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曾祺
老年的愛憎
◎ 汪曾祺
大約30年前,我在張家口一家澡堂洗澡,翻翻留言簿,發現有葉圣陶老先生給一個姓王的老搓背工留言,說老王服務得很周到,還說:“與之交談,亦甚通達。”將“通達”用在一個老搓背工的身上,我覺得很有意思。
“通達”是對世事看得很清楚,很透徹,不太容易著急、生氣、發牢騷。
但“通達”往往和冷漠相混。魯迅是反對這種通達的。《祝福》里,魯迅的本家叔叔堂上對聯的下聯寫的便是“世理通達心氣和平”,可見諷刺之意。
通達又常和恬淡、悠閑聯系在一起。這幾年,不知道怎么提倡起悠閑小品來,出版社爭著出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的書,這說明什么問題呢?
周作人早年的文章并不是那樣悠閑的,他是個人道主義者,思想是相當激進的。直到《四十自壽》中說“請到寒齋吃苦茶”的時候,魯迅還說他是“有感慨”的,后來才真是閑得無聊了。我以為,林語堂、梁實秋的文章和周作人早期的散文是不能相比的。
提倡悠閑的文學有一定的背景,大概是因為大家都生活得太緊張,需要休息。前些年的文章政治性太強,過于嚴肅,也需要松松弦。但一窩蜂似地出悠閑小品,并不是什么好事。
可偏偏有人把我的作品算在悠閑文學一類里,而且算是悠閑文學的一個代表人物。
我是寫過一些談風俗、記食物、寫草木蟲魚的文章,說是“悠閑”,并不冤枉。但我也寫過一些并不悠閑的作品:《陳小手》是很沉痛的。《城隍、土地、灶王爺》也不是全無感慨,只是表面看來寫得比較平靜,不那么激昂慷慨罷了。我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不動感情的人。我也不喜歡那種口不臧否人物,絕不議論朝政,無愛無憎,無是無非,膽小怕事,除了豬肉白菜的價錢什么也不關心的離退休干部。這種人有的是。
中國人有一種哲學叫“忍”。我小時候就聽過“百忍堂”張家的故事,非常討厭。現在,一些賣碑帖的文物商店里,最好賣的書法拓本一是鄭板橋的“難得糊涂”,二是一個大字——“忍”。這是一種非常庸俗的人生哲學。
周作人很欣賞杜牧的一句詩“忍過事則喜”,我以為這不像杜牧的話。杜牧是凡事都忍的么?請看《阿房宮賦》:“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摘自《老人情》中國青年出版社 圖/廖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