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飛
由于行政機關在法律執行中的缺位,美國國會對通過集團訴訟來執行證券法、反托拉斯法和消費者保護法的行為也予以強烈支持。實際上,這種通過在聯邦法院提起的私人權利訴訟來執行公法,已經把市民變成了公法的執行人,或者稱為“私人檢察官”
今年年初,阿里巴巴集團與國家工商總局為了一份網絡商品檢測的報告杠上了,一方指出淘寶假貨比率高,阿里巴巴監管失職,另一方則認為檢測方法不科學,工商總局“吹黑哨”。
就在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馬云表示要加強打擊淘寶假貨,而工商總局撤回爭議白皮書時,另一個爆炸性新聞從太平洋彼岸傳來,多家美國律所對阿里巴巴提起集團訴訟。中國第一電商平臺官司纏身,股價高臺跳水,相比去年11月份最高點跌去30%,市值縮水逾千億美元……
白皮書成了集團訴訟導火索
猶記得2014年時,阿里風光上市,成功登頂。作為美國歷史上數一數二的大規模公開募股(IPO),也是在美上市的互聯網企業中規模最大的IPO,阿里巴巴早在上市之前,就成為美國上市公司和投資者這條“食物鏈”上的重要“獵物”。從美國監管方、機構投資者、個人投資者到承銷商、做空機構、律所、公關公司和中介機構以及媒體,對其關注度堪稱空前。
1月24日,美國知名律所羅賓戈爾(Robbins Geller Rudman & Dowd LLP)代表其當事人,以涉嫌違反美國《1934年證券交易法》為由,向紐約南區聯邦地區法院提起針對阿里巴巴公司及其高管的集團訴訟。
原告咄咄逼人,強調:“阿里涉嫌隱瞞其受到中國監管部門調查的事實,在公司商業運作、財務預期與監管風險方面提供誤導性信息,以此人為抬高股價,使原告購買了虛高的阿里股票,導致投資受損,因此請求判決給予相應損害賠償。”
打官司就是打證據!原告胸有成竹,拋出鐵證:中國工商總局1月28日公布《關于對阿里巴巴集團進行行政指導工作情況的白皮書》,該文件顯示工商總局于2014年7月已通過調查發現阿里存在“主體準入把關不嚴、商品信息審查不力”等弊病,時間恰好處于阿里9月在美成功上市前夕。
原告律師認為,阿里包括馬云等高管在內的一系列對外言論存在誤導,如馬云多次接受媒體采訪所強調的阿里遵循顧客第一,員工第二,股東第三,阿里不會通過犧牲公司聲譽和顧客利益來增加銷售而迎合股價上漲需求;阿里高管在第三季度業績公告會上對外宣稱公司業務強勁增長;以及阿里高管在不同場合對外宣傳公司打假努力、打假責任和打假能力。
“這個案子的關鍵問題,是關于阿里巴巴應當按照美國聯邦法律相關的要求披露哪些信息,也就是說如果你有一些重大信息對投資人十分重要,未來很可能會影響到公司未來的財務情況,公司就有義務進行披露。”原告律師羅森菲爾德話鋒一轉,告訴記者,“最終,他們(阿里巴巴)如果愿意選擇和解,他們可以嘗試這么做。”
就目前而言,原告僅僅提交了訴狀,并不代表成功起訴。原告方的證據是否有效、阿里巴巴的風險披露是否充分等問題尚存疑問,但美國集團訴訟風險之大,后果之嚴重,阿里巴巴不可能漠然視之。
無論這場訴訟的結局如何,美國集團訴訟一詞,在短時間內如同阿里公司同工商總局的那場爭執一樣,在中國已經家喻戶曉了。
執行公法的“私人檢察官”
學界公認的集團訴訟始于17世紀末18世紀初英國的衡平法院。17世紀,衡平法院的大法官通過“息訴狀”發展出了代表訴訟制度,即準許具有共同利益的眾多當事人構成臨時的訴訟集團,由其中一人或數人代表共同利益的其他人提起訴訟,而且訴訟中被代表的其他人可以不具名,法院所作出的判決的效力及于所有共同的利益人。
