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似雪,她送那個熟稔的商客離開時,商客道:“四月過去還有下一個四月,明年過去還有下一個明年,他說要娶你的那個明年四月究竟是哪個?而你等的又是哪個?”
她站在樹下,唇角扯起一抹笑:“他說明年四月就來娶我,他說了我就會等。”
暮色四合,一個道士拎著酒壇自落酒樓前過,樓前花樹下坐著一個女子,提著燈籠一直在算時間。跛腳的道士經過她身邊時,嗤笑一聲:“傻子。”
女子看著道士,笑笑平靜道:“我不傻,我在算他來娶我的時間而已……”
道士醉酒了,步履不穩,走了兩步一頭栽倒,含混不清道:“我不聽,我對別人的破事沒興趣,我只對酒感興趣。”
良久無話唯有裙擺拂地聲,道士再睜開眼,女子已蹲在他面前。女子眼瞼下垂,嘴角強扯起一抹笑:“一壇好酒一天,一共說一十八天,我雇你在我的酒樓里說書,如何?”
道士一張臉都藏在亂蓬蓬的頭發里,望著面前的女子連聲道:“好好好。”
故事的開始是什么?
一個叫韓落酒的花魁娘子擄了微服私訪的名相方縛音。
女子站起身,想了想,笑起來輕聲道:“這是一場俗氣的才子佳人戲,風光開始,風光結尾。才子佳人為名相和花魁。”
韓落酒遇到方縛音那夜,清樂城的櫻花開得正好。
子夜時分,方縛音擱在窗臺上插著一枝細瘦櫻花的白瓷瓶突然跌在地上碎開,風呼呼地往里灌。方縛音在那一聲脆響里醒來,起身摸索著前去關窗子,行到窗邊無意往窗外看了一眼便被迷了心竅。
那夜無月,方縛音瞧見有人盛裝站在樓下,只瞧了一眼,鬼使神差就想下樓去瞧個仔細。那抹影子看見他下樓,提著燈籠轉身就跑。方縛音追著那抹影子到了一片櫻花林里,那抹影子就突然不見了。
方縛音正要離開,十步開外的樹后,卻有人抱著驀然亮起來的八寶流朱燈走出來。燈籠高抬,女子周圍都罩著一層淡淡的光,綴著細密珠子的裙擺驚起層層花瓣。女子行禮后,對著他柔柔一笑:“妾身姓韓名落酒,乃大人所惜瓶中花,得大人憐惜特來報答。”
方縛音從不信這些怪力亂神,這樣用小把戲靠近他的女子早已見慣,他皺眉回敬一禮便轉身要離開。
剛抬腳就被她攔住,她寬袖一甩,方縛音便直直栽倒下去。
韓落酒下的迷藥有些重,方縛音睡了整整兩日才醒來。他醒來時瞅著坐在床榻邊睡著的韓落酒一陣恍惚,正伸手欲揉發昏的眉心,韓落酒適時地醒了。
方縛音沉聲道:“這是哪里?”
“謝花樓,清樂城最紅的秦樓楚館。”韓落酒一張絲帕扯在手里笑起來,“而公子,是百兩賣身的小倌。”
“你可知我是誰?”
