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

秦漢時代對外關系,應該可以分成兩層:一個是抵御強大的北方游牧帝國——匈奴;另一個則是,秦漢中國如何與其他具有各自背景的族群相處。
長城沿線族群的混合和重組
匈奴本來只是北方草原上許多游牧民族之一。秦漢統一中國,在相當于今天內蒙古的高緯度,游牧和農業兩大帝國長久對峙。秦始皇將戰國時代北邊諸國的長城,整合為“萬里長城”,秦代北方的國防得以穩固,但是采取守勢,并沒有積極進攻。
匈奴和漢廷之間,或戰或和,彼此學習,中國吸納了許多草原作戰的技術,胡漢之間,也有互市。漢室與匈奴單于常有和親,以維持和平。前后漢與匈奴長期對抗,匈奴內部分裂,終于離散。西走的北匈奴,遠離中國;留在草原的南匈奴和其他余部,逐漸漢化。在三國魏晉時代,漢化的匈奴后裔,居住在中國邊境,乃是“五胡”中首先進入中國的競爭者。
西北方面,匈奴強盛,大月氏西遷,賀蘭山下,青藏高原山麓的草原就由西羌居住。這一藏緬語系的牧羊族群,終兩漢之世沒有建立國家,只是分成許多部落散居山坡和草原。東漢時代,羌人竟成主要的邊患,漢、羌沖突不斷。中國通西域的道路上,羌人和中國的河西四郡共存,逐漸轉化為農牧兼顧的族群。東漢末季,漢戍軍將領董卓和羌人合作,居然奪取漢廷政權,結束了東漢帝國。三國鼎立時,蜀漢的武力,也頗為依賴西羌的兵源和羌麥的供應。
同時,中國通西域,是為了斷絕匈奴的“右臂”。經過張騫、班超等人在兩漢前后的努力,開拓了中國與西域之間的通道。由河西走廊延伸到天山南北路的通道,稱為“絲道”。經過絲道,中國取得了許多新的事物:“天馬(伊犁馬)”、葡萄、西瓜、胡椒等。而且中國長期因為外銷絲帛,獲得巨大的盈利。中國、西域和匈奴之間,失敗的軍隊、掠奪的戰俘、移動的人口,也使三個地區的人群都增加了前所未見的基因。不僅北方胡人(匈奴、東胡、丁零、羯等),還有居住在西域的塞人(西方稱為斯基泰的中亞人種),均有與中國內地人種混合的記錄。
用“軟實力”吸納周邊族群
對于東方、南方和西南,秦漢的擴張則是另一番面貌。前面曾經提過,從秦代開始,中國發展了涵蓋全國的道路網。其中不少干道,是由政府開發的,例如,秦始皇的馳道,有一定的寬度、厚度,且經常維護。在主干線之外,有許多分岔,像樹木枝杈一樣,延伸到全國各處。秦代和漢初,設置郡縣遍于全國;但是,許多郡縣的治所,大都是在主干道上;政府的政令,并沒有真正有效地深入到交通網絡的末端。在東方,例如浙江、江西南部、安徽南部,都還有許多戰國時代的原居民居住,他們的族屬相當復雜。在南方,長江以南和四川盆地,沿海許多地區,政府不能直接控制。這些地方的居民,雖然在戰國時代就經過楚國和秦國的統治,接受了相當成分的中原影響,還是具有很強的地方性。廣大的西南,山地崎嶇,族群甚多,來源更為復雜。楚國大將莊嶠曾經以武力進入今日滇池地帶,卻沒有建立有效的控制。以漢代整體的帝國而言,在原戰國七雄疆域之外,只有點的控制。除此以外,漢廷統治的線狀網絡也還不夠深入,大半個南方還有許多有待填補的空間。
