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京
內容摘要:《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傳》講述了張居道因殺生入冥后愿造《金光明經》4卷而被判還陽的故事。自成書以來流傳甚廣,目前所看到的寫本有30多件,漢文版本達7種。由于它是唐代志怪小說的一種,其內容雖然荒誕,但根據其所反映的官名、地名可初步推斷出該傳的成書時間為685年至765年。如果根據其所反映的當時社會風俗和制度情況,可進一步推論該傳作者可能是鄭愔,成書年代應該是709至710年。
關鍵詞:懺悔滅罪;張居道;成書年代;作者;考論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5)02-0065-11
Abstract: Chanhui Miezui Jinguangmingjing Zhuan tells the story of Zhang Judao: Zhang Judao went to the underworld because he killed living things and was sentenced to return to life after he vowed to finish four volumes of the Suvarnaprabhasa Sutra (The Sutra of Golden Light). The book has spread extensively since it was written, at present there are thirty manuscripts of this book with seven Chinese versions. Similar to the mythical stories common during the Tang dynasty, it was absurd in contents. The official titles and names of places in the text suggest that the author of the work is likely Zheng Yin and that the book should have been finished between the years 709 and 710.
Keywords: confession crime; Zhang Judao; date of writing; author; textual research
筆者近期參與《俄藏敦煌文獻》敘錄課題,在整理、敘錄過程中發現俄藏敦煌遺書第Дх05755號殘片,是《金光明經懺悔滅罪傳》(下文簡稱《滅罪傳》)的部分內容[1]。該殘片首全尾殘,存9行,行6至16字不等,殘片首題“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傳卷一”,尾訖“中枚一張紙文書”。殘片全文轉錄如下:①
1. 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傳(中間空)卷一
2. 昔溫州治中張居道滄州景(后缺)
3. 日因適(適左有“女”字旁)女事屠宰諸命牛羊雞鵝(后缺)
4. 逾一旬卒得重病絕音不語因爾(后缺)
5. 尚暖家人不即葬之經三夜便活起(后缺)
6. 諸親非親鄰里遠近聞之大小奔起居道(后缺)
7. 緣初見四人來一人杷棒一(后缺)
8. 一人著青騎馬戴帽至(后缺)
