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結束了的世界,就像忽然倒下的老樹,引來好多的哭泣。胸膛是羊皮鼓,被捶打的聲音是一枚勞累的流星,睡左的男人,還沒有忘記騰出右手準備刀槍,右睡的女人,依然舉起捻羊毛的墜子。一條黑色的河流,淹沒了心酸的淚水,多情善感的彝人,就這樣反復著千古不變的悲哀。堆積成山峰一樣的牛頭,在顯示愚昧和驕傲,那些還活著的人在為將自己而死的牛們擔憂,他們在仗量自己剩下的日子,畢摩念誦的指路經(jīng)。浸泡在女人的淚水里,濕潤了所有的彝人味,這是結束也是開始,朝著陽光最后消失的地方,朝著月亮最先光臨的方向,用最猛烈的火凈化死去的痛苦和幸福。靈魂就這樣沿著青煙回歸祖先的隊伍,神靈的聲音?!兑腿说脑岫Y》麻查爾聰

這首詩很長,對詩一樣的彝族人來說,人生之路更長,死亡只是該做的一件事,做完這件事后,大家一起誦經(jīng),送他回另一個家。 在彝族人的文化里,那個家里有所有生前見不到的親人、族人、祖先,那個家可以叫做天堂,但遠非宗教般肅穆,那是寄存了彝人所有親情的去處。
所以他們的觀念里,是希望人總有靈魂的,在涼山地區(qū)畢摩的《指路經(jīng)》中,記錄了他們認為靈魂的多種歸宿:這些靈魂有的落入陰間;有的還在人間游蕩;有的魂歸祖界;還有的守在火葬地等等,總之陰陽兩隔,活人總希望死人有個好去處來以此使自己得到慰藉。哪怕得不到安慰的彝人,認為最糟糕的是自己故去的親人被罪惡之神擄走囚禁在地獄之中,過著凄慘的生活。彝族人希望這些故去的親人和更早故去的家人在一起,只要大家還在一起,親情就在。所以他們一直在努力。他們有他們努力的方式。

這種方式源遠流長,彝語叫“列目叢畢”,具體怎么解釋,當?shù)厝烁嬖V我,列,本意是人,也可以指靈魂。目,動詞。畢,是指念誦經(jīng)文,“列目叢畢”就是畢摩為亡靈主持的祭祀儀式。在彝族語中,畢摩的“摩”是指與溝通者或指使者,因而畢摩就是指通過念誦經(jīng)文與鬼神溝通的人。
能與鬼神溝通,其職責之榮耀,可見一斑。所以無一例外,畢摩一職非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所屬。那些老人的長相,像一首首悠遠安靜的詩。幾萬年前,正是有了宗教,才有了藝術。幾萬年后,同樣是有了宗教般的神圣和純摯的感情,才有了藝術般安寧的祭祀,它可以把人心帶到很遠的地方,帶到祖先那里。我看他們的表情,覺得相信祖先一定回來在看著他們,祖先或許沒有見過城里的高樓大廈,分不清哪座是高山哪座是住房,但回來一定還能找得到地方。

列目叢畢儀式需要花上三天三夜,準備時間卻很長,人逝世后需要足足三年,無論靈魂去了哪里,他們的家人都會聚在一起,直系親屬出錢出力,各家供上自家的豬和羊。儀式舉行通常是在冬天的時候,也就是彝族人新年剛過,漢歷新年又即將到來之間。畢摩和族人挑選日期,然后所有人聚齊,準備一番,故事就開始了。
第一天,要完成迎客,迎畢、咒鬼、告神、祛穢、贖魂、迷神、咒鬼等儀程;第二天,要完成拔竹根、凈火葬地、喚靈、招靈、制靈、洗靈、祛穢、搭靈房、獻祭、剪紙幡、備祭靈豬、巡游(包括唱歌、騎馬、摔跤、選美、選才等活動)、搭建經(jīng)棚、入棚、溯源、款靈、供水、勸哭、分路、獻酒、做刻等等。從傍晚到清晨,畢摩都不能休息,坐在經(jīng)棚里,分工念誦經(jīng)文,按程序組織祭祀通宵達旦;第三天,儀程分為喚靈、頌“怪話經(jīng)”、再款靈、獻靈馬、報祭牲、送祖先、拆經(jīng)棚、數(shù)牲祛病、祈財求福、挽魂、搶分靈豬、火化、祛病苦、祛病痛、祛兇險、祛惡因、凈靈、尼爾(專為非正常死亡者所做的儀程)、換靈樁、祭生殖、贖靈、制靈棺、指路、交媾、送天路、過迷宮、送靈棺、送畢摩。

這其中,每項儀程都有其具體的來歷和作用,每一步進行都井然有序。儀式結束的時候,你分不清這是一場盛宴還是葬禮,對故人的祝福已經(jīng)超脫了悲喜,所有人都在忙碌,心中同時懷著對新人的愿景,他們也希望故去的親人和祖先能夠給予他們和他們的后人保佑。
在現(xiàn)代的大都市里,這種質樸的原生情感一樣存在,只是難以如此獨立和超然物外的表現(xiàn)出來。例如插簽,畢摩們從把山上采集來的樹枝、竹條、蒿草等物,切成條形或剖成條片,按儀式的進程扦插成各種不同內涵的簽圖。一場儀式至少需要16000多根這樣的枝條,插成40多個內容和作用各不相同的簽圖。如果把這些簽圖同時插出來,至少需要一個標準足球場那么大的面積。對于每個簽圖都有嚴格規(guī)定的,扦插不能夠出錯。它們有著很深的歷史淵源和文化背景,與彝族的繁衍、遷徙密切相關,也正是這些簽,成為了彝族文化獨立的符號。

彝族人的質樸和浪漫是不言自明的,他們相信萬物有靈,人也是萬物之一,所以人也有靈,就是這樣,他們相信人死后都有另一個家。也正是這樣,孕育了他們對死亡看似復雜的原生情感,實際上,那無非是一個不愿意相信和光同塵的世界,人死后定有去處,那不止是一個去處,還是一個好歸宿,正因為如此,彝族人對死亡不再恐懼,也就生無所懼,那片土地也就少了許多市儈和物欲。
或許我在都市生活久了的緣故,和麻查爾聰相比,我只是對這片土地有所感,對這種本該悲傷的儀式感到超然物外。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臺詞:“很多人常會說生活辛苦,但往往是有口無心,事實上活著真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