中國北方地區,已經有發達的農業、活潑的商業和先進的文化水平。用今天常用的詞句:這些都是“軟實力”,相對于南方和西南散居的族群而言,中原漢廷代表的涵化力,足夠一步一步地將分散在湖沼、河流、山地的族群吸納為中國的一部分。一般言之,在干道上的郡縣治所,可能也是深入腹地的經濟中心。商販將中原出產的商品,包括鐵器、紡織品、工藝品等等,販賣到少數族群的地區。漢廷政權發展的形態,大致是沿著水路的河谷和陸路的山埡,再從大河河谷延伸到支流,溯流而上,進入更深的山地。如此一步一步,中國的行政權和經濟、文化力,填補主道以外地區的空間,將這些地區,收入中國政令和文化的涵蓋區域。
南方漫長的融合過程
整個過程,需要漫長的時間。西漢時代,第一步的發展是在今日浙江、安徽、江西等處,例如會稽、豫章;第二步則是進入福建,設立幾個據點,例如閩和侯官;第三步則是繼續秦代在廣東已經開始的擴張,將南越歸入掌握。這些地區,籠統言之,都是廣義的“百越”族群居住地。秦代的征服,大致只是名義上,建立了若干郡縣治所,經歷兩漢長期的發展,方得有效地控制整個地區。
漢廷在東南部的擴張,沒有花很大力氣,因為這地方已經有相當多的北方居民,他們和原來的居民混合居住;原來居民在戰國楚、吳、越的統治之下,也已經吸收相當程度的中原文化。漢代完成對這地方的全部控制,頗得早到移民的幫助。漢政府不僅以中原移民充實東南,而且將若干百越的族群往北遷移到人口較少的地區。強迫移民的手段,其實相當的殘酷,浙江的甌越,就有數十萬人北遷。究竟有多少人到達目的地,歷史沒有記載。
秦始皇留在南越的部隊,在漢興之后,其將領(原籍趙國的)尉佗自立為南越王。漢廷容忍南越存在兩代之久,然后才以大兵征服了南越。南越涵蓋的地區,主要在珠江三角洲,延伸到交趾、今日越南的北部。從兩湖到五嶺之間,那片廣大的湖泊、沼澤和山陵地區,在西漢時代也只有幾條主要的南北通道而已。經過兩漢的長期發展,這些政令所不至的山區,才逐漸融合于帝國的疆域之內。當時兩湖的五溪蠻等少數民族,為了抵抗漢人的侵入,有過數百年的斗爭。真正地將廣大南方地區,吸納成為中國的領土,還需要三國和南朝,漢人不斷地移民。
今天的四川、貴州和云南,在漢代是西南夷地區。這些地區居民的族群成分非常復雜。以今天中國西南部的族群而言,包括了漢藏語系以外的南島語系和南亞語系。秦漢時代,這些族群并沒有組織為國家,最大的不過是一些部落群;雖然在中國典籍之中,他們的領袖也帶著“王”的稱號。他們對中國內地的知識,也非常隔閡,例如貴州的夜郎,還曾詢問漢廷的使者,“漢與夜郎誰大?”漢代對于西南,本來也沒有急切并入版圖的打算,只是因為要打通西域,聽說從西南中國到西域,有方便的快捷方式,才通過已經移入四川的居民,開始經略西南夷。
不過,終兩漢之世,漢廷的郡縣也只是稀疏分布。三國時代,諸葛亮南征后,才對西南地區建立了有效統治。三國競爭,蜀漢據有四川一地,人力、物力都不足以維持長期抗爭的情勢。諸葛亮不得不大舉南征,將西南的資源和兵員,收為己用。在南征后,有不少西南族群的領袖(例如孟獲),歸順蜀漢,擔任高官。諸葛亮《后出師表》列舉西南少數民族的軍隊,他們已是蜀漢武裝力量中重要的部分。中國的大西南(包括四川、云、貴)物產豐富,不僅對蜀漢提供許多資源,在此以前和以后,來自西南的茶、鹽、銅、鐵和無數藥材,于整個中國都有裨益。當然,漢人秉持強大的文化和經濟力量,才能吸納西南為中國的一部分。更值得注意者,從四川經過云貴,成為中國和今天中南半島及印緬地區的通道,使中國對東南亞和印度洋邊緣,開拓了新門戶。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