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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慈恩塔

2015-04-27 00:25:07鴻琳
福建文學 2015年4期
關鍵詞:美麗

鴻琳

1

在我家鄉梨城,慈恩塔絕對是一張不可替代的名片,這座古塔始建于后唐同光年間,至今已有一千多年歷史,作為名塔被收錄進《古今圖書集成》一書中。《古今圖書集成》是與《永樂大典》、《四庫全書》并駕齊驅的中國古代三大文化巨著之一,因此慈恩塔對我家鄉來說意義不同凡響,可謂婦孺皆知。

如果算直線距離,從我住的地方到慈恩塔大約有1公里,但要穿過謝家坊那彎彎曲曲的小巷到塔下,那會多出一至兩倍的距離。從市政府宿舍后門出去,沿著小巷自東向西一直走到盡頭,就到了梨城的邑山翠華頂腳下。順著石階拾級而上,在半山腰有一個十畝見方的荷塘,夏天的時候,田田荷葉間開滿粉紅的荷花,馨香撲鼻。塘邊建有休閑廣場,每天晚上都聚集著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再往上走百來個臺階就到山頂的慈恩塔底下。當然,從市中心到慈恩塔的路有很多,穿城而過的19路和25路公交車都可直達慈恩塔公園的正門口。我之所以把去慈恩塔的路線選在這,完全和我居住在市政府宿舍有關。

有一段時間里,只要天氣好,晚飯后我會陪著我母親沿著謝家坊里幽深曲折的小巷一直走到慈恩塔那里去。我父親去世后,我母親老得極快,我發現她越來越表現出老年癡呆癥的傾向。她常常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半天,多數時間都在打瞌睡。她睡著的時候,下巴流著長長的口水,亮晶晶的一直垂到前襟上,總是將胸前洇濕好大一塊。醫生提醒我,沒事帶她出去走走,要不哪一天她真會認不到回家的路。當然這是我離婚之后的事。

離婚后我搬回母親在市政府的宿舍和她一起居住。從我家的陽臺望出去,眼前就是謝家坊那片密密麻麻高低錯落的老民宅。坊內橫七豎八的小巷密如蛛網,許多建筑都是明清時候遺留下來的,陌生人進去有時半天都繞不出來。對于謝家坊,民間流傳這樣的說法:“謝家坊,巷子彎又長,一半劉來一半張,打鐵鋪、典當行,唱戲耍猴滿鄉場,還有婊子一幫幫,脫開褲子照月光。”可見謝家坊當年的繁雜,當然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謝家坊居民自古就以劉張兩大姓為多,至于叫謝家坊和梨城開疆始祖謝扈在此筑堡修坊有關。這片坊目前是全市最大的舊城區,有兩千多戶居民,市政府曾多次打算進行舊城改造,可是牽涉到的征地和補償費用都是天文數字,幾屆的市領導都下不了決心。

如果再將目光越過這片黑壓壓的青墻黑瓦延伸到盡頭,就可以望到慈恩塔高高的塔頂。其實我這么說并不貼切,因為慈恩塔根本就沒有塔頂,它的塔頂早在1944年就被雷劈掉了。這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我母親主編的《梨城市志》有記載。

說實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慈恩塔是熟視無睹的,這一段時間如果算起來也許和我的年齡一樣長。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我母親的一個意外發現,我甚至會認為這種熟視無睹可能還會隨年齡的增長一直延續下去。

現在想起來,我對慈恩塔的關注應該是我父親去世后不久的一個深秋的夜晚。當時我陪我母親坐在陽臺上,深秋的月亮,像瓣肥肥的蜜角,流淌著濃汁,那汁液是蜂黃色的,有些渾,有些黏,流到樓下的落葉蕭蕭的梧桐樹上。環境有些暗,有些金,看不怎么分明。我和母親都沒有說話,過了許久,突然母親說,你看,慈恩塔像不像觀音坐蓮?

我順著母親的手指望去,只見一彎新月懸在慈恩塔上空,這時的慈恩塔籠罩在一片清輝之中,它那被雷劈掉的塔頂呈四十五度夾角,側面于我,極像一座觀音坐蓮的雕像!

我母親為自己這個發現激動不已,我看到她像孩子般地笑了起來。自從我父親去世后我有很長時間沒看到我母親笑了。

說也奇怪,也就是從那天起,將近一年足不出戶的我母親每天傍晚就要我陪她去慈恩塔下走一走。我們在蒼茫的暮色里穿行在幽深逼仄的小巷里,掛在高高電桿上的路燈剛剛亮起來,昏黃昏黃的。這時巷子里的人家大多數都在準備晚餐,濃濃的油煙充斥著整條巷子,讓你對人間煙火有切身的體會。高高的馬頭墻爬滿藤蔓,兩邊屋檐上的瓦當生長出長長短短的雜草,無不讓你感覺到歲月在此停留的痕跡。有時還可以看見一只黑糊糊的老鼠從墻洞里鉆出來,弓著身子賊頭賊腦順著墻根一溜小跑,偶爾也有一輛電單車“滴滴”尖叫著從小巷深處闖出來,將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面碾得“空空”亂響。我們到達慈恩塔下時,廣場舞才開始,在震耳欲聾的舞曲聲中,大媽們手舞足蹈、張牙舞爪的模樣常讓我忍俊不禁。我陪著我母親在塔基下緩緩踱步。塔基四周豎著半人高的石柱,柱和柱之間穿著手臂粗的鐵鏈,上面掛滿了大大小小形狀不一銹跡斑斑的同心鎖。應該是掛的鎖太多,鐵鏈難以承受重量,居然將有些石柱拉得歪歪斜斜,甚至有的還倒仆在了地上。我母親說,過去梨城青年男女相戀都要在這里鎖上一把同心鎖,似乎一把鎖就可以鎖住兩顆相愛的心,而且鑰匙還要丟到下面的荷塘去,永遠也不許打開。

有時我因工作忙,我母親竟然會一個人去。我很擔心,我怕她丟了。我母親就笑,說怎么能丟,這些路我閉著眼都分得清,怎么能丟。她說這話時笑得像孩子,有嬌羞的模樣。

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我母親的記憶衰退得厲害,她常常面對幾十年的朋友會想不清是誰,她甚至有時會把保姆認作是我前妻。但讓我奇怪的是,她對慈恩塔頂的倒塌卻記得十分清楚。

那天晚上我在壽寧橋上乘涼,當時我看見一輪滿月從翠華山頂冉冉升起,整個山頂籠罩著一片迷蒙的亮色。就在月亮升到塔頂露出渾圓的面龐時,我猛地看見一道閃電從遙遠又蒼茫的夜幕中射出,像把利劍朝塔頂劈去,塔頂頓時躥起一個大火球,旋即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火球頃刻四分五裂像流星雨般往下落,我甚至還聽到青磚黑瓦嘩啦墜地的響聲。我母親曾不止一次這么向我敘述,她的敘述極有條理和文學色彩,無懈可擊,而且口齒清晰,思維敏捷,根本不像是有老年癡呆癥的傾向的人。

但我母親的敘述突然遭到了強烈的質疑,這讓她有點措手不及。所以當我向她考證這個問題時她表現出來的樣子就像一個沒有認真聽講的學生面對老師的提問顯得十分的茫然。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在我調任市方志委主任不久,省《方志研究》雜志上刊登了一篇《論慈恩塔頂的倒塌》的文章,對慈恩塔頂倒塌的原因提出質疑,毫不客氣批評《梨城市志》以訛傳訛,是對歷史不負責任。此文一出,在梨城方志界掀起駭然大波,當年曾參與市志編纂人員紛紛撰文反駁,一時唇槍舌劍,筆墨之爭越來越激烈。作為省里唯一的方志學術雜志,《方志研究》干脆開辟了一個爭鳴園地,引導學術爭論。雙方各執己見,互不相讓,在全省方志界引起很大反響,而且還引起國家方志界有關專家的關注。連續幾個月都有人在雜志上撰文來解析慈恩塔頂倒塌的原因,有說是晴天霹靂,有說是遭國民黨空軍誤炸,還有說是日軍蓄意炸毀梨城鎮邑寶塔,更有甚者說是城外共產黨的抗日部隊發射炮彈誤中,一時眾說紛紜,不一而足。

分管文教衛生的副市長對此很重視,專門來市方志委進行調研,他指示我要盡快弄清慈恩塔頂倒塌的原因,結束曠日已久的爭論。離開時,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史志的功能是存史資政和教化,來不得半點虛假,我們不能讓外界笑話!把這個問題搞清楚,對你母親也是一個交代。

