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持續七年(20052013年)的“老城南保衛戰”是南京舊城改造運動的轉折點,也是南京當代城建史上一次重要的事件。文章以該事件中數度出現的一幅明代古畫《南都繁會圖卷》為主線,對事件進行剖析,為該事件提供一種新的詮釋的可能性——該畫卷在2005年以景觀雕塑的形式首次介入城市空間,這使畫卷中的“場所精神”被喚醒,對“老城南保衛戰”的進程產生影響,最終帶來畫卷中的空間形態、使用方式的回歸。
《南都繁會圖卷》;南京;場所精神;老城南保衛戰;回歸
TU984.18A008207
2005年,南京中華門外、東長干巷旁、秦淮河邊,防洪墻上豎立起一道2.4米高、80多米長的青白大理石影壁。壁上刻有一幅浮雕畫(見圖1)。畫的原型為著名的明代風俗畫《南都繁會圖卷》(見圖2)①。長卷的畫面被拆成40多個場景,連續排開,蔚為壯觀。石雕的位置很合適。因為手卷所畫的正是明后期南京城的城南②風光,長干巷是其交界(城內外)。也即,畫中空間與石雕所處的現實空間正相吻合。石雕對古畫的分解與重組,使五百年前的南京城變成一套快照,順次展現于市民眼前。它有個正式的名字——“南都繁會石刻”,“新秦淮八景”之一。
圖1南都繁會石刻
圖2南都繁會圖卷
2013年9月28日,秦淮區“老門東”箍桶巷示范街區“開街”。該街區位于南京舊城的最南端(與“南都繁會石刻”只隔一道城墻),是舊城最有代表性的歷史街區。老門東,南京老城南地區的一個古地名。它位于老城最南端,北起長樂路,南抵明城墻,西臨內秦淮河,東連江寧路,占地面積兩萬多平方米。經過四年的改造,街區從一片殘破的舊宅區變身為一個古意盎然的傳統商業風貌區。當然,它不是一次單純的空間營造活動——類似的仿古商業街區在當下城市建設中比比皆是。這是一個標志性的社會事件。它意味著,喧囂十年之久、舉國關注的南京舊城改造運動(也稱“老城南保衛戰”)終于塵埃落定。盛大的“開街”儀式上,各路媒體云集,全城為之動容?!赌隙挤睍D卷》再度現身。
這一次,圖卷不是被凝固為城市雕塑(從圖像到圖像),它升級為符號。首先,圖卷被高精度放大,繪制在街區入口牌樓的大門上,成為象征性的“門戶”:開街儀式的第一步,就是有關領導和市民代表在鑼鼓喧天中合力推開這扇“南都大門”(見圖3)。其次,大尺度的標志之外,街區里的小紀念物(絲綢手帕、紙傘傘面)上也紛紛印上《南都繁會圖卷》的局部圖案。它們化整為零,經由市民(更多的是外來游客)之手,散布到四方。最后,在周邊尚未完工的工地圍墻上,“復興南都繁會,再現老門東熙攘勝景”字樣的房產廣告招牌與畫中圖像連片鋪開(見圖4)。空間的精神象征、可售的小裝飾品、地產開發的宣傳主題,圖卷的多重符號化轉化無處不在?,F在,整個“老門東”已為《南都繁會圖卷》所覆蓋。
七年之間,這張手卷兩度出現(近在咫尺)。它從一個普通的景觀雕塑的設計原型,一躍成為某片歷史街區的主導符號,且為整個南京“舊城改造”定下調子——“復興十朝南都繁會”。參見《評南京“老門東”:復興十朝南都繁會》,載《現代快報》,2013年10月11日。這一段時間關于老門東示范街區的新聞報道,多以此句為大標題。
胡恒:“場所精神”的回歸
一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該圖卷如此受到現實世界的青睞?畢竟,關于南京城市風物的古代手卷(統稱“風俗畫”),現留存下來的,除其之外,還有《上元燈彩圖》、《康熙南巡圖》(卷十、十一)、《乾隆南巡圖》(卷十)、《仿宋院本金陵圖》等。它們基本都與城南相關,其中不乏名家巨構。在各個方面,《南都繁會圖卷》都無特別的過人之處。
