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玉寶
1
我看見五點鐘一到,丈夫準時下了班。
他一面推著自行車,一面跟門崗禮節(jié)性的微笑、揮手,并無異樣。只要他不是一直這樣推著車,用不了十分鐘,我就能在廚房里,聽到外面院子門被推開的輕響。可近來,丈夫總是將近六點才能到家。你問他,他耷拉下眼皮說在處理事情,隨后便緘默不語,臉上現(xiàn)出沉郁之色。我以為是因了單位里的什么事,三五天就會過去,沒想到,情況一直延續(xù),并無終止的跡象。這叫我不得不生出疑慮,準確地說,我想到了那個方面——婚外情。如今,這一非主流情感,像三月天紛飛的柳絮那樣,俯仰皆是,幾乎變成了一種時尚。
出了大門,丈夫跨上自行車,隨著夕照在輪轂的鋼絲上波紋般的一閃,自行車拐上了街道。此時,我站在對面一根粗圓的電線桿子旁,清楚而驚訝的看到,自行車車頭分明朝向了西街,一個嚴重偏離家的方向。
現(xiàn)在我知道,他說的“處理事情”與單位無關,應該歸屬于私人的范疇。什么樣的私事,非得背著我?當然,這一異情才剛剛開始,還不能確定會有什么樣的事發(fā)生,更無從談起事情的性質(zhì),但這個傍晚,我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系在了前面的自行車轱轆上,渾身感覺到了一股被硬性拉伸的力量。
騎電瓶車來跟蹤一輛自行車,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
丈夫不緊不慢地騎著車,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后面的跟蹤者,某個既定目標在前面旗幟一樣的招引著他,讓他目視前方心無旁騖。丈夫的背影很好看,他個頭高,曾經(jīng)的部隊生活讓他始終保持了一副挺直的腰板兒。這和他棱角鮮明的臉型搭配協(xié)調(diào),形成了一種硬朗明快的男性風格。我們結婚三年了,但望著丈夫的身影,我依然愛意蕩漾,形同初戀。
由此及彼,丈夫?qū)ζ渌裕匀灰泊嬖谥欢ǖ臍Α?/p>
我心存憂患。
丈夫的自行車在連續(xù)拐了兩個彎后,折進了一條巷子。再往里走,就是玉蘭苑小區(qū)。我在巷子口探了一下頭,才跟進去。偏離街道,光線一下子暗了些許。致使光線暗弱下去的,還因為這里的樹木。西街屬于舊城區(qū),那些虬扎在斑駁墻面上的各類黑色絕緣線,輸液管一樣勉強維持著居民樓當下的歲月,但廣玉蘭和樟木樹卻因為年陳日久而粗壯蔥蘢。丈夫在一個單元門口支起自行車,身影隨即隱進了昏暗的樓道,他腳步匆匆,表現(xiàn)出有點急迫的樣子。我的心莫名地讓樓道的昏暗給吸了進去,然后在一個深不可測的空間里,急速的下墜。這棟樓有五層,樓梯拐點的半截混凝土墻壁擋住了我的視線,我不知道他進了哪一個五分之一。我不好再跟上去,狹小的空間會讓我暴露無遺,從而前功盡棄。我趕緊繞到樓層背面,藏在一叢竹子下抬頭盯住那一列窗戶,期望某個方塊玻璃能透露出我丈夫的影跡。
他要去誰的家?我的心一陣怦怦亂跳。
2
漫長的三分鐘后,我看到四樓一扇玻璃窗戶被徐徐拉開。
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建造的房子,鋁合金的窗框已失去了銀白的光亮,和一周灰色的墻壁混在一起,以致丈夫出現(xiàn)在窗戶里,加上傍晚灰黃色光線的映射,感覺很像一幀老舊的照片。丈夫眺望了一下前方,然后收回目光,他的身體前探,手上擺弄著一把小剪子,低頭修剪窗臺上的一盆花草。那應該是一盆木本植物,密集細長的青色枝條紛披下來,生動可人,根本看不出時令已經(jīng)到了深秋。我不清楚那是什么花草,但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的丈夫儼然成了這里的常客,“常”到已經(jīng)可以混同于房屋的主人,做著很家居的瑣事。我頓然惱怒,我的想象也被刺激得異常活躍,我斷然想到,他侍弄花草,只是消磨掉等待的時光,無需多久,一個女人就會趕到這里。