我母親曾是梨城城工部成員,解放后長期在文化部門工作,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梨城成立方志委,適逢修志,市委書記親自點將,調任我母親擔綱《梨城市志》主編。我母親組織了一批專業人士,殫精竭慮歷經七載編纂出版了140萬字的新中國建立后第一部《梨城市志》。長期以來,我母親都為此津津樂道,甚是自豪。但她怎么也沒想到幾十年后她引以為豪的《梨城市志》竟然遭到了質疑,這讓她焦慮不安,常常一個人半夜起來坐在黑糊糊的客廳里不知在想什么。

《論慈恩塔頂的倒塌》的作者是一個才二十出頭的女大學生,名叫夏紅英,夏紅英長得和她的名字一樣普通,黑黑瘦瘦,個頭很矮,充其量也就一米五,像個沒發育的孩子。當我第一次見到她時,還以為她是個中學生。

夏紅英家住梨城,是北大歷史系三年級學生。夏紅英說一開始她并沒有去關注慈恩塔頂倒塌的事,她原來的目的是想尋找失蹤多年的姑姑夏秋花,為此在坊間做過不少調查,也查過一些資料,偶然發現《梨城市志》記載1944年夏天梨城境內曾發生百年不遇的大旱,對照志書里所說慈恩塔頂的倒塌是遭雷擊所致,覺得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于是撰文提出質疑。

對于夏紅英提出的問題,《梨城市志》的確記載得十分清楚,1944年夏秋時節,梨城發生了自嘉慶二十四年以來最嚴重的干旱,赤野千里,莊稼歉收,城郊馬家莊百姓因飲用陰溝里的污水發生痢疾,死亡三十多人。

而對于慈恩塔頂倒塌原因的那些猜測,夏紅英覺得不可信。她給我提供了一份從省檔案館復印來的資料,資料上明確記錄著民國33年7月21日,也就是慈恩塔頂倒塌的那天,距梨城560公里的省城國民黨空軍鳳凰山機場,白天曾出動過兩架P-40型戰斗機攔截日軍轟炸機,其中一架在擊落一架日機后被敵機擊毀墜海,是夜沒有再出動戰機。我的家鄉梨城位于內陸山間盆地,除了省城國民黨空軍的鳳凰山機場,在當時方圓上千公里沒有中國軍隊第二個機場。從這個原始資料可以證明,國民黨空軍誤炸這個說法不成立。

至于城外共產黨的抗日部隊發射炮彈誤中這一說法,夏紅英認為也不可能,她通過查閱《梨城抗日斗爭史》,指出1944年六七月間,清源山軍分區的抗日部隊被日軍重重圍困在距梨城五十多公里外的黑風口,按這個距離推斷,當時的抗日部隊完全不可能發射炮彈到城里。

晴天霹靂這種說法夏紅英認為更沒有科學依據。雷電是雷雨云中的放電現象,形成雷雨云必須空氣中要有充足的水汽,要有使濕空氣上升的動力,空氣要能產生劇烈的對流運動。可那個夏天根據上了年紀的老人回憶,梨城的天上就像著了火一樣,一絲云彩都沒有,毒花花的太陽曬得人脫皮,根本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對于日軍蓄意炸毀,連我都覺得不可信,在當時對日軍來說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既然如此,為什么梨城方志界卻堅持慈恩塔頂倒塌是遭雷擊的觀點呢?我的同學市檔案館館長吳美麗給我看了一張民國33年7月22日的《梨城日報》,報紙頭版刊登有這樣一條新聞:“昨晚十時許,位于城北翠華山頂的慈恩古塔遭雷擊,頂層受創倒塌。”報紙上還登載了無頂慈恩塔照片。從時間看,這張報紙是慈恩塔頂倒塌的第二天出版的,這是非常有說服力的歷史資料。

夏紅英說本來她也沒有把她姑姑夏秋花的失蹤和慈恩塔頂倒塌的原因聯系起來,這看起來是風牛馬不相及的事。但她在調查過程中發現她姑姑就是慈恩塔頂倒塌那天晚上失蹤的,而且當時慈恩塔里死了個人。

夏紅英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慈恩塔里曾死過人!

其實,當年也有人提出過異議。已經退休的鄭文之后來對我說,但都是些坊間議論,也沒有人當一回事。當然啦,你母親的證詞起了很大作用,畢竟她是主編,又是見證人。

我問,當時都有哪些不同看法?

鄭文之瞇著眼睛想了半天說,好像有幾種說法,基本和現在那些文章上提出的差不多。

不過我覺得炸彈炸毀的可能性大些,至于是不是日本人干的就不可知了。鄭文之說,我當時是資料收集員,記得曾收到過一份資料,提到過慈恩塔頂很可能是有人用炸彈炸塌的,當時我還把這份資料交給你母親,她看后沒當一回事。那時候收集來的原始資料堆了整整一間屋子,有些資料也不一定有用。

鄭文之說他之所以對這份資料有些印象,是因為里面提到那天晚上慈恩塔里死了人。他的這個說法和夏紅英的說法很相似。

我后來讓資料員在單位的資料庫里查找鄭文之所說的那份資料,可他灰頭土臉找了整整一個星期也沒發現。

鄭文之說,會不會你母親看了那份資料后忘記交還資料室歸檔,按理說不應該,作為一個領導不可能犯這么低級的錯誤。

我向我母親核實這件事,我母親聽了一臉茫然,想了半天說,有這種事嗎,我怎么記不起來了?

看她一臉無辜,我一時弄不清我母親和鄭文之究竟是哪個人的記憶出了差錯。

2

城隍巷是謝家坊唯一一條不能稱為巷的街。舊時謝家坊是梨城人口最密集之地,城隍巷就在謝家坊的中心地帶,由西向東將謝家坊一分為二。就是今天,街上那些殘存的門樓、石柱以及馬頭墻上飛躍的龍脊、釘著銹跡斑斑銅扣厚重的大門,以及舊式門窗上雕刻的花鳥、山水圖案,都依然可以看出當年這條街上繁盛的痕跡。即便是日軍占領期間這條街上也是店鋪林立,是梨城最為熱鬧的街市。城隍巷的中段有一個鄉場,舊時叫火燒坪,中央豎著幾條不知哪個朝代有功名人立的青石桅桿,據上了年紀的老人回憶,當年小鬼子經常在這槍斃人。鄉場的右側有一座城隍廟,梨城淪陷期間,日軍的軍火庫曾設在廟內。

幾個老人坐在城隍廟的石級上納涼。我向他們打聽一個叫劉三金的人,一個老嫗拿著手上的蒲扇指著一個光著脊背挑著擔泔水的背影說,正好,那就是。我跟在劉三金的身后進了屋,待他把泔水桶擱在天井里,轉過身,我這才看清這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赤裸的胸脯肋骨畢現,搓衣板似的,脖子老長,像渴了的鴨。劉三金接過我遞過去的一根煙,毫不客氣“吧嗒吧嗒”吸起來。聽我說明來意,劉三金嘻嘻笑起來,又向我要了一支煙,卻不抽,夾在耳朵上,說,你們真奇怪,不就是死了個人啦,好幾十年了,還問。

我問他怎么知道當時死了個人?劉三金說,我怎么知道死了人,那時我還沒出生呢,聽我爹說的。

我父親早死了。劉三金看我眼睛往屋里瞧,又說。

我問他爹都說什么了?劉三金說,聽他爹說,慈恩塔頂倒塌后幾天,家里剛好要壘灶,他爺爺就讓他爹去翠華山上挑幾塊塔磚回來。在我家鄉梨城自古流傳這樣的習俗,灶頭需用墳頭或廟塔上的老磚,寓意受祖先和神靈的庇護。

我爹那年15歲,天剛蒙蒙亮就挑了一擔土箕上了翠華山,到了慈恩塔下,只見滿地都是殘磚破瓦和燒焦的木櫞子。

市志里說是遭雷劈的。我提醒他。

屌都不識拱(梨城人說翹的意思),籠勾說成鳥銃。劉三金“嚯嚯”一笑說,你們這些當官的都是吃人飯做鬼事,胡編亂造。

你的意思是炸彈炸的?

