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媛媛 王立群 彭淑慶



今年“十一”國慶假期,路遙先生又一次帶著他的弟子,趕赴位于冀魯邊境的河北威縣、廣宗縣一帶。路遙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探訪當地歷史上梅花拳的起源及發展,并進一步研究梅花拳組織與義和團運動之間的關聯性,義和團的重要組織義和拳即由梅花拳改名而來。已屆米壽之年的路遙,身體依然健碩,談起他的研究,神采飛揚、妙語連珠。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始,路遙主持的義和團田野調查已經持續了五十多年的時光。這項被學術界譽為“二十世紀規模最大的義和團和中國民間教門田野調查”的調研項目,不僅成為山東大學學術發展史上的一項偉業,更使山東大學的義和團研究位于全國乃至世界同類研究的金字塔之尖。
從篇幅只有20多萬字的《義和拳運動起源探索》,到歷時十余年45萬余字的《山東民間秘密教門》,再到110萬字的《山東大學義和團調查資料匯編》,直至5卷8冊550萬字的《義和團運動文獻資料匯編》出版,山東大學成為海內外義和團研究的學術重鎮,他的“劃時代的著作”也成為世界義和團運動研究不可能繞過的學術高地。路遙也因其卓越的史學成就和學術聲譽,被聘為山東大學終身教授。
而就是這樣一位歷史學大家,當初進入山東大學讀書時,讀的是中文系,本該是舞文弄墨、吟詩作賦的倜儻才子,卻把一生都獻給了艱苦的田野調查和孤寂的史學研究。
一場講座開啟史學研究之門
1947年,路遙考入國立山東大學中文系。1949年6月,青島解放后不久,山東大學歷史系成立,路遙于是動員中文系十幾位同學轉入歷史系,成為歷史系第一屆學生。是什么讓年輕的路遙對歷史產生了如此濃厚的興趣?
解放后山東大學第一任校長華崗的一場學術講座,成為路遙一生學術研究的開端。那時候華崗還不是山大校長,《文史哲》還沒有創刊,路遙還只是一名叫吳松齡(路遙的原名)的學生。華崗受周恩來總理指示從香港回到大陸,因病滯留在青島,時任青島軍管會主任的向明想讓華崗留在青島,此訊被山大著名教授趙紀彬獲悉,并指示路遙等代表歷史系師生邀請華崗做學術報告,講授其名著《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史》。路遙回憶說,華崗表達了義和團運動屬于中華民族解放運動范疇的觀點,并給學生們布置了關于義和團運動的“習明納爾”課(seminar音譯,意為專題討論課)。年輕的路遙便把它們都記在了心里,激發了他對義和團研究的興趣,不過那時的路遙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的一生與義和團運動研究再也無法分割。1950年初,華崗成為山東大學的校長,并領導創辦了《文史哲》雜志,而路遙的史學歷程也就此開啟。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山東大學,學術氛圍濃厚,文史領域的研究位于全國前列,尤其是史學研究空前繁盛,“八馬同槽”的輝煌時代就出現于此。現如今山大校園里矗立著“八大教授”的銅像,以示對他們的敬仰和對那個時代的紀念。1951年,畢業后的路遙留校任教。至今,路遙仍對八大教授之一的童書業印象深刻,“童書業講課從來不帶講稿,也不看鐘表,講完課過上幾秒種就正好下課。”據路遙回憶,童書業每次在校園內散步都在不斷思考問題,思維高度集中,遇到熟人似不相識,甚至對外界的聲音也毫無感知。路遙被山大濃厚的學術氛圍深深影響著,而他此后嚴謹的學術研究態度也在那個時期逐漸形成。
田野調查積淀成就劃時代之作
六十年代初,中國史學會籌備在濟南召開“義和團運動60周年學術討論會”,中心主題是要頌揚義和團的反帝斗爭,正如1954年12月12日周恩來總理《在北京各界歡迎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政府代表團大會上的講話》所說:“1900年的義和團運動是中國人民頑強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表現,他們的英勇斗爭是五十年后中國人民偉大勝利的奠基石之一。”據此史學界希望山東大學挑頭來承擔此項任務,這對山東大學來說也是義不容辭的責任。義和團的起源是學術研究的一大難題,因其文獻嚴重不足,必須靠長期而艱苦的田野調查。路遙立志要攻克這一學術堡壘,便啟動了他的田野調查之路,而且延續了近六十年。來自鄉土的第一手調查材料與史料鉤沉相結合,奠定了路遙聞名海內外的義和團研究的基礎,也鑄就了路遙學術研究路徑的一大特色。