到了19世紀,集團訴訟跨越了大西洋,進入了美國,從此集團訴訟得到了長足的發展。1938年,美國《聯邦民事訴訟規則》第23條明確規定了集體訴訟制度。1966年,美國對《聯邦民事訴訟規則》第23條作了重大修正,拋棄了1938年規則根據權利性質對集體訴訟加以分類的做法,而改為采用功能性標準將集體訴訟劃分為三個類型,并擴大了集體訴訟的適用范圍。
真正使得集團訴訟普及開來是由于美國行政機關在這類案件中的缺位。在1991年的一場國會聽證會上,美國前證券委員會主席強調,證券委員會只能對投資者受損失的一部分案件提起訴訟。負責對違反反托拉斯法和消費者保護法的案件提起訴訟的聯邦貿易委員會也面臨著與證券委員會相同的窘境。
如此一來,受到公司違法行為損害的人提起的民事訴訟是對政府執行的一種必要補充。沒有集團訴訟機制,許多受到公司違法行為侵害的人的損失可能永遠也無法得到賠償,而公司一方,也就沒有動力去停止自己的違法行為。“盡管可以相信人們是誠實的,但如果有人像鷹一樣的監督著他們,他們就會更加誠實。”他提醒國會議員。
有鑒于此,美國國會對這種私人訴訟來執行證券法、反托拉斯法和消費者保護法的行為也予以強烈支持。實際上,這種通過在聯邦法院提起的私人權利訴訟來執行公法,已經把市民變成了公法的執行人,或者稱為“私人總檢察官”。
集團訴訟怎么打
阿里巴巴卷入的是證券集團訴訟官司,這在美國早已成了律師事務所的一樁大生意。
打著捍衛股東權益旗號的律師事務所,無不緊盯著上市公司的一舉一動。如果公司業績滑坡,股價大幅下滑,便要拿著放大鏡檢視公司早前的財報,路演,聲明等公開資料,看看是否存在財報作假,隱瞞不利信息,或有意夸大業績的蛛絲馬跡。若被發現端倪,便要以集團訴訟之名向公司開火。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說起證券集團訴訟的程序,大致分為四步。
首先:在首席原告和首席原告律師的選定經過法院批準之后,還需要進行集團成員的確認。
訴狀送達之后,被告需要在指定的期限內回復。一般情況下,被告都會向法院提交動議申請駁回起訴。原被告雙方還會繼續向法院提交法律文書,提出各種的主張和立場。
下一步,法院進行是否駁回起訴的審理,其中需要注意到的是,法院進行裁決是否駁回起訴的時候,不是關注訴訟證據的權重,而是關注原告是否有權提供證據來支持其所主假設原告訴狀中所指控的事項屬實。因為在這個階段,法院所關注的并不是原告能否最終贏張的法律救濟,而是關注原告起訴狀的可行性。這是整個案件中關鍵的里程碑,所以也是原被告雙方律師交鋒的焦點。
通常會出現的結果包括:法院同意被告的動議,駁回原告的起訴,有的情況允許原告在限定時間內修改訴訟狀,有的情況原告會進行上訴。
法院拒絕被告的動議,或者部分同意原告的動議(部分拒絕)。這時候很多情況下被告也會向上訴法庭提出上訴(甚至到聯邦最高法院)。在駁回的動議被否決后,案件通常會進入證據開示階段。訴訟當事人或訴訟外第三人所掌握的事實材料,只要與案件有關,除享有秘密特權保護的以外均應向對方當事人披露,任一方當事人均享有要求對方當事人及訴訟外第三人披露上述事項的權利。證據開示過程往往十分冗長、復雜、耗費精力,很多案件在證據開示過程中就啟動了和解談判。
證據開示程序完成后,原告被告雙方如果對重大事實不存在爭議,也可以申請法院進行不通過陪審團的簡易判決。
如果原被告律師雙方達成和解賠償方案(這個談判過程通常也會有法院指定法官參與),要進行公示,包括賠償金如何分配、律師費用比例如何確定都需要法院的批準,以確保該賠償方案是公平合理的。當然和解賠償談判可以在訴訟結束前的任何階段開始,中間也允許有原告退出集體訴訟,進行單獨訴訟。
至于庭審階段,證券集團訴訟真正走到這個階段的非常少,從1996年到2012年的累計約4000起訴訟中,只有大約30起案件發展到了庭審階段。到這個階段,對事實認定和各種權重最后的裁決就需要陪審團來決定了。
