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曙光 周雪松
2013年10月25日,國務院出臺《注冊資本登記制度改革方案》(以下簡稱 《方案》),2013年12月,全國人大常委會作出修改《公司法》和《公司登記管理條例》的決定,從此,公司注冊資本登記制度改革從理論層面推向實務運作階段,并以法制化手段推進該項改革。此次商事登記制度改革的重點是推行公司認繳資本制、取消最低資本制、取消企業年檢制度,在此基礎上強化對企業的信用約束與市場監管機關對準入后的市場主體的動態監管。事變則法移,法相宜則事有成,認繳登記制的實行改變了公司資本制度的基本格局,如何認識這場深層次的商事登記制度改革與現行公司制度變革,它將給我國當下公司制度帶來哪些前所未有的影響,需要我們作出檢視與研判。
公司資本制度是圍繞股東的股權投資而展開的公司資本運作的一系列概念網、規則群與制度鏈的配套體系,是公司資本的形成、維持、退出等方面的制度安排。由于法律制度和文化傳統的差異,長期以來,英美法系國家和大陸法系國家,圍繞股東出資的期限和資本的形成問題,形成了幾種不同的模式和特征,如以社會為本位的法定資本制(statutory capital system),以靈活務實的授權資本制(authorized capital system),以及富有生命力的折衷資本制。
根據《方案》內容,我國推行注冊資本認繳登記制。①《注冊資本登記制度改革方案》規定:實行注冊資本認繳登記制。公司股東認繳的出資總額或者發起人認購的股本總額(即公司注冊資本)應當在工商行政管理機關登記。公司股東(發起人)應當對其認繳出資額、出資方式、出資期限等自主約定,并記載于公司章程。在2013年修改后的《公司法》中,立法明確規定了除法律、行政法規以及國務院決定對有限責任公司或者股份有限公司的注冊資本實繳另有規定外,取消有限責任公司股東以及發起設立的股份有限公司的發起人的首次出資比例和最長繳足期限。公司營業執照不再記載“實收資本”事項。從理論上講,全體股東(發起人)認繳的注冊資本可以在10年、20年甚至更長時間內繳足。
面對大勢所趨難以逆動的認繳登記制,學者們將研究的目光聚焦到了該類認繳登記制在公司資本制度中的模式問題。1993年頒布的我國第一部《公司法》實行的是“法定資本制”,并堅守公司資本確定、維持和不變三原則。2005年《公司法》修改后,不再要求一次性繳付資本,一些學者將其認為系折中資本制,也有一些學者將其視為系改進后的(主要體現在可以分次繳付)法定資本制度。2013年《公司法》的再度修改,將分期繳付制度推向認繳制度,是否又將給公司資本制帶來法律氣質的涅槃呢?
有學者認為,認繳登記制只是對認股人“出資繳納”的單一環節的規定,只是公司資本制中的一個出資環節,絕不代表一種公司資本制模式的全貌或全過程。注冊資本認繳登記改革旨在降低公司設立的門檻,讓公司資本制度更加符合資本的流動性和市場經濟的發展,但這次改革并非對法定資本制的顛覆。②參見甘培忠、周游:《注冊資本認繳登記之語義釋疑及制度解構》,載《中國工商管理研究》2013年第5期。
也有學者認為,認繳登記制從根本上動搖了法定資本制度,它將我國的公司資本制推向了授權資本制或折中資本制。③石冠彬、江海:《論公司發起人的出資補繳責任——兼評〈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載《法商研究》2014年第2期。誠然,對2005年《公司法》的修改,已有學者認為其借鑒了國際上公司資本制度發展趨勢,摒棄了法定資本制,而采取了折中資本制,更為確切地說是折中授權資本制。參見龍翼飛,何堯德:《我國公司法最新修訂評析》,載《法學雜志》2006年第2期,徐永前:《新公司法100問》,企業管理出版社2005年版,第64頁。同時,也有學者主張此次修改將2005年《公司法》中“有限制的、不完全的認繳資本制轉變為無限制的、完全的認繳資本制”。④蔣安杰.:《公司法資本制度改革的解讀與思考——專訪中國政法大學教授、中國商法學研究會常務副會長趙旭東》,載《法制資訊》2014年第3期。