那當然,我爹就是這樣告訴我的。劉三金將拇指壓在中指上用力一彈,煙屁股就優美地劃了道弧線,從天井照壁上萬字格墻洞里飛了出去。

當時我爹就在那堆廢墟上扒,想撿幾塊齊整的磚。當他扒出一塊磚時,發現那塊磚上爬滿黑糊糊的螞蟻,我爹把磚翻過來,頓時嚇得面如土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你猜他看見什么了?劉三金從耳朵上摸下煙在鼻子上嗅了嗅,又夾回耳朵,看著我。

我連忙再遞了一根煙給他,并湊前給他點著火。

劉三金噴了一口煙,右手在左手上做了個切菜的動作說,我爹看見那塊磚下壓著半個手掌,爬滿白花花的蛆,嚇得丟了扁擔和土箕,連滾帶爬跑回家,一頭扎在床上蒙著被子直叫有鬼。我爺爺慌了,請了下東門的馬半仙來跳神,馬半仙在一個盛了米的簸箕上劃拉一陣就說我爹撞了煞,讓我爺爺備了香燭到慈恩塔下燒。我爺爺膽子大,燒完紙錢,就在那堆廢墟里扒拉,可除了扒出幾塊碎布片外,哪有什么手掌。我爹說我爺爺是個老財迷,不僅挑了一擔塔磚回家,還撿了一塊一尺見方的碎布片回來,說是布片上有朵好看的荷花,正好給我奶奶做個圍裙。我奶奶名字就叫荷花。我奶奶覺得晦氣,把那塊布片塞灶膛給燒了。我爺爺當時還連叫可惜,心痛半死。

對于劉三金神乎其神的敘述,我持懷疑的態度。如果那天晚上慈恩塔下壓死了人,怎么就會只看見半只手掌,總不會有人把尸體給藏起來了吧。但劉三金的敘述中有一個細節引起我注意,那就是有荷花圖案的布片,假如這個細節是真的,那么這荷花圖案的布片很有可能就是死者留下來的。那么這個死者會是什么人?尸體去了哪里?

我突然想到吳美麗。她在我們梨城絕對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已過不惑之年依舊一年四季喜穿旗袍。據說她正在編寫一本關于梨城民間傳統服飾的論著。

吳美麗怎么也沒想到我會去和她聊旗袍,頓時來了興致,她將一疊照片扔到我面前說,從民國初到解放前夕,梨城女性的旗袍最流行的有兩種圖案,一種是荷花,一種是梅花,這和我們梨城自古盛產白蓮和廣植梅花有很大的關系。梅花圖案的旗袍質地較厚,一般適合冬春季節穿,荷花圖案的旗袍質地較薄,適合夏秋季節穿。這是我多年收集的資料,你看看。

我翻看那疊照片,都是一些女性身著旗袍的照片,只是這些圖片年代久遠,許多都模糊不清,對于高度近視的我看起來更是吃力。

吳美麗從那疊照片中挑出一張給我看,雖然發黃照片上還有塊污漬,但照片上的女子依舊讓人感到很漂亮。吳美麗指著相片對我說,這美女穿的就是荷花旗袍,荷花一般是墨荷,花朵都比較大,在前胸和后背是荷花,而臀部是荷葉。我現在穿的旗袍基本是在這些傳統基礎上稍加改進的。吳美麗立起身,很優雅地在我面前轉了一圈,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只是旗袍上的荷花圖案不是墨荷,而是綠葉紅花的彩色圖案,兩朵荷花恰到好處地開放在她高聳的胸部。

吳美麗的丈夫原是市民政局副局長,一次出差因嫖娼被摘了烏紗帽,吳美麗很平靜地離了婚,依舊把日子過得井井有條。不像我,離婚幾年了依舊還未從失敗的婚姻陰影中走出來。

如果劉三金說的是真的,那么那些有荷花圖案的碎布片很有可能就是死者身上穿的旗袍遺留下來的。吳美麗說。

那死者呢?總不可能一個晚上就蒸發了吧?據說那天晚上小鬼子趕到慈恩塔下搜查了半夜。假如死了人,小鬼子不可能不發現。可是第二天的《梨城日報》刊登慈恩塔頂倒塌是遭雷擊的新聞,一字沒提死人的事,這又作何解釋?

吳美麗用鉛筆敲打著桌面,想了半天說,我們可以做個假設,就是那天晚上慈恩塔頂突然發生了爆炸,到底因何爆炸我們暫且不論,恰好有個女人在慈恩塔里,被炸個正著,但這人沒有死,只是被炸飛了一只手掌,她在日本人趕到之前就離開了。

吳美麗讀書時數學就特別好,邏輯思維能力極強,她常常能把毫不相干的事物牽扯在一起進行綜合分析,并且幾乎都能從中發現一些別人不易察覺的內在聯系,她的這個能力讓我們這幫同學望塵莫及。盡管在這個方面我非常佩服吳美麗,但對她的這個假設我不同意,我說從散落的殘碎布片看這人一定被炸得四分五裂,不可能不死。說到這我腦袋靈光一閃。做了另外一個假設:這個女子被炸得體無完尸,日本人趕到后發現了死者,或許是覺得有許多疑點需要進一步調查,當夜就將尸體秘密轉移了。

吳美麗想了想說,這好像有點道理,如果是爆炸,小鬼子是一定要追查的,當時梨城城工部地下活動非常頻繁,不時有小鬼子被暗殺和襲擊,我想日本人肯定會把這起事件和地下黨活動聯系起來。

我讓吳美麗幫我好好分析一下,假如那天晚上慈恩塔里真死了一個人,那么究竟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只有按照這條似有似無的線索追尋下去,或許可能找出慈恩塔頂倒塌的真正原因。

吳美麗給我做了這樣一個分析:從現場遺留下來的荷花圖案的碎布片來看,這個被炸身亡者應該是個女性,而且還可能是一個年輕的女性。那么什么人在當時會穿這種圖案的旗袍呢?吳美麗說,應該是家境比較好的女性,當年梨城女子師范學校的校服就是旗袍。

吳美麗的話一下點撥了我,我的母親當年就是梨城女子師范學校的學生。梨城女子師范學校當時是全省唯一一所招收女生的學校,在江南很有名氣。梨城淪陷后,由于校長張耀庭早年在日本留學,和日本軍方許多大人物都有密切聯系,加上日軍宣揚所謂的 “中日親善”,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張耀庭被委于梨城總商會會長一職,使得梨城女子師范學校得以保存下來。

吳美麗建議我到梨城師范大學看看,或許可以了解到一些當時的情況。

梨城師范大學的前身就是梨城女子師范學校,坐落在翠華山北側的鳴翠湖畔,校園湖光山色,古木森森,風景十分秀麗。經過查閱校志,我了解到慈恩塔頂倒塌的第二天,也就是1944年7月22日一早小鬼子就封鎖了學校,按名字核對師生人頭。當時全校有8個同學未到校,經核實,最后只有二年級一個叫夏秋花的學生失蹤,小鬼子遂對全校師生進行審問。在審問過程中,小鬼子多次猥褻調戲學生,更有甚者一天晚上三個小鬼子輪奸了一名學生,這名學生不堪凌辱撞墻身亡。被激怒的廣大師生群情激憤舉行抗議示威,和日軍產生沖突,慘無人道的小鬼子在學校大門口架起機槍對手無寸鐵的師生進行掃射,打死打傷師生二十多人,制造了駭人聽聞的“梨城女子師范學校慘案”。隨后,小鬼子查封學校,遣散學生。直到抗戰勝利后,國民黨軍隊52師進入梨城,梨城女子師范學校才得以復課。

這個發現讓我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雖然我不敢肯定夏秋花的失蹤和慈恩塔里那個死去的女子一定有關,但我覺得這不應該是巧合。后來,我在和夏紅英的爺爺夏冬陽交談中,也發現他提供的夏秋花失蹤時間和我在梨城師范大學了解到的情況相當吻合。

夏冬陽的父親當年在謝家坊的城隍廟邊上開了一個豆腐鋪,俗話說“三畝肥田抵不上一個瘦店”,雖然日子過得不是很寬裕,但還算說得過去,當時他的姐姐夏秋花也就讀于梨城女子師范學校。慈恩塔倒塌那天晚上,他的姐姐被同學叫出去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讓他好好想想,是否記得是誰來叫他姐姐的。

夏冬陽瞇著眼睛想了半天,那時我姐隔三岔五都會領同學回來吃豆腐腦。我記得她有一個同學長得非常漂亮,和她玩得最好,我姐曾說她是校花,至于叫什么名字我還真不知道。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你肯定是那個校花來叫你姐的嗎?

我那時才七八歲,哪記得。不過我姐那個同學來得很勤,有時候她和我姐關在屋子里嘀嘀咕咕,很神秘的樣子,總怕讓人聽見似的。

你姐失蹤后,你父母就沒找那個校花同學問問情況?

問什么啊,我爹第二天就被小鬼子抓去關了半個月,打個半死,差點命都送掉了。等我爹回來再去學校,都停課了,聽說小鬼子開槍打死好多人,哪還找得到人來?