9. (前缺)中枚一張紙文書(后缺)
關于《滅罪傳》近人已多有研究,陳寅恪先生在《〈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冥報傳〉跋》中將其所見有關該經冥報傳之合肥張氏藏本、俄羅斯人C.E.Malov收藏突厥文本和德國人收藏吐蕃文斷簡一一列舉,陳先生認為:
是佛經(指《金光明經》)之首冠以感應冥報傳記,實為西北昔年一時風尚……蓋中國小說雖號稱富于長篇巨制,然一查其內容結構,往往為數種感應冥報傳記雜糅而成。若能取此類果報文學詳稽而廣證之,或亦可為治中國小說史者之一助歟[2]。
鄭阿財先生的《敦煌寫卷〈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傳〉研究》共整理出寫有該傳的文書達30多件,其中包括敦煌漢文寫本25件和房山云居寺石經刻本,并對該傳內容、性質特色、《金光明經》與該傳關系、該傳的文學意義進行詳細考論[3]。楊寶玉先生的《〈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冥報傳〉校考》在鄭阿財的研究基礎上又對該傳敦煌寫本進行整理,其中加入俄藏Дх02325號殘片,這樣《滅罪傳》的相關敦煌寫本達到26件,楊先生還根據保存完好的S.3257、北.1361、北.1362、P.2099等寫本進一步對該傳進行了全文校勘[4]。張惠明先生的《伯孜克里克石窟〈金光明最勝王經變圖〉中的〈懺悔滅罪傳〉故事場面研究》,從圖像學的角度對石窟寺壁畫中出現的《懺悔滅罪傳》進行了解讀,張先生認為這個《懺悔滅罪傳》被收入漢譯本《金光明經》的時間是隋初,伯孜克里克石窟里的《懺悔滅罪傳》壁畫是在11世紀前期繪制的[5]。楊富學先生的《回鶻文〈金光明經〉及其懺悔思想》翻譯了回鶻文《懺悔滅罪傳》,并將此翻譯文本對照敦煌漢文寫本進行研究[6]。
諸位先生之作,從版本、校勘、文學、佛教、圖像等各個角度對《滅罪傳》進行了全面梳理考證,特別是鄭阿財和楊寶玉二先生對《滅罪傳》現傳寫本件數都有詳細的敘錄,楊寶玉先生還全文校勘了該傳。這些成果使后輩學者受益匪淺,但是在認真拜讀完諸位先生文章后,仍然感覺有些問題亟待解決,如該傳成書年代、反映的歷史背景、作者等等。筆者不揣淺陋,試就存在的問題談談自己的想法,以就教于方家。
一 《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傳》成書年代考證
該傳的成書年代,張惠明認為“公元6世紀80年代”[5]59,楊寶玉認為是唐朝[4]334。但是有唐一代近300年,到底是唐朝的什么時候出現該故事,沒有較為準確的考論。明僧受汰則把張居道寫成宋朝人②。
隋、唐時期的志怪小說集里不見該故事,它流傳散落在佛經寫本里,而《金光明經》4卷本又出現得很早,這為準確判斷其故事形成年代造成很大的困難,也給后世讀者帶來迷惑。但是認真通讀《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傳》,還是能找到很多判斷該故事形成年代的線索。
首先,房山云居寺石經第8洞《金光明最勝王經》的題記為了解該故事的形成年代提供了有力的時間下限證據。房山云居寺石經《金光明最勝王經·序品第一》題記:
馬步副都兵馬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使持節平州諸軍事、攝平州刺史、兼監察御史、充盧龍留后、兼殿中侍御史史元寬造。宣德郎、試左金吾衛、兵曹參軍、右差攝瀛洲司戶參軍史弘仁,送經使郭從順,合家大小平安。會昌元年四月八日造。[7]
