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持人語:
杜綠綠是一位勤于詩藝探索的詩人,她不但寫下大量作品,而且一直在不斷尋找適于她自己的語言和形式。在此探索過程中固然有過失敗,但她終于成功地找到了屬于她自己的詩歌敘事學,一種在詩歌中講故事的方式。在詩歌中講故事當然是一種冒險行為,但杜綠綠規避了其中的風險,把故事那種沉重的質地巧妙地轉化為一種輕靈的氣息、氛圍,并且讓她的詩歌在輕與重之間達到一種美妙的平衡。
一一蘭坡
幻術
云霧繚繞的仙山。
他們踏上云彩,從最低處
升起,
風緩緩而來。
他們放棄了自身。
風灌進他們微張的嘴,
不可抵擋地
審閱了多疑的心
并帶來一陣清晰可辨的愉悅。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仙鶴背上的老翁喊到,
他在云頭飛舞。
他們也想飛。
是誰先殺死了老翁?他們擠
在仙鶴上
飛過最后的一小段路。
不斷墜下去的肉身
比風還要疾速。
兩個人同時到達山頂。
他們俯身望著無盡的低處,
像是從沒有到過下面。
山上的大鳥
我見過它一次,
當時我懷了孩子。
半夜醒來,
它在窗口撲打翅膀。
我的肚子動了兩下,它沖破紗窗飛過來了
在房間正中站定,抬起腦袋
細長的尖嘴向上揚起。
這是只大鳥,
很大,它傲慢地挪動身體
整個房間都落入翅膀的陰影下。
是它,住在山邊的人都親耳聽見過它,
即將黎明時,
那悠長的哀鳴滲進了所有人的耳朵。
我們叫它鳳凰。
它是黑色的,或者深灰。
夜晚與它
同處于寂靜中。
鳳凰是這個丑樣子,我捂住肚子
揮手讓它離去。我的眼睛,也閉上了。
它自然不肯聽我的,反而走近
啄我的手指,
一口一口吃我的肉,可我痛也不敢喊。
“這是懲戒,
我必須表示軟弱”。
它吃完我的左手
停下來看我,
它思索很久,伸出長嘴
劃破了我的肚子。
吃完冰淇淋和紅豆冰還有一座雪山等著你
--寫給周偉馳與趙曉輝
不要認為這是夢境,即使你可以在睡著時告訴
微閉的心
你正在一個夢里
你的腳踏進紅與藍組成的院子
手撫上此間的枯樹,像迷失的孩子那樣傷心,
像沉入水底的人在吞金魚。
你是正死去的魚嗎?如果醒來,
你的腳變成模糊不清的尾在床上抖動
煙氣裊裊的冰粒,你坐在憑空出現的湖里吃冰
淇淋。
好吃啊嗷嗚,像情話像誰在叫你名字像遠去的所有人回
不了頭,
你生出邪念,
想做真正的人魚小姐去愛一個負心人。
“如果有人來,如果有女人來,我也要愛她?!?/p>
尾巴上所有的冰塊都吃完了,你丑得只剩下半個身體后
睡死過去。
云般漂浮的世界里,
沒有人。你比時光機還要焦慮,
“如果沒有出去的門,沒有人來,我還需要不斷地醒來嗎?”