夏冬陽告訴我,他姐姐失蹤后,他爹就關了豆腐鋪,到處打聽他姐姐的下落,可都沒音信,又擔心小鬼子再來找麻煩,一家東躲西藏,直到第二年秋小鬼子投降豆腐鋪才又開張。

現在的夏冬陽依舊開著豆腐鋪,我在和他談話時,夏紅英一直在門口幫著賣豆腐,偶然也會進來插上一兩句嘴。閑聊中我得知夏紅英的父親在她7歲時因病去世,她的母親耐不住寂寞,第二年就跟一個打家具的浙江木匠跑了,夏紅英是她爺爺靠賣豆腐撫養大的。

要是我姑姑還在,應該有八十多歲了。夏紅英送我出來時,低著頭說。這么多年來,我爺爺都不敢搬房子,就是擔心我姑姑回來找不到家。以前我還小,我爺爺從來不向我提起,我真希望能找到我姑姑,不管是死是活,也要給我爺爺一個交代。

3

我曾不止一次聽我父親說,我母親當年是梨城女子師范學校的校花。

我母親是個棄兒,從小在梨城基督教會的福利院長大,16歲那年進入梨城女子師范學校當寄宿生。實話實說,我母親長得的確很漂亮,皮膚雪白,身材修長,眼睛泛著淡淡的藍色,我總覺得她身上有幾分歐洲人的血統。我姐說我母親長得像瑪麗蓮·夢露。

當我向我母親詢問她當年是不是梨城女子師范學校的校花時,我母親就笑,說那時誰漂亮一點都被叫校花,校花的帽子漫天飛,就像現在看到女的都叫美女一樣,誰要真當一回事那可傻大了。她的這個回答和我要打聽的完全不是同一個概念,我再問,她就說記不得了。

畢竟當年就讀于梨城女子師范學校的學生還大有人在,雖然時隔多年,但她們都一直認定,當年梨城女子師范學校公認的有大小兩朵“校花”,“大校花”是陶梅芳,“小校花”就是我母親——李慕容!號稱“桃李雙絕”。

陶梅芳是梨城敵工部地下黨員,根據《梨城黨史》記載,梨城女子師范學校慘案發生那天,陶梅芳為掩護學生撤退被小鬼子射殺,年僅24歲。解放后她的英雄事跡被廣為傳頌,在梨城可謂婦孺皆知。

從夏冬陽的回憶來看,那個和夏秋花要好的校花應該不是李梅芳,很有可能就是我母親。可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聽我母親提及過這方面的事,難道是她一直在有意回避和隱瞞什么?這似乎沒有理由。

為此我做了一個推測:那天晚上,我母親約夏秋花去慈恩塔玩,但不知什么原因,慈恩塔發生了爆炸,夏秋花被炸身亡。年少膽小的我母親生怕承擔責任,又發現小鬼子在追查爆炸事件,就將這個天大的秘密隱瞞了下來。

但這個推測很快又被我自己推翻,如果那晚我母親真的是和夏秋花在一起,夏秋花被炸身亡,我母親怎么可能就一點事都沒有呢?這有點不合乎邏輯。

對于陶梅芳,我走訪的那些老人都表示當年不知道陶梅芳是地下黨。在與他們交談中,他們也無意間透露出陶梅芳當年在梨城女子師范學校是一個比較有爭議的人物,因為人長得漂亮,一直被學校一些年輕男教師追捧。但究竟她和誰談過戀愛,好像又沒有人說得清,但有一個名叫杜西蒙的男教師似乎和陶梅芳的關系不一般。

在這篇小說里,尤其是一篇有關對歷史謎團進行解密的小說,在你進行探究的過程中,總會有一些人或事不知不覺中牽扯進來,比如這個杜西蒙,在此之前我根本就沒有想到他會出現在我的這個小說里。

杜西蒙是一個因言獲罪的人。其中一個老人這么回憶說,小鬼子封鎖學校時,杜西蒙有出來證明那天晚上陶梅芳在他房間過夜。我記得解放后他還在學校呆過一段,“文革”時被判刑,平反被安排在圖書館,好多年前我在街上碰到過他一次,以后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這個老人告訴我,杜西蒙這個人是比較花心,當時和好幾個學生都有來往,但人并不壞。陶梅芳死后,他一下變得沉默寡言。學校停課后,大家都離開了,可他卻沒走,留在學校護校。那時的校園里荒涼得很,一到晚上就陰森森的,常看到他獨自一人在樹林子里走走停停,披頭散發,胡子拉碴。第二年學校復課時,天都涼了,杜西蒙依舊穿著薄薄的長衫立在校門口迎接同學,不少同學忍不住上去抱著他就哭了。

你要是想找他,可以到圖書館問問。老人建議我。

幾天后,我在城北一個叫馬鋪的老居民樓里找到杜西蒙的家,不過杜西蒙早掛在了墻壁上的鏡框里,但他的老伴王月英還在。王月英說她丈夫都死了十多年了,不想再說從前的事。在我的一再開導下,老人又說她丈夫當年就是口無遮攔才給自己惹了一身禍,因為證明陶梅芳曾在他房間過夜這件事,被認為損害英雄形象,在“文革”時被勞教了5年。

你丈夫究竟有沒有和陶梅芳談過戀愛?

絕對沒有。在日本人面前證明陶梅芳有在他房間過夜,那是按陶梅芳的意思說的,根本沒有那回事。

我有些奇怪,既然沒有的事,陶梅芳為什么要讓你丈夫證明她有在他房間過夜,這不是自損名聲嗎?

我怎么知道?王月英顯得憤憤不平告訴我,“文革”時,我丈夫因為這件事被整得死去活來,也曾向組織上交代了事情的經過,但那時根本沒人相信,經常都被打得遍體鱗傷,回來就趴在尿桶邊喝尿,尿可以去傷。也許是觸及她的痛處,她的眼睛一下就紅了起來。

當時的情況大致是這樣:慈恩塔頂倒塌那晚,杜西蒙正躺在床上看書,突然一聲巨響嚇得他從床上跳起來,他起來穿上衣服開門想出去看個究竟,卻見陶梅芳和李慕容兩個校花神色慌張闖了進來,陶梅芳從杜西蒙手里奪過書塞給李慕容,叫她馬上回宿舍,并交代李慕容有人問起就說是跟她來借書的,沒出校門半步。李慕容走后,陶梅芳要杜西蒙保證不管什么人問起,都要證明她當天晚上是在他房間過夜,哪也沒去。杜西蒙雖然一頭霧水,但還是按照陶梅芳的授意,在第二天小鬼子到學校調查時,做了偽證。

其實我丈夫早就猜到陶梅芳是地下黨。

你怎么知道?

他曾經告訴我有一次他無意聽到陶梅芳在慈恩塔下和幾個學生說成立 “姐妹會”的事。當時陶梅芳就警告他,如果敢說出去一定會殺了他。

“姐妹會”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是多年以后才聽他說起,當時他聽到陶梅芳告訴那些學生,“姐妹會”隸屬共產黨在梨城的地下組織城工部,具體由她陶梅芳負責。

我問,他有告訴你那幾個學生是誰嗎?

李慕容肯定是一個,還有一個叫夏秋花,別的他叫不出名字。

王月英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強按“怦怦”亂跳的心問,你丈夫怎么就記得她們兩個人?

李慕容是全校公認的小校花,誰都知道她,夏秋花嘛,她當時喜歡杜西蒙,當然有印象啦。王月英不自然地撇了撇嘴。

我問,你丈夫有沒有告訴你陶梅芳成立“姐妹會”的時間是在什么時候?

小鬼子占領梨城那年的端午節。王月英想也沒想就說,以往每年端午翠江都有賽龍舟,可那年大旱,翠江干涸見底,根本不能賽龍舟,這讓他感到很沮喪,原本想寫一首懷念屈原的詩也沒了心情,才郁郁寡歡踱步去了慈恩塔,就因為這才無意發現陶梅芳她們的秘密。

我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那么你丈夫當年保護了一名地下黨員,應該是對革命有功之人,可為什么會被認為往英雄臉上抹黑而坐牢呢?

王月英一下跳了起來,那還不是因為李慕容說假話!她的嘴唇都變得烏黑,而且還微微發抖。“文革”開始時,我丈夫被戴上污蔑革命英雄的罪名遭到批斗,調查組找李慕容核實這件事,可李慕容一口咬定那天晚上她根本沒有和陶梅芳到過我丈夫的房間。陶梅芳早就死了,李慕容又不承認,他不倒霉才怪!

害人也沒什么好下場,李慕容后來還不是照樣被關進牛棚,她的大兒子當年還和她劃清界限,在武斗中被打死了,也算老天有眼。由于激動,王月英大口大口喘著氣。我真不知道如果她知道我是李慕容的兒子會不會當場就將我趕出門。

“文革”期間,我父親身陷囹圄后,我母親由于長期在文化部門工作也被打成“臭老九”,被關押進五七干校監視勞動達三年之久。我的哥哥在聲明和我父母劃清界限后,參加了造反派組織,在1972年8月梨城最大的那場竹古山武斗中被刺刀捅死,這成了我們全家永遠也抹不去的痛。

但我母親一口否認了王月英的這一說法,她說慈恩塔頂倒塌那天晚上她在壽寧橋上賞月,怎么可能跟陶梅芳到過杜西蒙的房間?

