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如加 李書瑞 荊欣雨
基督徒秦顯聲懷抱著4歲的女兒,遲疑地推開了算命大仙的家門。
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光線昏暗,擁擠而凌亂。一張靠墻的八仙桌上供奉著各路神佛,秦顯聲認不全。大大小小的符咒撐滿了他的眼眶。不知道藏在哪里的音箱,正播放著佛教音樂。
大仙沒有搭理他,自顧自地來回走動,嘴里念著他聽不懂的咒。反倒是另外兩個老太太熱情洋溢,她們告訴秦顯聲,大仙很靈的,但要先上貢。
秦顯聲摸了摸口袋,他本是準備了錢的,但是看到神像前貢著的四五百塊錢,他又猶豫了,不知該給多少合適。同時,他的心里升起了另一重顧慮——“如果真算出了什么,是信還是不信呢?”
躊躇間,小女兒又往他身上縮了縮——她被這一屋子的神神鬼鬼嚇著了——這個微小的動作讓秦顯聲決定放棄。他匆匆丟下一句告辭的話,然后推門而出,跨上自行車,逃離了這個令父女二人都倍感不適的地方。
秦顯聲想求的,是妻子的去向。她因信奉邪教而離家出走,至今已有4個月。和眾多失蹤的邪教信徒一樣,她沒入人海之中,再無音訊。
為了尋找信教的妻子,他想盡了各種辦法,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禮,又去敲開了算命大仙的門。
“什么招都想到了。”
“媽媽出差了。”
4個月來,秦顯聲一直對女兒撒著同樣的謊。以她的年紀尚不可能想象,世界上還存在著這樣一種力量,能將母親帶離這個家。
在妻子離開之前,秦顯聲也不敢作此想象。記憶中的妻子,賢良、孝順,對小女兒疼愛備至。
“做夢都沒想到有這么一個教”。妻子出走后,秦顯聲懊惱不已。
“那些貪戀家庭肉體享受的、不能撇下一切跟隨神的都是忠于魔鬼撒旦的人,絕對不能蒙神的拯救,更沒有神的祝福。”全能神如此教導它的信徒。
一開始,他注意到妻子不按時回家,每周外出頻繁,手機經常關機。面對丈夫的疑惑,妻子告訴他,自己信仰基督教,出去是參加教會的聚會活動。秦顯聲沒有再追問,他知道妻子在大學期間就信仰基督,婚后由于工作、生活的牽絆,停止了在教會的活動。現在重拾起信仰,雖有些突兀,但也不奇怪。
結婚十年,秦顯聲和妻子一心一意地經營著自己的生活。和大多數夫妻一樣,生活中也有矛盾和爭吵,和大多數夫妻一樣,吵完架他們仍好好過日子。
他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繼續下去。
“我們都是良民。”這是秦顯聲對自己和妻子的定位。在他的心里,“良民”意味著與世無爭。對良民而言,“邪教”只不過是報紙上的兩個字而已。
直到那一天,秦顯聲接到了小姨子的電話。
“姐姐信的全能神,是個邪教。”
從這一刻起,他在腦中重新審視幾個月以來妻子的變化,心生疑竇。
她曾是個進取心強、追求生活品位的人。女人愛美,她更不例外,喜歡用漂亮的衣服和首飾裝點自己,在北方話里,這叫“愛捯飭”。
信教之后,這個“愛捯飭”的妻子形象慢慢褪色。畸形的信仰像一桿喂飽了墨水的毛筆,一筆一筆地抹去了她的世俗世界。秦顯聲主動提出要為她買衣服首飾,卻被拒絕了。
過去一直尋思著做點小買賣,補貼家用的她,如今對掙錢也失去了興趣,“現在快到世界末日了,掙錢沒有什么意義。”
“什么世界、家庭、工作完全撇棄,心甘情愿,俗世的享受與他毫無關聯……”邪教的女基督如是說。
從小姨子那兒,秦顯聲還得知,妻子已是組織中的一名“帶領”,她也曾試圖將妹妹拉入組織,但未能如愿。令他更驚訝的是,妻子早就不去上班了,而一直騙著他,每日她依舊出門,去的卻是“神家”的聚會。于是爭吵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并一直延續到了妻子出走。
秦顯聲清楚記得那一天,小女兒上的幼兒園開家長會。還在上班的他收到了妻子的一條短信:“老公,我有事,回不去了。你給孩子開家長會去。天熱,回頭少給她穿衣服。”
這并不是她第一次因為信仰而離家出走,但過去至多三天便回來了。秦顯聲本能地感覺到,這一次不一樣。前所未有的不安降臨在他身上。
果然,一回到家里,他便看到了妻子留下的信。信中,妻子把過往生活里的種種不滿和矛盾全部傾吐出來。不僅針對丈夫,也針對自己的娘家姐妹。“我看透了,什么姐妹之情,我與她倆(指其姐姐和妹妹)已斷絕關系……娘家和婆家都容不下我,這輩子注定要漂泊。”
秦顯聲意識到,事情遠比自己所想的嚴重,他慌了。