“軒國翩翩第一相爺!嘖嘖,這不做相爺做個小倌倒也不錯嘛。”
方縛音面色一冷道:“休要胡鬧。”身上無力坐也坐不起來,韓落酒看著他生氣的模樣一怔,繼而便出去了。
往后三日,方縛音再未見韓落酒,謝花樓的鴇娘日日造訪不依不饒要拉他接客。方縛音只是接了女帝的密旨前往玉闕城探詢邊疆戰事,在清樂城既無同僚舊交也無好友熟客,一時竟不得脫身。
第四日,方縛音終是想通了,讓鴇娘喊來了韓落酒。韓落酒來后,怯怯地挑了簾子小聲道:“你答應我三件事,我就讓你走。”語罷,眉梢一挑雙目瞪大又道,“要不然,你死也走不了。”
方縛音看著她,想想如今孤立無援的情況,只得強壓下怒氣道:“好。”
見躺在地上的道士不言語,女子輕聲道:“方縛音答應的第一件事,是陪著韓落酒去拜佛。”
三月十六櫻花漸次凋謝時,一年一度的佛節在清樂城舉行,韓落酒拉著方縛音擠在人群里聽一位遠道而來的高僧講佛語。
韓落酒聽得認真,方縛音卻并無興趣,韓落酒搖搖他的袖子笑道:“佛爺講的是佛語,可以消災解難的,阿音你聽聽。”
遠處鐘鼓齊鳴,已是盛典開始,方縛音由著她拉著自己拾階而上,和煦暖風吹得花梢一陣晃動。
韓落酒突然握住他的手,方縛音尚未回神,前面的人已經熙熙攘攘地跪了下去,韓落酒拉著他的手也跪了下去。
三叩首畢,隨著人流往山下走。
到了山下才知是從帝都而來往玉闕城去的軍隊,方縛音不由自主往前邁了一步,感到牽著他的手一緊,方縛音回頭看著韓落酒。
三月櫻花落得紛紛揚揚,她站在樹下冷不丁湊近他,反手一把匕首便抵在他腰上,方縛音注意到她的神色冷了幾分。韓落酒輕聲道:“你答應我的三件事只做到一件,你不能走。”
兩個人別別扭扭地走小道回了謝花樓,嬤嬤照例一頓數落。回去后方縛音便將自己鎖在屋子里,樓下如何熱鬧不堪也不做搭理。
夜半時分聽得有人猛拍自己的屋門,方縛音起身開門,一個面生的丫頭一臉慌張:“酒姐姐被人纏上了。”
方縛音這才下樓,鬧事那人一身鵝黃錦衣,高額玉冠打眼一看便知是富貴公子。
方縛音扶起地上花容失色的韓落酒道:“我替你打發他走,這算是我為你做的第二件事如何?”
笑意堪堪覆上臉的韓落酒一張臉瞬間慘白,她理理袖子不著痕跡地推開方縛音,起身對著那鬧事的公子福身笑道:“妾身看公子今夜也不是誠心鬧事,不如我們比試一下。我贏了,公子便安生離開謝花樓;我輸了,這條命便給公子。”
那男子一愣:“不至于要你的命,我只想帶走一個人……”
韓落酒打斷他的話笑起來:“扔三個骰子,比大小。”
那男子道:“好。”
兩人對桌,鵝黃錦衣的男子讓韓落酒先,韓落酒大大方方逐個拾起盤子里的三顆骰子,一翻手對著白瓷盤正要扔下去,卻猛收了手轉頭看著方縛音道:“你希望我贏還是輸?”
方縛音一怔未答話,韓落酒驀地勾起唇角,輕聲道:“我知道了。”
再伸手要扔骰子時,方縛音卻走過去握住她的手腕,一片晦暗燈火里,他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我來吧。”
這一場子夜的賭局,方縛音贏了,那鵝黃錦衣的公子扔了銀兩便捧著藥香濃郁的酒壇笑嘻嘻地離開了。嬤嬤帕子一甩,謝花樓又熱鬧起來。韓落酒拉著方縛音往后院走。到了后院的長廊,韓落酒慢慢松了手,明亮月光下,韓落酒紅著臉道:“謝謝你。”
再伸出手,她從自己的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將匕首遞到他面前,笑道:“這個匕首便算作方才你替我贏了賭局的謝禮吧。”似是看出他的遲疑,她笑道,“幾文錢在路攤上買的,不是稀罕貴重東西。”
方縛音這才接過,低聲道:“你只是個女子,以后不可萬事逞強,總會有人替你遮風擋雨的。”
韓落酒笑了起來,鄭重道:“我希望那個人是阿音,可以嗎?”
方縛音看著她水盈盈的眼,鬼使神差道:“也許可以試試。”
翌日,韓落酒早早起床拉著方縛音外出,一路步行,繞過熱鬧的街道,到了地方時方縛音才發現韓落酒帶他來的是一個小院子,院前種了幾株大櫻花樹,櫻花樹下就是圍著院子的籬笆,不大的屋子,門前石板鋪路,一派生機盎然。
方縛音站在院子里看了一圈,而后轉身看著站在門外的韓落酒,輕聲道:“你怎么不進來?”