依筆者之見,認繳登記制已不再是法定資本制,而應視為授權資本制。其一,法定資本制強調實繳實收,采取的是實繳登記制,而認繳登記制體現的是先認后繳,并不強求實收實繳。其二,法定資本制一般有最低資本限額的規定,而認繳登記制取消了最低資本限額。其三,法定資本制是資本或股份在公司設立時一次性發行,并由發起人或股東一次發行或募足;而認繳登記制則是一次性明確資本總額,允許分次繳付,只要符合章程對資本繳付要求,公司即可成立。其四,法定資本制下公司信用基礎是公司靜態的資本,而認繳登記制下公司信用基礎主要體現為公司動態的資產。其五,法定資本制維系“資本確定、資本不變、資本維持”三原則,而在認繳登記制下,法定資本制所確立的資本邏輯和資本功能發生了變化,取消最低注冊資本額,允許股東約定出資期限,資本確定原則與資本維持原則大打折扣。從上述考量中可見,認繳登記制秉持的是授權資本制的立法立場。與嚴格意義上的授權資本制尚有不同的只是授權資本制授予董事會在公司資本總額下分期發行資本的權力,而認繳登記制下董事會則不具有這一權力。
認繳登記制對我國注冊資本制度的影響在于,它動搖了法定資本制下注冊資本所固有的價值功能。在法定資本制下,人們更看重的是注冊資本的實繳價值,將實繳資本作為承擔責任的財產擔保,將公司視作“資本企業”,在此資本制度理念照應下,立法強化股東對出資的嚴格要求,以保障注冊資本的如期、足額認繳。而在認繳登記制下,注冊資本僅是讓公眾了解該公司今后可能達到的規模,它并不必然等同公司的實收資本和公司凈資產。當公司通過登記并營業時,究竟需要多少必需的運行資本,立法者認為這不是他們應去解決的問題,應當讓市場主體自己去決定。認繳登記制體現了“寬進”的市場準入導向,降低了公司設立登記的門檻,使股東“白手起家”成為了現實。
但不可否認,這一資本制度需要后續性的 “嚴管”措施加以配套與跟進,若處理不好,難免再次遭受“皮包公司”危害之苦。⑤建國以后,在我國公司發展史上,長期存在的問題是“皮包公司”與行政性公司,這在上世紀80年代最為突出。1993年頒布的《公司法》通過明文規定公司是企業法人,從制度設計上解決了行政性公司問題;通過確立公司資本實繳制與最低限額資本制,從制度設計上解決了“皮包公司”問題。
首先,容易滋生設立中的欺詐和投機等非法行為。認繳登記制度未規定公司首次繳付的最低限額,也未規定公司實收資本應與公司的生產經營規模相適應,這就容易產生公司設立中的投機和欺詐行為。
其次,不利于彰顯公司的營業信用與債權人保護。認繳登記制取消了注冊資本的最低限額,在降低設立門檻的同時,公司自身的營業信用也受到影響。另外,在認繳登記制下,公司章程中規定的公司資本僅僅是一種名義資本,公司的實收資本可能微乎其微,營業執照上不再體現實收資本,驗資報告不再必需。債權人無法直觀獲取目標公司的自有資本實況,對考察目標公司資信能力無疑增加了新的困難,從而增加了交易的風險性。
最后,不利于維護交易安全。取消了最低出資限額要求,使得相當部分的公司成立之初所發行的資本十分有限,公司缺乏穩定的財產基礎,就削減了公司以股東出資財產的信用擔保范圍,不利于維護交易的安全。
據此而論,認繳登記制是一尊聚寶盆。但一不留神,這尊聚寶盆也可能變成潘多拉魔盒,引來群魔亂舞。
公司對外信用基礎究竟是基于資本信用還是資產信用,一直是理論與實務界爭論的重點。⑥有學者認為:公司信用基礎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一是公司履行義務的意愿,是公司的人格信用,反映公司的商業道德和商業作風;二是公司的經濟狀況,是公司的財產信用,反映企業的綜合經濟情況。參見王艷華:《反思公司債權人保護制度》,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69頁。
