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對傳統與文化認同的宏大命題之外,千百萬中國人對祖先的追尋,恐怕更多是為了尋找自身精神與靈魂的歸宿。
中國的領導人們,從未否定家譜和家族之于中國的重要性。
1957年,毛澤東于成都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說:“搜集家譜、族譜加以研究,可以知道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也可以為人文地理、聚落地理提供寶貴的資料。”
到“文革”之前的1964年9月,他與毛遠新的談話中亦提出如下邏輯:“家庭和宗室同是人生的兩個支撐點,有家才有族,有族才有人的共同體和國家。”
不過,這種對于家譜、家族以及作為其精髓的家風的尊重和提倡,作為一種現象,直到改革開放之后才開始走入人們的視野。
其動因,“尋根,是生死以外,人類的第三種本能。”山西社科院首席研究員、中國家譜資料研究中心原主任李吉說。
“右派”能寫進家譜嗎
1978年,在“真理標準問題”討論的啟迪下,社會科學研究人員開始從不同角度對作為中華歷史遺產的譜牒文化重新評估。
上世紀80年代初,國家檔案局牽頭對全國23個省、市、自治區的檔案館、圖書館、博物館、文化館等公共收藏單位所藏族譜進行摸底統計,除部分單位未來得及整理上報,全國公藏族譜、家譜有18562種。
1984年11月20日,國家檔案局、教育部、文化部聯合發布《關于編好<中國家譜綜合目錄>的通知》,明確指出“家譜是我國寶貴文化遺產中亟待發掘的一部分,蘊藏著大量有關人口學、社會學、民族學、經濟史、人物傳記、宗族制度以及地方史的資料。”
每憶及此,李吉便心潮澎湃,“之前30年中從未如此提及,這個文件說明了黨和政府對譜牒的高度重視,是譜牒文化正式解凍的官方信號。”
不過,政治環境的寬松并未加快家譜復蘇的步伐。國家性的譜牒研究機構遲遲未有起色:國家檔案局心存余悸,難以牽頭組建中國譜牒學研究會調查族譜,只是建議地方學術機構試辦。
恰逢此時,兩封信引起了山西省對家譜的重視。1985年,“緬甸太原王氏家族會”致函太原市市長,要求查找始祖王子喬的資料。次年,國務院僑辦又轉給太原市一封“泰國王氏宗親會”來信,要求查證始祖來自南京還是太原。
山西省、太原市領導對此高度重視,組織專門人員調查收集資料。此工作引起了國家檔案局的注意。經過他們建議,1988年,由山西社科院牽頭,中國譜牒研究會籌建成立,當代中國譜牒文化全面復蘇。
據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家譜專家胡德回憶,進入上世紀90年代民間修譜開始出現萌芽,當時有很多人找他咨詢如何修家譜,“都還不敢張揚。”
1993年,有位老人找到他,拐彎抹角地討教:家里有一個人是在1949年后被判刑的,還有兩個于“文革”期間被劃為右派的,能寫進家譜嗎?如果寫進去,有關部門會不會來家里“抓人”?其修好家譜后也不敢出版。
不過,直至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官方對民間修譜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修譜最先形成氣候的江浙一帶,則是改革開放后經濟率先復蘇的區域。
“一些南方省市的傳統宗族制度很發達。”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介紹,福建、江西、安徽、江蘇等都是“文革”后最早開始重修家譜的省份。其中一些比較正規的家譜延續了晚清、民國時期的基本脈絡和體例,很多新修家譜加入了女性記載。
華僑帶動的家譜復興
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副主任陳建華認為,“文革”后對家譜價值的重新認識體現在兩方面。
首先在學術界,作為一種歷史文獻,家譜擁有許多其他類文獻沒有的豐富史料,對人口學、社會學、經濟學等學科研究都有重要價值。
同時,“儒家文化里很多優秀的思想都在家訓中得以完整保存。”陳建華表示。
但最主要的,它是人們尋根問祖的第一手資料。
由此,海外華人的尋根帶動了1949年后中國的第一輪修譜熱。
改革開放初年,諸多海外華裔僑胞和港澳臺同胞紛紛回大陸尋根謁祖,其中不乏顯赫一時的政要人物:新加坡總理李光耀、美國加州州長駱家輝、臺灣國民黨主席連戰、馬來西亞糖王郭鶴年、香港商界巨擘霍英東、臺灣科技首富郭臺銘等。
