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明
讀《論語》,會發現首篇《學而》中的一句話,《子罕》篇再次出現,這就是“過則勿憚改”。《論語》中有多處重文,但這話無非勸人改錯,也用得著如此特意記錄?然而通讀全篇,細加思索,卻大有深意。《論語》果然滲透著弟子后學對孔子教誨的深深體悟,“過則勿憚改”正是孔子倡導的修省糾偏、明德向善的必由之途。
中國自古注重個人修養,自省改過則是其重要內容。例如,商代太甲的“悔過”和“處仁遷義”就被視為千古典范,《尚書》也倡導“改過不吝”,《周易》“益卦”的精髓則是“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此外,《國語》提倡“有過必悛,有不善必懼”,《左傳》說“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都是影響千古的佳句,也是孔子和儒家思想的豐厚滋養。
孔子倡導仁愛中庸,這是他的學說的核心所在。然而,要做到持中守正并不容易,所以孔子說“民鮮能久矣”。正因如此,不斷改過糾偏、積極修身是通達其途的重要手段。然而,正如中庸難于持久堅持一樣,有錯必糾、改過遷善也很難做到,孔子也認為:“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他感嘆:“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錯誤不可怕,怕的是對錯誤懵懂無知。孔子認為:“過而不改,是謂過矣。”人們有時文過飾非,遮擋掩蓋,很不可取。
人的進步往往是在不斷犯錯糾錯中進行的。孟子就對比古今,指出“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他強調“人恒過,然后能改”,只有善于改過遷善,才能不斷提高。如何對待自己的偏頗與過失,決定了一個人能否進步或進步快慢。在這方面,孔子堪為表率。對于別人指出自己的過失,孔子感到幸運,他說:“丘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何以如此?惟進步而已!
孔子說:“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遵從善言法語,聽從別人勸誡,從而積極改過,才難能可貴。他贊揚顏回“不遷怒,不貳過”的“好學”精神,欣賞“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的自省精神,敬佩“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的擔當精神。改過,需要有舉一反三的自我警醒與修為,有擇善而從、不善則改的從容。
對于孔子的教誨,孔門弟子亦步亦趨,身體力行。首先他們敦于反己,自覺反省,清醒認識。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常常反省自己。“朝有過,夕改,則與之”,如有失誤,盡快改正,這才是要追求的修身境界;子路以“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無非是“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孟子分析子路的“聞過則喜”,認為這與大禹“聞善言則拜”是相提并論的美德。
人們都熟悉孔子“過猶不及”的思想,這是儒家“中道”學說的精髓所在。“過”與“不及”都非中正合宜,“不及”也是“過”。在兩次“過則勿憚改”的記載中,《論語》都是與“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連言,可見,是否“過”或者“不及”,其核心標準還是是否合乎“忠信之道”,是否合乎仁德標準。子貢說:“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看到過失或有不及,就主動改正,遷善就仁。要寬厚待人,“躬自厚而薄責于人”,提升自身修養。君子的修養始終在路上。
人自幼而長,入學受教,為的是循正路,走正道。作為“大人之學”或“成人之學”的周代大學,就力圖使人明禮向善,在修身的基礎上培養經國濟世的人才,因此,《大學》說:“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速,過也。”見錯不改,就是錯上加錯。《孔子家語》提倡“過言不再”,也是說過頭的話、錯誤言論,不能再次出現。
孔子“過則勿憚改”的告誡警醒了無數的人,后人在闡釋經典的同時也積極倡導修身。例如揚雄說“君子貴遷善”,顏之推告誡子弟“夜覺曉非,今悔昨失”,韓愈則說“告我以吾過者,吾之師也”,王安石還專門寫《原過》贊賞朋友“有過而能悔,悔而能改”。明代大儒王陽明主張知行合一,認為“凡人惟能悔,然后能進德”,所以他說:“不貴于無過,而貴于能改過。”
明代萬歷年間,袁了凡有《了凡四訓》論“改過之法”,認為改過要發恥心、發畏心、發勇心,值得細細品味。知榮辱、明是非,乃為人處事之本,人而明恥,才能知過。人有敬畏之心,明白道德使命,才不會文過飾非,才會畏而改過。人之有過,應如芒刺在肉或毒蛇嚙指,此時要發勇心,速與抉剔,盡快斬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