我母親告訴我,杜西蒙當時是學校的國文老師,不高且瘦,戴著金絲鏡,常年愛在脖子上圍白絲巾,平時喜歡寫詩,很有徐志摩的樣子。用現在的說法,杜西蒙是一個有著小資情調的知識分子。當時的確有一些學生把他當偶像,常愛往他房間跑。

其實杜西蒙“文革”期間被勞教并不光是這件事,和他當年跟張耀庭走得近有關,那時杜西蒙是學校的督導,常被張耀庭帶出去辦事。張耀庭在“文革”一開始就被槍斃了,杜西蒙在那個年代怎么脫得了干系?我母親強調說。

不過他屋里一櫥子書倒是蠻吸引人的。

我問她一櫥子書蠻吸引人是什么意思?

杜西蒙啊,一些喜歡他的學生都愛往他房間跑,借書就是最好的理由。但陶梅芳絕不可能在杜西蒙房間過夜。我母親說這完全是杜西蒙在造謠。

我問她記不記得夏秋花?我母親說,她家里是賣豆腐的,經常帶同學回去吃豆腐腦,我也去過。

我說夏秋花的弟弟說當年你和他姐姐玩得很要好。

不可能吧,也許是我長得漂亮一點,他更有印象罷了。我母親嘻嘻一笑。

夏秋花是很喜歡找杜西蒙借書的學生之一。我母親這么強調說。

當我問及“姐妹會”是怎么一回事時,我母親說陶梅芳是學校的音樂老師,聲音甜人又美,深得大家喜歡。但她根本不知道陶梅芳是地下黨,更談不上知道什么“姐妹會”。

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記憶出現混亂和偏差,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我母親表示理解。

4

“姐妹會”這幾個字眼,在上百萬字的《梨城黨史》中沒出現過,在此之前我也從來沒有聽說過,更沒有聽我母親提及。

從我母親的履歷看,她是1945年1月經我父親介紹參加梨城城工部的,這和杜西蒙說她在1944年的端午節就參加了陶梅芳組織的“姐妹會”在時間上不相符。

關于這件事我后來有去向時任梨城城工部部長的汪名驥核實,早已退休的汪名驥證實我母親并沒有說假話。汪名驥告訴我,陶梅芳犧牲后,為便于開展工作,組織上決定在梨城女子師范學校重新物色地下組織成員,鑒于我父親當時是陶梅芳的上線,對梨城女子師范學校的情況比較熟悉,這項工作依舊由我父親負責。我父親通過考察,很快就發展了我母親和一個叫做陳月珠的學生加入了梨城城工部地下組織。

陳月珠在解放戰爭中被國民黨特務殺害,你母親當年一直是我們的秘密交通員,具體接受你父親的領導,她機智勇敢,是一個很出色的地下黨員。

我問他是否知道“姐妹會”這個組織?

汪名驥想了想說,“文革”期間,杜西蒙被審查時的確有提到過,組織上也有找我核實,但我從來就沒有聽說過,怎么可能會有?

我說你作為梨城城工部部長,如果陶梅芳真的成立了“姐妹會”,難道她不要向你匯報嗎?

沒有,陶梅芳從來就沒有向我匯報過。說實話,當年我們的地下黨組織都是單線聯系,陶梅芳具體是在你父親的領導下進行工作的,連你父親都沒聽她說過,另外你母親在當年的反映材料中也說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我想這應該是杜西蒙為了開脫自己杜撰出來的。

我后來讓吳美麗將杜西蒙“文革”期間的交代材料找出來,雖然有些資料已經不是很齊全了,但的確他在好幾份被審訊的筆錄里都有提到“姐妹會”以及陶梅芳、我母親和夏秋花幾個人的名字。

你說,杜西蒙會不會說謊?

這很難說,在那個是非顛倒的年代,也許杜西蒙真如汪名驥所說是為了開脫自己杜撰了這么一個謊言也不一定。吳美麗托著腮幫想了一會,又說,不過這似乎也不合常理,杜西蒙雖然是一介軟弱書生,但也明白這個謊言一旦被揭穿,會被罪加一等,畢竟當事人中你母親還在。如果你母親能站出來證明他說的是真話,那么對于他當年出面證明陶梅芳在他房間過夜就是為保護地下黨做出的正義之舉,給英雄臉上抹黑的罪名就不存在。

可我母親堅持說杜西蒙是在造謠。我把之前我母親對杜西蒙的看法和吳美麗敘述了一遍。你說他們誰說的是真話?

吳美麗將頭仰在靠背椅后面,一頭的烏發垂到了地板上,明亮潔凈的前額在燈光下熠熠發光。她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我的一個在公安局的朋友曾告訴我,從他多年的審訊經驗看,一個人面對突如其來的詢問會表現出語無倫次、言不由衷,但這往往是最真實可信的。而如果對答如流、無懈可擊卻很值得懷疑。

聽吳美麗這么一說,我回憶起我母親當時對我的敘述的確十分清晰富有條理,完全不像是有老年癡呆癥的人。

好,我們暫且就認為杜西蒙所說是真的,但陶梅芳那天晚上為什么就一定要找他來證明自己是在他房間過夜呢?我聽我母親說,當時杜西蒙是學校的督導,又和張耀庭走得很近,張耀庭是個漢奸,這是不爭的事實,陶梅芳就沒想到杜西蒙會揭穿她?

張耀庭是漢奸,不能說明杜西蒙也是漢奸。我想那天晚上,陶梅芳也是情況緊急,一下就闖進了杜西蒙的房間也不一定。還有一個情況就是,杜西蒙當時很可能喜歡陶梅芳,陶梅芳可能是利用了他來幫助自己,另外由于他和張耀庭走得近,他出來證明,小鬼子更容易相信。畢竟年輕人都有一定的虛榮心不是?吳美麗說到這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吳美麗從小學到初中一直和我同桌,女孩子發育較早,上初中時她就會給我遞紙條。有一次數學考試我作弊,被老師發現,吳美麗站出來說是她鼓動我抄她的,我還不愿意,為我開脫。老師把吳美麗狠狠批評了一頓,但吳美麗卻喜笑顏開。放學后,我問她為什么要那樣做,她紅著臉說,誰叫我要喜歡你啊。可是我那時不喜歡吳美麗,當時的吳美麗長得胖嘟嘟的,每天我都感到一堆白花花的肉在我眼前晃,我戲稱她為“無美麗”,可女大十八變,參加工作后,也不知什么魔力讓吳美麗越來越變得風姿綽約,楚楚動人,原來的丑小鴨成了白天鵝,讓我刮目相看。我離婚后,已經單身的吳美麗經常會去看我母親,她和我母親很親近。有一次在吃飯時,我母親看著我們半天,突然說,我覺得你們倆很般配的,要不就湊在一起過唄。吳美麗就笑瞇瞇地看著我不說話,倒是我鬧了個大紅臉。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夏紅英突然找到我,她說我母親在慈恩塔頂倒塌原因這個問題上一直在說謊。原因是1944年7月21日,是農歷六月初二,對梨城來說,月頭的夜晚基本上看不到月亮,就算有也是一彎細細的月牙,而我母親卻說那天晚上慈恩塔頂有一輪圓月,從科學的角度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僅從這一點來看,我母親之前的敘述根本就站不住腳。

后來我讓我母親再向我敘述一遍慈恩塔頂倒塌的情景,她的說法和之前的一模一樣。

我告訴她那天晚上不可能出現圓月。我母親看著我想了半天,說可能是我記錯了,月亮也許有,也許沒有。

我記得那天有一彎新月掛在天邊,慈恩塔四周的古樟如霧如煙,風像流水般悄無聲息地從樹葉間滑過。我母親突然停下來,抓著我的手說,慈恩塔上有人。我抬頭看,迷蒙月色中的慈恩塔上只有萋萋荒草在風中搖曳,哪有人的影子。我說我母親一定是眼睛看花了,根本就沒有人。

我看得見。下山的時候我母親堅持說。

我回過頭,慈恩塔就像一個風雨中被吹掉斗笠的農人凄然兀立在那里。一只黑色的大鳥不知是受了什么驚嚇,撲啦啦從塔頂飛起來,“呱呱”叫了兩聲就沒入蒼茫的夜色中不見了。

后來,我母親又多次和我提到慈恩塔上有人,全身是血,我看得見。她每次都這么說。

為了驗證她這話的真實性,有一天晚上,我爬上慈恩塔,我順著早已腐朽的沿壁木梯爬上塔頂,塔上除了長滿萋萋荒草和旁逸斜出的矮小樹木,就是一些坍塌的青磚和瓦楞,我坐在那,山下是萬家燈火,低矮破舊的謝家坊隱沒在迷蒙的月色里,有風從前面吹來,塔下的古樟如霧如煙,發出沙沙的響聲。