韓落酒定定地站著,她伸出籠在袖子里的十指,低頭掀去自己戴著的朱紅紗帽。紗帽長及腳踝,她掀去紗帽后方縛音才發現今日韓落酒竟是盛裝。
八支金釵挑起發,額角細長的金流蘇直垂至脖頸邊的紅袍上,她微微頷首雙頰泛著紅,方縛音突然明白,這是嫁衣。
一陣清風過,韓落酒慢慢抬頭,雙手握著紗帽笑起來,衣帶當風,櫻花堆滿發髻,似是隨時要踏花而去的仙子。
“年十五,魁元高中,姐姐方楣音執掌鳳印,京都再無第二個比得上你的士子。放榜那日,你打馬游街,我同哥哥置氣獨自一人亂跑,在官道上驚了你的馬,是你救了我,那一年我九歲,哥哥將他的扳指給了你做謝禮。”
方縛音看著自己拇指上的扳指,語氣多了幾分暖意:“我記得。”
她急急道:“今日,我要你做第二件事。”她笑起來,偏頭斟酌道,“我想給你做一頓飯,然后吃了飯你跟著我在清樂城游一天。”
方縛音一怔,繼而輕聲道:“好。”
那頓飯極為家常,吃完飯后方縛音陪著她走了一日。紗帽遮蓋著嫁衣,她與他在所有清樂城的人面前攜手同游,如同他娶妻一樣讓她覺得風光。
夜里回去方縛音倚著窗吹風,送宵夜的丫頭眼尖,剛一進去便瞅準了方縛音手里的匕首,驚訝道:“那是酒姐姐從家里帶出來的唯一一件東西,嘖嘖,酒姐姐對你真好。”
方縛音將匕首收進袖子里不搭話,那丫頭擱了消夜便出去了。如此四五天,韓落酒過得異常開心,第六天時,方縛音和她在小院子里吃飯,方縛音突然道:“要不你讓我走,過些時日我來幫你贖身?”
韓落酒半晌輕聲道:“你還是想走?”
“我只是想回去打點好一切來替你贖身,明年四月櫻花謝的時候,我就來娶你。”
“那家青樓有一半的錢是我出的,不用給我贖身,我想走隨時都能走。今年四月吧,今年四月我就嫁給你。”
方縛音看著她的眼睛道:“好。”
要離開的人總會離開,方縛音離開清樂城那天,下著小雨。
韓落酒一覺醒來照例去小院子找方縛音,但她去時小小的院落外站滿了人。韓落酒心猛地一跳,手一松傘便掉在地上,想進去卻被站在外面的小廝攔住了。
她知道方縛音會有離開的一天,但她沒想到會那么快。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方縛音才和人相攜著走出來。韓落酒淋了許久雨,整個人狼狽不堪,瞧見方縛音出來忙跑開躲在院角的一棵大櫻花樹后。
馬車咕嚕嚕的聲音響起,韓落酒捂著嘴便哭了出來,而后終是沒忍住急急追過去。馬車后是清樂城的郡守縣令,呼呼啦啦跪了一地正在送行,韓落酒沖過去攔住儀仗隊喊道:“你答應我的事還欠一件,你怎么能說話不算數?”
馬車的簾子撩起來,方縛音一揚手,鉗住韓落酒的兩個侍從趕緊放開了。
方縛音沉聲道:“你說吧。”
韓落酒雙手失了鉗制的力量,整個人身子一軟跌在地上。有人執傘罩在她頭頂,韓落酒擦擦臉,抬頭望著給自己撐傘的人,那人高額玉冠穿一身鵝黃的錦衣,笑道:“在下玉闕城縣令白六桓,此次戰事大捷特來與相爺一同入京,姑娘有事要趕緊說,耽誤了相爺的行程可不大好。”
面前鵝黃錦衣人的臉驀地就與那夜去謝花樓鬧事公子的臉重疊在一起,韓落酒笑起來,喃喃道:“原來是你,我沒猜錯,你那夜是去接阿音的。”
起身走至方縛音面前,摸一把臉上的雨水,韓落酒道:“第三件事,我只想你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你……你喜歡不喜歡我?那夜,你明明可以和這個縣令走的,可你沒走,你喜歡我的對不對?”