該石經刻本《金光明最勝王經》卷6有:
節度押衙、檢校太子賓客、兼監察御史、瀛洲刺史、知子城事史再榮,奉為司空造《金光明最勝王經》卷第六。開成五年四月八日建。[7]97
這里提到兩個年號即開成五年和會昌元年,開成(836—840)是唐文宗李昂的年號,會昌(841—846)是唐武宗李炎的年號。由此可知,云居寺石經《金光明最勝王經》是在唐文宗和武宗時期刻制的,尤其是《序品》卷1的刻制當在會昌元年(841)。而根據鄭阿財的敘錄,其前面就是《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傳》和《大唐龍興三藏圣教敘》。陳寅恪先生認為“是佛經之首冠以感應冥報傳記,實為西北昔年一時風尚”[2]256。陳先生說的“實為西北昔年一時風尚”,筆者認為是陳先生較為謹慎的看法,因為材料限制,他看到的材料可能都是西北地區傳世的佛經寫本留有該傳。現在隨著材料的不斷發現,其實不僅僅在西北,當時全國都可能存在這個習慣。可以認為,在開成至會昌年間史氏家族刻制該經書時,作為習慣把《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傳》一并都刻上了。如果此推論不誤的話,《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傳》在會昌元年即公元841年就已經在全國流傳。因此明僧受汰把張居道寫成宋朝人,有失考證,是錯抄。
其次,《大正藏》的注釋也提供了該故事形成的時間下限。《大正藏》在《金光明經懺悔滅罪傳》的注釋說到“圣本”。《大正藏》書后略符有:正倉院圣語藏本(天平寫經)(The Tempyō Mss.[A. D. 729-] and the Chinese Mss.of the Sui[A. D. 581-617] and Tang[A.D.618-822] dynasties,belonging to the Imperial Treasure House Shōsō-in at Nara,specially called Shōgo-zō){1}。這個“天平”從狹義說是日本勝武天皇年號(724—748),但是廣義上又有日本奈良時代文化的意味,大致年限從公元710年到794年。這期間日本多次派遣唐使和留學生來華學習唐朝文化,其中遣唐留學生分為留學生和學問僧,留學生在國子監所屬六學館學習,學問僧則主要在長安、洛陽等地鉆研佛教。據木宮泰彥統計,留唐學生約144名,大部分是學問僧,留學生只有14名[8]。由此不難形成這樣一個認識,如果當時“張居道入冥”故事已經形成并被時人抄寫在《金光明經》4卷本或《金光明最勝王經》卷首從而廣泛流傳的話,日本學問僧肯定接觸過并把這樣的故事帶回日本。公元741—743年間日本天皇曾借佛教勢力緩和社會矛盾,使我們了解到公元741年義凈翻譯的《金光明最勝王經》已經傳入日本。事件是這樣的:圣武天皇于“天平13年(741)下令全國建造國分寺(金光明四天王護國寺)、國分尼寺(法華滅罪寺)和七重塔,還令每國的國分寺抄寫《金光明最勝王經》一部,國分尼寺抄寫《妙法蓮花經》一部。天平15年(743),建造盧舍那大佛和大量寺院”[8]77。雖然這一事件不能表明741年天皇讓國分寺抄寫的《金光明最勝王經》上有“張居道入冥”故事,但是從國分尼寺(法華滅罪寺)可以確信滅罪思想已經在日本流傳,同時還可以得知《大正藏》里注釋的“依圣本采錄”所抄寫的《金光明經懺悔滅罪傳》至少在822年以前就傳入日本了。因此相對于云居寺石經題記所載的841年,這個“張居道入冥”故事形成下限又提前了近20年。