他想找回妻子,卻不知從何找起。她從來不告訴他每次聚會的具體地點,只用公用電話報個平安。他不愿呆坐在家里等待,總得干點什么。
于是他找來一輛自行車,每日瞞著上司提早離開公司,上幼兒園接小女兒。
“爸爸帶你去玩會。”他繼續對女兒撒謊。
父女倆在偌大的城市里,一條條街道、一條條胡同尋過去,希望能在路上碰見她。
靜靜佇立在城市街道上的公用電話亭,是上個時代的遺物,骯臟、破敗,貼滿了小廣告,步入手機時代的人們早已將它遺忘。但這些橙紅的遺物,卻成了尋妻日子里罕有的一點亮色。
每遇到一個電話亭,秦顯聲總要試著插入IC卡,看看號碼。他找到了妻子當初使用的那臺電話,但也僅此而已。他尋遍了周圍的每條街巷,一無所獲。
有時車后座上的女兒會感到無聊,他便停下來,讓她在路邊的健身器材上玩會兒。他在一旁看著玩耍的女兒,不知道這樣的尋找還要持續多久。
尋妻的日子里,秦顯聲常常每天只吃一頓飯,夜里則噩夢連連。
“三四點肯定會醒,會夢見她。”
一個月后,秦顯聲接受洗禮,成為一名基督徒。他本希望在教堂里找到妻子的線索,但是基督徒們告訴他,你老婆走邪了,你在這里找不到她。
“借助神來找她。”他們為他指了一條路。
從那之后,每一個被噩夢驚醒的夜晚,他都虔誠地為妻子禱告。endprint
成為基督徒的秦顯聲開始反思。過去生活中那些不以為意的爭吵和矛盾,此時都成了自己的罪。急躁、粗暴、溝通不暢、關心不夠……他一條條地歷數。
“神在懲罰我。”他得出了結論。
“如果她能回來,讓我把罪贖了,就算只剩10年可活,我也認了。”這個45歲的壯漢,抬手抹去滿臉淚。
出走
溫萍一直知道,母親信的是邪教,但她既不反對,也不反感。
因為,信著邪教的母親至少是快樂的。
母親半年前搬來城里和溫萍一起住,起因是父親的擔心。
“你媽被鎮里的人給帶壞了。”父親在電話里說,希望溫萍能把母親接到城里,遠離邪教的土壤。在此之前,因為母親的信仰,父母之間爭吵不斷。每次與家里通話,溫萍都能覺察到電話那頭,家里低落的氛圍。
溫萍在情感上一直向著母親。記憶里,從小到大,母親不曾高興過。父親為人粗暴,發脾氣時喜歡罵人。長久以來,家里的大小事務都由父親做主,母親只是順從。
但這次卻不同。母親固執地信著全能神,任憑父親如何吵罵,也不動搖,日益頻繁地出門與教友們聚會。為了將母親拉出邪教,父親曾經多次找到母親聚會的接待家庭,與其他信徒大吵大鬧。如此幾次過后,父親再也無法從鎮里人的口中得知母親去哪一家聚會了。
母親打小便不在自己的父母身邊,缺少關愛。結婚之后,父親雖也疼人,但無奈性格是骨子里的東西,難以改變。溫萍對父親最深的記憶便是他“罵起人來特別狠”。
母親過得并不幸福,為了兩個女兒,一直以來,她對丈夫的暴脾氣,選擇了隱忍。但粗線條的父親,對此后知后覺。他一直堅持,妻子就是被人帶壞的。
溫萍的父母經營著鎮上的一家理發店,生意一直不錯,小鎮上的人都認識他們。在結婚之前,父親就靠手藝吃飯,母親嫁過來之后,家里并不寬裕,好在母親能吃苦,也操起了剪刀。
30年來,一家人的生活,便是這一剪子一剪子剪出來的。
一縷縷頭發落地,悄無聲息,如同女兒們的成長,和內心怨恨的積攢。
如今苦盡甘來,兩個女兒都長大了,溫萍在城里工作,妹妹還在讀書,因為成績好,本科和研究生都沒花錢。家里不再有經濟上的負擔,母親終于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了,不必再看丈夫的臉色。在爭吵中,她變得前所未有的固執,對擋在自己和信仰之間的丈夫,她破口罵道:惡魔、邪靈。
起初,溫萍并不相信這樣的詛咒會出自母親之口。她以為,這只是父親氣急了瞎編的。
正是因為懂得母親的不易和父親的脾氣,溫萍不愿干涉母親。
溫萍工作的城市和她生長的小鎮,相距1 30公里,父親以為,這個距離足以斷掉一個人的信仰。他哪知道,全能神的地下網絡,遍布全國,隱秘卻發達。很快,母親又在城里投入了“神”的懷抱。至于究竟是她找到了組織,還是組織找到了她,不得而知。
溫萍去上班,母親便去聚會。她知道女兒向著她,因此沒有隱瞞。
只要母親能夠活得開心,信的是邪教又如何。溫萍心懷樂觀。
呈現在她眼前的一切,并沒有任何不妥。母親與她同住的這段時間,常常一邊唱著歌一邊打掃衛生。唱的是《愛拼才會贏》的曲,填的是贊美全能神的詞。母親咬音不準,溫萍提醒她,你這里唱的不對。
溫萍說,她從未見過母親如此開心。
除了唱歌,母親的另一個愛好,便是看新聞,每當看到國內外的天災人禍,她便備感欣慰。因為在全能神的話語體系中,這些報道都可以被解讀成:神的懲罰正在降臨,世界末日還會遠嗎?