就藝術性來說,《康熙南巡圖》由清代著名畫家“清初四王”之一的王翚領銜主繪——已是名副其實的國寶。《上元燈彩圖》、《乾隆南巡圖》或細膩雅致,或格局工整。相比之下,《南都繁會圖卷》的筆法最為粗糙,并不足觀,其絹質也屬低劣。按照一些研究者的推斷,它的購買者只是坊間“小有余錢人士”,“售價恐怕不及一兩,或許幾錢即可”。王正華:《過眼繁華:晚明城市圖、城市觀與文化消費的研究》,見李孝悌編著:《中國的城市生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7374頁。就所繪的對象來說,《康熙南巡圖》等宮廷圖對城市結構的準確描摹,對建筑、街道、景觀、人物的形貌還原,都達到了照片般的寫實程度。其畫幅規模更是《南都繁會圖卷》無法相比的(是其十倍)。《上元燈彩圖》描繪的與《南都繁會圖卷》同是明代中期南京上元燈節盛況,且細節飽滿,一筆不茍?!赌隙挤睍D卷》雖然建構宏大,但繪制過于潦草——無論建筑或人物馬犬,都只粗有輪廓,近看類似小兒涂鴉。就歷史價值來說,《上元燈彩圖》在燈節道具上的精雕細琢,《乾隆南巡圖》(江寧卷)對清帝大閱兵的全景描繪,《康熙南巡圖》對清代南京城市的多重再現(社會、政治、經濟),更使它們遠遠超出繪畫的范疇。
就“當代性”來說,這些手卷也各有表現?!渡显獰舨蕡D》自2007年面世以來,多受關注。某藝術家以之為主題制作大型裝置作品,參加2010年第八屆上海雙年展?!犊滴跄涎矆D》(第十卷)在2013年南京江寧織造府博物館開館儀式中被隆重“復活”。它被轉制成4D動畫電影,在環形巨幕上放映?!皩ぴL千年南京,走康熙南巡路”,是南京旅游路線的新設定。唯獨《南都繁會圖卷》,在這些文化投射之外近幾年,在各種文化活動中,多有對《南都繁會圖卷》的利用。比如2006年在上海大劇院上演的昆劇《1699·桃花扇》中,該圖卷被作為主要背景。,還能直接介入進現實的空間建構。并且,介入力度在增強:2005年,它只是環境的一個小小點綴(石雕),數年后,它升級為大規模城市空間轉型的目標(老門東)。
可見,該畫卷與“老門東”之間,存在著某種特殊聯系。它的兩次現身(2005年、2013年),并非僅只標識著兩個獨立的空間活動。它們劃出的是“老門東”(也可以說是城南)五百年空間史上的某一特殊段落。七年時間雖然短暫,但這是該空間的第一次徹底的結構轉型。本文要考察的,就是該畫卷在這一輪城市結構轉型中的角色與作用,也即,它與“老城南保衛戰”之間的關系——它是這一大型空間事件的見證者?參與者?或是肇始者、推動者?
二
門東,南京老城的最南端,明城墻與內秦淮河的相交處。自明代中期以來,這里就是南京商業及居住最發達的地區之一。直到清末,門東都維持著典型江南民居的風格。數百年來(到20世紀80年代),街巷與建筑的格局都沒有什么變化。
20世紀90年代以來,城南就像無數老城區一樣,慢慢融入現實的新需求——“市場化”之中。20世紀90年代開始,門東開始出現在各類“保護規劃”或“開發計劃”中。1992年編制的《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里,門東被確定為五片傳統民居保護區之一。1993年,“老城區改造”大規模推行。1998年編制完成的《門東門西地區保護與更新綜合規劃研究》中,門東開始被探討“開發”的可能性。實際上,十年來,門東的歷史街區已被“縫里插針”的改造模式“蠶食”過半。2000年到2001年,門東曾經歷了兩輪“舊城改造規劃設計方案”招標。中標方案中,門東43公頃的歷史街區將全部推平,建造一個由三種類型組成的商業住宅樓盤(包括幾幢小高層)。2000年,受秦淮區委托,南京規劃建設委員會組織“門東地區舊城改造規劃設計方案”招標。2001年,“門東地區改造工程”被當作年度“南京舊城改造一號工程”,繼續方案投標。在全票通過的方案中,整個門東43公頃的歷史街區將徹底推平,換成一個商業住宅樓盤。如無意外,三至四年間,“全地區的舊城改造任務全部完成”。