長期以來,資本信用的理念備受我國立法者與學者的推崇。⑦“從交易信用的角度來看,股份公司的運作不僅需要發達的銀行信用和商業信用扶助,也離不開社會信用的支持,而公司資本正是這些信用賴以形成和穩固的基礎”,參見范健:《公司法論》,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35頁?!肮举Y本構成公司對外交往的信用基礎,與公司交易的相對方往往通過公司的資本額判斷公司的資信狀況”,參見周友蘇:《公司法通論》,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頁?!肮举Y本是公司賴以生存的血液,是公司運營的物質基礎,是公司債務的總擔?!保瑓⒁娛賯b主編:《公司法教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6頁。在立法上,我國的《公司法》以資本信用為基礎構建了自己的法律體系;⑧在公司資本制度上,我國1993年《公司法》以及2005年修改后《公司法》均規定“資本三原則”、最低資本額以及增資、減資的嚴格法律程序。在市場監管與司法上,行政執法機關與司法機關重點關注公司資本是否真實,以注冊資本數額多少來確定公司對外償債能力,而甚少關注公司資產的變化。⑨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一系列涉及公司財產責任的司法文件和批復,包括:1994年3月10日的法復(1994)4號、1996年3月27日的法復發(1996)3號、1997年 2月25日法復(1997)2號等。然而,建立在資本信用之下的我國公司制度卻并未產生其預期的效果,對債權人的保護并未彰顯出足夠的法力,以至于在頻頻發生的公司破產風險面前收效甚微。于是,一些學者提出公司的信用應是資產信用的觀點。⑩參見趙旭東:《從資本信用到資產信用》,載《法學研究》2003年第5期。
在2005年《公司法》修改之時,公司注冊資本的最低數額作了降低,分期繳付制度入法,但公司是資本企業、公司是資本信用這一理念仍予以操守。然而,真正打破公司資本信用神話的是2013年商事登記制度改革中實施的認繳登記制度。
事實上,公司信用基礎應是資本信用與資產信用共同作用的結果。單純將資本信用與資產信用對立起來都是對公司信用基礎理解上的偏頗。試想,當一個公司成立后(尤其是成立不久的公司),沒有相應的由股東出資所形成的自有資本,而是通過負債而獲取的借貸資本構成公司擔責的財產基礎,那么,其結果是,由公司以負債形成的資產去償還因負債所生之債務,可謂“空手套白狼”,何來公司信用;相反,如果一味追求公司自有資本信用而不綜合考察公司通過再生產過程而形成的資產實力(如資本公積、盈余公積、未分配利潤等)或公司具有強大的融資能力,顯然是一葉障目,以偏概全。
誠然,在長期形成的資本信用的理念下,要實現從資本信用到資產信用的轉變并非易事,認繳登記制不失為一項催化劑。實施認繳登記制主旨是便利發起人設立公司,其初衷也包括希望引導債權人不再迷信資本神話。?參見甘培忠、周游:《注冊資本認繳登記之語義釋疑及制度解構》,載《工商登記制度改革》,2013年第5期。在認繳登記制下,公司登記機關記載的資本總額為全體股東認繳的資本額,無法真實反映股東實際繳付的資本狀況;就算是日后股東實繳其認繳的資本額,資本也很難真實反映公司的信用,就如有學者指出的:“注冊資本只是一個賬面數字,它不過是表明了股東已經按其出資額履行了其對公司債務的責任?!?劉燕:《對我國企業注冊資本制度的思考》,載《中外法學》,1997年第3期。因為一旦公司進入運營狀態,公司的資產會隨著不同的情形而有所增減,并非與公司的資本相一致。
可以這樣認為,認繳登記制撬動了一直以“實繳資本”為核心的商業信用評估體系的基石,它進一步打破社會公眾對公司注冊資本的迷信與神話,要求交易者更加注重對公司實際資產及資信的綜合考察,切忌秉持所謂的“股份有限公司就是大公司”的觀念。
長期以來,我國在對公司、股東、經營者行為準則的確定上,過于強化法定性原則,公司章程的章定性作用未能引起立法者足夠的重視。
2005年修改后的 《公司法》一定程度上得到改觀,在數量上充分體現了公司章程的重要地位,據統計,在《公司法》中直接提及公司章程的條文多達73處;在內容上擴充了公司及其股東對公司章程的意思自治范圍,尤其是內部治理的意思自治得到重視,從股東表決權的行使、股東訴權的訴諸、股東資格的繼承,股權轉讓的規定,乃至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行為準則等。但章定的自律性作用仍如戴著枷鎖的舞者,難以展開其自由的舞步。
