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米


小樂的性事
黃阿姨的兒子小樂回來了。
小樂十九歲時因打架致人傷殘進了監獄,一蹲就是六年,因為在獄中表現好而提前出獄了。
小樂是黃阿姨的養子,黃阿姨將其視為己出,帶著他來見我:“這是我兒子小樂。小樂,這是你費大哥,你費大哥平時沒少關照我。”
我想,我也沒怎么關照黃阿姨,也就是見了面比較客氣,時常向她敬棵煙什么的,有時候一個菜做得比較得意,就給老太太端一小碟過去。畢竟她照看過我兒子,小泊管她叫奶奶。
小樂個頭不算很高,但長得很壯,大概在牢里吃粗糧干力氣活,練出來的。萬戶侯說,這個小樂打架是出了名的,打小人家欺負他是領養的,養母又這樣一個出身,被同學和街坊鄰里大人孩子歧視,這就養成了他三句不和便拔拳頭的脾氣。
初始的歡喜過后,黃阿姨開始憂慮起來。
應該說這個小樂野性未泯,在監獄里是被壓制住了,那種馴順是被逼無奈;一出來,沒太多管制了,慢慢又粗野起來。小樂的本性難改,還在于他的無所事事。
當然,小樂這樣的想找工作,那就太困難了;做點買賣,又哪來的本錢呢?有趣的是,這些人在監獄里盡交流些個怎么不勞而獲、怎么空手套白狼,真要老實本分是讓人瞧不起的。話說回來,就是在監獄外面,在我們這個所謂的正常社會里,人們不也是在談論一夜暴富、倒賣批文發財嗎?真正老實巴交的人,會被說成是沒本事的。
在家這樣無所事事的日子一長,小樂就開始不安生了。他開始跟以前一起打群架的哥們兒來往,三天兩頭喝大酒,三更半夜醉醺醺地回來。黃阿姨還說不得,一說,小樂就起急。
小樂找了個女朋友,還是個美女,也就十八九歲,跟他一樣充滿野性。你有時候會納悶兒,這樣水靈的女孩子怎么也會爆粗口,難聽話張嘴就來。小樂回來沒多久,就跟女朋友同居了。白天若是不出門,兩人就在屋里做愛。筒子樓原先就是辦公室格局,不怎么隔音,小樂的床不好,動靜大,咣當咣當,山搖地動;女孩子愛叫床,哼哼唧唧,哼一陣后還嚷嚷,像說唱音樂,嚷的內容讓樓道里的人一臉的曖昧。
這就讓黃阿姨覺得老臉沒地兒擱了。
小樂回來前,黃阿姨老兩口兒住兩間房,一間平時吃飯休息打麻將,一間做臥室。小樂一回來,就占了一間房,黃阿姨白天喝茶休息就只好在臥室里了。對門屋子里動靜那么大,她聽了也難受,怪兒子大白天做這等沒出息的事情,于是就說難聽話。那一回,我在樓道做飯,聽老太太也爆粗口,感覺很吃驚。
終于,娘兒倆為這事,當然,還有其他的事,吵起來了。老太太在屋里嚷嚷,“你厲害什么呀?你還要打我?你敢嗎?”
小樂出來把門一摔,說還不稀罕住這又黑又臟的破屋子,還說要干點事出來讓人瞧瞧。
有日子沒見小樂了,有人問起,黃阿姨說,小樂在內蒙,在搗騰羊肉呢。
北風一起,北京人就張羅著吃涮羊肉了。那些年里賣羊肉片的小攤兒滿胡同都是,花點錢弄一臺切肉機,成卷的凍羊肉被切成薄片,生意是格外的好。
后來,小樂回來了,穿了件羊皮襖,一身的膻氣,臉也凍得通紅。
腰包一鼓,說話的口氣就大不一樣了,對羊肉的理解也透徹了,見我家吃涮羊肉,小樂能說出這是哪兒的羊。
沒多久,又見不著小樂的身影了。黃阿姨恢復了以前的居住格局,北房吃飯打麻將,南邊那間只做臥室。
萬戶侯說,小樂這小子又進去了,還是因為打架。狗改不了吃屎,真是本性難移啊。
全民經商
小蘭考上了中戲,住到學校去了。屋子空出來,她父母退休后從新疆回來,就住了下來。小蘭姓鄭,她爸老鄭據說是因為當年劃為右派被發配到新疆的。
老鄭夫婦一住下來,家里頓時就熱鬧起來。退下來前,老鄭在單位注冊了一家公司,自任董事長。到了北京,人退休了,生意照做。老頭說話和顏悅色、慢聲細語,口氣卻是非常大,從他的敘述看,他的生意都直接通著中南海的。有一次,他給我看剛打出來的一份報告:
“銀主:
關于前次匯報的那單生意,急需貸款……”
他解釋說,這個銀主,那是個通天的人物,有了這層關系,你就等著撿錢吧。他把文件收進公文包,一臉的神秘。他老伴兒是個話癆,不像老頭子那樣會裝深沉,什么都給你往外謅,但兩夫妻配合得很好。有一次,老太太拿了一塊紫水晶給我看:“小費啊,你看這成色,啊,怎么樣?那可是激光材料呢。有興趣跟我們一起集資開礦吧。”我搖頭說,我拿什么來集資開礦啊?老太太后來又去游說我妻子,我妻子問我說這事情干得還是干不得。我說,我們這樣人家就靠辛苦過日子,那種投資發財的路子,不適合我們。再說了,他們既然有什么銀主這樣通天的關系,還怕弄不到錢嗎?