那個晚上,我獨自在塔上坐到下半夜,除了塔里草叢中夏蟲的呢喃,就沒有任何的聲響。

我感到十分迷茫。

5

就在我困惑不解時,吳美麗給我帶來一個消息。她說這一段她們檔案館正在實施電子信息化建設,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隨著信息庫的建立,一些保存的資料也將逐漸對社會開放解密。在資料錄入過程中,她有意關注了一些抗戰時期的原始資料,其中有一份清源山軍分區黨委1944年7月24日的會議記錄引起了她的注意。這份會議記錄提到,1944年7月中旬清源山軍分區為粉碎日軍的鐵壁合圍,曾指示梨城城工部炸毀日軍軍火庫,擾亂和拖住日軍進攻步伐,為此還秘密向城內運進了兩箱炸藥,當時負責接應炸藥的聯絡員就是陶梅芳,但計劃未能實施,炸藥也不知去向。軍分區黨委認為陶梅芳對此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在不知曉陶梅芳犧牲的情況下,決定給陶梅芳開除黨籍留黨察看的處分。

我后來查閱了一下《梨城黨史》,對當年梨城城工部計劃炸毀日軍軍火庫這件事它是這樣記載的:

“……1944年7月21日晚,梨城城工部部長汪名驥帶領肖飛、吳天木、李貴、陳大齊、馬日久等五名行動小組成員潛伏在距城隍廟后面不遠的卞氏小院,當時的行動計劃是由汪名驥和吳天木負責干掉崗樓上的哨兵后,其他成員用掛鉤攀上后墻,潛入設在城隍廟后院的日軍軍火庫安放炸藥。但由于在行動之前日軍加強戒備,行動被迫臨時取消。”

但這段記述和吳美麗給我提供的另一份當年付回南給清源山軍分區黨委的調查報告有一些出入。

付回南原是清源山軍分區特務連連長,部隊突圍后,受軍分區司令馬力的委派,以特派員身份潛入梨城調查梨城城工部未執行炸毀日軍軍火庫任務一事。付回南對那天晚上參與行動的全體小組成員進行了嚴厲的審查,結論都是由于陶梅芳未按約定時間將炸藥送到匯合地點,行動計劃被迫取消。

解放后,馬力成為梨城第一任市委書記,一直對此事耿耿于懷,曾指示時任公安局長的付回南對此事進行再次調查,但得出的結論依舊和之前的一樣。“文革”期間,雖然馬力作為當權派被打倒,后來被迫害致死,但此事仍被翻了出來。有人提出,由于梨城城工部未炸毀日軍軍火庫,導致清源山軍分區受到日軍重創,部隊損失慘重。當時抗日部隊被圍困在距梨城五十多公里的黑風口,直到八月下旬,才突出重圍,軍分區政委白云天在掩護部隊突圍時被日軍包圍在黑風口的銅鑼頂,彈盡糧絕,最后率35名勇士縱身跳崖,壯烈犧牲。因此當年行動小組成員再一次被關押審查,除了解放戰爭時期已經犧牲的李貴和陳大齊。汪名驥、吳天木、馬日久和我父親肖飛都被揪斗,特別是我父親那天晚上離開行動小組半個多小時的去向沒有人證物證,被送進監獄達三年之久。

我后來在檔案館看到了當年行動小組成員的一些交代材料,他們都有提到梨城城工部并沒有抗令不遵,汪名驥接到清源山軍分區的命令后,就迅速組織了行動小組。那天晚上,他們潛伏在與城隍廟一墻之隔的殺牛弄里的卞氏小院,原計劃是由汪名驥和陳大齊負責偷偷干掉城隍廟后崗樓上的哨兵,由我父親帶領其他成員用掛鉤攀上高墻,進入軍火庫安放炸彈。汪名驥還給他們下了死命令,不成功便成仁,大家也抱著必死的決心,如果被日軍發現就直接引爆炸彈,與日軍軍火庫同歸于盡。但是,負責運送炸藥的陶梅芳在約定時間并未到達,汪名驥心急如焚,派出我父親去接應陶梅芳。我父親走后不久,從城外傳來一聲巨響,尖厲的警報聲驟然響起,探照燈將謝家坊照得如白晝一般,城隍巷一下開來好幾車的小鬼子,將城隍廟四周圍得水泄不通,在這個情況下汪名驥只好取消行動計劃。次日汪名驥再派我父親前往梨城女子師范學校與陶梅芳接頭,但日軍封鎖了學校,直到五天后梨城城工部才得知陶梅芳已經犧牲的消息。由于陶梅芳的犧牲,死無對證,炸藥的去向成為一個無法解開的謎。

其實從這些材料中,不難看出當年造成梨城城工部未完成炸毀日軍軍火庫這個任務的原因都集中在陶梅芳身上,但《梨城黨史》對此未作任何記載,就是解放后馬力等人的回憶錄中也沒有提及。

吳美麗后來這樣和我分析說,《梨城黨史》定稿于上世紀八十年代,雖然當時已經開始撥亂反正,但許多歷史真相并沒有解密,而且由于種種原因還是有人為的取舍。畢竟陶梅芳是梨城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早已蓋棺定論,誰也不會給英雄臉上抹黑。

對于付回南這個人,當年被他審查過的行動小組成員都頗有微詞,他們都說付回南這人十分嚴厲,一些成員還被他關押拷問過,特別是我父親因為那天晚上去接應陶梅芳,是唯一離開過行動小組的人,更是被他審問多次,反反復復讓他說明離開行動小組的半個小時去向問題。我父親脾氣火暴,和他拍了桌子。付回南一怒之下,將我父親五花大綁吊在一間黑屋里,關了三天。

按我父親當年的說法,當時他從行動小組藏身的卞氏小院出發,蛇行鼠伏穿過殺牛弄,一直趕到了專門與陶梅芳接頭的地點慈恩塔下,都沒有發現陶梅芳的蹤影,又擔心陶梅芳從別的地方到了匯合地點,在往回趕的途中他曾聽到城外傳來一聲巨響。但付回南認為我父親不能自圓其說,除了那天晚上我父親是唯一離開過行動小組的人,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父親是陶梅芳的上線,當年梨城城工部成員都是單線聯系,一般成員能知道的就是和自己上下聯系的人,整個城工部組織就像一根環環相扣的鏈條,一個環節斷了就銜接不上,能掌握整個組織關系的只有敵工部的主要領導,這也是組織上為保護大家采取的辦法。付回南懷疑我父親根本就沒有通知陶梅芳,才導致陶梅芳失約,進而導致了行動任務的失敗。但我父親在申訴材料中說,在行動小組擬定計劃后的前三天,他們就在慈恩塔下接頭,具體交代了行動事項。至于陶梅芳將炸藥藏在什么地方,陶梅芳并沒有告訴他,按組織原則他也不便過問,因此陶梅芳犧牲后他和其他人一樣根本就不知道炸藥的去向。

其實付回南這個人并不壞,“文革”期間,調查組向他取證時,他曾說,過去從事地下工作的同志,行動都非常秘密,我們不能要求每一位做隱蔽工作的同志都能夠提供他們的見證人和組織關系,如果這樣的話今后就沒有人再為我們做隱蔽工作了。就因為這,付回南被認為包庇了你父親被揪斗,還被造反派打斷了一條腿。早已退休在家的汪名驥這么回憶說。付回南這個人原則性極強,“文革”結束后,他還擔任過市政協提案委員會主任,平時不茍言笑,除了工作他不和任何人接觸。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他退休后,悄悄遷回了東北老家,和我們都沒有任何聯系。

從清源山軍分區黨委決定處分陶梅芳以及付回南的調查報告來看,我感到慈恩塔頂的爆炸和陶梅芳可能有一定的關系。

為了將我這個小說敘述下去,在這里我不得不虛構了一個情節,其實我這人敘述故事的能力并不強,在這篇小說里,玩類似的游戲并非我本意。

那天晚上,接到命令后,陶梅芳帶領我母親和夏秋花到慈恩塔頂取藏在那的炸藥,夏秋花自告奮勇到塔頂取炸藥,陶梅芳和我母親在塔下望風,可不知什么原因,夏秋花在搬動炸藥時不慎發生了爆炸,夏秋花被當場炸死,陶梅芳見情況緊急,帶著我母親逃回學校。

吳美麗在我虛構的情節上也做了進一步推測:爆炸發生后,聞訊趕到的小鬼子發現了夏秋花的尸體,經勘查,斷定是炸彈爆炸所致,狡詐的小鬼子為了進一步調查爆炸原因,當夜把夏秋花的尸體運走,第二天小鬼子就在受他們控制的《梨城日報》上發布虛假消息說慈恩塔頂倒塌是遭雷擊所致,迷惑大眾。

但這里又出現了一個問題,根據我母親的工作簡歷,慈恩塔頂爆炸時我母親還沒有參加梨城城工部,陶梅芳怎么可能會讓她一起去執行如此絕密的任務,這根本不符合從事地下工作的組織原則。

對這個問題吳美麗認為很好解釋,1944年的端午是6月25日,慈恩塔頂倒塌是7月21日,陶梅芳成立“姐妹會”前后還不到一個月時間,或許她還沒來得及把這個情況向組織匯報,作為負責人的她就犧牲了,除了你的母親,別的“姐妹會”成員很有可能在“梨城女子師范慘案”中都死了。

當然這只是我和吳美麗的推測,假如我這個推測可以成立,那么夏秋花就是革命烈士。但能證明她身份的陶梅芳早已犧牲,而我母親絕口沒提到過有關“姐妹會”的事。從我對我母親的了解,我始終認為她是一個黨性極強的人,她有什么必要在這大是大非面前沉默幾十年?