在認繳登記制下,公司股東的繳付數額、繳付期限、出資方式、違法責任等均通過章程作出明確規定,這意味著在認繳登記制下,與股東出資相關的問題由法定走向章定。這場“章程革命”對章程具有自律性的內容擴充在于,賦予了公司章程更大的自治權,股東間訂立的包括章程在內的認繳文件(主要是公司章程和股東間的約定等)將具有極強的法律效力。
認繳登記制賦予了章程對股東出資自由的權利的同時,也給予對股東出資行為的約束。通過公司章程,公司股東應對繳納出資情況的真實性、合法性負責。那么,對公司章程的約定在何種情況下是違法的,需要作出理論上的分析。
首先,公司章程記載的出資數額不能為零。在認繳登記制下,誠然,公司設立的靈活性和籌資的機動性增強,但是公司依然需要資本才能設立。取消最低限額的出資要求并不等同于立法準許創辦“100%空殼”公司。所以公司章程中不能約定公司無需資本就可以設立。否則,它會動搖公司成立的三要件論。?通說認為,一個公司的成立必須具備三個要件,即人的要件——股東或發起人人數;物的要件——最低資額;行為要件——公司章程。參見鄭玉波:《公司法》,三民書局1981年版,第155頁。
其次,公司章程不得約定認而不繳。按公司法法理,全體股東認足公司章程規定的出資額為公司設立的條件之一。?有限公司設立的條件是有符合公司章程規定的全體股東認繳的出資額;股份公司設立的條件為有符合公司章程規定的全體發起人認購的股本總額或者募集的實收股本總額。在認繳登記制度下,認繳出資并非取消出資,倘若公司章程約定全體股東無須認足章程規定的資本總額出資,那么,無法取得公司的登記。出資履行期的不定性容易產生有的公司直到解散終止,都未向股東催繳過出資,但這并不意味著股東出資義務的不存在。我國《破產法》第35條規定,人民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后,債務人的出資人尚未完全履行出資義務的,破產管理人應當要求該出資人繳納所認繳的出資,而不受出資期限的限制。據此而論,凡承諾繳納出資的法人成員或股東,只要其尚未完全向債務人企業全額繳納出資的,均應當及時繳納以清償債務。
再次,公司章程不能無限延長股東出資繳納期限。股東的出資義務既是一項約定義務也是法定義務,?“出資是股東最基本最重要的義務,這種義務既是一種約定義務,同時也是一種法定義務。出資條款是股東簽訂的發起人協議或設立協議的重要內容,股東受該協議約束,應當按照約定履行出資義務;同時,出資又是公司法規定的股東的法定義務,具體確定于公司章程之中,股東不能以約定排除法定出資義務。”參見趙旭東:《新公司法講義》,人民法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132頁。從理論上講,股東的出資繳付的期限須在公司章程確定的經營期限內完成,否則,公司章程便有變相地取消股東出資義務之嫌,越過章程自治的界限。
最后,公司章程仍應確保公司資本真實。資本真實是公司資本制度的基本要求,它不因采取法定資本制或授權資本制而改變,也不因取消法定最低資本額制度而發生變化,更不會因采取實繳資本制還是認繳資本制而有別。在認繳資本制下,公司章程仍應確保認繳的出資額與其注冊資本相一致,所不同的只是對于實繳資本制下股東實際繳納的出資額與其公示或聲稱的資本額保持一致之要求作出修改。?參見趙旭東:《資本制度改革與公司法的司法適用》,載《人民法院報》2014年2月26日。
在章定責任的確定性上,還可通過章程相關條款明確在認繳登記制下股東之間、股東與公司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其中主要有:(1)在個別股東未依認繳文件按時繳付注冊資本,已按時繳足注冊資本的股東以及公司如何追究未出資股東的民事責任;(2)公司發生債務糾紛或依法解散清算,當公司資不抵債時,未繳足注冊資本的股東是否應先繳足注冊資本,并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承擔法律責任;(3)在認繳登記制下,公司增加注冊資本時是否需以原注冊資本完成實際認繳為前提;(4)公司董事會是否可以根據公司發展的需要,在股東認繳而未實際繳付的范圍內作出催繳的權力。這些在《方案》和修改后的《公司法》中似明未明、意猶未盡的問題可以通過公司章程的具體且明確的規定得以擴充和完善。