“一直到1995年,中國譜牒研究中心成立7年,服務對象基本上都是海外華裔。”李吉回憶。
尋根服務之所以主要針對海外歸國僑胞,與現實利益分不開。例如1984年香港船王包玉剛回寧波老家祭祖時提出看家譜,當地有關部門臨時為他復印了一部,還提前修好了包家在“文革”被破壞的祖墓。
為此,包玉剛很受感動,先后捐資數千萬元,幫助寧波大學和北侖港的建設。
由此,沿海一帶省市對家譜的評價漸趨正面化。
“當時沿海一帶正在招商引資,海外華人回鄉祭祖,按照政策地方上應提供一定方便,也是向在‘文革期間對他們的族譜等保管不善表達一種歉意。”陳建華說。
“海外華人的尋根文化很深,諸如安徽劉邦的后人、鳳陽朱元璋的后人,回故鄉投資,辦廠子、修公路、辦學校,政府當然支持了。文化交流多了,地區經濟也提高了。”李吉說,“那時的尋根就是文化認祖,血緣不一定找得到。但他們有這樣的文化認同。”
修譜的熱鬧與研究的寂寞
但民間修譜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并不理想。“1984年的文件是文化系統內部文件,民間尋譜仍不能端上臺面,就算宗族想修譜,開始也只能靠海外宗親組織出錢、政府出頭支持。本地人出頭是會擔風險的。”李吉回憶。
1995年,四川一位非常熱衷續修自家家譜的農民被公安機關以搞封建宗族活動為由逮捕。李吉拿出國務院的有關通知致函公安機關,他才被放了出來。
李吉認為,“南方的宗族觀念比北方更強烈,家譜毀壞程度也遠不及北方。他們修譜一般出于兩個心理:一個是光宗耀祖,一個是為后世積德。”
在社會史研究領域,評判一個地方宗族制度是否發達的標準主要有祠堂、族產、家譜三項。與南方很多地方以祠堂、牌位等系統的祭祖方式相比,北方一些地方是供奉比較簡單的祖先圖像。
此外,還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原因就是“家里出了名人”,“比如省長甚至鎮長,為了光宗耀祖修家譜,那絕對是不差錢。”胡德說。
比如他曾參加江蘇武進一個張姓家族的頒譜儀式。該家族共104人,出了好幾位廠長、鎮長,儀式上很多人來捧場。
正式的頒譜大會上,眾人按照家族輩分,上臺簽字領譜。簽字時要簽署一份“公約”,明確規定要把家譜保管好,如發生遺失、蟲咬或私自變賣,都有相應懲罰。
“是否舉行頒譜儀式與該家族在當地的地位和經濟條件有關,”胡德說,比如儀式前要連唱三天戲,晚上還要在稻谷場上放電影,經濟條件差些的也許只聚在一起吃頓飯。
隨著民間修譜意愿的高漲,修譜逐漸商業化,成了一門生意。
成毓升家的山西尚知堂家譜坊創建于1980年。那時他父親在創業浪潮中從紙漿生意做起,“做紙漿,要收廢品,這過程中就不斷收集到了許多老家譜。”
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人的物質生活還很貧乏,前來求助修譜的人無以為報,于是背來米、面,甚至燒酒。成毓升的父親因此覺得這門手藝做下去,“家里的生計一定不成問題”。如今,成毓升提出“幸福定制”,為客戶量身打造家族故事。“我們修譜雖然是生意,但是沒有定價。”
“尤其是2000年以后,民間修譜大熱。一個企業家不修譜,村里老人家都會給你找麻煩,掙了錢你為什么不修譜?”李吉說,僅在常州市300多個姓氏中的280個都修了家譜。
在復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復興的大背景下,一些地方對把家譜作為一種文化產業內容,顯示出越來越高的熱情。
譜牒文化大熱,民間修譜熱情高漲,看似大好的形勢,李吉卻仍有所擔憂,“譜牒是專門的學問,過去有譜師,現在大多是退休的中學語文老師。畢竟不是專業人士,知識儲備參差不齊。”
而比續譜存偽更嚴重的問題,是國家譜牒研究的斷層。“學校沒有這樣的專門機構,學生也不愛學。我們老一輩學歷史出來的半路出家做譜牒研究,晚年有了一定研究成果卻無奈后繼無人。”李吉感慨道。
曾經轟動一時的中國家譜資料研究中心,如今也名存實亡。“其實1992年我們已經不再展開實質性工作,民政機構每年要我們有20萬元才允許活動,但我們沒有資金。”李吉說,“研究會沒有了,從事譜牒研究的老一輩也快死光了,刊物停辦了。其他地方也不愿意弄這個,太麻煩。”
(《瞭望東方周刊》2015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