2002年開始啟動的“十運會”2005年召開的“第十屆全國城市運動會”,引發了南京自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一波城市建設熱潮。以此為節點,從2002年到2004年,南京城市開始全面的結構調整:舊城改造與新城建設同步進行,數以千計的大小項目接續動工。,使該計劃擱淺。它所推行的舊城整治,是一項打著“文化牌”的龐大的符號系統建構計劃(塑造南京的對外形象)。門東的空間定位突然轉向:由普通的房產開發對象變為歷史文化名城風貌區。這意味著,它暫時從“市場化”的“滅頂之災”中幸存下來,成為城南最后幾塊較為完整的歷史片區之一。并且,它與之前的單線的符號建構模式——以秦淮河為主軸,以名人軼事與歷史典故為內容——有所不同。在前期準備(歷史資料的整理)的過程中,《南都繁會圖卷》被“意外發現”實際上,在2004年前,《南都繁會圖卷》一直寡為人知。除去極少幾篇社會學、歷史方面的簡短研究論文之外(幾張粗陋的局部插圖),幾乎無人關注。在2007年出版的《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文物研究叢書:繪畫卷》(風俗畫)后,圖卷的全貌才得以第一次清晰地刊出。,“南都繁會石刻”由此誕生。
2005年,“十運會”結束。另一波更大規模的城市建設浪潮“十一五規劃”緊隨而至。門東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迅速成為“老城南保衛戰”最炙熱的“戰場”。
七年間,門東吸引著無數人的目光。一方面,各類“調查研究”[2005年的“南京城南老城區歷史街區調查研究(門東地塊)”]、“保護規劃”(2006年的“南京門東‘南門老街復興規劃”)、“改造計劃”(2009年的“危舊房改造”)紛至沓來,各種公示、全民討論、聽證會此起彼伏。另一方面,其間有兩次大規模的拆遷活動成為“老城南保衛戰”白熱化的導火索。2007年,某地產公司拍下南門老街靠內秦淮河的5.9公頃地塊,擬建高檔別墅群。開發商要求“凈地出讓”,這致使2006年的有選擇的規劃式“拆除”變成“地毯式摧毀”。隨后兩年,由于中央對城南保護的干預,拆遷趨緩。2009年,“危舊房改造”計劃再起波瀾。它把老城南剩余的幾個歷史街區全部列入拆遷計劃。并且速度在加快,由原計劃兩年壓縮到一年完成。這一次“市場化運作”再次“驚動”中央。2009年8月,“危舊房改造”中止。
這兩次“地毯式摧毀”是“老城南保衛戰”發生轉折的契機。2010年12月,新一輪保護規劃出臺,老城保護與更新終于走上法制軌道。2010年8月,江蘇省人大批準《南京市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條例》,南京古城必須以“整體保護”為準繩。2010年12月,《南京老城南歷史城區保護規劃與城市設計》出臺,為“老城南保衛戰”畫上句號?!袄铣悄媳Pl戰”艱難取勝。不過,代價很是巨大。此時,門東地面上的舊建筑只剩下一個蔣百萬故居。
2013年9月,“老門東”箍桶巷示范街區“開街”。門東遭拆除的民宅肌理被大部分恢復。“開街”儀式上,《南都繁會圖卷》隆重登場。
三
此時畫卷的出現,并非偶然。它是對該空間事件的性質認定——“復興十朝南都繁會”。更重要的,它還是對這份扭轉局勢的最終方案的詮釋——若干消失的事物在此回歸。它們有些是在七年中被驅逐的“失敗者”,幾乎就此離開舞臺;有些則是早已湮滅的歷史故物,在這場風波中被意外地召喚回來。這些“回歸者”都刻寫在畫卷上。
第一種回歸者是空間的形態。一直到2005年,門東尚存大體的歷史肌理與江南民居的空間形態。在七年中的數度拆遷下,無論是街巷還是建筑,都被清除干凈。即使是法律上受保護的建筑也難以幸免。幾處明清文保建筑曾連遭人為縱火。