公司章程作為一種行為規范,由公司股東依據公司法自行制定。作為章程制定依據的公司法只能規定公司的普適性的問題,不可能顧及各個公司的特殊性。每個公司制定的公司章程,最能客觀真實地反映本公司的個性,從而為公司提供行為規范。另一方面,公司章程由公司自己來制定,自己來執行。當然其效力也僅及于公司和相關當事人,而不具有普遍的效力。
2005年在《公司法》修改時已體現出公司章程的規定與現行《公司法》關系的三個方面基本立場,即,法定優先原則(《公司法》有規定,章程可以補充規定,但不得與《公司法》規定相抵觸);章定優先原則(《公司法》有規定,準許章程另行規定);章定原則(《公司法》沒有規定,準許章程作出規定)。但在認繳登記制下,章程的個性化特征更加明顯。這不僅體現在對出資數額、出資形式、出資比例、出資期限的章程規定上,還在于對股東違約出資義務的懲治措施上,如公司章程可規定未按期繳付出資股東的責任,甚至股東失權的條件及行使程序。
誠然,認繳資本制的采用和驗資程序的取消畢竟改變了股東出資義務的前提基礎,形成了出資責任追究的嶄新問題,并給司法裁判帶來了諸多新問題,其中包括:當公司的個別股東應認繳的出資未按期實際認繳時,應如何確定股東的出資義務和責任?應由何人、何機構對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進行催繳?股東認而未繳的出資責任是否只在破產程序中承擔?未提起破產程序但不能支付到期債務時能否要求股東提前承擔出資責任?未經驗資的實繳資本如何證明股東出資履行的完全和適當?訴訟中出資履行的舉證責任如何分配?這些具體問題,有些可以通過章程的約定得以解決,有些則需要未來司法解釋的進一步規定和補充。
深入研究公司章程的個性化設計,可以完善公司治理結構,也可以提高公司自治能力和解決糾紛的效率。同時,對于投資設立公司的股東而言,重視章程等文件的效力,明確在設立、運行、解散、清算公司中的權義關系并有效地留存相關文件將是非常重要的。
認繳登記制準許股東認繳的出資額“零首付”,也不要求股東出資須履行驗資程序,只要求對股東以貨幣出資之外的現物出資進行評估作價,其目的是防止“低價高折”,也便于股東之間合理地確定股權比例。認繳登記制對股東出資行為的影響是深刻的,其主要在于:
(1)認繳登記制賦予了股東出資的選擇權。公司股東(發起人)對其認繳出資數額、出資方式、出資期限等可以通過章程自主約定。
(2)“1元公司”現象考量著股東出資的理性。據寧波市市場監管局統計,2013年修改后的《公司法》實施以來,截止2014年5月底,在寧波大市范圍內,注冊“1元性公司”、“2元性公司”的各1家,注冊“10元性公司”的2家,注冊“100元性公司”的1家,注冊“千元性公司”的53家。這類公司的股東出資更多的具有獵奇色彩,但留給人們思考的是,這些股東出資缺乏應有的理性,它會嚴重影響公司的成長性問題。
(3)“高額注冊資本而實際不予繳付”現象影響著公司與股東的商業誠信。由于對股東出資的期限不作法律的強制要求,一些股東為迎合社會公眾對注冊資本的迷信,采取高額注冊資本的形式,而在公司章程上約定較長期限的繳付期,以達到不予繳付出資的目的。面對此類情形的發生,現行法律又很難以“騙取公司登記”或“虛假出資”為由去認定其行為的違法性,而社會公眾又普遍缺乏對這其中“門道”的甄別手段,處理不好,會引發公司債務逃廢與公司破產案件的發生。
(4)股東不履行出資義務影響著股東權益的實現。在認繳登記制下,并非所有股東都能按時繳納出資,從而發生有些股東按章程約定履行了出資,而有些股東則沒有履行。當股東不按照公司章程規定的期限繳納出資并且情節不算嚴重時,公司可以根據章程或者股東會決議對其利潤分配請求權、新股優先認購權、剩余財產分配請求權等股東權利作出相應的限制;如果情節比較嚴重并且經公司催告繳納,其在合理期間內仍未繳納出資,公司可以股東會決議解除該股東的股東資格。