再次,《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傳》中的有關內容,為進一步推定該故事的形成時間上下限提供了線索。《滅罪傳》開篇就有:“昔溫州治中張居道滄州景城縣人。”{2}溫州在唐以前叫永嘉郡,溫州這個地名的出現是在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元和郡縣圖志·江南道二·浙東觀察使》卷第26有:“溫州,本漢會稽東部之地,初閩君搖有功于漢,封為東甌王,晉大寧中于此置永嘉郡,隋廢郡地入處州。武德五年,杜伏威歸化,于縣理置東嘉州,尋廢。六年,輔公祏為亂于丹陽,永嘉、安固等百姓于華蓋山固守,不陷兇黨,高宗上元元年(書后第638頁第83條校勘為誤,應為上元二年),于永嘉縣置溫州。”[9]《舊唐書·地理志三》卷40有:“溫州上,隋永嘉郡之永嘉縣。武德五年,置東嘉州,領永嘉、永寧、安固、樂成、橫陽五縣。貞觀元年,廢東嘉州,以縣屬括州。上元二年,分括州之永嘉、安固二縣置溫州。天寶元年,改為永嘉郡。乾元元年,復為溫州。”[10]通過溫州這個地名于公元675年出現可知,《滅罪傳》的形成不會早于675年以前,前代人不可能知道后代的地名。張惠明認為該傳是隋初收入《金光明經》4卷本,可能是受到曇無讖翻譯《金光明經》4卷本是在北涼的時間概念所影響。這樣就可以初步得知《滅罪傳》的形成大概在公元675年—822年這樣一個年限,但是這個年限長達147年,時間過于寬泛。
“滄州景城縣人”為縮短這個時限提供了可能性。如果僅從滄州的建立時間看,還不能縮短時限,因為滄州的設立比溫州還早。《舊唐書·地理志二》卷39有:“滄州上,漢渤海郡,隋因之。武德元年,改為滄州,領清池、饒安、無棣三縣,治清池。其年,移治饒安。四年,平竇建德,分饒安置鬲津縣。五年,以清池屬東鹽州。六年,以觀州胡蘇縣來屬,州仍徙治之。其年,又省棣州,以滴河、厭次、陽信、樂陵四縣來屬。貞觀元年,以瀛州之景城,廢景州之長蘆、南皮、魯城三縣,廢東鹽州之鹽山、清池二縣,并來屬。又以滴河、厭次二縣屬德州,以胡蘇屬觀州,仍移治于清池。又省鬲津入樂陵,省無棣入陽信。八年,復置無棣縣。十七年,以廢觀州之弓高、東光、胡蘇來屬。割陽信屬棣州。天寶元年,改為景城郡。乾元元年,復為滄州。”[10]1506-1507武德元年就有滄州了。這里關鍵要看滄州和景城縣的隸屬關系。景城縣,《舊唐書·地理志二》卷39謂:“漢縣,屬渤海郡。武德四年,屬瀛州。貞觀元年,屬滄州。大中后,割屬瀛州。”[10]1514《新唐書·地理志三》卷39有:“景城。上。本隸滄州,武德四年來屬(指屬瀛州),貞觀元年隸滄州,大歷七年復舊(指屬瀛州)。后隸景州,尋又來屬(指屬瀛州)。”[11]看來景城縣武德四年(621)前屬滄州,公元621年后屬瀛州,公元627年還屬滄州,唐代宗大歷七年(772)屬瀛州,長慶二年(822)屬景州,唐宣宗大中以后又屬瀛州。這個縣有唐一代在滄州、瀛州、景州之間經常變屬地。但是溫州與滄州景城縣兩個地名并存的時間是公元675年—772年。
二 《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傳》
所映射的社會歷史背景考證
唐人小說雖然有很多情節荒誕離奇,但是作為當時人記當時事的文學作品,其內容中多少會折射出一些現實事件。而這種折射現象已經被史學家所重視,因此唐人小說往往被視為重要的史料來源。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講到康駢《劇談錄》時按語:
《劇談錄》所記多所疏誤,自不待論。但據此故事之造成,可推見當時社會重進士輕明經之情狀,故以通性之真實言之,仍不失為珍貴之社會史料也。[12]
《滅罪傳》是一部以《金光明經》懺悔思想為主線而形成的怪誕故事,但其中所述之地名、官名、著裝等在傳世文獻中有很多相對應的地方,而根據這些地名、官名、著裝以及它們所涉及的情節,可以使后人窺見當時社會背景之一斑,為明茲說,以下論述之。
首先,看該傳中提到的“治中”和“縣丞”兩個官名。
治中、縣丞是地方州縣之佐僚。杜佑《通典·目錄·總論州佐》載:“別駕、治中、主簿、功曹書佐、部郡國從事、典郡書佐、祭酒從事、中正。”[13]又《通典·目錄·總論縣佐》載:“丞、主簿、尉、五百附。”[13]8治中這個官職雖然出現在漢代,但是自唐貞觀二十三年(649)就已經被司馬所取代,隨后大唐不再有此官稱。《通典·職官》有:“治中從事使一人,居中治事,主眾曹文書,漢制也。歷代皆有……隋為郡官,大唐改為司馬。”[14]《通典·職官》卷33有:“司馬:本主武之官,自魏晉以后,刺史多帶將軍,開府者則置府僚。司馬為軍府之官,理軍事……隋廢州府之任,無復司馬,而有治中焉。治中,舊州職也,州廢,遂為郡官。開皇三年,改治中為司馬。煬帝又改司馬及長史,并置贊治一人,尋又改贊治為郡丞。大唐武德初,復為治中。貞觀二十三年,高宗即位,遂改諸州治中并為司馬。所職與長史同。”[14]189司馬的品級依所在州之地位不同而有所區別,基本上在從五品下到從六品下[15]。
《滅罪傳》中把司馬寫成了“治中”,楊寶玉認為是“殆用古稱”。筆者認為當時唐政府改“治中”為司馬是為了避諱。《舊唐書·本紀四·高宗上》載貞觀二十三年:“秋七月丙午,有司請改治書侍御史為御史中丞,諸州治中為司馬,別駕為長史,治禮郎為奉禮郎,以避上名。以貞觀時不避先帝二字,不許,有司奏曰:‘先帝二名,禮不偏諱。上既單名,臣子不合指斥。上乃從之。”[16]該傳作者用“治中”代替司馬的官稱,已經犯唐高宗李治之名諱。在唐代犯帝王名諱要被鞭笞或判徒刑。《唐律疏議》載:“諸上書若奏事,誤犯宗廟諱者,杖八十;口誤及余文書誤犯者,笞五十。《疏》議曰:‘上書若奏事,皆須避宗廟諱。有誤犯者,杖八十。若奏事口誤及余文書誤犯者,各笞五十。即為名字觸犯者,徒三年。”[17]明知犯諱要被懲罰仍不避諱,反映了作者怎樣的心理?如果從傳文中出現的“縣丞”這個官職看,似乎有其深刻用意。
縣丞在唐代是縣級佐僚,其品位按所在縣的上中下區別依次為從八品下、正九品上、正九品下[15]1921。縣丞的執掌據《新唐書·百官四下》載:“縣令掌導風化,察冤滯,聽獄訟。凡民田收授,縣令給之。每歲季冬,行鄉飲酒禮。籍帳、傳驛、倉庫、盜賊、堤道、雖有專官,皆通知。縣丞為之貳,縣尉分判眾曹,收率課調。”[18]司馬與縣丞看似沒有什么關系的州縣級佐官,卻放在故事中相對應出現,是因為唐代這兩個官職在州縣佐僚里地位非常尷尬,司馬、縣丞分別是州刺史和縣令的佐貳,與其他對應州縣佐官相比,雖然品位高,但是沒有具體的執掌,是閑置官。先拿縣丞來講,其上有縣令通判縣里各種事務,下有縣尉“分判眾曹,收率課調”,其權力基本被架空了。
唐代的縣丞甚至常被縣里的胥吏欺辱。韓愈的《藍田縣丞廳壁記》較形象地記錄了當時的縣丞被胥吏欺辱,以及縣丞本人居此位碌碌無為而空懷感嘆的情況。韓愈文曰:“丞之職,所以貳令,于一邑無所不當問。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職。丞位高而逼,例以嫌不可否事。文書行,吏抱成案詣丞,卷其前,鉗以左手,右手摘紙尾,雁鶩行以進,平立,睨丞曰:‘當署。丞涉筆占位,署惟謹,目吏問:‘可不可?吏曰:‘得。則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雖尊,力勢反出主簿、尉下。諺數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謷。丞之設,豈端使然哉?”[19]