丈夫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地方?半個月前,還是更早?真夠城府的,竟然把自己包裹得如此嚴實。要不是今天跟蹤到這里,不知還要被他蒙騙到什么時候。
丈夫修剪了一根花枝后,再一次抬起頭,眺望了一下遠方。我以為那是一種無意識的緩解疲勞的舉動,沒想到他的目光卻就此定格在了前方,長時間沒有挪開。我詫異,不禁將腦袋轉了180°,跟著看向那個前方。
前方也有一棟樓,兩樓之間隔了一條小河,河水漾著微波,晃動著明明暗暗的光影,也泛動著深秋的涼意。我很快有了實質(zhì)性的發(fā)現(xiàn),對樓同樣有個窗戶敞開著,窗戶里有人探出頭來,也在侍弄窗臺上一盆花草。因為距離較遠,人又處在窗戶的暗影里,幾乎看不清那個人的五官長相,但一頂絨線帽子下那一彎裊娜的烏發(fā),和一張發(fā)白的臉,分明在告訴我,那是個女人,一個很秀氣的女人。此時,女人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兒,立在窗口,一動不動地望著這邊的樓。我敢說,她一定是在凝視我的丈夫,不言而喻,兩個人相繼出現(xiàn)在窗臺,一樣的打理花草,一樣的舉目遠眺,應該不是偶然,而是一種約定。他們這樣安靜的對視了幾分鐘后,對面樓上的女人在窗戶里隱去,丈夫這才合上鋁合金窗戶。沒一會兒,丈夫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樓下,不緊不慢的騎上自行車,心安理得地原路折返。
為了驗證他們這是約定,而不是偶然,第二天丈夫下班,我依然跟蹤到了這里,一樣的時間,一樣的侍弄花草,一樣的深情對視,其情其景,如同一份文檔的精確復制。
還有第三天……
至此,事情已經(jīng)像浮出水面的魚那樣,清晰的露出了一線黑黑的脊背。這個結果,讓我的心境,忽如深秋的庭院,蕭瑟而空蕩。
我反思我和丈夫的婚姻,除了偶爾耍點小性子外,一時又找不出導致丈夫移情別戀的原因。我茫然,又不知所措,思緒像蝙蝠,在黃昏里左沖右突:丈夫進去的房子……對樓的那個女人……不過,我至少可以判斷出,丈夫和那個女人的關系,尚處在眉目傳情的初級階段,我不應該絕望,氣餒,我完全可以去阻止他們。我好歹算個知識女性,我不會冒然的去找丈夫吵鬧,生活中因為吵鬧反而成全別人的例子實在太多。我不會那么傻。
我決定去那棟樓找那個女人!
3
這天,我去了那棟樓,幾乎是憋著一股仇怨,敲開了301室。
開門的果然是個女人,穿一套淺色的睡衣,看相貌,她更應該是個姑娘,一張臉年輕而又靈秀,尤其是一雙寧靜的眸子,那么純粹,純粹得還沒有來得及褪盡年齡上的稚氣。只是在她稀疏的長發(fā)、微蹙的眉頭和煞白瘦削的臉頰上,透著某種倦怠和羸弱。
姑娘看著我,在杏仁般美麗的眼睛里打著問號。
說實話,姑娘身上的清純美麗,讓我心里很不舒服,以致我省略了該有的鋪墊,直截了當?shù)膯査骸澳闶遣皇敲刻彀恚既ゴ芭_上澆花什么的?”
我的唐突,并沒有引起姑娘反感,也沒有引起她產(chǎn)生什么戒備,她神情平淡的點了點頭,又平淡地沉默下來,以等候我后面的話。
我問她:“你認識對面四樓上的那家男人?”
姑娘又點了點頭,并主動開口說:“我認識葛大哥。”
葛大哥?我一時發(fā)蒙,我的丈夫并不姓葛,即便是名字里也沒有“葛”字啊!
我詫異道:“哪個葛大哥?”