良久無人說話,韓落酒只覺一顆心慢慢冷下去,先前的羞怯被雨澆得全無。看著一臉淡然的方縛音,她微微笑起來,繼而合了雙眼慢慢扶著馬車沿跪下去,溫言一字一頓道:“我知道了,妾身韓落酒,恭送方大人。”
語罷正要低頭叩拜時,一只手攔住了她。韓落酒一怔,寡淡的聲音便在她頭頂響起:“帝都的櫻花也很好看,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伸在韓落酒眼前的那只手慢慢翻過去攤開掌心,韓落酒看著那只手心清晰的紋路,猛地綻開一抹笑,抬頭看著方縛音,而后便將手搭在方縛音的手上上了馬車。
天際泛白,紅霞慢慢染亮四周,春光一寸寸爬過來,最后爬上大堂前的門匾“落酒樓”三個字。早起的畫眉站在堂前的燈籠上鳴叫,一陣風過卷起鋪滿地面的櫻花,攜著清冷香氣撲面而來。
道士躺在地上睜開眼睛看著依舊坐在樹下的女子,昨夜無月,他沒能看得仔細,今晨暖暖春光下,一直坐著的女子慢慢仰頭笑起來,輕聲道:“青樓歌姬一朝飛上枝頭做鳳凰隨著相爺去了帝都,于來年四月女帝賜婚。”
他聽得結尾一怔,許久才道:“我答應你,講十八天。”
女子眼睛一亮,猛地綻開一抹笑:“你倒答應得爽快,我會招魂引,只要看著一個人的眼睛就可以迷惑那個人的心智,可惜只能對一個人使用,要不我就對你用,讓你一輩子在我的酒樓里說書,懲罰你剛才笑話我。”
熹微晨光下,她一身白裙頭簪櫻花,瞧見道士一直看著她,她笑著輕聲道:“你叫我酒娘就好。”
落酒樓是個酒樓,生意極好。道士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條腿,滿臉褶皺,走路都佝僂著腰,嗓子也是嘶啞,但換身干凈衣裳拿著醒木坐在酒樓里倒也像模像樣。
酒娘手心有個寸長的疤,她喜歡支著下巴坐在樓梯上聽道士說書,一日一日。門前的櫻花開始落,到了約定的第十八日,道士正要一如既往講出結尾,酒娘卻突然撩起珠簾從樓上的欄桿后探出頭來攔住他。她細長的眉眼低垂著,上唇被咬得發白,微微笑起來:“不用講了,你走吧。”
道士眸色一閃,看著她嘴唇開合卻最終沒有再吐一個字,樓下聽得津津有味的酒客一陣唏噓,酒娘卻利落轉身再沒了影子。
夜色深沉,酒客一一離開后,寂靜的酒樓上猛有瓷器落地的脆響,一直坐著的道士猛地抬頭,黝黑欄桿盡頭,酒娘踉蹌著摔在欄桿旁。
道士匆忙上樓扶起酒娘,酒娘睜開惺忪的眼睛迷糊道:“你怎么又回來了?是我給的銀子不夠嗎?”
見道士不答話,酒娘掙扎著起身笑起來:“我去給你拿,我不會欠賬的。”五指揪著垂幔借力站起身,花冠卻噌地散開,有風穿堂而過,酒娘搖搖晃晃她站起盯著道士身后看,道士循著她的目光轉過頭去,就見被風吹開的窗子后露出兩樹繁茂的櫻花樹,明亮月光撒下一片銀輝。
“我遇見他那天,櫻花開得就這么好。”酒娘輕聲道。
道士看著酒娘眼里閃過一絲遲疑,酒娘順著欄桿慢慢坐下去,雙手環住自己縮成一團笑起來:“我就是韓落酒,妄想飛上枝頭的那個韓落酒。我用千金購得修習招魂引的法子,我學招魂引只是為了讓阿音喜歡上我,但招魂引攝的是心智,并不是真心。從第一次驛站一遇我就對他用了招魂引,只是招魂引的時效很短,后來我三番兩次使用,他終于許諾來年四月就娶我,但靠秘術支撐的喜歡不過是黃粱一夢。”
兩人對立良久無話,韓落酒抬頭看著道士,繼而淚眼婆娑:“我自幼無父無母只有一個哥哥,是哥哥將我帶到京都遇到了阿音。后來哥哥也突然沒蹤影了,我就一個人在京都,做了粗使的丫鬟偷偷待在阿音身邊,因為京都我無一人相熟,唯有阿音,他救過我。”