而司馬的官職在州佐官中同樣是個閑置官,其前有別駕或長史,如州刺史是親王遙領不在州境,州內事務還有長史,輪到司馬判事的機會少之又少。更重要的是,在唐代京官因罪被貶官經常充任州司馬,特別是南方州司馬。該傳中所謂“溫州治中”,這個溫州即屬南方。唐代歷史上有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更凸顯了南方州司馬承擔接納京官被貶的角色。雖然唐代貶官為州司馬的現象在唐前期還不是很常見,但是也出現了被貶為州司馬的情況。如《舊唐書·桓彥范傳》載神龍二年:“乃貶彥范為瀧州司馬、敬暉崖州司馬、袁恕己竇州司馬、崔玄■白州司馬、張柬之新州司馬,并仍令長任,勛封并削。”[20]《新唐書》有:景龍三年“五月丙戌,貶崔湜為瀼州刺史,鄭愔江州司馬”[21]。而州司馬地位輕微沒有前途的印象已成共識。《舊唐書·狄仁杰傳》有:“仁杰曰:‘荊州長史張柬之,其人雖老,真宰相才也。……仁杰曰:‘臣前言張柬之,猶未用也。則天曰:‘已遷之矣。對曰:‘臣薦之為相,今為洛州司馬,非用之也。”[22]張國剛認為:“司馬、別駕基本上只是優游祿位的閑職,因其品高俸厚而無職事,所以一般用以安排貶退大臣和宗室、武將。……不管是宗室或武將,都說明上佐是安排冗閑官員的職位。”[23]
因此《滅罪傳》中把治中與縣丞對舉,把司馬寫成治中,應該是由于州司馬這個官職在唐朝官僚體制中的尷尬地位,即已經是貶官的代名詞。如果更進一步地說,可能該傳作者其本人就有過被貶為南方某州司馬的經歷,作為曾經的高官被貶到南方任這樣一個賦閑的沒有前途的官,臉面上比較難堪,因此對這個官位很忌諱,乃至寧愿犯諱也不想說這個司馬的官名,而用與之對應的古稱治中來代替。
其次,看《滅罪傳》所反映的唐代前期官府判案運作程序。
首先應厘請該傳中“著青”使者的身份。是傳中提到“初見四人來,一人杷棒、一人杷索、一人杷袋、一人著青,騎馬戴帽至門下馬,喚居道著前,懷中枚一張文書以示居道看”[1]358。這段文字表現出此四個人各拿有物件,前三人是棒、索、袋,后邊“著青者”有一張文書{1}。前三杷棒、杷索、杷袋者沒有明確服色,而這個“著青”者以其服青色衣服及下文與張居道的言語互動情節來看,格外引人注目。傳中提到該“著青”者因為“豬羊等同詞共訟居道”“后有判,差司命追過”,然后這個“著青”使者自己稱:“吾被差來時,檢爾算壽元不合死。”[1]358可以認定該“著青”使者的職位是“司命”。
“司命”,據《史記·天官書》載:“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宮:一曰上將,二曰次將,三曰貴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祿(文后注釋三《索隱》引《春秋元命包》‘……司命主老幼,司災主災咎也)。”[24]《隋書·天文志》有:“文昌六星……五曰司命、司怪,太史主滅咎。六曰司寇,大理佐理寶。”[25]同書志還有:“司命主舉過行罰,滅不祥。”[25]538《宋史·天文志》有:“司命二星,在虛北,主舉過、行罰、滅不祥,又主死亡。逢星出司命,王者憂疾,一曰宜防妖惑。”[26]