今天,最初田野調查的艱辛已經被路遙先生看淡,回憶起往事,甚至多了一份輕松與詼諧。曾經推著獨輪車,揣著窩頭的下鄉生活,似乎也多了一份浪漫氣息。在雨后泥濘鄉間道路上的跋涉,顛簸的客車上近乎散架的身軀,踏出車廂就跌入泥潭的尷尬……如今都成了茶余飯后的輕松談資。也只有對過往深入了解的人才知道,路遙的田野調查異常艱辛,1960年至1989年大規模的調查就有六七次,足跡遍布魯西南、魯西北、蘇北、皖北以及冀東南各地區,創造了中國田野調查的紀錄。
后期的資料整理過程中,路遙更是廢寢忘食。《義和團運動文獻資料匯編》初稿審改過程中,為了保證其中的每一個人名、村莊地名都準確無誤,他每天都“加班”到凌晨兩三點鐘。長期的艱苦工作嚴重影響了路遙的身體健康,校醫院和歷史學院領導了解這一情況后,“強制”路遙住院休養,期間他的助手和研究生到醫院看望,病房又成了他的辦公室和課堂。住院僅一周,他就強烈要求出院,繼續投入到緊張的課題研究中。
在跨度長達60年的調查與整理過程中,《義和團運動史研究》《義和拳運動起源探索》《義和拳教鉤沉》《山東民間秘密教門》《山東大學義和團調查資料匯編》等代表性成果先后面世,受到海內外相關領域眾多一流學者的高度評價。美國柯文教授將路遙譽為義和團研究領域“中國權威的歷史學家”;德國狄德滿教授、美國周錫瑞教授坦言:路遙的研究成果,直接影響了他們對義和團研究的一些重要觀點;日本著名學者佐藤公彥更是稱贊《義和拳運動起源探索》一書對梅花拳的發現與論述是研究史上“劃時代的著作”;在民間宗教研究領域,著名民間宗教史專家李世瑜先生撰文贊譽其《山東民間秘密教門》一書“搶救了一大批行將銷毀的寶貴資料,厥功甚偉。” 中國人民大學程歗教授和臺灣莊吉發教授也對此書發表長篇書評,予以高度評價。
嚴謹創新奠定義和團研究第一重鎮
耄耋之年的路老,依舊沒有停止探索的腳步。近年來,為了研究義和團與中國民間宗教,他又遠赴河北、山西、陜西、甘肅等地,繼續著他的田野調查之路。
彭淑慶,路遙先生的弟子,師從路先生已十余年。至今,他仍然記得研究生入學考試面試時,路遙先生在其他面試老師的一系列專業問題結束后,對他問出的唯一一個問題:身體怎么樣,怕不怕吃苦?在彭淑慶的記憶中,路遙先生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天才”,他的所有學術研究,都建立在廣泛的田野調查和勤奮鉆研基礎之上,有西方學者曾稱其為“經驗主義”,但路遙并不認同,因為他同樣注重對歷史學理論的研究,應是史料與理論結合的“實證派”。只是由于他那“20世紀最大規模的田野調查”的聲譽實在太過響亮,致使其歷史學理論研究被忽視。實際上,他的很多學術成果,都自覺或不自覺地結合了歷史社會學的理論。路遙表示:歷史學是一門講求“實證”的學科,要靠證據說話,因此研究者一定要盡可能掌握充實的資料,同時還得接受、吸納方法論方面的指引。
路遙認為自己并非“倚馬可待之才”,他所有的文稿都要經過反復斟酌,修改,每一個細節都要經過多次核實與修改,精益求精。他還時常告誡學子:歷史研究一定要充分掌握資料,坐得住“冷板凳”,否則“巧婦難做無米之炊”。為此,他常常廢寢忘食、不遺余力地挖掘任何可能得到的重要史料,并為每一條有價值線索興奮不已。對于自己并不擅長的領域,路遙不惜身段,不恥下問。
創新,是路遙對自身學術研究的嚴苛界定,也是他對自己弟子的基本要求,不炒前人冷飯,每出一文必有新意。這樣的學術態度,使得路遙出版的每一部作品都引起學界高度贊譽。從1960年起至今,路遙先生和他率領的研究團隊在義和團和民間宗教研究領域,鍥而不舍地堅持著艱辛的田野調查和拓荒性研究,奠定了山東大學作為國內外義和團研究“第一重鎮”的學術地位。
批判的繼承,為后世留存完整史料
2012年,路遙先生主持的國家清史纂修工程基礎項目成果《義和團運動文獻資料匯編》(分中文、日、英、法、德譯文5卷8冊)和教育部重大課題攻關項目成果《民間信仰與中國社會研究》(主編,7卷,300余萬字),歷經數載艱辛,同時出版完成,引起了海內外學者的關注。這是對他數十年的田野調查結果的又一次完整展示。
他希望能盡自己的微薄之力,為歷史研究做出自己的貢獻:“沒有抽象的繼承,只有批判的繼承。”路遙說,資料越多越有利于后人的批判繼承。他以孔子和孟子為例:孔子留下來的資料較多,后人們能更好地繼承理解他的思想,而孟子留存的資料較少,本是與孔子一脈相承的人物,在中華傳統文化中的地位被大大削弱。
在路遙看來,史料的齊全是歷史研究的前提。義和團運動這場起于民間的運動,資料散落于民間各地,收集資料是項大工程,致使很多歷史研究者不敢觸及這樣的領域。而路遙先生即使腳步蹣跚,依然潛心于義和團運動的研究,不辭辛勞繼續未完成的田野調查。在路遙的工作間里,厚厚的手稿見證著他為義和團運動研究的付出。
接下來,他計劃完成《義和拳運動起源探索》的修訂工作,然后重新出版。他說:“即使沒有經費,我自己也要拿錢出版。”一位88歲的老人,不是安靜地頤養天年,而是繼續堅守在學術研究的最前沿,值得敬佩。他將大半輩子的時間貢獻給了這項研究,從壯年走到了老年,直至耄耋,依然無法釋懷,對義和團運動的研究與探索仍堅持不懈。
(未署名圖片由被采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