再后來,韓落酒看著方家一路衰敗,不得已方縛音的爹爹將方縛音唯一的姐姐送入了宮。送方縛音姐姐入宮那夜,父子二人發生爭吵,方縛音負氣跑出去,方老爺則在追出去的時候舊疾復發一命嗚呼,方縛音再回方家已是一身孝衣。
國主驟然離世后,方縛音接回女帝受相印入朝堂。一身青衣頭束玉冠,拇指戴一只云紋的扳指,今日約花將軍家大小姐,明日即李侍郎幺妹,后天便是董商的義女。
一個一個小姐透漏出自家秘密,上自大理寺卿,下至富商士子,從前嬉笑過方家的肱骨之臣皆被扣上罪名或發配或斬首。
一身青衫笑得溫潤如玉的方縛音,慢慢握了實權。
“他不知道,我一直在他身邊。看著他害人,看著他作繭自縛,看著自己慢慢喜歡上他。”
軒國史書明記:“方氏縛音,年二十,辭官故里,未嘗再遇其人。方氏楣音,年二十有二,薨于世,追封其孝嘉端敏皇后。”
未嘗再遇其人,不是沒遇上,而是再遇不到了。
世人皆知一年前邊疆平亂后,方相由玉闕城縣令陪同上京。入京第一日,空穴來風傳方相私通鄰國,而后月余,方相請辭去往玉闕城,再后來,便是方相失足墜崖的消息,同一年,方縛音的姐姐病逝,方家一門再無后人。
故事里的錦衣玉容美滿一世,不過是成全故事外的人一顆癡心。
兩人的開始同韓落酒講的一模一樣,開始有所區別,是在方縛音離開清樂城那天。
淅瀝春雨遮住雙眼,方縛音看著苦苦糾纏的韓落酒,將懷里她贈的匕首扔在馬車下,一雙眉眼帶著疏離含笑開口:“這些日子同你玩鬧,總是有限度的。”
“我不信。”韓落酒笑起來,撿起匕首去了刀鞘便直逼方縛音的脖頸,誰知卻被方縛音身邊的侍從搶先一步奪過去。明晃晃的刀刃一閃迎面而來,韓落酒慣性握住,殷紅血珠順著手腕淌下去。韓落酒盯著他,本想再使用招魂引留住他,但使用次數過多早已無效。方縛音斜睨她一眼,放下馬車的簾子便道:“走。”
馬車走了,帶走了方縛音,留給韓落酒手心一個寸長的疤,那條疤不偏不倚斷了姻緣線。
后來過些時日,便傳來方縛音辭官又失足墜崖的消息,韓落酒收拾了細軟去往玉闕城,整日待在她哥哥留下的酒樓里,一人一樓一杯酒,便硬生生等到了今日。
韓落酒哭起來,雙手扯著道士的衣襟喊:“我就是在自己騙自己,他回不來了。我等不到他了對不對?你騙騙我,哪怕一次都好,我怕我等不下去。你騙騙我,好不好?”
道士看著面前瘋癲的韓落酒,蹲下身,一雙冰涼的手覆上她的眼,嘶啞著聲音道:“愛恨不過一場夢,你又何必執著。”
晨時道士醒來時,面前的床榻上已經沒了韓落酒的影子。
道士睜著迷蒙的眼睛一陣恍惚,而后一言不發地洗漱。換衣后握著醒木依舊坐在大堂,醒木一敲,一成不變的才子佳人故事熟練地講起來。
偶有酒客未聽清楚之前的事,道士也能返回去重新說起來。
道士在酒樓日復一日講著故事,卻再也沒見過韓落酒。直到一個月后,櫻花已經凋謝,道士按例提著燈籠關好酒樓的門打算歇息,卻只轉身門便開了,門外是離開一月的韓落酒。
道士看著皎潔月色下一身金紅雙色長裙頭戴大紅花的韓落酒一怔,韓落酒走進去將背著的包袱放在桌上,而后拎著茶壺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喝了一口才對依舊提著燈籠愣在原地的道士粲然一笑,輕飄飄道:“我回來了。”
道士慢慢走過去,將燈籠放在桌邊看著韓落酒輕聲道:“你回來了?”
