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張建新+藏馬+方石英+古蕩+飛廉+炭馬+胡人
南歌詩二首
中秋詠懷
嫦娥翩翩地,點亮這盞油燈。
她的翅膀,緊緊攫住四周倒伏的陰影。
十年前照耀我的淚水,十年后
流經啤酒瓶幽長的瞳孔。我坐在異鄉
一片樹林的閃爍中,冒著熱氣
悲哀如一只石縫間的蟋蟀。
我要鳴唱,樹葉簌簌地要飛。
暗處的山泉叮叮咚咚,敲一塊石頭的門。
自由的水,請代我
問候每一棵遠方的灌木。
我需要一朵花,在心底
代替我芬芳和凋落。它微暗的刺——
提醒我寬容就在隔壁。
我需要一只鳥,飛越祖國黝黑的脊背
在我陡峭的喉嚨間筑巢。
夜談中,忽然沉默如石凳。
只有黑暗中的大鳥,用更深的沉默
替我說出閃亮的緣由。
四壁之中的詩
秋天,街頭戲劇
踢著紙上的石頭。
拿起那個杯子,透明階級,看水汽
沿額角升遷,影子的耳垂上掛一條冰棱。
四壁中騰挪的人,像一只氣球
被無聊鼓勵著,又被制度攥緊。
哪怕一個三流比喻
也讓大伙兒現出原形:
你是果盤里的橘子,他是褪下的皮
卷曲;話梅核幾被舌頭一再挑逗;
而鐵觀音裊裊——
念下午的咒文。一條淡水魚搖著尾巴
我們的啤酒肚,就要貼緊墻壁。
張建新詩一首
熱風
又是陽光豐沛的一日,蟬鳴合唱精致,
醒來,依次打開兩扇門:房門和客廳之門。
由內而外的生活,省略了癡話、醉話、夢話,
旋梯的布景上人來人往,風很大,
不得不縛住身體,加大重力,以免
在奔跑中脫身而去,想起前日明珠廣場,
一個年輕人被飛行的廣告牌瞬間秒殺,心有余悸,
告誡自己,腳步放慢些,愛要持久些,在
終將到達的路途中還要吞下兩個米餃、一個燒賣,
失眠是另外的事,在徹夜失眠中靜聽大鯨
于深海翻滾波濤,產下幼子,
濕漉漉的疼痛證明了存在,存在于
貌似新生的一日,這隱秘的聯系會成為
一種悲觀的勇氣嗎?白晝的劇場有寬大的包容性,
隨意擺pose,或者向虛無天空亮出手指的剪刀,
我更愿意撤離,頂著胃潰瘍般灼熱之鳳
為你們留下一幀幀鮮活的影像
——這形式主義的極致,可以幫助記憶
卻無助于懷念,很多人愛上了它,
使自己免于遺忘,以為是對受難的赦免。
藏馬詩一首
母性的詞(選二)
三
那些透過鎖孔窺見的,將一如既往地呈現
語言里,有著月球和月光的全部
也并非一切都生長出飛翔的翅膀
連同那些最純粹的死亡,也在渴望著
而夢,在夢拓展的疆域里卻又被夢劫持
哦,將在尋找中學會接受,在命運的
一擲中開始滾動,當彼此都認識了黑暗
因此獨有誰的詩句存活,猶如
走漏的風聲
四
在很遠的地方埋下了雷聲。更遠的是
永不消逝的那片焦慮,跟隨著電波。
而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地方可是
穿梭在每道人群的衣角,剝離著困惑。
再加入那合唱隊——卻因陌生和無名
而在某處獲得了自由。秘密將不多也不少。
哦,注滿這衣缽,在充盈的片刻
聽,以及聽力,在消解著
方石英詩一首
娜杰日達
“我們活著,卻感覺不到腳下的大地?!?/p>
一一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
包裹被退回的那天
也帶來海森崴遲到的噩耗
娜杰日達,十九年的婚姻
仿佛一本老相冊緩緩合上
緊閉雙眼,曼德爾施塔姆夫人
即使悼念也只能秘密進行
神經裸露在黑暗中
時刻提防隨時降臨的迫害
在獨裁者死亡之前
所有的俄語都在提心吊膽
到處都是特務
告密者扭曲的臉癌細胞般擴散
一切都變得不再可靠
白紙黑字寫下也不例外
甚至帶來更大的危險
噢,娜杰日達,詩人的遺孀
你在廚房斑駁的燈影下
有如圣徒禱告,默默背誦丈夫的詩篇
徹夜不眠,記憶收攏最后的星光
把能量一行一行注入你柔弱的軀體
即使顛沛流離依然不改初衷
死也要活下去,死也要等到天亮
鐘擺敲響安魂曲,娜杰日達
在你的回憶錄里,詩人正在大聲朗誦
古蕩詩一首
距離:致江離
有一陣子了,你我的距離
不止一列動車的時速
在閘弄口,哦不,更早時候的蔣村
我躺在藍色帆布的折疊床上
聽你的牙齒與舌頭喋喋不休
在清醒時,我們談論過什么?
