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焰
多少年來,中國人不斷揭露和聲討日軍制造南京大屠殺的暴行,這自然有必要,但不能陷入簡單的悲情意識。對當年侵華日軍的暴行,應擺脫固定的“臉譜”式描繪,從民族文化的維度,探索當年東洋武士乃至民間的對外擴張思潮是怎樣形成的。
在中國制造屠殺暴行的日本人,參加“皇軍”前大都是老實的下層工人、農民,到了中國大地上卻成了兇神惡煞,其思想根源除了“皇國至上”的教育,也在于日本社會上長期流行的蔑華、辱華風氣。
仰視、平視和俯視
據一些專門采訪老兵的日本學者統計,只有二成左右的老兵能反思戰爭罪行并表示對不起中國,一成左右的人還堅持“大東亞戰爭”有理,七成的人雖對侵華戰爭表示遺憾卻又認為“當年打仗是沒法子,打起仗來軍紀也難保證,難免有施暴的事”。這種比例清楚地表明,戰后日本社會并沒有清算發動侵華戰爭的思想根源。
追溯起來,中國過去曾是日本人崇拜的文化母國,不過其對華態度卻經歷了仰視、平視和俯視三個階段。
在中國的唐朝至宋朝,日本對華基本是仰視,通過學習中國文化走出了蒙昧落后時代。從元代到甲午戰爭前,日本對華轉為平視。日軍借所謂“神風”(即臺風)擊敗了忽必烈的艦隊,后來出現百年倭寇之患和豐臣秀吉侵朝,幸虧明朝軍隊在朝鮮打敗日軍,才使其收斂了野心和傲氣。甲午戰爭中日本將清軍打得一敗涂地,自此以后半世紀里,日本人傲慢地自居于中國之上,形成了俯視。
甲午戰爭期間,日本社會上流行的觀點是“文明與野蠻之戰”,認為對“落伍民族”就應該毫不留情地征服,旅順大屠殺等暴行就是在此種觀念下制造出來。此后幾十年,隨著兩國經濟和文化水平的差異越拉越大,日本社會上蔑視中國的觀念日益強烈,其軍人在華揮舞屠刀也就如宰豬羊。
“豚尾奴”到“支那人”
多年來,中國影視作品中的日本侵略者的臺詞中往往使用“中國人”一詞,這其實不符合歷史事實。因為,那時東洋社會上只輕蔑地使用“支那人”之稱。這一詞匯對于現在中日兩國的多數人來說已經很陌生,然而在日本侵華的年代,這是一個帶有國恥烙印的稱呼,讓中國人感到刺耳痛心。
甲午戰爭之前,一般日本人對作為自己文化源頭的中國還持有某種尊敬,橫濱的華僑盡管也受到一些排擠卻不至于公開受辱。自從“日清戰爭爆發”的售報鈴聲響起后,“豬尾巴”“豚尾奴”就成為日本社會上稱呼中國人的綽號。唐人街上的華僑男子一走出街區,就有日本小孩在后面追逐,有時還肆意扯其辮子,口里喊著“清國奴!豚尾奴!”路邊身著黑制服的警察看到,不僅不加制止,還往往放聲大笑。
隨著日本人在中國大地日益橫行,東洋三島上華僑的地位日低,留日學生也愈受蔑視。1912年清王朝被推翻,不能再稱中國為“清國”,中國人也都剪去了辮子,沒有“豬尾巴”了。日本人從此輕蔑地稱其為“支那人”。甚至日本小孩子吵架也常這樣罵道:“你怎么這樣笨,你父母肯定是支那人!”