溫萍并不在意這些細節,她有時甚至還會送母親到聚會地點去。
當父親察覺到,離開小鎮并沒有讓母親脫離組織時,他便借口身體不好,需要照顧,將母親騙了回去。父親和母親一樣固執,嘗試了各種辦法,以期讓她轉移熱情。麻將、跳舞,都沒能讓母親感興趣。父親又買了《圣經》和母親一起去教堂,希望能用正統教會取代全能神在她心里的位置。但都歸于失敗,異常的信仰已經深深地植在了母親身上。
家里的爭吵再次升級。偶然回家的溫萍得知,母親回來之后,對家里不管不顧,每日出門聚會,往往12點之后才回家,也不愿照顧身體不好的父親,甚至與父親分房而眠。她意識到,母親確實變了。這變化說大不大,她依舊善良,對兩個女兒還是一如既往的好。但得知家中實情的溫萍,突然同情起了父親。
這一次,她決定站在父親這一邊。在爭吵中,她將全能神的書籍一股腦地扔出窗外。這個舉動讓母親突然變臉,幾乎將溫萍從樓上推下去。
日后每當想起當時母親的反應,溫萍心里的恐怖便揮之不去。這是第一次,她感受到了,邪教是一個如此具體的存在。
在全能神的教義之中,母親的行為可以得到輕易的解答——“誰打你罵你,給你再好的東西,不讓你親近神都不行,心就被我抓住,時刻都不能離開我。有了這樣的親近交通,無論自己的父母、丈夫、兒女、親屬來往,世俗纏累都會飄然而離去。”
不久之后,為了再次隔絕母親與組織的接觸,父親帶著母親一起搬到了溫萍在城里的住處,日日不離左右。溫萍和妹妹也加入了對母親的隔離計劃之中。女兒的反對,終于成了壓垮母親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日,趁著溫萍上班的時候,母親支走了父親。
父親前腳出門,母親立刻收拾行李,徹底離開了這個家,再也沒有回來。
這一切并非毫無征兆,在母親出走之前一個禮拜,大概是因為放心不下女兒,她曾試圖給溫萍打一劑預防針——
“我如果走遠了,你不要傷心。”
“我以為她只是發發牢騷。”溫萍說。 臥底
“老鄉,您信老天爺嗎?”
