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舊辭

霜扣兒

辭舊辭

一一聽古箏曲《琵琵行》

1

我已從那里走過。

誰贈我紅巾飄舞，誰替我披過鎧甲征袍，誰，在臨行的星光前，遞過一只老玉之笛。

胡楊在側(cè)，半天焰火，城之威，池之魚，冠之戴，歌之末，我一一路過。

從青春出發(fā)，我手執(zhí)遼闊，走曠野，走命理，走至鬢發(fā)落雪。

你說這是一生，我問：只是一天？只是一個彈指間？

再望來處，只見曉風(fēng)弦月，靜壁矮垣，漸漸低下的地平線。

沙海之生，蚌里之疼，燈火之光，愛情的情。

我一一路過，一一路過。

看盡飛天畫，聽盡笛聲嗟呀，折盡開了又謝之花。

悲莫悲兮，傷莫傷兮，且這樣，緩緩別離。

也不念晨起的光，也不念暮晚的亮。也不念那中段，有一架落于沙海中的馬鞍。

馬鞍搭畢生。

畢生一滴血。

融入夕陽，墜落。

也不提風(fēng)馳電掣，也不提錦口繡心，也不提，生千年，死千年，再三千年不倒的胡楊。

這一世，我只留紅巾一抹，在心口，留待來生回望前塵時，生出骨頭里的熾熱。

2

我已從那里走過。

浣溪。

青山還未老，綠草成茵。小小魚兒游得多么好。

炊煙還裊裊，綠蘿還蔥綠，誰替我做主張，換了妝，紅顏挽江山。

改了生程，一行千萬里。

廟堂，劍影，樽酒，焚香。

這些我一一經(jīng)過，一一經(jīng)過。

何說怨懟或憂累，一盤棋總要擺開，一份勝負總要分開，一個人，總會從昨天走到未來。

不，不要傷感。

一切因，都將成為果，一切果，都要熟透，落于無處躲藏的掌中。

這掌，你說是陰謀，他說是良策，我說，聽，遠處的風(fēng)。

風(fēng)中誰在說：這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終了之時，沒有成敗，唯有一縷散亂的風(fēng)煙。

這一世，我只留溪水一掬，在心口，留待來生回望前塵時，氤氳一點點宿命的曲折，詩意的涼薄。

3

我已從那里走過。

蘆葦開白花，小船驚鷗鷺。

詩書一箱，天當房，漂流了許多愁。

燭光也有，愛情的愛，愛情的情，也有。我綰長發(fā)，獨自背負，或?qū)ふ异`魂的錢糧。

一番奔流，幾年離索。是自己還是旁人在說：錯，錯，錯，莫，莫，莫。

哦，是我，是旁人，都不必說。

秋來了菊開，冬來了有雪，春來了冰會成水，夏來了，蚱蜢又多。

都發(fā)生，都要發(fā)生。一路上擺放好的這些。

讓我路過，一一路過，隨風(fēng)，隨水，隨淵，隨坡。

總會過去，總會結(jié)束，總會有一個岸涯，為我停駐。

這一世，我只留夜半彎月一枚，在心口，留待來生回望前塵時，望一望故鄉(xiāng)，挑一挑淋漓秋色。

4

我已從那里走過。

殘雪。明月。竹傘。緣。

煙火，藥劑，上天下地的劫。

也不問，愛一人，分秒勝流年，也不問，救一命，浮屠幾何。

生滅為天定，酸苦再多也不多。走了一步，就走了一程，走了一程，就見過了佛有愛，佛無靈。

也不憶曾跪痛了雙膝，也不憶曾肝腸撕裂。

水漫漫，淹了執(zhí)迷。塔高高，重現(xiàn)世情。我且放下，放下身段，放下心。以匍匐壓下狂風(fēng)，以歸寂還原悲劇。

后來的人們，伏斷橋而慟，舉頭望月而歌哭。

而我已一一路過，早完成了自我的傳說。

這一世，我只留白雪一朵，在心口，留待來生回望前塵時，伴梅花煮酒，隔一案，執(zhí)一扇，笑看風(fēng)云窗外過。

5

我已從那里走過。

酥油，幡。經(jīng)聲。雪巔上的蓮。

磕長頭，我為何求？合什，我為何愿？

布衣藍花，漸生華發(fā)，我與誰，共肩明月，奔了古道幽悠處？

方外之外，空外之外，靈魂被清洗。

解罌栗，歸彼岸，把一生忐忑交還。

不必花解語，身畔已有知已人。

千般靈意，萬種風(fēng)情，歸于一湖水。捧一捧，驚見了水中淚。抬頭望，驚見了天路。

悄悄，撫觸巖石，轉(zhuǎn)經(jīng)筒；悄悄，撥開了陰霾，在盡頭接落日。

一地塵埃，身在其中，卻原來，我曾是這里一芥子，卻原來，我正嘹望須彌。卻原來，我曾叩門于迷途，聽清音于心濁處。

是討要，是償還，是醍醐，

是感知，是融化，是歸宿。

這一世，我只留一顆塵粒，在心口，留等來生回望前塵時，打坐通幽，于歲月隧道上，偶回本真的家。

6

我已從那里走過。

深巷，斑駁。烏蓬。毛竹一叢。

聲泠泠，從哪處始，從哪處止。意遲遲，從哪處結(jié)，從哪處解。情脈脈，從哪日慌，從哪日歇。

幾路桃花沾衣，一襲背影入霧。

青石噠噠，響起來的是我的來與去。

古舊屋檐，裝不住的，是我的來與去的心。

一分迷惑，二分執(zhí)著，三分命數(shù)。

一份歸來，一份看望，一份不再起飛的停落。

慢寫。暗香，絲綢，溫冷相交的濕。

慢寫，翹首，回眸，內(nèi)心的城廓。

任塵風(fēng)兀自吹，我一一經(jīng)過。

可花好，可殘缺。可水火。

可命長，可瞬滅，可低吟，可長歌。

永執(zhí)手、膠著。

這一世，我只留一處靜好，在心口，留待來生回望前塵時，置白衫一件，畫廊坊一間，綻水花萬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