詩歌只是偶然被提起,而生活
不過是醉與非醉間的重復切換
事實也許應該如此:我站在書架前
隨手翻著,有時閃過貪婪的神情
或者那只是一瞬間的肌肉抖動
我并不感到抱歉,或者說
這其實根本沒有發生。我們只是在
討論“開始”。
更多的人先驗地設立目的地
直到潮水勢不可擋地襲來
直到懸崖處碰壁,一波又一茬
一小撮浪花成功抵達,旋即歸落塵土
絕大多數撤退了,為下一刻另一波的絕少數?
又或者該倒置回來: “更多的走得太遠
忘記了為什么出發?”
對此我們應該有激烈的爭論,而不是
短暫的沉默?這些都沒有關系
下一次,我們還會繼續同樣的話題
不經意的開始,蓄謀已久的結束。
現在,我站在小屋陽臺上修剪花草
一些不規則的新芽被我舍棄
郵遞員沒有信箋送達
我只好沉默,等待綠蘿
一節節地伸進身體
飛廉詩一首
山水
這些年,我觀賞過李思訓的金碧山水,
“悠然如在灞橋風雪中,
三峽聞猿時”的關仝山水。
游歷過荊浩的太行山水,
石濤開辟的“黃山派”山水,
黃公望的富春山水,
那偏隅東南的青田山水……
追想過李成山水中的寒林平野,
他醉死在我的故鄉,
不曾留下一幅真跡。
而只有凝望倪瓚的《虞山林壑圖》,
我才清醒認知,事實上自己
早已死去。郭熙說王羲之喜歡鵝,
純粹為了觀察它們瀟灑的脖子,
以練習執筆轉腕;這些年,
我徜徉山水,
因我已來到人生中途,
深陷但丁地獄,戰戰栗粟,
日謹一日。整整八年,
我住進南宋馬遠的《鳳凰山居圖》,
空想著貝雅特麗齊。
到處都是魔幻現實主義,
我寧愿隱逸于空想,
“往往整個國家都靠空想才生存下去。”①
鳳凰山上,電塔林立,
盡管如此,它還是我的貝雅特麗齊;
盡管東西南北,幾乎所有
山水都戴上了鐐銬,它們也都
還是我的貝雅特麗齊。
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草書益佳,
錢塘江潮水,卻讓我的生活,越加混亂,
而“混亂已完成了他的杰作!”②
注:①契訶夫②《麥克白》
炭馬詩二首
和女兒學拉小提琴
女兒學拉小提琴
吱吱呀呀
的聲音
猶如一條泥濘的道路邊上
綿延的花草
多年前,伯父的一把二胡
拉長了深巷的耳朵
粗糙的手指
吻出村莊隱秘的溫柔
孩子們呼嘯而過
我有過停滯的一刻
像暗淡的天空忽然明亮
旋又暗淡
直到女兒的琴聲
也拉出我
吱吱呀呀的琴聲
如同一只遲鈍的大鳥
學著接近天空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
坐在影院里,我突然想到
所有人緬懷的青春
就像一匹用心編織過的錦緞
只在記憶里柔軟
不加刀尺
看完電影,街燈已昏黃
妻子和我邊走邊談
劇情和人物,不過是我們緬懷青春的
一些似是而非的影子
我們談到劇中一位叫阮莞的美麗女子
她的青春止于一場意外車禍
那是婚禮前夕,她趕著去聽多年前
和前男友約定的一場偶像樂隊的音樂會
盡管此前她的愛情被多次辜負
她的善良、寬容讓人吃驚
她用死保存了青春和美麗
突然我們都沉默了
我們活著,卻不知道如何保存
這些易碎的東西
胡人詩二首
午后的降雪
一一給女兒真真
午后的降雪
出乎氣象臺的預料
你正坐在小推車上
揮著手,朝人們致意
像一個民選女總統
在你的感染下
我和世界達成了和解
雪很小,有點臟
人們睜開昏沉的眼
懷念童年
那時的雪好大,好白
踩在上面,感覺踏實
很多年了,雪越來越稀薄
像人們的關系
習慣了沉默
也很少登門拜訪了
這場午后的雪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感性的人還沒有唱完一首歌
雪就化了
而你還是那么開心
真真,三十年后
當我成為一個老頭子
當你從海外歸來
一定會帶來一場大雪
人們在廣場上自由嬉戲
你朝人群中的我揮著手
像一個民選女總統
梧桐政治學
曙光路上,六十余年
梧桐樹粗壯,根深地下數十尺
卷起祖父們的遺骸
去向不明
如今,冬天風不來
霧霾鎖城
人們蒙著臉趕路
對于梧桐葉的飄落
沒有抒情的興致
就連詩人也閉上了嘴
或者被跨省帶走
只有小學生寫作文
換來布告上的大紅勾
過了曙光路,是延安路、解放路……
也都是梧桐樹
兩面派的梧桐樹
它們貌似強大
在霧霾中也驚慌了
大限將至
這是梧桐樹的宿命
很多人并不關心
梧桐葉掉落在頭上
他們隨手撣掉,擠上公交車
生怕遲到了——
多好的公民
祖國真對不起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