顏三祺跟著一位老信徒,敲開了一戶村民的門。
“我當然信老天爺。”開門的老人說道。
“世界末日就要到啦,老天爺已經下凡來拯救世人了。”老信徒展開了事先準備好的一套說辭。endprint
時間是2012年12月,離全能神所宣傳的世界末日越來越近了。值此“最后”時刻,全能神在全國范圍內發起動員,要求信徒們抓緊傳教。
顏三祺就是這些信徒之一,但他和別的信徒不同。
在傳教任務結束之后,顏三祺和其他信徒分手,然后獨自一人再次來到被傳教的人家。
“這是邪教,不要信。他們再來你就把他們推出去好了。”
聽著這話從剛剛來傳教的顏三祺口中說出,不知內情的老人如墮云霧。
顏三祺進入全能神,只是為了挽救深陷其中的妻子。換言之,他是一個臥底。
妻子出生在農村計劃生育施行最烈之時,作為女孩,她被父母拋棄。顏三祺的岳父——外鄉的一個單身漢——收養了她。
曲折的身世造成了妻子自卑的性格。全能神專于情感滲透,對她產生了特別的吸引力。
當顏三祺察覺妻子的異樣時,她已在組織內擔任執事一職。
起初,由于他的反對,家中爭吵不斷,妻子稱他“邪靈附身”,甚至不愿與他同房。參加聚會也從不告訴他自己的行蹤。
全能神極其重視組織的隱秘性。“在對神不利的情況下不能透露組織信息,對家人都不可以。”
他只能將網上購來的定位儀器偷偷安裝在妻子的電動車上,循跡找到了全能神的聚會點。為了不再被妻子視為“抵擋神的人”,他假意信奉,同時注意收集更多證據。
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組織認為顏三祺的“靈魂已經開啟,可以接受神的工作了”。于是他得以參加聚會,并和其他信徒一起上街傳教。
在掌握了當地全能神的聚會信息和成員名單之后,顏三祺向警方進行了舉報。
顏三祺是幸運的,他舉報之時,正逢全能神大規模上街鬧事,中國政府加大了對其的打擊力度。他的舉報得到了當地警方的重視,當地的傳教圈子被一舉端掉。
經此一事,妻子也脫離了組織。
挽救了妻子之后,顏三祺有感于邪教組織對家庭的破壞,建立了“反全能神邪教同盟會”網站,通過視頻、文字等方式宣傳全能神的危害。
這個民間網站的另一個主要工作,是對邪教失蹤者信息進行登記整理。
“真實姓名、真實住址、性別、年齡、信仰程度、出走時間、傳教范圍、攜帶物品、體貌特征、職務級別、使用化名……”顏三祺設置一系列詳細的登記信息。
這項自愿的工作,使顏三祺得以接觸到大量失蹤案例。一幅范圍遍及中國各個省份的受害者全景圖,清晰地展現在他的面前。
“上到七十多歲,下到十幾歲。說走就走,一走就音訊全無,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有的孩子才幾個月,母親丟下就走了。孩子的哭聲都不能改變他們追隨‘神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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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女基督說:“你要忍受一切,為我肯撇下一切拼命地跟從,付出一切代價,這是考驗你的時候,能否獻上忠心?能否忠心跟從我到路終?”(《話在肉身顯現》)
從2013年春網站成立,至今一年多的時間里,顏三祺前后一共登記了123位失蹤者的信息,其中大多數為老人和婦女。
登記的對象雖主要是全能神的受害者,但是,在中國除了全能神之外,哭重生、三贖基督等其他邪教,也都存在信徒離家出走、異地傳教的現象。
除了網站外,互聯網上還活躍著同盟會的QQ總群,人數在2000人左右,群成員大都有親友癡迷全能神。總群之外,還有各省市的分群50余個,方便同一地區的受害者分享經驗,互相扶助。
顏三祺成功挽救妻子的經歷,在這些受害者中流傳頗廣,為他們增添了一點安慰和信心。
招遠慘案發生之后,媒體蜂擁而至,顏三祺成為了連接媒體和受害者們的橋梁,他鼓勵信徒的家屬們多與媒體聯系,揭露邪教的危害。
和許多失蹤者家屬一樣,尋妻的秦顯聲、尋母的溫萍都在這里尋求過幫助。
全能神信徒里中老年婦女的比重較大,群成員中便有許多人的母親離家出走,再無音訊。他們中有人擔心母親會被捕入獄,另一些人卻希望母親能被抓住,即便坐牢也好,至少知道母親是安全的。比起目前不知所蹤、不知死活的狀態,也算有個盼頭。