“葛近峰,葛大哥。”姑娘毫不猶豫地說出了男人的全名,說的時候,臉上難得的浮現(xiàn)出了一絲親切的笑容。
聽到“葛近峰”三個字,我頃刻間意識到,整個事情進行到這里已經(jīng)開始走樣,或許并非符合我的預想。
因為我知道葛近峰,葛近峰是我丈夫的戰(zhàn)友。
何止是戰(zhàn)友,聽丈夫說,他們倆一同上的小學,一同高中畢業(yè),后來又一同參軍一同退伍。他們倆的人生軌跡有著太多的共同之處,哪怕是個頭相貌,舉止氣質(zhì),都有幾分的相像。不一樣的是,幾年前,葛近峰的單位組織體檢,他被查出患了白血病,一下住進了縣醫(yī)院。葛近峰的命運在這里大角度的拐了個彎,他抑郁,他煩躁……我丈夫去看他時,葛近峰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他安然地捧了一本書倚在床上看,還沒事兒似的跟我丈夫開玩笑。我丈夫勸他做骨髓移植手術,錢不夠,由我丈夫牽頭,發(fā)動戰(zhàn)友們湊一湊。葛近峰不肯,說:“人活著,不能太自我。”葛近峰話里的“自我”,是針對他的大家庭而言的。他有一個在飯店洗盤子的老婆,一個讀幼兒園的兒子;還有五十多歲的父母,他們行將從單位退休,進入晚年生活;另外,他下面有個弟弟,剛剛大學畢業(yè),工作沒著落,沒有成個家……
“我更不能拖累我的戰(zhàn)友。”葛近峰這樣拒絕我的丈夫。他是出了名的倔脾氣,誰來做思想工作都沒用,一直保守治療。最終,葛近峰撐了一年多,在這個深秋季節(jié),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么說來,姑娘認識的是葛近峰,而不是我丈夫。至于丈夫出現(xiàn)在葛近峰的房子,護理他留下來的一盆花草,完全是出于對戰(zhàn)友的深切緬懷。
這么一想,我釋然地舒了一口氣。
隨著一塊石頭的“咣當”落地,我的心情竟然旁逸出了一絲閑適來,這讓我后面的話,有了事不關己的隨意和麻木。
我告訴姑娘:“葛近峰是我丈夫的戰(zhàn)友,上個月,他已經(jīng)死了。”
“啊……”姑娘失聲叫了起來,渾身顫抖了一下,蒼白的臉這回變成了慘白,她幾乎是站不住了,身體一斜,無力地倚在了門框上,兩行清淚瞬間從那雙大眼睛里,直直的滴落下來……
“姑娘,你怎么了?”
我隱約覺得里面好像有什么曲折,想上前進一步問問原委,但這時,姑娘已經(jīng)關上了門。
我怔在門口,一陣莫名的忐忑掠過我全身。
4
接下來的幾個傍晚,丈夫仍舊去葛近峰的房子,仍舊打理戰(zhàn)友留下的那盆花草。但我發(fā)現(xiàn),對樓那個秀氣的姑娘卻沒有出現(xiàn)在窗臺上。一天,兩天……那扇窗戶一直緊閉著,后來連那盆青枝綠葉的花草也一并從窗臺上消失了。
這些天,丈夫回到家,時常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或者立在窗前,自顧抱著胳膊愣神,一愣就是大半天,眼睛里流露著疑惑和失落。我看在眼里,暗地思忖,丈夫這種神傷的樣子,不會與對樓的那個姑娘沒出現(xiàn)在窗口,有所關聯(lián)吧?
難說。
我終于忍不住問丈夫:“這些天下班,你去葛近峰家干嘛?”
丈夫看了我一眼,頗感意外。
“我跟著去了。”我把“跟蹤”說得很正當,還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誰讓你對我隱瞞了?”
丈夫不跟我計較,我這樣的無端猜疑,已經(jīng)不止一回。丈夫?qū)ξ铱偸呛軐捜荩瑱喈斘沂莻€愛胡攪蠻纏的小妹妹。他告訴我:“葛近峰生前喜歡養(yǎng)花,他走后留下了一盆迎春花,我去幫著照應一下。”
跟我先前推測的一樣,打理花草,寄托對戰(zhàn)友的哀思,但我還想知道更多:“照應一盆花草,必須每晚都得去嗎?”
我盯著丈夫的眼睛,捕捉他的反應。
丈夫扭開臉,有點厭煩的說:“這是我跟戰(zhàn)友之間的事情……”他沉重地吐了一口氣,不想再說下去。
見他不愿說,我干脆捅破那層窗戶紙:“我發(fā)現(xiàn),你每一次打理迎春花,對面那棟樓的窗戶就會出現(xiàn)一個姑娘,她也在打理一盆花草。”
這時,丈夫有了一點反應,他回轉臉,一聲不響地注視著我。他的注視里,已經(jīng)有了某種不快,可我沒發(fā)現(xiàn)。我說:“那個姑娘很漂亮,特別是眼睛。”
丈夫問:“怎么,你去那棟樓找她啦?”
