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時間

在杜揚的這組作品里，有來自很多個“此生只有一次”的相逢。在人們經歷的時間之流當中，“無常”構成了現實世界的常態。我們所經歷的那些一去不回的時刻、僅有一面之緣的人，一生中僅僅到訪過一次的地方……所有這些瑣碎的“輕”，包含著時間的“重”。每一個微乎其微的細節，都是時空巨網上的一點。

我從一塊玻璃上擷取了一個三角形，又在一個傍晚采集到一道三角形的光。就是這樣一個具備普遍性的形狀，它在現實世界中隨處可得。而我暫且不愿去牽強討論它的種種喻意，只覺得它像一個從天而降的符號，這讓我感到奇妙。

堅固的玻璃和流動的光影，前者似是永恒之物，而后者隨時會消逝。我將它們放在攝影書的首與尾，想著這也許能暗示著一種循環，關于時間這個永恒的謎語。

來去匆匆和永恒是同一件事。

在攝影當中，這兩者同時被凝固在一起。

消失的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漫長曝光的夜晚，枯萎的花束，覆蓋著淤泥的泥塘——它們身上有著時間風化的痕跡。在這里，空間成為了時間的容器。

每一件令我感到神秘和詩意的平常事物之上，都閃爍著時間堆積的秘密。當我沉下心來凝視和思考它們，而不是根據既有的定義去打量它們，自然的啟示就悄然浮現了。

時間在事物之上的表現形式有無數種。這些回蕩著歷史余韻的空間，本身就充滿了詩意。一塊舊的玻璃里有詩，一片蜷曲的花瓣里也有詩。時間的痕跡豐盈了物件的靈魂，連結了龐大的歷史、想象、故事、經驗與記憶。

照片成為了我與過去的世界溝通的方式。

可見的事物是有限的，表象之下隱藏著不可察覺的無限。我經常覺得，世界是一個巨大的隱喻集合體，潛在的相似性讓世間萬物形成了映照彼此的鏡子。通過攝影，我得以記錄下這些微小的瑣碎和震顫的時刻。

自然界中萬物都是象征。每個碎片都是巨大現實的一部分。當我們完全專注于自然和時間的時候，會感到似乎與世界融為一體。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是我們的鏡子。你看著一個事物的那一刻，那個事物也因你的注目而存在。反映在攝影中則是：這事物的這瞬間因為被我拍了下來，而有了它獨特的意義，成為獨特的個體。

“下落”在中文里，作為一個雙關語，有“下降、沉淀”和“被置于某處”雙重含義。

那些我們在日常之中忽視的時刻，它們簡單而又深邃。正如一個詞可以有不同的含義，一件事物也是無法被輕易定義的。被眼前事物的一瞬所吸引，并拍下照片的時候，會感到這一瞬間是神賜給我的。而上一個瞬間和下一個瞬間，都與這一瞬間不同。總之，按下快門的這一刻，被旁人所忽略的這一刻，只有我悄悄得到了。我想，這大概就是一種天賜吧。帶著這樣一種竊喜，我收集和占有了這些獨一無二的畫面。

人是復雜而深邃的，風景也是。可能的世界有無數種。正如敏感的另一面是脆弱，堅韌后面隱藏著恐懼，穩定的背后暗含危機。我想將這種隱約的不安和矛盾表現出來。

在我讀詩的時候，有時也會感覺到，我和詩人的心靈是相通的。這同我看到一組好照片時產生的共鳴是相似的。彼時彼刻，詩或照片的作者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感受到被接納和理解，如同得到家人一般的心情——像是來自同一棵樹上的葉子，來自同一片海洋的水滴——盡管四散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但當我們看見彼此的作品，便能感受到那種相似的感動，近乎于一見如故的震顫。

有一種美，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被欣賞和被記錄。這無用之美，有無用之用。

每一樣被拍下來的事物都是一個通往內心世界的線索。我并不能很好地說明這些畫面分別意味著什么，我只知道在拍下來的那一瞬間，它們帶給了我強烈的精神觸動，讓我想要把這些瞬間變成標本。

我著迷于攝影和詩歌中曖昧與不確定的性質。當一件事沒有被道盡時，我們反而有更多思考空間。一首好詩可以超越國別、時代，因為它來自真切的生命，來自人類共通的感情。世界是一片豐饒之海，蘊藏著太多奇跡，它們怡然自處，熠熠發光，只是人們忙著生活，看不見它們了。而我卻不太忍心看著它們被淹沒，我愿意做那個拾貝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