顏三祺認為,這些失蹤者中的有些人可能已在異地被判刑入獄,有的或許已不在人世,但由于全能神信徒注重隱秘,將撒謊視為智慧,所使用的也都是“靈名”,因此即便入獄,家屬也難以得知他們的信息。
“如果發現家人是信徒,不要放棄,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去挽救他。他們的初衷是好的,以為信這個能保佑家庭,能夠得到神的祝福。如果你作為他的家人,不加以阻止,他的一生可能就此斷送,待他癡迷時,更沒有人愿意救他、幫助他。”顏三祺說。
招遠事件已過去三個月,曾經洶涌的輿論和媒體關注也漸漸退潮。但是對于群里的人而言,生活還在繼續,煎熬仍舊看不到頭。
和秦顯聲一樣,溫萍也時常被噩夢驚醒,她的親友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及失蹤的母親,只擔心她會抑制不住哭出聲來。養育了溫萍姐妹倆的理發店仍在經營著,父親仍是鎮上人人認識的理發師。只不過,工作之余,父親常常失神地呆坐在那,一坐就是很長時間,不和任何人說話。
即便是幸運的顏三祺,也沒有完全擺脫全能神的陰影。他知道,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他每天維護著自己的網站,擔心著妻子復燃的可能。招遠事件發生之后,妻子看著焦點訪談里對兇犯的報道,不發一語。縱使脫離了組織,妻子至今也沒有承認,她曾信仰的是一個邪教。
“信仰的烙印不會那么容易褪去,這可能是一輩子的事。”顏三祺說。
秦顯聲每日依舊騎著自行車,徘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從最寬闊的大道,到最古老的胡同。車后座上依舊坐著還不懂事的女兒。
“我等她五年。只要她能回來,我就把家里的房子賣了,然后找個遠郊區縣,從此隱姓埋名,徹底脫離這個環境。”他說。
每當痛苦、焦慮襲來時,他便打開手機,里面存著教會牧師勉勵他的一條短信——endprint
“基督徒啊!當你聽見兇信的時候切不應當害怕。若你因兇信而害怕起來,你就不能因想到你的責任而用鎮靜的態度迎接苦難,并在災害之中振作起來。要勇敢,要倚靠,并相信與你立永約之神的信誓:不要輕易動心,也不要驚慌。”
“夢神者”周蒲松
旁觀者無法探究邪教信奉者的精神世界,無法獲知他們在所信奉的精神世界里是否獲得了靈魂的指引或者內心的安寧,但失蹤者帶給家庭的傷痛卻是顯見的。
與秦顯聲的妻子、溫萍的母親的“出走”不同,本文的主人公、信仰“三贖基督”的老實人周蒲松,按照夢中神的指引,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生命,妻子緊隨其后跳河而亡。他的信仰帶給這個家庭的不僅是傷痛,還改變了兩個兒子的人生軌跡。
周蒲松夢見了基督。
夢中的基督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和小兒子周陽長得一模一樣。
周陽早已習慣了父親荒誕的夢,只要夢的內容不至于讓父親認為“神在懲罰我”,繼而絕食,他便松了一口氣。
一
農民周蒲松的家,在湖北襄陽南漳縣境內的一個小村子,全村只有不到20戶人家。在被小兒子周陽接到東莞之前,周蒲松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
認識周蒲松的人,都說他太老實。在中國農村,老實人還有另一層意味——容易受人欺負。周蒲松有相差6歲的兩個兒子,門前的薄田四畝,每年種兩季水稻,賺不了錢,只能勉強維持溫飽。農村之中,勞力最珍貴,但每逢農忙,村里便有鄉親喊他去幫忙。或插秧或收割,周蒲松有求必應,自己家的農活便落下了。而這些受惠于他的村民,卻由此騰出了時間,或外出打工,或替人蓋房,賺點外快。
周蒲松并非不明白自己因此所吃的虧,無奈他不懂得如何拒絕,只能把不快憋在心里。在他看來,這些明知農忙還喊他幫忙的村民,都是在“欺負”他。
這樣的生活讓周蒲松看不到希望。
在農村之中,有一個“老實”的父親,對兒子而言也并非幸事。大兒子周興幼時和伙伴們打鬧,將一個小伙伴弄哭了,對方家長找上門來。老實的周蒲松不問緣由,就將周興拖到村口示眾,當著全村人的面,將兒子暴打一頓。這一頓打,打出了周興20多年的陰郁性格。