自然你控制不了光,也管不住變化的
奇怪的手腳。你又有了修長的腿,
地鐵之門向再次醒來的你打開
你醒了嗎?你冒著熱氣水汽可你覺得自己冷得像不能碎
掉的石頭。
石頭,
那被無理的白雪修飾過的巨石在你心上滾過。
我有許多骨頭
這個地方墮落而不白知,大街上都是胖子
老人與少女,
野貓是圓形,銀杏胖如鐵塔,我成了奇形怪狀。
他們沒有見過骨頭而我瘦骨嶙峋,他們
在肉里打滾,
我的骨頭發出脆響。
風鈴般的聲音,他們沒有聽過,
這樣細微的
聲音他們無法察覺。這里的早晨與夜晚
是沉悶的墜地聲,是壓抑的雷聲
是肉與肉互搏的呼呼聲。
我的哭聲他們沒有聽過,
他們使勁捏住我的骨頭聽見噼啪的斷裂聲
我疼得使勁哭,
他們唾棄我的哭聲像瞧不上一只瘦弱的
蚊子在哼哼。
我吃力地哭著,我聽見骨頭在哭聲里
不斷裂開,還有風
從身體的縫隙間輕輕穿過,我的身體
與風和出極細的笑聲他們沒有聽過。
他們沒有聽過
動聽的此刻我正像骨頭一般吟唱而
毫不介意他們是誰。
虛偽的誠意
我想過開始的場景,戴牙套的小女孩
來見牙醫。你的工作間毫不出眾,隱沒在
他們閃爍的鏡片后,他們是經驗豐富的
誠實候選人,是不能被忽略的Y博士。
女孩在媽媽的帶領下走向每一個人,
你沉默看著這一切,作為新來的你沒有
爭取的權利,你坐在工作臺后面擺弄
鉗子與橡皮筋
小時候你就擅長用這兩樣工具處置一只青蛙
或隨便什么魚,及它們。
它們,它們一一
你發現洗手臺的鏡子里露出你
美妙的笑容,小女孩正在你身后張嘴笑著
她的牙齒上包裹鐵片,她說起上一位牙醫
來自深海。“我吃了他,為了感謝”。
你成了女孩的新牙醫,
你們許諾分享秘密。女孩的媽媽也笑了,
她的白裙子慢慢從門邊消失。
你示意女孩躺下, “她是我的了”。
你們一起躺下,她在椅子上,你在地上
大燈照耀著你們
出神的眼睛與從不晃動的心。
誠實的你們互相愛慕,我從不懷疑這點
她給你的信,
每一封都在敘述見面的時刻,她期待你用矬子
磨平她的每顆牙齒。你只在記錄,你
用掉一個又一個筆記本,詳細記下她的飲食
她的排便、夢話與服藥情況,她的媽媽
準時向你匯報她的令人難堪的舉動。
“我媽媽在很遠的地方,那個女人是騙子”,她對你說,
“只有你對我誠實”。
你在當天的記錄后加了一句話,
病人已能辨識身份,并學會掩飾。你看見
她微微地笑了。
你沒有再看到她,我來收拾她的遺物時
問起你的去向,所有人都在搖頭。
我也只是出于禮貌打聽一下,
你無需內疚。
山水之間
向夜行人展開畫卷,山水間
溶洞之上
人與遠山重疊。
做一個埋頭走路的人,
去到山影中
將肉體化為虛線
勾勒世外之美,美于這個人的呆。
從田間經過可以撲入,
泱泱的黑麥菜有
喂牛之美,步行至破敗山墻
重建美如江山。
在河上游,夜與白日的交替
像行旅者半生的嚴謹。
渡輪的航線與水流平行,
古鎮與小島,
寂靜如黑夜,誰能參透此刻之美。
此刻美過山水。
沿公路盤旋而上,在急雨中
摸索前路
這個被雨水澆透的人
來到這兒,
像樟樹下歡吠的狗嗅著
起伏的山坡,愉悅之美。
大霧中不可輕易辨別方向。
在山里,
她只擔心前方所遇過于美。
無法節制之美。泛濫如水上的雜草
朝后退去,痛苦之美。
我和馬
馬兒的來路很重要,
不管是未知、尋找途中或已在的。
昨夜我騎馬狂奔,
趟過河流無數,在松林外停下休息。
我的馬,揚蹄嘶鳴
白色鬃毛在清涼霧氣里。
它從來不會是別的顏色,
它只會是松林的反面,我的同行之友。
我也是白色。
馬兒伸直脖子啜飲溪流,晨光讓它
像金子一般閃爍。我在它背上,
等待,松林沉寂晦暗。
我不著急,脊骨挺直
一夜疾馳過后,馬兒的來路我已不在意。
我們同樣毫不軟弱。
晨光照在我的騎手服上。
我們比閃電更快,
沖過松林,向更遠的地方去了。
少女的意義
他們穿得像少女,
兩條胳膊垂直落在體側
像少女們纖細的夢想
吊在不平衡的一根圓木上。
他們的肩膀聳起來,
心肝兒,放松。