吳美麗說,如果照我們的推測走下去,那么你母親對這些事就應該完全清楚,她之所以要隱瞞當年的事實,我想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要推卸責任。由于失誤,用于炸毀日軍軍火庫的炸藥發生爆炸,計劃不能實施,清源山軍分區隨后派了付回南潛入梨城調查原因,可知情的陶梅芳犧牲,夏秋花也當場被炸死,剩下的只有你母親。而為什么你母親未被審查,只能做一種解釋,就是梨城城工部根本就不知道你母親已加入了陶梅芳組織的“姐妹會”。種種跡象表明,“姐妹會”這個組織是陶梅芳自己在梨城進步學生中組織的,除了你母親再沒有人知道,你母親得以一直隱瞞至今。

但我覺得事情不會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

6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那次“嚴打”,梨城公安局在西山防空洞抓了一伙跳脫衣舞的年輕男女,這伙男女后來都以流氓罪被判刑,最年輕的只有十九歲。當年在城隍巷的鄉場上對他們進行的公開宣判曾轟動一時,雖然時隔多年,但至今還讓一些人記憶猶新。

這個防空洞原是守備梨城的國民黨軍隊修建的,日軍占領梨城后,一開始把它作為軍火庫。解放后除了備戰備荒時有用過一段,后來就廢棄了。

日軍把軍火庫設在城隍廟內是那年夏天的事。據城隍巷上了年紀的老人說,十幾輛車來來回回運了整整兩天兩夜,從車上搬下來的彈藥箱碼得像小山一樣。他們把附近的民房全部占用去了,還在廟四周建起兩丈多高的圍墻,四角修了崗樓,架著機槍。一到晚上,探照燈就不斷從謝家坊的屋頂掃來掃去。那燈賊亮,一開起來,蛾子都朝它飛,密密麻麻流水一樣。

暑假期間,我那在南昌陸軍學院讀書的兒子回來,有一天,他拉我去逛城隍廟,回來路上他突然問我日軍當年為什么要突然把軍火庫從西山遷到城隍廟?我告訴他按照《梨城黨史》的說法是日軍為了便于防備抗日武裝的偷襲。

一派胡言,狗屁不通。我兒子說,隨便有一點軍事知識的人都會知道,日軍軍火庫設在城隍廟是防守大忌,不說別的,僅憑城隍廟周圍人口如此繁雜密集,就根本不利于守衛。況且當時梨城占領軍司令是松本少將,此人在長衡戰役中孤軍深入長途奔襲屢建奇功,素以兇猛、果斷、膽大、心細被日軍軍部授予金鵄勛章,譽為“軍事天才”,他完全不可能犯這樣常識性的錯誤。我當時對我兒子的說法根本不當一回事,覺得這孩子乳臭未干也只是紙上談兵罷了。

我兒子告訴我,他在學校時就有研究過松本這個人在侵華戰爭中的一些戰略戰術,他給我講了一起松本在棗宜會戰中孤軍深入長途奔襲的成功戰例。1940年5月,松本率領他的部隊向宜昌奔襲,在經過一個地勢險要的隘口時,明知國民黨軍隊有可能在此設伏,但松北為了不貽誤戰機,命令部隊以一路縱隊,每隔半小時放一個連隊通過隘口,日軍縱隊綿延十多公里。設伏的國民黨軍隊原想圍而殲之,但狡詐的松北這一部署打亂了國民黨軍隊的計劃,國民黨軍隊眼睜睜看著日軍先頭部隊出了包圍圈,后面的部隊又沒有進入,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最后的結果是先期通過包圍圈的日軍反戈一擊,回頭迅速攻占隘口兩邊的山梁,松北趁機指揮部隊向設伏的國民黨軍隊發動進攻,原本勝算在握的國民黨軍隊反被日軍打得一敗涂地,丟盔棄甲。鋌而走險的松北乘勝追擊,直撲宜昌,由于抓住了戰機,在日軍的兇猛進攻下,宜昌淪陷。我兒子認為如此陰險狡詐的松本把軍火庫突然遷到城隍廟,一定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從當時的情況看,松本正在圍剿清源山軍分區的抗日部隊,而且已經將馬力的部隊死死包圍在了黑風口。當時馬力的部隊將近有四千人,和松本的兵力旗鼓相當,松本要一鼓作氣吃掉馬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他為了速戰速決,將所屬部隊大部分調到一線戰場,梨城的守備兵力嚴重不足,在這個情況下,他將彈藥庫轉移到了城隍廟,根本就不是便于防備,而是讓馬力無法打軍火庫的主意。其原因只有一個,馬力根本不敢炸軍火庫,因為謝家坊當時就是梨城最密集的人口之地,只要軍火庫爆炸,至少半個謝家坊會被夷為平地,真正遭殃的是無辜的老百姓。

我認為我兒子這個猜想根本站不住腳,因為當年馬力為了解受困之危,曾下令梨城城工部炸毀日軍軍火庫是不爭的事實。

如果馬力不知道日軍轉移了軍火庫呢?我兒子提醒我。

為此我讓吳美麗幫我查閱了一些當時的資料,從資料上看,馬力的部隊的確在1944年6月底就被日軍圍困在了黑風口,而日軍將軍火庫搬遷到城隍廟是在7月上旬,他給梨城城工部的指令是1944年7月18日。

也許馬力根本就不知道當時的情況。吳美麗說。

就算馬力不知道,但汪名驥作為梨城城工部部長,他應該會向馬力報告。我說。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當時幾千人的抗日部隊被日軍鐵壁合圍,幾次突圍未果,情況萬分危急,這個時候有多少人還會去考慮到別的事。我兒子不服氣。

但我還是不明白,松本當時怎么就斷定馬力要炸毀他的軍火庫?

這個很容易解釋,1944年6月底,馬力就曾經派過特攻隊襲擊日軍軍火庫,但未成功。軍火是部隊作戰的命脈,當時松本已經勢在必得,力圖一戰徹底殲滅馬力的抗日部隊,他不能不防備馬力會孤注一擲。

假如真的和我兒子分析的一樣,那么松本這個鋌而走險的計劃就完全解釋得通了,松本是在和馬力賭一把,而且他的的確確賭贏了!

的確,梨城城工部當時沒有向清源山軍分區匯報這個情況。我后來找到汪名驥,他證實,當時自己唯一的想法就是完成任務,以解部隊之危,至于別的當時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而且他還明確表示,就是現在如果我沒有提及爆炸的后果,他仍沒有想到這方面的事。

汪名驥向我提到一件事,他說,付回南退休離開梨城前,有去找過我一次。那天晚上他提了兩瓶酒,他和以前一樣不愛說話,只是和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當兩瓶酒都喝完時,他突然對我說,也許當年你們沒有炸毀日軍軍火庫是正確的。當時我根本沒去想,現在想起來他可能話中有話。

我問,他說“也許當年你們沒有炸毀日軍軍火庫是正確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這個不好說,作為當年審查行動小組的負責人,可能付回南早就發現其中的一些秘密,只是他不便說罷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有些秘密可能就不再是秘密了,說實話,當年行動小組成員除了我還活著,其余的都不在人世了,我也很想知道其中的真相。汪名驥這么說。

那天晚上,我獨自一人來到了殺牛弄的卞氏小院,我推開搖搖欲墜的木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里面黑燈瞎火,早已不住人家。院子中間有一顆老槐,樹下是一口枯井,照壁上爬滿了爬山虎,無數的螢火蟲在藤蔓上閃爍。我站在樹下點燃一根煙,靜靜地理順著自己的思緒,黑暗中我似乎看到當年那些潛伏著的身影。我走出門,沿著小巷慢慢地從東向西往前走。也許是夜深了,巷子內空寂無聲,昏黃的路燈明明滅滅,像瞌睡人的眼,有風從巷子前面吹來,又從身后吹過去。我總覺得在我前面有一個黑影在蛇行鼠伏穿行,他那矯健的身形宛如一只敏捷的貍貓,沒有半點聲息。

當我走到巷口時,那個黑影杳無蹤影。這時月亮已經西斜,一層濕漉漉的薄霧從夜幕中籠罩下來,翠華山頂的慈恩塔若隱若現,一陣夜風吹來,讓我一下清醒了許多,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幾天后,吳美麗聽了我的敘述,說,你那天晚上看到的黑影應該是你父親,當然這只是一個幻覺罷了。

難道你不覺得梨城城工部當年未完成炸毀日軍軍火庫的任務,是我父親有意安排的嗎?