1.對股東權行使的影響。傳統公司法認為,公司的民主是資本的民主,股東在公司中的地位、分紅,股東在公司治理中的影響力均與認繳的出資數額有關,2013年《公司法》取消了最低注冊資本要求,致使股東認繳出資數額的要求大大降低。實證表明,注冊資本額越小或認繳期限越長,股東出資所形成的公司自有資本對公司經營的貢獻度也就越低,在此類情形下,以出資數額多少來決定股東之間權利行使的功能價值越微,其結果對股東權的行使帶來諸多影響。
其一,認繳登記制將影響股東之間的紅利分配的一般原則。在股東出資數額很小,或股東出資數額較大但認繳期限較長的情形下,股東實際出資甚微,此類公司的紅利分配按照出資比例已不具有重要意義,股東之間的分紅按出資比例的法則將可能被打破。它會動搖“按股分配紅利”、“按出資比例分配剩余財產”的公司分配原則。
其二,認繳登記制將影響股權控制的一般原則。在股東出資數額很小,或股東出資數額較大但認繳期限較長的情形下,此類公司中區分控股股東與小數派股東已沒有實際意義,它會動搖股權控制、法人治理結構的一般性原則。其結果是勢必要求由章程對董事會(或執行董事)、監事會(或執行監事)的人選作出另行規定。
其三,認繳登記制將影響公司表決機制。在股東出資數額很小,或股東出資數額較大但認繳期限較長的情形下,此類公司以股權分派董事會席位已沒有實際意義,它動搖了以股權比例對公司執行機關、監督機關進行控制的基本原則,股東會議上的多數決原則極有可能被一致決原則所替代。
2.對股東出資義務的影響。傳統公司法認為,股東對公司履行出資義務,這是股東權得以存在的基礎,甚至有學者認為這是股東的“唯一義務”。?“股東對公司之唯一義務,系履行其出資義務?!蓖跷挠睿骸豆痉ㄕ摗罚袊ù髮W出版社2004年版,第511頁。但是,2013年修改的《公司法》取消了最低資本額,隨著1元出資也可以注冊公司現象的存在,學者不得不審視在此情形下對股東出資義務的影響性問題。
其一,認繳義務與繳付義務兩者在時空上分離。在法定資本制下,認繳義務與繳付義務在時空上是相對統一的,即使在分期繳付的資本制度下,繳付義務也具有確定性。但在認繳登記制度下,認繳義務與實際繳付義務則可以完全分離。只要公司章程作出章定,且公司在不解散清算情形下,法律并不強制要求股東提前履行出資義務。
其二,股東以出資為限對公司擔責更具有隱蔽性。在法定資本制下,股東出資不到位的,公司不能依法成立,為落實實收資本到位,立法設置了出資驗資制度、年檢制度,而在認繳登記制下,在公司成立時立法不要求驗資程序,公司成立后也取消年檢制度,往往較難查證股東是否履行了出資義務。
其三,出資不能已不再成為股東出資違法的一項常態。隨著股東出資的“零首付”,以及注冊資本最低限額要求的取消,股東在公司中出資多少、如何出資取決于股東自己的愿意與出資能力,出資已不再成為股東投資開辦公司的一大難題,過去存在的股東出資不能已不再成為股東出資違法的一項常態。
其四,分紅與擔責之間的不公平性更加明顯。取消最低資本額后,在股東出資數額不大的情形下,股東無須以承擔具有影響其高額財產性的出資為代價來承擔責任,即“投資打水漂”現象不再發生。由此產生的二極現象是,當公司當年獲得盈余時,只要公司不存在前期虧損,該盈余就可以在股東之間依法進行分配;而當公司以后發生虧損時,公司股東無須將已取得的紅利來彌補虧損,公司股東也無須承擔因高額出資而承擔有限責任,公司法中有關“股東以出資額為限”或“股東以認繳的股份為限”承擔責任已無多大的實質意義。其結果是,在公司股東與公司債權人之間進行了事實上的利益與不利益的分配,這種分紅與擔責之間的不公平性更加明顯。
按公司法法理,股東的出資責任既可表現為民事責任,也可表現為行政責任與刑事責任。在實行注冊資本認繳制、取消最低資本制后,股東的民事責任、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影響。
其一,在民事責任中,按公司法理論,股東如果不履行出資義務或未適當履行出資義務,就應該承擔違約責任、填補出資、連帶出資責任等諸種責任形式。在取消最低資本額后,股東承擔民事責任的基本制度并沒有發生改變,但民事責任在承擔內容、承擔方式上卻發生了變化。
在完全認繳制下,債權人行使對股東的直接請求權有一系列需要思考的問題。例如,債權人是否可以在個案中要求公司未實繳出資股東清償公司對他的債務?這種權利是否只能在破產程序中行使?按章程規定還沒有到實繳期限的股東,能否成為債權人請求權的對象?