這個要命的指示,
他們學不會。
安靜的小街上,
他們從東走到西,
五百米長的街區
種滿柏樹,
彩虹與蛋糕店讓他們發愣
像兩個少女。
他們來到我們這兒,
愿意成為少女。
這條路上,
太多的時間耗完了他們的美與克制。
假如他們真的是少女
有著繃緊的脊椎,
面容微低含有羞愧。
像少女一樣度過每一日,
用模糊的性器解釋他們的夢。
對抗
徹夜吐露心聲之后,“我有
許多個瞬間”。你的棋子
正砸中我的膝蓋,
那塊規整光滑的骨頭上。
我們曾討論過規則,
“好像在和一個木匠談話”。
而我喉中有個貓咪,
沒完沒了地叫喚,喵嗚一一
撓著我的舌頭我的肺腑呀,
我的朋友
別再猶豫看向我垮下去的腰。
天已經透亮,
請你快下完最后一步棋
我疼得快要醒過來了。
到燈塔去
她從屋頂下來
躺在吊床上,
吹了一天的海風。
我們要在今夜離開,她從未忘記
事先安排好的行動。
月亮出來時,
我們唱完奇妙的耶穌
從教堂里探出頭,
看見她
沿著月光走過牛棚、鴨腳木,菠蘿地里的
學校在鐵門后,像她剛告別的
上一個村子那樣沉默。
那是個快要消失的地方。
村民們從中心向邊緣
不斷遷徙。
日落前她穿過廢棄的老屋,
走到村子正中
那棵無人照顧的龍眼樹下。
這里,
再不會有人了。
她抱住大樹悄悄地哭著,“你有我的牙齒,
我緊張的嘴巴,我的壞脾氣
我的離去一一”
啊,奇妙的耶穌
天氣暖和起來,我們在樹下撿到她。
這個人,
我們仔細洗去她的灰塵和記憶
來到小蘇村。
多明亮的夜,
她停下來靠在石頭上
看向窗戶里的我們。前面,
就是甘蔗地了。
沒有盡頭的月光,照在她逐漸模糊的臉上。
她終于離開影子,飛起來了
穿過公路,穿過甘蔗林與松林,
向海邊的燈塔飛去。
媽媽的故事
他掉進河里就不見了。
我和媽媽沿河岸
向下游跑去。
他會出現在盡頭,
死了,活著
都不會離開這條河。
我們跑得飛快,媽媽在風里
在月光下,她敏捷得像個花豹
跳過一道道溝渠。
媽媽是這樣一一
我在她的肚里
乘坐飛毯。
我們到了盡頭
干凈的水塘里可以看到
水草和魚,媽媽
碩大的肚子垂到水里。
可是他不在。我們等了很久
只好走了。
追逐
我們站在那位老師的窗外
聽學生練琴。她反復
彈著一首艱難的賦格。
學生住在另一棟樓。前天,
我們在廣場,看見她放學回來
一個人坐在樹下,
頭發上有許多金色的桂花。
他跑過去,故意滑倒在她腿邊。
我讓媽媽
給你買了芭比。
芭比在我包里。
還有一條滑稽的短裙
也是他挑選的。
我拿出禮物,向他們走去。
他們愉快的看著我,
可我走了很久
也沒有走到那顆桂花樹下。
他們不耐煩的站起來,
手拉著手
去見鋼琴老師了。
我在窗外等了很久,他們在彈琴
沒有人注意到下雨。
第二天早晨,我們踩著積水去上學
他說,過去這么久了,你為什么還能看見我?
討厭的夢
我決定扔掉那只鴨子。
它又臭又臟,房子里
到處是綠色的糞便。
當初把儲藏室留給它
是多么奇妙的舉動,“哦,
我愛你”。
鴨子先生如今七歲,
是該被收拾的時候了。
我在后山上
找到一塊林間空地。
想到這兒,我竭力
止住打顫的雙手
摟過鴨子先生。
它用力蹭著我的脖子,慢慢
消失在皮膚的
褶皺里一一
林子亮得太早,
我又做了這個討厭的夢。
今天,我要搭個窩出來
睡在地上,
遲早會被蛇吃掉。
我是只好鴨子,
希望能活得更久點。
山坡上的連環事件
他在坡上尋找孩子們的腳印。
這些腳印形狀不同,
氣味與哭聲各具其妙。
我的鄰居是個怪人,他壓低聲音
說起自己的秘密。
我多么喜歡和他們說話,小淘氣鬼們
讓我上癮。你看到了嗎我的頭發被他們扯光了。
他取下帽子,露出一頭的傷疤
讓我輕輕撫摸。我吐口水,做鬼臉,
我喊叫起來
“這和我沒關系,首先我已經不是個孩子?!?/p>
他開始流淚,像從高處奔來的孩子
奔跑在我周圍,他牽著我脖上的繩子
飛快地跑,
像個陀螺停不下來。
他跑得太快,影子在屋里唯一的一小束光前
扭成麻花。他沒有再給我們說話的機會。