“嗯。”我點頭。
丈夫瞪大了眼睛,急切地問:“你……你去說了些什么?”
哼,丈夫終于沉不住氣了。
我說:“沒說什么,只是告訴她,上個月葛近峰就死了。”
“啊,你呀……”丈夫憤怒了,一下子跌坐在沙發(fā)上。
我從未見過丈夫這樣的急赤白臉。
丈夫臉上寫滿苦痛,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抬起頭,跟我解釋:“也怪我沒有告訴你,對樓的那個姑娘是在醫(yī)院里認識葛近峰的,他們患的都是同樣的病,急性粒細胞性白血病,住在一個病房。他們同病相憐,每一次化療,都相互鼓勵。親友送的水果、牛奶,葛近峰都跟那個姑娘分著吃,親近得如同兄妹一般。幾個療程之后,他們知道這個病無法治愈,就一同出了院。巧的是,他們的住處在一個地方,前后樓,相隔一條河。兩個人平素都愛養(yǎng)花,都種了迎春花,于是,他們相約,每天的傍晚,兩個人一同到窗臺上護理迎春花,給迎春花剪枝,松土,澆水……再互相看上一眼,直到走完生命的最后路程……這是葛近峰去世前告訴我的,他請求我繼續(xù)替他照料那盆迎春花,裝作他的樣子,叫我按時出現(xiàn)在窗口,他希望那個姑娘繼續(xù)活下去,希望這樣的力量能創(chuàng)造出奇跡,讓姑娘戰(zhàn)勝病魔,在人世間活得更久……”
我呆住了。
我的眼前不覺浮出這樣的畫面:傍晚時分,葛近峰出現(xiàn)在窗口,那窗臺上的迎春花就在姑娘的眼里開放了,每個傍晚都是,黃燦燦的一片,在黃昏漸次暗弱的光線里絢爛無比,那時的窗臺,簡直就是一個充滿活力充滿希望的盎然的春天啊!
哪里想到,我無端的猜疑,如橫生出的一股寒流,殘忍的掠走了姑娘眼里的這個春天。
5
第二天上午,我特意買了牛奶、水果,去看望那個姑娘,想以此彌補一下自己的冒失,盡管,我知道這些營養(yǎng)品根本彌補不了什么。
我輕輕叩響對樓的301室,這次開門的不是那位姑娘,而是一個滿臉哀傷的中年婦女。中年婦女告訴我,那個姑娘已經(jīng)去世了。
手提袋從指關節(jié)處滑落,轟然一聲砸在地板上,我趕緊彎下腰撿拾,來掩飾聽到這個消息后的驚愕和恐慌。
“你是她朋友吧?”中年婦女問。
我胡亂的點頭,不敢抬眼看中年婦女。而我的異常反應落在中年婦女的眼里,倒成了失去朋友的不勝悲痛。
“我記得她很愛養(yǎng)花……”我記起了和姑娘一起在窗臺消失的那盆迎春花。
“你真了解她,她就是愛養(yǎng)花。”中年婦女說,“斷氣那天,丫頭都神志不清了,還惦記著花,她叮囑我,等她走后,一定要把家中那盆迎春花放在她墓前,說什么迎春花開了,大哥就能在那個世界看到她。她糊涂了,她哪里來的大哥?”
中年婦女嘆息地搖著頭。
我的眼淚已經(jīng)止不住撲簌簌地流下來。
這一年的臘月,我和丈夫去了小青山,那里葬著葛近峰。我?guī)砹烁鸾辶粝碌哪桥栌夯ǎ覍⒂夯ㄖ苍谀贡啊D沟匚挥谛∏嗌降陌肫拢筹L朝陽,下雨不會積水,正適合迎春花生長。你看它青綠的枝條上,已經(jīng)抽出了稻粒兒般大的花蕾,用不了幾日,這棵迎春花就要開了。和風里,陽光下,當銅錢般大小的黃色花朵繡滿枝頭,那個愛花的姑娘,就會看到這里的絢爛,看到她的葛大哥。
一定會。
我和丈夫在墓前點燃三炷香,這樣默默地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