其二,在行政責任中,取消最低資本額后,股東承擔的行政責任的變化主要在于以下方面。(1)2005年《公司法》規定,發起人、股東因有虛假出資、未交付或未按期交付作為出資的財產以及抽逃出資等情形,應受到公司登記機關的處罰。?參見2005年修改的《公司法》第200、201條,2013年修改的《公司法》第199、200條。2013年《方案》和《公司法》在取消最低資本額后,其變化在于,修改前行政責任的依據主要在于法定,而修改后,行政責任的依據則主要依據章定。質言之,在認繳登記制下,注冊資本如何繳付屬于公司意思自治范圍,公司登記機關是否可以按照章程的約定或公司決定的繳付安排進行干預,這種干預是否仍表現為行政處罰?(2)按2005年《公司法》,股東實際繳納注冊資本之和未達到法定最低注冊資本,則公司不具備法人資格,股東不受有限責任的保護。登記機關可以作出撤銷公司的決定,各股東無論自己是否已經履行了出資義務,均對公司債權人承擔連帶責任,股東之間視為合伙關系。而取消最低資本額后,登記機關可以作出撤銷公司的決定依據主要在于章程是否有出資的記載,而不是章程記載的出資金額是否達到最低限額要求。
其三,在刑事領域,刑法對注冊資本的改革的回應,主要表現在虛報注冊資本罪、虛假出資罪、抽逃出資罪要不要廢除或者是改革上。資本制度改革后,刑法上的虛報注冊資本罪、虛假出資罪與抽逃出資罪三個資本犯罪的“存”與“廢”的走向受到廣泛關注。?參見盧建平:《公司注冊門檻降低對刑法的挑戰》,載《法治研究》2014年第1期。
我國刑法學者大多認為,認繳登記制實施后,這一注冊資本制度的重大改革將會對刑法中以注冊資本為基礎的罪名產生較大的影響。依筆者之見,綜合分析2013年《方案》與《公司法》的相關規定,應當關注的問題是,虛報注冊資本罪、虛假出資罪與抽逃出資罪仍有存設的必要,但適用性將有所減弱。
在虛報注冊資本罪、虛假出資罪和抽逃出資罪上,應嚴格把握罪與非罪的界限。2013年的《公司法》雖然確認了認繳登記制,但仍作出了保留,如,該法第26條明文,“法律、行政法規以及國務院決定對有限責任公司注冊資本實繳、注冊資本最低限額另有規定的,從其規定”。第80條又明文,“法律、行政法規以及國務院決定對股份有限公司注冊資本實繳、注冊資本最低限額另有規定的,從其規定”。為了維護金融穩定,按照現行法律、行政法規的規定,目前銀行業金融機構、期貨公司、基金管理公司、保險公司、直銷企業、融資性擔保公司、典當行、小額貸款公司等27類行業仍需要繼續實行注冊資本實繳登記制。再如,2013年《公司法》第76條中,對股份有限公司公開募集設立的依然采用實收股本的概念。另外,2013年《公司法》第89條針對募集設立規定為,“發行股份的股款繳足后,必須經依法設立的驗資機構驗資并出具證明”,說明驗資并未完全退出歷史舞臺。對于公司法的上述規定,如果違法采取虛報注冊資本、虛假出資、抽逃出資的,依然還是要適用相應的罪責予以懲處。對依法犯罪的,司法機關依照刑法和《立案追訴標準》的相關規定追究刑事責任時,應當認真研究行為性質和危害后果,確保執法辦案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