新的規劃中,街巷尺度恢復到百年前的模樣。尤其是箍桶巷主街,20世紀90年代因交通需要拓寬至30米,現在按照古地圖改回到13米。主街兩邊伸出的“非”字形的次級街巷,更換上以前的街名,鏟掉水泥路面,鋪上青石板。重建的那些房子,也恢復到單雙層、小尺度的舊有模式,且在形制上(屋頂、檐口、山墻、窗欞)比原狀更有“藝術性”。重建中用到很多老的墻磚、木構件,有的是從城南拆建中保留下來,有的是從民間、外地收集而來的古建筑材料。它們被用心地融合進古街之中。蔣百萬故居等幾間較重要的歷史建筑都被原樣修復。雖然改造后的老門東街區將比例、界面、細節都盡可能恢復到歷史的層面。但回歸的并非是古代的真實模樣,而是某種古代想象。它是一次關于歷史信息的專業重構,徽式民宅、蘇式花園、本地風格相雜處,類似于若干種傳統建筑的小規模“會展”。其中還有一幢完整的2層徽派木構民宅。它從某處整體搬遷過來,放置在東南處的巷子里,作為一個空間節點發生作用?,F在的街區確實古意盎然,但卻是符號化的“古意”——每一個房子,每一個細部,都指向某種特定的風格、工法。但是,老門東的舊日味道,其平凡本質,以及獨特且唯一的空間組合模式都已不存在。
第二種回歸者是空間的使用方式。明代中期開始,門東就是“文人集聚、商賈云集之地”。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南京城市規劃志》(下),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42頁。清初之后,南京城一分為二。城東北為清兵駐軍,西南為市民居住。城南的密度被進一步壓縮。但是商業、居住混雜的傳統沒有變化。清末之后,城南的商業功能逐漸減弱,基本全為居住。到了2005年,門東的老街區還保存有一半左右,都為普通民宅。2006年的“‘南門老街復興規劃”曾擬將門東打造為一個全面開放的“民俗博物館”——綜合性的“商業旅游休閑區”。這是對場地的歷史性回溯。2007年,這一規劃被棄置,再度進入本被禁止的房產開發模式。2010年的最后一輪規劃,使門東重新回到2006年的“‘南門老街復興規劃”的公共路線,且民俗色彩更為強烈。不光是南京本地的民俗品牌大量進駐,外地的品牌(德云社)、國外的品牌(星巴克)等也蜂擁而至(“商賈云集”)。另外,幾間舊廠房現在被改建成金陵書畫社、美術館,也很應和“文人集聚”的古意。
《南都繁會圖卷》中,門東就在賽龍舟的外秦淮河的北側。雖然筆觸模糊,但也大致看得出來,沿街店鋪林立,游人如織。并且其中有幾條“東西兩洋貨物俱全”、“京式靴鞋店”的大幅招牌很是顯眼,頗有現在的德云社與星巴克比鄰而居的味道。
第三種,也是最重要的回歸者,是空間的角色。明初永樂遷都之后,城南所代表的市井生活就與國家權力機制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消解關系。在《南都繁會圖卷》中,這一“消解”關系是其核心——它既作為內在結構來組織圖像,還表明城市的主角為誰?!澳隙即箝T”昭示的,正是這一“角色”的回歸。前兩個回歸者,只是其物質外殼與形式載體。
圖卷中,那些權力元素都被有意無意地淡化。象征著權力中心的皇城置于卷末,它并無什么威嚴氣勢。宮闕樓宇為云霧所繚繞,似真似幻,頗似一個塵世之外的仙境。重要的“地標”外城墻消失了(在城市風俗畫中,城墻一般都會強有力地出現在畫幅兩端)。宮城城墻只余幾個模糊片段——尺度被縮小,與附近的民宅差不多。府衙被挪到山腳下,仿佛一座香火冷清的廟宇。這與招牌滿眼、人頭攢動的“街市”形成強烈對比。很明顯的,城市的政治性(權力結構)在畫中被日常性(世俗生活)所吞沒。這很寫實。明代中期之后的南京既為“留都”,政治地位逐步下降。皇城并不具有權力職能。它在城市中心,但如同虛設。城中雖設有六部等機構,但官員都不掌握實權,大多“不復事事,既賢者亦多無可述”。范金民等編著:《南京通史明代卷》,南京:南京出版社,第258頁。所以,畫中諸多政務機構都不見蹤跡,唯一的一座府衙,也是門前寥落,差役懶散,毫無官家風范。
此消彼長,市井生活變得活躍起來。明初的大移民,使得城南這一空間區域迅速為世俗生活所填充。數百年來,它自然繁衍,形成了某種“場所精神”。正是它,產生著對權力機制的“消解”作用。在《南都繁會圖卷》中,該作用清晰可見。這一點,也延續到清代的兩張官方訂制的宮廷圖中。