韓落酒笑嘻嘻地打斷他:“嗯,之前我聽人說他失足從山上掉下去了,我一直想去看,可我不敢去,我怕我忍不住陪他一起。前幾天我去了,我在山頂吹了一天的風。上山采藥的人下山的時候喊我一起走,我看著那個人談論他妻兒時的樣子,我就突然明白了相爺他不喜歡我,都是我在自欺欺人。過了半月有商客要去鄰國,那個商客想要帶我走,我答應他了。”
“你說了你喜歡他的,怎么能這樣?”道士一怔,繼而一把揪住她的手腕仔細看著她。他看到她唇邊掛著笑,一夢三十年的樣子,從前風華絕代的佳人如今枯瘦如柴,雙頰瘦下去,一雙眼呆滯無神,裝扮得再鮮艷卻都毫無神采。
“我等不了了,我今年十八歲,有一半的時間都給了他。我覺得足夠了。”而后在道士失神的瞬間,韓落酒掙脫開,揉揉手腕笑嘻嘻一把抓著包袱就上了樓。
第二日韓落酒起了個大早,一身金紅雙色的長裙,握一把鵝羽扇站在堂前。道士下樓的時候便見玉闕城的縣令正在同韓落酒說話,離得有些遠聽不大仔細。道士只聽見韓落酒俯身低聲道:“我不怪公子,是他不好。”再站直身子已是笑聲明朗要拉著那縣令去喝酒。
夜里道士關門時看著門外一片明朗月色下櫻花滿地,聲音沙啞著對倚著柜臺算賬的韓落酒遲疑道:“你真不喜歡他了?”
韓落酒一怔,良久才輕聲道:“不喜歡了。”
驀地面前的賬本上一暗,韓落酒聽見道士輕飄飄的聲音在自己頭頂響起:“你說你要一直等他的。”
韓落酒扯起嘴角笑笑:“這不等不到嘛。”
“要是……要是今年四月他就來娶你呢?”
“他已不在人世,你何必同我玩笑。”
道士急急道:“如果我說那年山崖下,我救了他呢?”
韓落酒一怔,面上的笑意一分一分退下去:“不可能,他死了。”
日子過得一日淡如一日,四月中旬的時候,先前要來帶著韓落酒去鄰國的商人已經在落酒樓歇腳,落酒樓熱鬧依舊,只是樓里說書的人沒了蹤影。
又一夜,韓落酒正要關門歇息,卻有人突然推門而進,那人穿著青衫開口便是:“酒酒,我來娶你。”
韓落酒愣了愣才問:“你是誰?”
“方縛音。”
“他死了。人有相同,物有相似,即便你再像他,你也不是他。”
“我失足墜崖但有個道士救了我,是白六桓怕我有危險所以才散布消息說我死了。”
“我不信。”
方縛音開始成了落酒樓的常客,眾人議論紛紛,不久連京都也有人知道方縛音并未墜崖身亡。
方縛音依舊不遮掩,每日到落酒樓,只是看著韓落酒并不說話。
韓落酒喝酒的習慣改不掉,夜里醉得朦朧間總能看見方縛音提燈站在她面前,似夢又非夢。
終有一日方縛音提燈離開時,韓落酒喊住了他,韓落酒看著他輕聲道:“你為什么就不能告訴我那個滿手鮮血的方人相死了呢?從九歲到十八歲,我最喜歡你,你看我一眼我也會歡喜得不行,但喜歡一個人是有限度的,你害了那么多人我要怎么喜歡你?”
“那以后我學醫,治病救人好不好?”方縛音握著她的手腕急急道,韓落酒看著他鼻頭一酸落了淚,半晌才答:“好。”
“你愿意嫁給我嗎?”