從傳世文獻記載來看,司命起初被古人拿來命名天上的星星。由于中國古人信奉天象活動反映人的命運,因此往往把天上的星宿與世間的一些事物相聯系,進而演化出許多星宿主管人間的富祿壽運等的傳說,司命也就被安排了許多職責,先管生死。如《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載:“其在骨髓,雖司命無奈之何。”[27]隨后司命的執掌更多,從生死增加到“主舉過、刑罰、滅不祥”。如《抱樸子·內篇》有:“天地有司過之神,隨人所犯輕重,以奪其算,……是以每到庚申之日,輒上天白司命,道人所為過失。”[28]
佛教經典中也有“司命”的記載。《出曜經·念品》有:“或有病人殺生祠祀亦望救命,正使病人藏置百重鐵籠里者,于一重間盡安衛守共相括證,不聽司命來錄死者。”[29]《摩訶吠室啰末那野提婆喝啰阇陀羅尼儀軌·結界品》:“閻羅法王五道將軍太山府君司命司錄怨家債主冥官業道。”[30]《供養十二大威德天報恩品》:“焰魔天與諸五道冥官太山府君司命行疫神諸餓鬼等。”[31]從佛教文獻記載來看,司命的職權與中國本土文化類似,都是“主生死,罰罪過”,且司命在佛教中多是以冥官的身份出現。據此就不難理解,《滅罪傳》中出現的張居道因在陽間殺生,被閻羅王差司命追過的情節。
司命雖然掌世間生死,看似權重但是無論中國傳世文獻還是佛教文獻,對司命這個官位的排序都不高,位置一般在第四到第五名,比較靠后,所以《滅罪傳》中司命著青衣官服。
青衣,在唐代是低級官位的服色。《舊唐書·輿服志》載:隋大業“六年,復詔……胥吏以青,庶人以白,屠商以皂,士卒以黃。武德初,因隋舊制……龍朔二年,司禮少常伯孫茂道奏稱:‘舊令六品、七品著綠,八品、九品著青,深青亂紫,非卑品所服。望請改八品、九品著碧,朝參之處,聽兼服黃。從之。總章元年,始一切不許著黃。上元元年八月又制:‘……八品服深青,九品服淺青,并■石帶。庶人并銅鐵帶。文明元年七月甲寅詔:‘……八品以下舊服(缺‘青字,見書后注釋18)者,并改以碧。”[32]根據這段史料,可知唐前期常服顏色幾經變動,到文明元年(684)才基本穩定下來,此時八品、九品官常服用碧色。青、碧顏色相似。唐代文人筆下的八九品官員還是寫青衣不寫碧衣。如白居易的“江州司馬青衫濕”[33]。按唐制白居易是江州司馬,應該穿碧色衣服。王涯的《準敕詳度諸司制度條件奏》引《禮部式》文:“親王及三品以上,若二王后服色用紫……七品以上,服色用綠,飾以銀。九品以上,服色用青,飾以■石。應服綠及青人謂經職事官成及食祿者……又服青碧者許通服綠。余請依禮部式。諸部曲、客女、奴婢服,通服青碧。”[34]從王涯的引文中,可以看到唐前期低級官員還是“服青”。這個奏表是王涯于唐文宗大和六年(832)上書朝廷請求改革服飾,對唐后期乃至宋代的車服制度有深遠影響,其中一個表現就是青色的地位進一步下降,連部曲奴婢都可以穿,低級官員已經升穿綠衣[35]。
在弄清該傳著青者的身份、地位及執掌后,下邊分析《滅罪傳》所反映的唐代官署判案運作程序。唐代官署施行“四等官制”運作。《唐律疏議》載:“諸同職犯公坐者,長官為一等,通判官為一等,判官為一等,主典為一等……《疏》議曰:……假如大理寺斷事有違,即大卿是長官,少卿及正是通判官,丞是判官,府史是主典,是為四等。”[17]110《唐律疏議》以大理寺為例,列出了四等官制度相對應的中央一級官署各等所司。查《舊唐書·職官志三·大理寺》有:“卿一員,少卿二員。卿之職,掌邦國折獄詳刑之事。少卿為之貳……正二人,丞六人,主簿二人,錄事二人……正掌參議刑辟,詳正科條之事。凡六丞斷罪不當,則依法正之。丞掌分判寺事。主簿掌印,省署抄目,勾檢稽失。錄事掌受事發辰。”[15]1884《舊唐書》關于大理寺的四等官運作模式指出了長官統御全署,是案件判決的最后裁定者;通判官審查案件“依法正之”;丞具體判案,對案件結果形成具體建議上報長官,長官則根據事實和法律條文或批準、或否決重判、或自己直接判定,主典作為第四級,一般由胥吏擔任,起到協助上官辦案的作用。