《康熙南巡圖》(第十卷),描繪的也是南京城。它以康熙南巡的路線為主軸。城南仍是主要部分,占據了全畫的四分之一。前朝的皇家印記(皇城)遭清除,舊王府被擠到畫幅邊緣,像一片廢墟。即便是新朝的權力機構如布政司署、江寧織造署等,它們雖然都在巡游路線附近,也沒有出現在畫中。在《康熙南巡圖》的其他卷中,但凡城市內容,都有若干“政府機構”在其中占據大幅空間。唯一的權力元素在卷末?!靶鲅菸洹币还澨娲嘶食?,以浩大場面的武力震懾著作為畫卷主體的市民生活。這是一種新的“平衡”模式,頗有時代特點。清初的南京是一個政治敏感之地(前朝的“留都”)。但在城北全部劃給駐軍,皇城被拆解殆盡之后,城南還保持著隱秘的活力。這里不僅有市井生活,產業貿易,它還是革命者的據點——反清復明勢力的大本營。以政治安撫為目的的《康熙南巡圖》,能夠輕易地刪除新舊兩朝的權力表征(官用建筑)以示親和,但仍對平靜的日常生活背后的“隱秘活力”大有忌憚。城南的“場所精神”依然如故。
數十年后的《乾隆南巡圖》中,南京卷只剩下“江寧閱兵”的場景。畫中,校場演武一節被細致地重繪一遍,城區部分則被全部砍掉。這更顯出缺席之物的強烈存在感。這使南京的《江寧校場》卷在整套《乾隆南巡圖》中顯得非常怪異。其他卷中都是按照《康熙南巡圖》的常規模式來布局描繪——山水、城市、事件。這或許是因為在乾隆第二次南巡后一年,即在南京成立專事禁書的“江南書局”,大興文字獄。江浙一帶的知識分子以及普通民眾受荼毒甚深。文字獄禍事牽連極大,兩江總督等高級官員多有連坐獲罪。此時的南京城,氣氛相當緊張。
1949年之后,這一“存在感”逐漸減弱。經過幾番城市結構調整,城南不再具有“平衡”權力的作用。現在,它的空間角色回到最初時那樣,只是城市里的一片普通住宅區。
所以,《南都繁會圖卷》在2004年被“意外發現”、“南都繁會石刻”應運而生是一個信號。它標志著開始于20世紀90年代末的那個以秦淮河為主線,以名人軼事、歷史典故為內容的(“大文化”)符號系統發生巨大變化,一直遭忽視的“日常性”正式進入其中,成為新元素。新的“秦淮八景”大多出于歷史典故,如“牧童遙指”、“賞心亭”之類?!澳隙挤睍獭笔且粋€異類,唯有它以平凡的市井生活為主題。
但是,“日常性”如同雙刃劍。一方面,它的豐富細節為符號系統的擴充、重構提供大量原材料,并以世俗的快樂提高了大眾對該系統的共鳴程度。另一方面,“日常性”對原有的符號系統卻有著潛在的破壞作用。“日常性”的符號轉向(傳奇化、神秘化、文藝化)總是不可能完全實現。實際上,日常生活與文化圖景一直相互平行。某些無法符號化的東西,比如日常生活中的低俗之物、直接體驗方式、非幻想品質,雖然被一并吸納進符號系統,但是,它們與之前的符號成分(“烏衣巷”、“秦淮八艷”之類的懷古情調)并不那么協調,甚至還有所沖突。對于符號系統所需達成的最終目的(即營造一個完美的想象空間)來說,這些異質之物無疑是一種隱患:它們使得符號系統不夠純粹,甚至還消解了符號系統與主體之間的距離,而這正是“想象空間”存在的基礎。而其最大的破壞性在于,它的出現(《圖卷》的“石刻”化),將地表之下沉睡已久的“歷史角色”喚醒。也即,隨著“石刻”回歸現實的不只是歷史圖像,還有蘊含在畫中的“場所精神”。它對權力的本能反感,以及對符號化的抗拒,都一并激起。其強有力的平衡、消解、對抗能力隨之進入城南風波。實際上,這場“風波”原本只是“大他者”(借用一個精神分析的概念,即現實的符號秩序)的一次內部糾紛——“文化牌”與“市場化”之間的沖突而已。正如我們所見,如果不是“十運會”的突然介入,2001年的“南京舊城改造一號工程”早已使“老”門東無聲無息地消失。
“老城南保衛戰”就緣于此。一幅古畫的發現,帶來一位不速之客(空間的歷史角色)。它偶然間闖入“大他者”的領地,擾亂了各方力量關系。它將一場權力間的“內部糾紛”推向公眾與媒體,使之成為一個公共事件。在資本強大的運作能力之下(它若干次試圖將紛爭拉回到“大他者”內部糾紛的軌道,且近乎成功),它還能不斷擴大事件的邊界,升級其性質:“城南保衛戰”不僅是“文化保衛戰”、“歷史保衛戰”、“空間保衛戰”,甚至還成為“人性保衛戰”。城南的原住民(被拆遷者)本來一直都處于沉默狀態,并無多少人關注。2006年以來,他們的狀況被各個媒體大量報道,成為城南風波的主要焦點之一,亦是事件諸般轉折的決定性因素。在2010年12月發布的具有法律意義的保護規劃(《南京老城南歷史城區保護規劃與城市設計》)中,明確把保護原住民、鼓勵回遷居住并停止任何方式的“外遷安置”、“動遷”行為等條目列入其中。七年間,畫中“場所精神”逐步顯現出作用力,微妙地推動著事態的發展,轉換其方向。正是它,挽救了一場“注定失敗的戰爭”。