也許,老兩口兒是富而不露,但一兩年下來,依然住在20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外人不知道他們的生意究竟有什么起色。只見每天有人跑他們家來,董事長長董事長短的,口氣很是敬重。據說他們是來匯報工作,待一會兒,在眾人簇擁下老鄭就出門了。
那些年,想發財的人很多,但凡有人跟你說他手里頭有什么資源,能弄到什么批文,立馬就有很多人跟后面屁顛屁顛地跑。實際上,大多數人跑到最后基本是一無所獲,搭進去很多工夫罷了。
老鄭夫婦生意沒多大起色,倒是他們家小蘭,入學才半年就開始接戲了。小蘭從小跟父母在新疆生活,對那種寄人籬下的生活還是深有體會的,她愿意早點成才,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實際上,父母那點聰明在她身上發揮到了極致,除了讀書還算過得去,人際關系方面盤得很活。一進劇組,就連個場工她都處得很好。拍戲之余,劇組的人愛打個麻將什么的,她其實根本不好這些,但也叼著煙坐下來跟人小賭幾圈。“你知道嗎費哥,”有一次她得意地跟我說起這些事來,“我在劇組里人稱麻姑,比我厲害的成麻婆了;而我們導演,大家公認他是麻仙。”
后來,小蘭跟一個中年男星好上了,戲就接得更勤了。
東風娶媳婦
唐阿姨回了一趟老家,回來的時候帶了個女孩子,說是自己家的遠房親戚。女孩子長得很白凈,兩只眼睛很靈活,唯一不足的是自小得過小兒麻痹癥,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萬戶侯說,這是給東風找的媳婦。果然,來了沒幾天,唐阿姨挨家挨戶地發喜糖,說他們家東風成親了。女孩子倒也不嬌氣,婚后在家歇了兩天就跟東風一起出攤兒去了。兩人早出晚歸,有說有笑的,東風的神情看起來正常多了。這一來,唐阿姨倒是省心了,不用再跟兒子跑進跑出裝車卸貨的了。
三兒他媽有一次指指耿東風的房間,很神秘地問我,“小費啊,你學問大,你說說,這個精神病會遺傳嗎?”
我有點尷尬,“這個,不大好說,興許會的吧。”
老太太滿意了,“這不就害了人家女孩子了嗎?雖說腿腳不方便,人倒長得還算周正,嫁個好人家,生個一兒半女的,日子過得總算稱心如意。還是親戚呢,你這個做長輩的把自己兒子的毛病瞞著人家閨女,這就害了女子一輩子了。”
魏老大的媳婦從旁插嘴,“算起來,還沒出五服的吧?這不亂套了嗎?這應該算是近親結婚的吧。”
老太太掐指算著,唔,姑表親,嗯,然后驚叫道,“可不是嗎,亂了亂了,這要一生孩子,不定會是什么樣的呢!”
魏老大從水房出來,“人家娶媳婦生孩子,要你們瞎操什么心啊。”
老太太說,你懂個屁,娶媳婦生孩子,這里頭講究可大了。
正說著,三兒扛了自行車上樓來,聽了這番言語,呵呵一樂,“一個個都是咸吃蘿卜淡操心,都回家做飯去。忙活一天了,也該餓了。”
兩把菜刀
萬戶侯這些天心情不好。他媳婦所在的童裝廠拿不到訂單,開工不足,工人經常放假。萬戶侯原來很滋潤,他在他們廠里跑銷售,利潤完成得不錯,也就不用天天坐班,在家里一根煙一壺茶,電視劇一看就是半天。看煩了,跑街上來一個煎餅五串羊肉串,就當作是午飯了。現在,他媳婦三天兩頭在家待著,他跑到哪兒她也跟到哪兒,萬戶侯覺得以前的那點自由都沒了,做飯就糊弄了,經常是西紅柿雞蛋面,一吃就是好幾天。有時候晚飯也吃面,他閨女嚷嚷:“面,面,又吃面,越吃越面。”
萬戶侯嘿嘿一樂,“想吃排骨嗎?又漲價了。雞蛋倒是沒漲,您將就吃吧。哪天你媽真下崗了,雞蛋都吃不起了。”
他媳婦于是破口大罵她們廠長,“工人都發不了工資了,廠長倒好,小車照坐,酒席照吃。敗家子兒,一群的敗家子兒!那么一個老企業,國有企業,前兩年國外的訂單做都做不過來,天天都要加班。現在成這德行了,都敗在了這幫王八蛋手里!”