以盧溝橋事變為發端的全面侵華戰爭開始后,一些狂熱的日本軍國主義分子不滿足于“支那”這一貶詞,還在社會上蔑稱中國人為“強克玀”(“豬玀”之意)。在日本的華人外出時,經常可以聽到這種辱罵。
鼓吹本民族地位至上,要奪取他國領土作為“生存空間”,并視被征服國人民如草芥任意殺戮,是20世紀興起的法西斯主義的主要特征。德國納粹自詡日耳曼人是“優秀民族”,理應消滅“劣等民族”,這也是其黨衛軍、國防軍乃至沖鋒隊犯下反人類的集體屠殺罪的思想基礎。在東方,日本軍國主義者“大和民族”的優越感和對東方其他民族的輕蔑,同樣是驅動其侵略擴張和制造無數暴行的思想基礎。
戰勝國終于被稱為“中國”
戰后國民黨政府因忙于內戰,放棄了向日本派遣占領軍。不過,經過中國派駐日本的軍事代表團的強烈要求,美國占領當局命令日本政府不得再使用“支那”一詞。“支那”這一令中國人極感屈辱的名詞畢竟從此從日本公開出版物中消失。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國成為戰勝國,但戰時國民黨政府的許多表現令許多日本人輕蔑,戰爭結束時中國戰場上日強中弱的形勢又沒有改變,在戰敗者心中并沒有真正確立起應有的尊重。日本人普遍認為“我們是被美國打敗的,并沒有敗給中國”,民間相互之間談論中國時還習慣使用“支那”一詞。
“支那”一詞真正得以從日語中消失,關鍵在于新中國成立后取得的抗美援朝戰爭的勝利。中國敢于出兵朝鮮,美國輿論驚呼遭到“美國陸軍史上最大的敗績”,戰后普遍對美國頂禮膜拜的日本人震驚了。一再看到和聽到“中國人”“中共軍隊”取得勝利的新聞報道,許多日本人在感嘆之余,對中國產生了真正的敬佩之感。抗美援朝的戰報傳到東北的日本戰犯管理所時,那些由蘇聯遞解過來、一向表示不服的戰犯們,重新認識到自己老對手的強大力量,多數都低下了腦袋表示服罪并愿意接受改造。在日本的老一代華人從切身的體驗中也大都深深地感受到,抗日戰爭的勝利使他們挺起了腰桿,朝鮮戰爭才使他們的祖國被承認為強國。
國力對比轉換帶來心理不適
上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日本政府跟隨美國敵視中國,不過當時日本社會上左翼力量也比較強,揭露侵華戰爭罪行和主張中日友好的呼聲強烈。在官方不能建交的情況下,中國領導人采取了民間外交即爭取日本人民的政策。“兩彈一星”的成功增強了軍事震懾力,加上當時實行聯合美國、西歐和日本對抗蘇聯的“一條線”戰略,這種形勢終于促成了1972年中日恢復邦交。
近些年來,由于在釣魚島問題上的沖突,“中國威脅”論在日本甚囂塵上,日本要求美國提供保護。偏激民族情緒在社會上蔓延,使主張中日友好的聲音很難發出。在日本,有過戰爭責任的老年人差不多已不在世,對中國仍不斷聲討日本過去侵華的罪行,戰后新生代普遍感到不滿,認為是打壓他們成為正常國家。據近年來的日本民意測驗,對中國有“好感”的人降到不足一成。
人們也應看到,如今日本社會上對華態度的變化,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國崛起引發其心理不適應的結果,與侵華年代蔑視“支那”的傲慢心態完全不同。回想1990年時,中國的GDP只及日本的八分之一,2000年達到四分之一,2010年終于超過,到2014年達到日本的兩倍(這與日元近期貶值也有關系),中日關系由“日強中弱”轉變為“兩強并立”,再轉變為“中強日弱”。對習慣于崇拜強者而傲視弱者的日本社會而言,現在的心理不適應恰恰是這一角色轉換時期的表現。
鄧小平有句名言:“發展是硬道理。”待到中國真正強大、富裕起來時,日本社會上對華尊敬和好感的心態肯定會重新占主流。過去因為落后而挨打,自己實力不濟時又不能讓戰敗國認罪,想讓中日關系走向健康軌道,只有靠中國的發展。這也是人們回顧歷史應該得出的結論。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