韓落酒強扯起嘴角笑笑:“明日我告訴你。”方縛音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慢慢斂了笑,最后嘆口氣。
第二日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到落酒樓樓下時,韓落酒穿著大紅吉服站在樓外。白馬被白六桓牽著,馬上卻無人,韓落酒只覺一顆心猛地往下沉。
韓落酒一怔問道:“他呢?他說要來娶我的。”
“樹大招風,我本來已經制造了他失足摔死的假象,但他就是拗,非要再說他是方縛音。昔日仇家追殺,我今日趕去時他已掉下懸崖,這次估摸著是真死了。”
暖風吹過,堂前落花成錦,紅霞半移,本來愁眉不展的韓落酒突然就笑了起來:“我等他,他說他要來娶我的。”
白櫻簌簌而落,綠水墨樓前,她一身大紅裙拎著紅帕走進酒樓。
韓落酒開始喜歡上禮佛,半個月后,玉闕城的櫻花盡數凋謝,韓落酒帶發修行出家,夜半佛語飄出大殿。白六桓獨自行到大殿對著面前的蒲團跪下去,看著念佛敲木魚的韓落酒輕聲道:“其實你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
“他沒有叛國,也沒有鏟除肱骨之臣,被他參倒的人,都是他父親去世前所留冊子上寫的佞臣。老國主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送他姐姐入宮,送他入仕,都不過是為了新帝登基清理朝野而已。”
“你是告訴我,他只是負了我而已?”木魚敲得響亮,一身素衣的韓落酒閉目神色平靜。
“他沒有負你。”
大殿里佛像猙獰,暖色燭光傾泄一身,白六桓道:“他如若負了你,他為何一直戴著那個玉扳指。三月京都他從馬下救了你,你哥哥將扳指給他,那便是你哥哥將你托付給他的憑證。趕在女帝政事穩定前,他肅清朝野。你說他殺了那么多人,國定后第一個被參倒的人是誰?邊疆戰事快完,他不在京都待著為自己籌謀,他到清樂城做什么?”
韓落酒道:“他是路過。”
“他是去看你,謝花樓一遇,是我與他的約定,但他卻反悔留下了。后來邊疆穩定,他告假已久風言風語四處傳,他不得不回朝。女帝壓制其他人的上書,他自請辭官又到了玉闕城,追殺的殺手跟到玉闕城,他掉下山崖摔斷了腿,瘴氣熏瞎了一只眼。我救了他,他的斷腿瞎眼都可以治好,但他與你同在玉闕城怕你認出他便沒有治,并且佐以藥物改變容貌聲音。那個瘸腿的道士就是他,他說你喜歡念佛語,可以消災,他整天在道觀念佛語,被人說是瘋子趕下山。”
韓落酒淡淡一笑:“你說謊,之前他喜歡我那是我對他用了招魂引。而之后他不過是來看我笑話而已,如果他真的喜歡我,為什么不早早承認?”
“招魂引?哈,這世間從沒有招魂引,他不過將計就計而已。他曾經和我說,他想假死然后第二年四月娶你,但是仇家太多,他怕連累你終究不敢。”
絮絮叨叨說到最后,兩人都再無話,唯寺外的鐘聲甕聲甕氣地響,一下一下,敲碎韓落酒眼里的一汪淚。韓落酒回過神來,猛地閉了眼,對著面前的佛像重重叩首。她的頭抵著石板,冰涼的觸感自眉眼擴張,一片朦朧里聽見白六桓嘆息樣的詢問:“落酒,你與他,誰欠誰的多一些?誰為誰念佛語消的災多一些?”
“事到如今,即便他喜歡我又能如何?”
“縛音說,他精心布了一個局,贏了自己的性命,卻輸掉了你的心。所以那日他本要去娶你,但他不想看你為難。”
“然后呢?”
“然后有一就有二,他這次還是沒死,我將他送去了清樂城。”
三月清樂,櫻花滿城。
一身青衣的方縛音施藥完正要上轎回府,低頭掀起簾子時看著手腕上系著扳指晃蕩的紅繩一怔,繼而苦笑起來。
驀地身后一只手扯住他的衣角,方縛音神色淡然轉身,面前的女子八支金釵挑起發,額角細長的金流蘇直垂至脖頸邊的紅袍上,她明眸皓齒粲然笑道:“聽聞公子醫術極佳,妾身掌心姻緣線斷了,不知公子可否為妾身醫治好?”
明朗月色下,方縛音只聽得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而后聲音嘶啞道:“我,我盡力而為。”
面前的女子抬起細瘦的手腕綰起鬢邊發,而后笑道:“我不要公子盡力而為,要公子一定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