他不敢停下來。
沉靜的陌生人
我愛著
泥地里打滾的小天鵝
(它們比任何一只鴨子都難看)
愛著前面的丁字路口
左邊通向池塘
右邊漫長,
風景結束在土坡盡頭。
我愛著叢林中
寂靜的恐懼
你眼睛里的夜晚
我愛著。
我愛著從不存在的你
沉默地愛著。
情詩
我看不上那些人的情書,
勉強來寫一首情詩。
這首詩里有海灘,疾速的蟹
突然升起的圓月
光是橘黃色,你在倒鞋里的沙。
我愛你,小鞋子。
我愛你,燒烤爐。
我們的晚飯是一天的開始。
你在吃我的腳趾,踝
你抱起這些骨頭像抱著棉花糖。
寶貝,我的奶奶說過,
如果不洗干凈腳就別想上床。
她揍得我很疼,
給我扎兩根小辮兒,還用土得掉渣的罩衫
打發我。
我不是被剪了毛的山羊,我也
不是青草。
輕點兒,傻瓜,
請慢慢地咬我的膝蓋
那里有許多傷痕,你摸一摸
凸起的,凹下去的。
是的,你將看到我一次又一次
被割傷
擺動的鐘,節拍器的枯燥,
陽臺上長出綠色番茄,它酸啊
讓牙齒傷心,
讓你猶豫舔著我的肚臍。
我愛你,十一點。
我愛你,孤獨的房間。
我們睡在床上
向大海飄去,你吻我的臉
像是要吃掉這一天,我把自己
放進你的胃里,我說
我要寫一首像樣的詩
來傷害你。
你的信
“見面的時候,我捧本??思{
我們就談起了大黑傻子。他正歪戴著帽子
踏過我們的心。
我要把這句話寫到詩里去,
我們剛凝固起來的心,晚上好,我的心?!?/p>
昏暗的燈下有人曾寫過信,我從那兒經過,
幾張廢棄的信紙。
我輕聲朗讀它們,在聲音里尋找
通往走廊盡頭的階梯。
“那里有許多人,我能聽見你在雪地里走路,
松枝落在地上也是這樣的聲音。
如今我壓根見不著你,還要躲在這里寫信談論他,
太可惡了,他干嘛不跟姨媽回家去?!?/p>
這燈要壞了,我想。緩慢的、無止境的黑沉在四周,
信紙掉在地毯上。
“……我今天穿了一件盔甲,隨處可見的擺設
在走廊兩旁,石膏像蒙上厚灰,大衛有些骯臟,
是的,不再干凈了這兒。你還能相信一個瘋了的人嗎
我也是個傻子?!?/p>
我站在信紙邊上,對著走廊的鏡子將白個兒
從上拍到下,
這套新衣服它還來不及變臟,
你義無反顧失去了蹤影,我的心。好久不見。
“你想來見我,不要否認。
這里是哪里,我還能待多久?”
季節
最難熬的日子到了,
她拖著浸滿水的自己與貓
走下電梯,流水般滲進隧道深處。
地鐵還沒有來。再也不會來了,
前方的車站和她一樣
泡在水里。
她在微茫之中,探尋石壁兩側。
水泥的,沒有凹凸的
她的貓也不能爬上去。
這只貓眼睛有兩種顏色,
它本身卻是透明的,像霧。
她們在一團大霧的傍晚相遇。它撲在她
剛洗過的頭發上,它濕透了。
她們對彼此說,嗨,朋友。
“我的,朋友?!彼鹭垼?/p>
她們在隧道里
向下一個車站走去。她濕漉漉的。
它也是。
住在街尾的黑發女人
我們認識的那個女人完蛋了。在許多天前。
有人記錄下她的一生, “那是個未完全展開的故事”。
哦,女人斷裂的灰頭發
編成了花籃,插花架,盒子,還有一些
不知什么用途的東西。
正方形,長方形,圓形,
變化不斷的有彈力的容器?她藏在里面觀察整個鎮子。
這樣可不好,
我們踩著她門前的爛泥朝屋里張望。
“她有一顆頑固的心”,住進墳墓也瞪大眼睛,
死透了還發出沉悶的叫聲。她從沒有痛快地喊過。
誰來告訴我們,這是為什么?
假如這個女人會在明天醒來,又有了一頭黑發
她仔細拍打完床上的灰,像有著粗腰的農婦那樣喊道
“起來吧,混蛋”。
她一定會的。
河流里
你有一個
或多個交談對象。
它們可以是壞掉的木頭、灰色剪影
與河流。你在河流里
抱住木頭
從上游漂了過來。
兩只眼睛看著灰蒙蒙的天
像個傻瓜??煲掠炅?,
你獨自痛苦了一個早晨。
在水里。
你與你的伙伴
不想說話,你們安靜得像從來不認識。
如果這一天
存在于昨天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