四
三種回歸者(空間的形態、使用方式、歷史角色)已然落地?!赌隙挤睍D卷》的“當代性”也得到證明。正如我們所見的,在2013年“箍桶巷”開街儀式上,《圖卷》以凱旋的姿態全方位地展示出來。但是,“回歸”其實并不徹底。
這片本屬全體市民共享的空間里存在著一處異樣之地——內外秦淮河間的一塊黃金地帶,面積是整個門東的四分之一。2007年,“雅居樂”地產集團將之拍下,開發高檔別墅區,擬建別墅200多套。一同劃歸私人所有的還有內秦淮河沿河一帶——它本是“秦淮風光帶”史上最著名的公共空間“河房區”。雖然2010年的保護規劃明確規定停止此類行為,但是“雅居樂”項目令人意外地未受影響。它在2013年與箍桶巷開街儀式一同“開盤”。從空間的公共性角度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刺點”。
不徹底的回歸,意味著城南之事尚未終結。雖然“保衛戰”暫告落幕,但是空間的新旅程才剛開始。到目前為止,最重要的回歸者(《圖卷》中的場所精神)只能說初顯頭角——使“老城南保衛戰”局部成功。在“老門東”歷史街區的后續使用過程中(很多方面都還需要我們密切關注),它還會帶來什么新的覺醒之物?它們將以什么方式進一步“回歸”現實?將會對這一空間以及更大范圍的區域產生什么新作用?這些都還是未知之數?;貧w,還在繼續。2014年10月,“雅居樂”地產(香港上市公司)卷入某貪腐案,董事會主席“被控制”。2014年初,南京市溧水縣擬將在某度假區內劃出18.6公頃,耗資13億元“再現明代畫作《南都繁會圖卷》的景致,打造以明文化為主體的‘大明城”,使之“成為外地游客及南京人尋找記憶、觸摸南京歷史脈絡的懷舊之地”。可見,圖像還在以多種方式回歸。《南都繁會圖卷》的“當代性”表現遠未結束。
The Return of Agenius Loci:
Nandu Fanhui Tujuan and “the Battle of Defending the Old Southern Nanjing”
HU Heng
School of Architecture and Urban Planning,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93, China
“The battle of defending the old southern Nanjing” from 2005 to 2013 was a turning point of the urban renewal movement as well as a significant event in the history of city construction in Nanjing. By analyzing the incident through a recurring painting of Ming Dynasty—Nandu Fanhui Tujuan, the paper attempts to offer a new possibility to interpret this event.
Nandu Fanhui Tujuan;Nanjing;agenius loci;the battle of defending the old southern Nanjing;return
周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