如今,年近30的周興沒有結婚,沒有談過戀愛,憂郁、自卑,不愿與人接觸。他經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兒時村口的屈辱,像幻燈片一樣,在腦中反復播放。也曾求醫問藥,甚至花了一萬多塊錢,上武當山修心半年。但終究未能解開這個結。
“神”找到老實人周蒲松,是在周陽出生之后不久的事。當時,一個名為“三贖基督”的教門傳到了村里。周陽隱約記得,在自己小時候,父親常常出門傳教,至半夜才回家。周陽和哥哥都睡了,父親輕輕地敲門,母親起身去迎他。
至今,周陽都堅信,父親信奉三贖基督的初衷,是為了改變現狀,為了全家人。一有人跟他說,“神可以幫助他,不會被人欺負。”而母親天生一耳失聰,除了能貼著她耳朵說話的父親,其他人的話都聽不真切。她對丈夫只有順從,生活中的一切都聽丈夫,很自然地和他一起成為了信徒。
三贖基督宣揚禁食,鼓勵信徒放棄生產和世俗追求。在信奉三贖基督之后,周蒲松夫婦與村人更加格格不入。周陽的姑姑、叔叔對父親的信仰都極力反對,為此,周蒲松與他們幾乎斷絕了來往。
二
哥哥周興12歲那年,父親強迫他跟著信教,周興不從,選擇了離家出走。他沒有錢,只是聽人說,沿著鐵路一直走,就能走到武漢,到了武漢,就可以打工賺錢,就可以脫離這個家,改變命運。少年周興,懷著這樣的希望,沿著這條沒有盡頭的鐵軌,開始了漫長的旅程。
襄陽地區是南北鐵路樞紐,漢丹線和焦柳線在此交匯,沿漢丹線向東,便是武漢。但是12歲的男孩走了一條錯誤的路線,他沿著焦柳線向南,走了六天六夜,離武漢卻越來越遠,走到了宜城。從此,他一直漂泊在外打工。
這一走便是17年,直到周蒲松死,父子二人不曾再相見。
由于周蒲松一心信教,不事生產,家中難以為繼。周陽9歲時,家中唯一值錢之物便是一頭耕牛。貧困的周蒲松萌生了賣牛的想法。在農村中,牛是重要的生產工具,維持一家溫飽不可或缺的條件。沒有牛,地就只能荒著。
周陽的姑姑察覺到了哥哥的念頭,她特地交代小周陽,如見到牛販子到家里來,定要第一時間通知她。只有9歲的周陽已初曉人事,他知道姑姑是為了家里好。
一日,父親帶著一個陌生人來家里看牛,周陽猜到來人是牛販子。于是偷偷跑到姑姑家報信,聞訊而來的姑姑和叔叔,硬是阻止了這場交易。
周蒲松大為惱火。在他眼中,周陽小小年紀就吃里扒外,“不聽父母的話,卻聽外人的話。”
牛雖留下了,但這個家族的裂痕再也難以彌合。這場風波之后,好心的姑姑把周陽接到了自己家里。從此,周蒲松與兒子形同陌路,即便在村里碰見,也從不與兒子說話。若周陽主動問話,父親則一概不理。
在姑姑家的日子里,周陽總有寄人籬下之感。某次,在打鬧之中,周陽把小表弟弄痛了,“他說讓我滾回去住”。無處可回的周陽,獨自跑到后山上,躲了半天,最后,還是姑姑找到了他。
“感覺自己是個累贅,拖累了別人的家庭。”
和哥哥一樣,周陽開始向往外面的世界。
14歲那年,周陽終于離開村子,南下廣東。據勞動法,企業不得雇用還未滿16歲的周陽。但幸運的是,制造業發達、小工廠遍地的東莞,向困境中的他敞開了一道窄門。周陽借了一個成年人的身份證,走了個過場,成為一名童工。
“出來只有一個目標一賺錢,改變自己,改變自己的家庭。”
三
當周陽在東莞的小工廠里,為改變命運而掙扎時。在家鄉的周蒲松則陷入了對信仰更瘋狂的癡迷。由于中國政府將三贖基督列為邪教,并加大打擊力度,村里原本信仰三贖基督的人紛紛退出。連當初帶周蒲松入教的老信徒,也勸他退出。
但這個村里最老實的人,偏偏也是最犟的人。當地聚會點被政府搗毀,周蒲松無處可去,便在家中堅持信仰。三贖基督作為一個組織,已經從這個村子中被抹去,但卻在周蒲松的心里駐扎了下來。整個村子,除了個別老人,只剩下周蒲松夫妻這對信徒了。endprint
為了和不信神的人徹底隔離,他和妻子將家搬到了村子的后山上,在自己搭蓋的一間茅草屋里,一住就是許多年。平日靠砍柴,挖野菜為生。
2008年,一場罕見的大雪災席卷中國,湖北受災嚴重,降雪量為16年之最。這年冬天,村民們看見周蒲松背著已經餓得不能動彈的妻子,踏著積雪,一步一滑地走下山。
長期的自我隔絕,使得親朋鄉鄰形同陌路,兩個兒子也相繼離他而去。夫妻二人不知該向何處去,雙雙趴在村頭,風大雪大,又冷又餓的周蒲松失聲慟哭。
“不信了!不信了!”
