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才半日

◎郁達夫

山中才半日

◎郁達夫

去年，一天清秋的午后，因為天氣實在很好，我一口氣走到了二十多年前曾就讀的之江大學的山中。

山里有一排教員住宅，那里住著一位既是同鄉，又是同學，自美國回來之后就在母校服務的胡君。我想和他來談談過去、賞賞清秋。

在這二十多年中，我們見面的機會不多。我這一回突然襲擊，也不過是想給他一個驚喜。大堂一見，他果然被我嚇到了。

“哦！真難得！你幾時上杭州來的？”他驚訝地問。

“已多日了，因為想靜靜地寫一點東西，所以還沒有去看望朋友們。今天天氣實在太好了，因而一口氣跑到了這里。”

“好極！好極！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罷。沿錢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風景實在不錯！”

沿溪入谷，在風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我們慢慢走著、談著，走到九溪十八澗口的時候，太陽已經斜到了山尖。我們在溪旁茶莊里的石條上坐下，茶莊里的老翁起茶煮水的間隙，兩人只是瞪目坐著，看四周的山和腳下的水，一派風聲與水聲點綴的寧靜。

等老翁將一壺茶端來，也在我們邊上的石條上坐下。我問他：“久住在寂靜的山中，山前山后一個人也沒有，你們不怕么？”

“怕啥東西？我們又沒有錢。強盜綁匪，難道肯到孤老院里來討飯吃么？早春或清明的時候，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幾千人。冷清的時候就這幾個月。”

我們一面喝著清茶，一面品味這有如太古時代的山中寂靜，不知不覺竟把桌上的四碟糕點都吃完了。老翁看我們食欲旺盛，又推薦了自制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我們的產品，非但在本省口碑最好，就是外省也常有來信郵購。兩位先生沖一碗嘗嘗如何？”

大約是山中的清氣和十幾里路的步行令人沉醉了吧。那一碗看似鼻涕，味似泥沙的藕粉，竟讓我們嚼出了意外的鮮味。

等那壺龍井芽茶沖得淡而無味，香煙也只剩了兩支的時節，秋日早就落在了西面的山峰之下。谷里雖掩下了一層陰影，但對面東首的山頭還映得金黃淺碧，似乎是山靈預備去赴夜宴而涂抹的濃裝。我昂起頭，正賞玩著這一幅以青天為背景的秋山夕照，忽聽見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揚聲調的杭州土音算著賬，說：“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這一串話頗有詩意。我回頭說：“老先生，你是在對課呢？還是在做詩？”

他愣了一會，搖動著胡子，哈哈大笑起來，我們也笑了。付賬起身，向右走上通往理安寺的那條石砌小路，在山路將轉彎的時候，我似乎還能聽到三人呵呵大笑的余音在寂靜的山腰和溪口不絕如縷地回響。

（摘自《中國國家旅游》2015年第4期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