總體而言,證券集團訴訟歷時較長,一年至三年都有可能,大部分訴訟都以和解告終。雙方達成和解協議后到法院備案,根據和解協議的條款,原告撤回訴訟,約定金錢補償,股東損失由專家進行評估。
值得一提的是,除公司外,高管個人如CEO、CFO和獨立董事都有可能成為被告。另外,民事訴訟之外,如果公司真的涉嫌欺詐,美國司法部還有可能對其提起刑事指控。
實際上,美國證券集團訴訟大多以庭外和解告終。和解拿錢,盡快地和解、拿盡可能多的錢、盡快地尋找下一個被告。
“多家律所聯合訴訟,原因是因為在美國已經形成一條產業鏈,美國有一批律所專門盯著上市公司,在第一時間去當‘第一原告,獲得最大利益。這些律所和律師又被稱作‘股市禿鷲。”中國電子商務研究中心主任曹磊如此提醒。
是非旋渦中的集團訴訟
不過集團訴訟的擁護者指出:沒有集團訴訟,幾乎沒有一個人和小企業,能夠或者愿意承擔那些看起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即提起復雜的反壟斷、證券或其他商業訴訟——被指控的行為涉及面廣泛,實施違法行為的人眾多,被告是實力雄厚的大公司。集團訴訟的歷史使命就是“保護小人物”。
美國著名智庫蘭德公司民事司法研究所統計:六大消費者集團訴訟中有四個直接或間接地改變了被告的經營行為。蘭德報告認為:事實的確顯示集團訴訟和提起集團訴訟的威脅,常會給消費者帶來利益。
美國集團訴訟獨特的價值和功能,廣受肯定。不過近年來集團訴訟爭議不斷升級,也是不爭的事實。從上世紀90年代起,復雜的大規模侵權訴訟猛增,高額的訴訟費用和賠償金讓很多公司以破產告終;勝訴酬金的擴大,誘使律師挑詞架訟。訴訟不再是當事人的最后手段,而成為律師的第一需要。
一時間,學者批評它破壞對抗制的法律傳統,美國法院不堪重負;商業界把它視為恣意橫行的巨獸;而普通的美國人則把這一制度視為貪婪律師的又一項發明。
集團訴訟巨額的經濟回報,讓美國律師專門關注可能存在問題的潛在案件,惡意興訟以謀求高額的律師費,批評者把此類訴訟稱為“合法化的勒索”。而真正的受害者卻沒有得到足夠合理的賠償。
研究數據表明,一些案件中律師團的費用,大大超出了所有原告集團成員獲得的賠償金的總和。以證券集體訴訟而言,從1996年到2012年期間的證券集體訴訟達成了700多億美元的和解賠償,這相對于投資者所主張的數萬億美元的投資損失并不顯著,然而對應的律師費用卻高達100多億美元。集團訴訟,受益最多的反而是律師行業,而廣大股東獲得的賠償不值一提。
紐約韋斯·米爾伯格(Milberg Weiss) 律師事務所堪稱集團訴訟中難得一見的“奇葩”。該律所被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 稱為美國最無恥的律師事務所,通過證券集團訴訟,該所為受欺騙的投資者獲取了累計高達450億美元的賠償。
身為指控安然和達力智(Dynergy) 能源集團公司的證券集團訴訟原告首席律師,韋斯·米爾伯格 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威廉帶領的安然案件原告律師團隊創下了美國歷史上證券集體訴訟的最高和解賠償紀錄超過70億美元賠償,7 億美元律師費用中他一人輕松拿走5000萬美元。他的個人財富超過9億美元,媒體列為南加州圣杰戈市富人榜第11名,此君接受媒體采訪,直言不諱:“我并非天使,而是以賺錢為目的。”不過美國聯邦檢察官也早就盯上他,對其以偽證罪提起刑事指控。結果昔日“正義斗士”淪為階下囚,所在律所也因司法部調查和起訴而分崩離析。
為了控制集團訴訟被濫用的情形,美國國會先后于1998年、2003年修法。2005年2月,美國國會兩院以罕見的高票一致通過了新的《集團訴訟公平法》,布什總統很快批準了該項法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