全村人都聽見了他撕心裂肺的吶喊,景況不勝悲涼。
鄉人泛起同情,給他們送來了吃的。又給了周蒲松稻種、菜種、豬苗,周蒲松答應鄉人,放棄信仰,好好種地,攢錢蓋房子。
一個多月后,周蒲松突然丟下半大的豬崽和種了一半的水稻,又開始了自我隔絕。
這不是第一次周蒲松在信與不信之間掙扎,每次他的信仰走到窮途,就下山回到村里,鄉人出于同情,每次都提供稻種、豬苗。但往往不到兩個月,他又被“神”領回去了。鄉人對他的觀感,也在這一次次反復之中,日漸惡化。
周陽第一次踏上歸途,是2009年。在外打拼許久,他想回家過個年。
畢竟是多年未見,回家的第一晚,父母做了許多菜。周陽將自己在外的見聞告訴父親,從未離開過南漳縣的周蒲松很開心。周陽還帶回了很多父母沒見過的水果,大概是由于平日飲食并不好,周蒲松和妻子拼命吃了許多。
這一夜,他們就像一對正常的父子那樣,聊到了很晚。
第二天醒來,周蒲松又成了那個怪異的信徒。他先是說神不讓他吃水果,要周陽把剩下的水果丟掉。接著又百般阻攔,不許周陽去叔叔家拜年。但周陽還是去了。
叔叔的家和周蒲松家隔著一條小河,這天傍晚,當周陽結束了拜訪返回時,卻發現父母早已站在河的那邊等他。
多年離別,倔強的周蒲松心底生出了對兒子的思念,他想將他留在身邊,一家人團圓。然后一起走他所認定的那條正確之路。
他先是指責兒子不聽自己的話,并要他放棄外出打工,留在村里和父母親一起信教。
周陽不從,一場爭吵就此爆發。一條細細的小河隔開了他們,一邊是周陽的世俗世界,另一邊是父親的宗教王國。父子各自捍衛著自己的價值觀,誰也不讓步。
直到后來,母親突然躺在了淺淺的河里逼他就范。數九寒冬,周陽于心不忍,他在父母面前跪下了,答應隨父母信教。這才把他倆騙回家。
周陽在家里偷偷地收拾好東西,第二天一早,他趁父親不注意離開了家,返回東莞。
四
在東莞的日子里,周陽幾乎從不想家。因為在他的記憶中,自己從出生時起,就好似沒有了父母,也無家可想。但長于農村的他卻將傳統看得很重,他相信,血緣是掙脫不開的紐帶。這意味著,他雖無法選擇父母,但他對父母負有責任。
這種質樸的責任感,讓周陽在幾年后決定把父母接到東莞。一開始,他很樂觀,或許脫離了過往的土壤,加上親情的感化,可以讓父親放棄信仰。
他把事情想簡單了。
為了安頓父母,周陽每天打兩份工,從早上8點一直干到凌晨2點。然而,在父親身上,他需要花費遠比工作更大的精力。
生活中的一切,在周蒲松眼里都是神的顯現,感冒發燒拉肚子,那是神的懲罰。每當神的懲罰降臨,周蒲松就絕食贖罪。在父親的執念面前,周陽的所有勸解都顯得無力。
三天兩頭的絕食讓周陽提心吊膽,每當走到家門口,心里便一陣緊張,擔心一開門后,父親又從雞毛蒜皮中看出了神的懲罰。
像照顧孩子那樣,周陽常常需要哄著、逼著父母吃飯。
接來父母之后,周陽曾為父親找了五六份工作,其中周蒲松做得最久的一份,也只持續了11天。每次他都因為曠工被辭退。曠工的原因是他收到了“神”的懲罰或啟示。
除了身體的不適外,周蒲松把自己的夢境也視為神的啟示。周蒲松曾經夢見自己在路上走著,前方出現了下坡路,然后便驚醒了。這無疑是“神”的暗示。“前面是下坡路,不能再往前走了,這是條錯誤的路。”周蒲松對兒子說,然后便不去上班了。
面對父親心里掌管一切的“神”,周陽無奈,只能騙父親:自己的女朋友懷孕了。
“年底你就要當爺爺了。”他以為,年事已高的父親,會如尋常人家的祖父一樣,愿意為孫子做出些改變。畢竟,生育和撫養將是一大筆開銷。
但對周蒲松而言,孫子帶來的只有苦澀。因為在這個并不寬裕的家庭中,新成員的到來意味著,周蒲松得去上班補貼家用,而一旦上班便違背了神的意志。他左右為難,忍住不安上了幾天班,每時每刻都擔心著神的懲罰。果然,幾天后的一場夢,再次終結了這次短暫的復工。
周陽逐漸對父親失去了信心,為了讓父親脫離三贖基督,他想出了一個極端的方法。
他告訴父親,哥哥死了。
周蒲松和妻子不用電話,自從兒子周興出走之后,只有周陽還保持著與他時斷時續的聯系。周興陰郁的個性也使得他從不主動聯系家人,手機換了號碼也不會通知弟弟。
周陽相信,父親之所以癡迷于三贖基督,是因為他認為信教可以保一家人平安團聚,上天堂。
“現在我哥都死了,你信神有用嗎?”周陽質問父親。
大兒子突如其來的“死訊”,讓毫無防備的周蒲松非常傷心。但他的傷心只持續了一天。
第二天,父親的釋然讓周陽瞠目結舌。“你哥沒死,他在天上等我們,你聽我的話好好信神,就可以上天跟你哥團聚。”
五
周陽曾希望能和父親達成一種妥協,“你不能只聽神的,你還有個兒子呢。你可以聽神的話不做事,但要聽我的話吃飯。”
父親偶爾也會答應,但一旦做噩夢,他還會將其視作神的懲罰,又開始絕食。在他生命的最后這段時間里,周蒲松過得很艱難。他在神和兒子之間徘徊掙扎,既不想惹神生氣,也不想惹兒子生氣。endprint
終于有一天,周蒲松夢見了最糟糕的事——神在夢里告訴他,夫妻二人必須死一人。第二天他將夢境告訴了妻子,妻子一語不發。這對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的夫妻,并不善于言辭,但是對彼此間的情義格外珍視。如果二人中真的必死一人,夫妻倆都希望那個人是自己。
于是,趁周蒲松不注意,妻子跳入水塘自殺,幸得晨練的路人救起。
經此一事,當地的民警了解了周家的情況。鑒于周蒲松夫婦一口咬定自己信的就是基督教,民警勸周陽帶父母去正規的基督教堂。
“說不定這樣可以把他們拉回正道。畢竟信的都是一個神,一個基督。”周陽天真地想,他并不知道,這將成為他拯救父母的最后一次嘗試。
在教堂里,不會說普通話的周蒲松夫婦和當地基督徒們語言不通,只好由周陽充當翻譯。
基督徒們勸告這對夫妻,“信神是給人帶來美好的,哪有天天給自己帶來痛苦,搞得家破子散,不吃飯不做事,哪有這樣的神?”