萬戶侯說:“你們有種也去上級單位告啊!在家里罵罵咧咧就罵倒這幫龜孫子了?”
他媳婦說,“哪天真要惹急了,我一把火燒了這破廠子。”
萬戶侯撇撇嘴,“就你?借你個膽子你也不敢哪。”
閨女又嚷嚷上了,“工廠是國家財產,燒廠子是搞破壞,我去檢舉揭發!”
她媽急了,一巴掌扇了過去,“你個小王八蛋倒是去呀!連你老媽你都敢害呀!”
一時間大人叫小孩哭,屋子里可熱鬧了。
萬戶侯登時豎起了眉毛,“小孩子的玩笑話你也動手?值當的嗎?打壞了不還得上醫院瞧病嗎?”
過起了清閑日子的唐阿姨又從對門過來,“小萬啊,你們教育孩子的方法有問題啊。小孩子說得一點都不錯,大是大非問題上一點都馬虎不得。”
等老太太一走,萬戶侯把門敞著,故意大聲地說:“我們教育孩子再有問題,起碼沒教育出神經病來。”
正等著吃晚飯的耿東風聽后就急了,操起菜刀,把門口桌子上的案板剁得咣咣響。他媽害怕了,出來要奪他手里的菜刀,東風一瞪眼,“干嗎?我剁排骨你也怕?”
萬戶侯也不示弱,真從冰箱里拿出半扇排骨,放門前剁起來,邊剁邊對女兒說,“晚飯咱們改吃燉排骨了。”女兒說,“可是我已經吃了半碗了。”萬戶侯說,就扔桌子上,待會兒吃排骨。
兩家的女人都真害怕了,再這樣僵持下去,會鬧出人命的。于是都出來勸自家男人,要奪他們手里的刀子。尤其是東風的媳婦,下力氣奪東風的菜刀,東風一搡把她推倒在地,她坐地上還是死死不肯放手:“你就是不看我的面子上,也得看我肚子里娃兒的份上啊!”
東風一聽,立馬就不鬧了,他蹲下身來,定睛瞧著媳婦的肚子,還用手輕輕按了按,“嘿嘿,真有了嗎?我要有兒子了?”
唐阿姨扶起兒媳,要她趕緊回屋里躺一會兒,“莫要動了胎氣。”
萬戶侯把排骨重新放回冰箱,“明兒再吃燉排骨吧。”
日子還得過
小樂一走,那個叫床叫得跟說唱樂的漂亮女孩子不再過來,黃阿姨家就又恢復了平靜,生活重新上了軌道。每天晚飯前,老太太就對萬戶侯、三兒發出邀約:“今兒摸兩把?”“摸兩把就摸兩把吧。”飯后,兩人端著茶杯揣著煙,去掀黃阿姨家的簾子了。一打,就是大半宿,而且,總有人半天不開和,于是就罵罵咧咧,嚷嚷著要打風,換換手氣。我有時過去看一會兒。看過幾次,發現這個看牌也有它的樂趣,真像有人說的,牌品即人品——萬戶侯打牌認真,滿足于小和;三兒看似滿不在乎,實則是在做大牌;黃阿姨是盯人盯得緊,很少給人點炮,而她的老伴兒經常在做牌架子,把輸贏看得很淡。萬戶侯他們廠子新開發了個鋼琴節拍器的項目,這一年他就在跑這個銷售,主要是跑西南片,成都、重慶什么的。他滿足于完成每月的指標,小富即安,多了他也懶得跑,每天貓在家里看電視。三兒這人好說笑,場面上很哥們兒義氣的,因而頗有人緣。據說最近又升了,在家待著的工夫就很少了。黃阿姨這幾十年做人一直小心翼翼,自我保護意識很強,她的老頭為人處世比較淡定,但你也別把他真惹急了,老頭一旦發作起來,黃阿姨反倒要賠著小心說軟話了。
三兒一打牌,陪媳婦的時間自然就少了,媳婦因此常有煩言。好在她這個人很給人面子,不會跑隔壁去掀桌子。但她婆婆魏大媽就不那么好說話了,也許是看我很少去打牌,老太太有時就要跟我叨叨:“一大把年紀了,老帶著孩子們賭,平時不積德,也就怨不得要斷子絕孫了。”我聽出這里頭有那么大的怨氣,感覺有些心驚肉跳,心想這得要多么刻骨的仇恨呀!
東風媳婦的肚子日見隆起,還照樣每天跟東風出攤兒。倒是唐阿姨心情越來越好,快做奶奶的大概都這樣。
倆月后,魏大媽得了癌,大夫說是晚期了,吩咐家里人:回家養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老太太說,走之前想吃一回真正的黃魚,那種野生大黃魚。老大轉過了幾個批發市場都沒見著。三兒于是走關系,50塊一斤的大黃魚買回來兩條。老太太吃過后心滿意足地上了路。
差不多同時,耿東風眉開眼笑地當起了爸爸,見天抱著兒子在樓道里晃著。
(編輯·宋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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