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
丈夫是個攝影師,一個極安靜、不事夸張的人。他曾經在我們弟妹的公司有一個工作室。有一天弟妹跑來對我說,除非門口有一雙鞋表明某某人在不在這個屋子里,否則,就沒有任何聲息了。
除了“啞巴”,丈夫還幾近“瞎子”。一次他和另外兩人去很遠的地方出差,那是一對各自有家庭的男女。中途他又去別處轉了一圈,回頭來這對男女已經搬到同一個房間里,大鳴大放大字報,好像當他不存在。大家看過電影《雨人》吧?雨人的兄弟可以當著雨人的面,和自己的情人做愛,對誰都不妨礙。我丈夫就是這樣的“雨人”,有他沒他一個樣。
我沒有把自己的丈夫說成“殘疾人”的意思,但是我真的有幾次對他說:“要不你去登記一下吧,殘疾人也不能沒有組織。”通常這發生在多次喊他不應的情況下?!俺燥埨病边@樣簡單的句子,我在家里是當作口號,拼著吃奶的力氣喊出來的。這一點他承認,他說自己也許是因為自小聽了許多音樂,把耳朵聽壞了。少年匱乏的我們狂抓書來看,而我們看了多少書,他就聽了多少音樂。
他的“不足”還有其他方面。我們兩個大活人曾經呆在家里不出門也被人家騙走400元。兩個騙子假裝成煤氣公司的,在門外大聲稱呼戶主的名字和電話,于是我開了門。被騙后才知道,他們原來是剛剛從丈夫嘴里套得的信息。他就是這么好欺負。
童話故事中才有他這種人。一個朋友寫過一個故事發表在《人民文學》上:一個小女孩在情人節賣花賣不出去,被一個年輕人看到了。年輕人不知道自己該送花給誰,于是買了小女孩的花,又把它們全送給了小女孩本人。故事里的白癡就是現實中我的丈夫。
缺點說得太多,還是介紹下他的優點吧。他最大的優點就是花錢。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好吃、不好穿、不賭博,錢都花到哪里去了?他是一個機器迷。他賺錢和花錢的比例是這樣的:他花錢買來在當時總是昂貴的新型機器,但是沒有等到用這樣的機器把錢賺回來,他又在考慮花更多的錢買更貴更先進的機器,以及如何不把所花的本錢賺回。
走一條相反的人生道路就是這個人了。那天電影學院舉辦安東尼奧尼回顧展,連放兩部片子看得人精疲力竭,好容易那個期盼已久的結尾來到了,音樂響起,燈光亮起,人們紛紛站起身吐出一口氣。可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丈夫卻像坐在一張寬大沙發里那樣,舒服地把身體埋了下去,翹起一只腿,并且把一只手擱在下巴底下開始沉思起來。他是真的不想走了。我隔著許多排座位在一個隱蔽的地方發現這一幕,以后要是拍他的傳記片,我一定要以這個瞬間作為定格。
在家里看DVD,他的要求更多。要我把手機關掉,電話拔掉,拉上厚厚的窗簾,制造出電影院那樣封閉的效果,連上廁所都不行,更別說吃瓜子。看電影的時候,我就是他班上的學生。但當他被電影吸引的時候,也是我被他深深吸引的時候。
他最大的優點是從不對任何事情、任何人產生怨言,不推卸任何責任。作為自由職業者,即便經常幾個月都沒有活干,心情也從來不苦悶,仍然從容優裕。
如果我說的這些都讓人看不上眼的話,那么有一條絕對要令人艷羨死了:他陪我逛街買衣服時無限耐心。如果碰不到合適的,那他就比我還要有決心,把我拉到一個又一個柜臺,轉移到一個又一個商店,讓我一件又一件地比試,好像我是個超級時裝模特。所以在北京這個城市,除了我家,我最熟悉的就是各商場的更衣室了,因為在他的慫恿下,我無數次從中進進出出。一旦看見他中意的,他決不心疼錢。他過的是藝術人生,在商店挑來挑去僅僅是一件“散文”作品。
我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干什么,但他總是比我還要忙。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單純、開心,才知道人生原來可以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