其實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只是你不說我不便說罷了。吳美麗笑了笑說,那我們就來分析一下你父親當年為什么要這么做。

其實很簡單,當梨城城工部接到清源山軍分區炸毀日軍軍火庫的指令后,汪名驥擬定了行動計劃,但我父親意識到,軍火庫一炸,半個謝家坊將被掀上天,至少有上千百姓會遭到滅頂之災。軍令如山,在那個時候他根本不能提出不同意見,因此他憑著自己是陶梅芳的上線,在和陶梅芳接頭時,導演了一出戲。

應該說這是一出急中生智的戲,我認為你父親雖然不同意炸毀日軍軍火庫,但他一開始并沒有想出什么對策來阻止,當陶梅芳遲到后,汪名驥隨即派你父親去接應她,或許也正是在這個緊急關頭,你父親想出了一個保全謝家坊的方法。那天晚上,你父親應該接應到了陶梅芳,他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陶梅芳,可以想象,陶梅芳是經過猶疑的,但是最終理智占了上風。陶梅芳旋即帶著你母親將炸藥送回到慈恩塔,并引爆了炸藥。但有一個問題讓我很想不明白,就是你父親為什么要讓陶梅芳到慈恩塔上引爆炸藥?

我是這樣想,如果炸藥不被引爆,那么汪名驥接下來還會實施他的計劃,無非就是時間問題,在當時誰也不知道陶梅芳很快就會犧牲。事實證明,第二天一早汪名驥就派我父親去和陶梅芳聯系,只是學校被日軍封鎖,我父親無法和陶梅芳接頭。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在慈恩塔上引爆炸藥,可能也是一時之策,當時情況緊急,按我父親的說法,當時他是趕到慈恩塔下的,可能是在那里遇到了正要去慈恩塔上取炸藥的陶梅芳她們,兩箱炸藥也不好搬動,就只好在那里引爆了。

這些推測不能說沒有道理,但為什么夏秋花會被炸死在那里?如果是她們引爆,這個問題應該不會發生。現在需要證明的就是夏秋花究竟是不是“姐妹會”成員,她們有沒有在一起行動?唯一能證明的只有我母親了,我覺得你很有必要和你母親談談。

但母親堅決否認夏秋花是地下黨,她說像夏秋花那種人絕對不可能會是地下黨,她說,就算她真的是死在慈恩塔里,也應該是別的原因。

但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母親沒有說。

7

冬天來臨的時候,梨城破天荒下了一場大雪。南方的雪發濕發黏,整個謝家坊的屋頂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屋檐上垂滿長長短短的冰凌;翠華山上那些古樟上的葉子結著一層亮晶晶的薄冰,慈恩塔像戴了一頂白色的棉紗帽,太陽出來時,白花花的耀眼。梨城人很少看到真正的雪,他們歡呼雀躍紛紛走到街上,打雪仗,堆雪人,涌到慈恩塔下拍照留影。

當一個人出現在梨城的時候,吸引了許多人好奇的眼光。這個中年人穿著一件羊皮大衣,戴著一個狗皮帽子,他的這身打扮與梨城人格格不入。終于有人認出他來,說是付回南的小兒子付小明,就是當年那起“嚴打”中被判了刑最年輕的那個人。

幾天后,付小明找到我,我們沿著城隍巷由東向西朝城隍廟走。這時雪已經開始融化了,雪水從街兩邊屋檐上滴滴答答往下掉,將地下的積雪滴出一個個蜂窩煤似的小洞,鄉場上堆著的那些雪人開始坍塌。城隍廟內香煙彌漫,人頭攢動,有人還在廟門口燃放鞭炮,“噼噼啪啪”的響聲不絕于耳。

我父親這個人,怎么說呢,馬列。當年我被判了8年,多大的事啊,換做現在也就拘留幾天。我父親覺得我丟了他的臉,出獄后不讓我回梨城,讓我回老家投靠我伯伯,一晃,好幾十年了。

你知道我父親為什么會離開梨城嗎?

我搖了搖頭。

這也是我父親臨終前告訴我的,他說他一輩子光明磊落,但有一件事他欺騙了組織幾十年,這件事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這就是當年他退休后他要離開梨城的原因。

你父親和你說了什么事?

就是當年地下黨沒有炸毀日軍軍火庫的事啊。他說他當年完全知道其中的原因是你父親造成的,但最后他把責任推給了那個女地下黨。

陶梅芳。我說。

叫什么我記不起來了。我父親當時已到了彌留之際,也許是回光返照,我記得他最后給我說了一句話,他說我們干革命,目的就是為廣大勞苦大眾謀幸福,如果不考慮人民的利益,那么犧牲了再多的人都是沒有意義的。他的這種說教我聽多了,我不當一回事。

當我們走到城隍廟時,他停下來,要是換成我,當年我也不會去炸軍火庫。

為什么?

他看著我笑了笑,將手順著謝家坊畫了一個圈,要真炸了,謝家坊還能留到現在?

那天談話后,付小明再也沒出現,就像一陣風,來了又走了。

除夕那天,我母親讓我帶她去了一趟慈恩塔,我還以慈恩塔為背景給她拍了一張照片。但這是我母親最后一次去慈恩塔,回來后她就病倒了。我母親這一次病得兇,再也沒有起來。也許上了年紀的人對生老病死都有預感,一天晚上,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說,我聽到你父親在叫我,他說他一個人在那邊很孤單,讓我去和他做伴呢。我母親一語成讖,立春那天,梨城到處都響起迎春接福的鞭炮聲,還有人放起了火銃,那響聲驚天動地。我母親拉住我的手問,是爆炸聲嗎?

我說不是,是有人放鞭炮。我母親“哦”了一聲就閉上了眼睛。

我后來在整理我母親的遺物時,在她床底下一個老式木箱里,看到了一本1933年出版的巴金的長篇小說《家》,扉頁上赫然寫著杜西蒙的名字,我翻開那泛黃的書頁,從里面掉出一張二指寬紙條,上面寫著:“杜先生,今晚八時,我在慈恩塔上等你,不見不散。”時間是7月21日,落款是夏秋花!

很顯然這是我母親有意給我留下的,她肯定是向我暗示什么。

8

翠華山上,我和吳美麗攜手拾級而上。

濃蔭蔽日的古樟上開始長出鵝黃的新葉,散發著初春的氣息。慈恩塔的上空,有兩只白鷺在飛翔,飛得低的想勝過飛得高的,因此就要飛得更高,一腔春情如火如荼,在滿天晚霞中美不勝收。

你說那天晚上杜西蒙為什么沒有去赴夏秋花的約會?吳美麗問我。

那天晚上,陶梅芳領著我母親闖進杜西蒙的房間,從他手上搶下書交給我母親。很有可能,夏秋花在還書給杜西蒙時在書中夾了那張紙條,但書被我母親拿走,杜西蒙還沒有發現這張紙條。那天的情況很有可能是這樣,夏秋花先到達慈恩塔等杜西蒙,后來她發現陶梅芳和我母親來了,為了不被發現,她躲上了塔頂。隨后陶梅芳按照我父親的指令引爆了炸藥,不明所以的夏秋花當即被炸死。一開始陶梅芳和我母親并不知道那天晚上炸死了夏秋花,等到后來知道后已經于事無補,陶梅芳犧牲后,我母親為了不暴露我父親的所作所為只好把這件事一直隱瞞下來。但夏秋花的死一直讓我母親感到很負疚,但她又不能說無法說,因此她總感到慈恩塔上有人。

這是最好的解釋了。吳美麗說,至于你母親堅持說夏秋花不是地下黨,可能是當時陶梅芳的確有發展她加入“姐妹會”,你母親也做了她的工作,但夏秋花一直在猶豫沒有答應。

歷史在為我們留下無數值得研究和典藏的財富的同時,也給我們留下一個個不解的謎團,很多真相并不能根據現有的一些資料對其進行還原,它有時會讓我們黑白混淆,是非顛倒,善惡難曉,對錯無考。但每個有責任感的人都應該懷有對歷史的敬畏感。我說。

老子說“智慧出,有大偽”,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不說真話往往不是惡習,而是一種智慧。你母親做到了這一點。吳美麗緊緊地挽著我的手說。

我們在說著話的時候,一彎新月悄悄懸上來了,慈恩塔如一個哲人般靜默不言。山下萬家燈火,流光溢彩,謝家坊安靜地籠罩在一片柔和的月影中。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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