然而周蒲松的執著令人無法反駁,“如果我信的不是真神,為什么我會天天得到啟示,為什么我做錯事了會受到懲罰?”
據此,夫婦倆堅持,教堂里的神是假的,他倆所信的神才是真的。
如此溝通的結果自然是大吵一架,雙方不歡而散。
不久之后,周蒲松的神又在夢中向他催命,于是他開始鍥而不舍地自殺。
周蒲松先是在家割喉,被兒子攔阻,接著他用一把刀刺向自己的心臟,又被搶救回來。但什么也阻止不了周蒲松尋死的決心,剛一出院,他就在妻子的注視下,跳入了東莞運河。這一次,他終于成功了。
父親投河之后,周陽輾轉聯系到了哥哥。周興第二天便趕到東莞。
離家的這些年,周興過得并不好,錢沒有賺多少,卻嘗遍了世間的各種苦。一次在工地上摔斷了腿。還有一次誤入傳銷,被騙光了錢。加之睡眠不好,周興的身體一直很差。
見面的那一刻,母親沒有認出周興,周興也沒有認出母親。他離家出走17年,那個12歲的小男孩,已經年近30,但仍是斜陽下那個沿著鐵路跋涉的孤影。
于是,戲劇般悲涼的一幕上演了,面對面的母子二人,竟要在周陽的介紹和提示之下才能認出對方。相認之后,周興和母親都泣不成聲。短暫的相聚之后,兄弟倆開始沿著運河尋找父親。
當搜尋進行到第13天時,帶著對丈夫的思念,母親趁兒子們睡著的時候,摘下自己的助聽器,悄悄出了門,也跳入了同一條運河。
就在母親跳入運河后的第二天,鄰鎮的派出所通知兩兄弟去認尸。他們以為父親已經漂遠了。其實,父親的尸體早在5天前就被發現了,但由于無法確認身份,被作為無名尸處理。兄弟倆見到父親時,他已經被水泡得面目全非。
若能早一日找到父親,或許母親并不至于跳下去。周陽的心里滿是遺憾。
至今,母親的尸體也未找到,在法律上她生死未卜,屬于失蹤人口。
這場父子之間長達十余年的拉鋸,最終以父親的死亡而宣告結束。
直到處理完父親的后事,周陽才感到有些后悔,“也許是我逼得太緊了,他才會做那樣的夢。”
他嘗試著從父親的角度,去理解他。盡管經歷了這么多苦難,兒子仍然堅信父親是個善良的人。想到自己對父親所堅持的東西,從來沒有過一絲肯定。周興覺得父親“一定很傷心。”“互相為了對方好,但對方都不能接受。”
周蒲松至死,也沒有放棄那令他痛苦一生的信仰。在赴死之前他留下一張字條:我來到天父面前認罪,我虧欠神,對不起弟兄姐妹,更對不起我們上帝天父,求你寬容我、饒恕我、可憐我……
如今周陽已離開他的傷心地——東莞,在海南島的金礦里干著雜活。噩夢已經以一種最慘烈的方式結束了,但余波未止,哥哥心里的陰影依舊揮之不去。曾經的四口之家已經不存在了,他現在只剩下哥哥。
曾幾何時,周興的姑姑還會在周蒲松家門前的田里種下一些蔬菜。在農業走向集約化經營的今天,小小四畝地,就算種滿了也賺不了什么錢。但是老一輩的農民并不精打細算。種地,只是因為地在那里,廢了可惜。姑姑曾心懷希望,或許有朝一日,待哥哥周蒲松醒悟回來,總還有一片地在等著他耕耘。
直到周蒲松夫婦相繼投河,這四畝地終于徹底失去了主人。
(摘自《鳳凰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