？”

龐太妃搖頭微笑著。

“你待在宮里，真的一點也不寂寞？”龐何有點不信，“如果是我，我一定挨不住這樣的生活。”他頓了一下，又嘟囔道，“別說挨不住了，可能我一進宮就會跟那老皇上拼個你死我活?！?/p>

龐太妃聞言，看了看在旁的宮女，揮手讓她們站遠些。

她柔聲道：“何弟如今長大了，理當成熟些。你不能為龐府開枝散葉，但龐府目前還是仗著你生存。姐姐雖是太妃，但如果有一日你出事了，姐姐也沒法再救你。”

龐何猛地往嘴里塞荔枝，鼓著頰，沉默良久，才低聲道：“有些事我看不過就去做了，我也不覺得愧疚。我唯一愧疚的，就只有太妃跟那個……那個……我害死的人。”

龐太妃不以為意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嗎，入宮這事，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不能拿你的看法來決定姐姐情愿與否；再者，恭親王也該跟你說過，當年我本在殉葬名單上，他救下我時，并沒有遞補的妃嬪上去，你內疚什么？”

龐何不滿地低語道：“天朝妃嬪殉葬是湊喜數的，姐姐下來了，自然有人補上去。你跟師父怕我內疚，我心里是明白的。哼，那老色狼，明明年紀那么大了，還要娶這么多人，人走了還貪得無厭帶人下去服侍他……”

“咚”的一聲，他的后腦勺被人輕輕地拍了一掌。

可惡，這招八成是跟師父學的，連爹辭世前也送了他這么一掌，他的后腦勺很美是不是？龐何耍賴地靠向龐太妃的懷里。

女子多有體香，龐太妃的香氣很像娘親，跟他身上的完全不同，很好聞，也很有安全感。

宮女微微睜大眼，龐何看了她一眼，宮女立即臉紅垂目。

龐太妃并沒有阻止他撒嬌的動作。小時候龐何與她不親，后來她主動開口入宮，龐何震驚的表情她永遠不會忘記。從此，龐何待她極親，甚至在她面前有如孩子一般時常撒嬌，她也終于明白小時候的龐何是那種“你主動待他好，他就記在心頭賴著不放”的人。

“你今天怎么有空來看姐姐？”龐太妃這才想起問這個。

龐何愣了一下，道：“不是姐姐召見我嗎？”

“沒有啊……”

“太后駕到！”

龐何被龐太妃輕輕推了一把，立即回過神，連忙下階。他不敢抬頭，連忙跪地，道：“太后萬安?！?/p>

莫名其妙！姐弟敘情，這太后跑來做什么？

“起來吧?！?/p>

那聲音很尊貴，龐何沒有抬起頭。天朝祖宗規矩太多，這些養老的妃子與皇上的年齡凡是差三十歲以下者，每當皇上與她們見面時，總是有簾子相隔，以防“亂倫”。久而久之，他們這些官員自然不敢抬首仰望，何況，太后才三十多歲，長恭親王數歲，一點也不老……咳咳，當然，能爬上鳳床的攝政王，絕對可以抬頭仰望太后，但這話，他有自知之明，絕不會在當事者面前說出口。

“真巧啊，許久不見小國舅。哀家記得最后一次見到小國舅時，小國舅才十七八歲，哀家記得你幼年多病，是吧？”

“嗯——”龐何不記得最后一次見到太后是在哪里，他對不在意的人和事一向忽略，于是說道，“蒙太后福澤，龐何如今身強體壯?！备Ｒ粯?！

床榻上的女人微微一笑，頭飾竟無響聲。龐何很想抬頭看看這人是在真笑還是在假笑，但……算了。忍一時之氣，保百年之身，劃算！

“哀家記得那時你面色雖白，但美得跟妖精似的，哀家還記得跟太妃提過，若不是龐何在京師出名，哀家還真以為是哪兒來的神仙妖精呢。”

龐何暗暗呸了一聲。說話就說話吧，拐什么彎？也只有攝政王吃她這套吧！

“哀家還記得，當初先帝就是看見小國舅的相貌，才要太妃入的宮，是吧？”

“這些陳年往事沒想到太后還記得?！饼嬏Φ?，“龐何，你先回去吧，我有家常話要跟太后聊?！?/p>

龐何才要說聲：“是。”哪知太后又道：“等等！哀家有話跟龐何說呢?！?/p>

龐何一愣。

“有件事，想請小國舅幫個忙，但在此之前，你抬起頭讓哀家看看?！?/p>

“臣不敢?！?/p>

“有什么不敢的？”太后淡聲道，“哀家要你抬頭你就抬頭吧，難道還要哀家求你不成？素聞小國舅在京師一向率性而為，怎么一到宮里就成縮頭烏龜了？”

龐何瞇起鳳眸，低聲下氣道：“太后懿旨，臣不敢不從?！闭Z畢，他暗暗罵遍她的祖宗十八代，猛地抬起頭，直視高高在上的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