至于地方州縣,長官(刺史、縣令)、通判官(長史、別駕、司馬)、判官(州之六曹,縣尉)、主典(府、史、佐)其運作方式與大理寺同[36]。與“四等官制”協調運作的是“勾檢官制”。《唐律疏議》載:“檢者,謂發辰檢稽失,諸司錄事之類。勾者,署名勾訖,錄事參軍之類。”[17]113勾檢官不屬于四等官體制內,在官署中一般由主簿、錄事等官擔任。《舊唐書·職官志三》有:“(御史臺)主簿掌印及受事發辰,勾檢稽失。”[15]1862同書志還有:“(太常寺)丞掌判寺事……主簿掌印,勾檢稽失,省署抄目。錄事掌受事發辰……(光祿寺)丞掌判寺事。主簿掌印,勾檢稽失。錄事掌受事發辰……(衛尉寺)丞掌判寺事,辨器械出納之數。主簿掌印,勾檢稽失。錄事掌受事發辰。”[15]1872-1879即作為勾檢官的主簿或錄事有檢查文案,糾正錯失的職責。《唐六典》卷30有:“司錄、錄事參軍掌付事勾稽,省署抄目。糾正非違,監守符印。若列曹事有異同,得以聞奏。”[37]勾檢官不僅可以稽檢文案得失還能奏聞,如此則勾檢官權力很大。
《滅罪傳》中張居道在冥府里遇到的官司,其運作程序與唐代四等官制運作很相似。首先張居道因在陽間殺生造孽,被冤主告到閻羅王。這里閻羅王的地位,可相當于唐代人世間的四等官之長官。閻羅王接案后直接判處張居道被追命。四等官里長官可以直接判案。《舊唐書·職官志三》卷44載:“京畿及天下諸縣縣令之職……審查冤屈,躬親獄訟,務知百姓之疾苦。”[15]1921大理寺正卿也有“掌邦國折獄詳刑之事”[15]1884。這一點顯示出長官的特權。閻羅王作為冥府長官直接判處張居道被追命,然后派司命去追。這里司命所擔當的是判官職權。因為從司命與張居道的對話中體現出,司命當時不太同意閻羅王的判決。司命說:“吾被差來時,檢爾算壽元不合死,但坐爾殺爾許眾生被怨家逮訟。”[1]358而且還幫張居道出主意如何減免罪過以及幫張居道避過冤家當面對質。司命是依據“檢爾算壽元不合死”,認為閻羅王判決過重,但是苦于自己地位不如閻羅王,因此就想辦法幫張居道脫罪。當張居道面見閻羅王時,由司命之計策沒有讓“怨家訴主”與張當庭對質,這樣張居道的罪孽就少了證人。因少證人,案情發生變化。作為長官的閻羅王讓五道大神“檢化形案”。由“檢化形案”可知五道大神擔當的是勾檢官的職責。從五道大神“檢化形案”到張居道被判還陽,這個過程中間出現了司善{1}和主者兩個角色,主者拿了一個牒狀給閻羅王,內容是:“依檢,其日得司善報,世人張居道為殺生故,愿造《金光明經》四卷,依料,其所遭殺并合乘此功德,隨業化形。牒至。準法處分者,其張居道怨家訴者,以其日準司善牒,并判化從人道,生于世界訖。”[1]358{2}這里司善雖然沒有典籍記載,從主者拿的牒狀內容“準司善牒,并判化從人道”看,主者與司善形成上下級關系,并且主者有判事權,而司善是報張居道愿意造《金光明經》4卷給遭殺生的畜生積功德。所以筆者認為主者是判官,司善是主典。閻羅王在看到主者的狀后,再次行使長官最終審判權,判張居道“造經還陽”。
張居道入冥所遇到的整個判案過程無疑是唐代官署判案程序的翻版,其閻羅王、司命、主者、司善、五道大神分別擔當了長官、判官、主典、勾檢官的角色,但是缺少了通判官。可能由于通判官雖有審查權,但往往就是署名,正如文中對司馬、縣丞的論述那樣。通判官的地位雖尊但權微,經常被胥吏欺負,被朝臣所不恥。《滅罪傳》中對通判官職權描寫的忽略,也反映了唐代四等官制中,長官、判官起主要作用而通判官日益虛化的現象[38]。
第三,《滅罪傳》中所反映的唐代喪葬風俗。
該傳提到張居道因殺生過多“未逾一旬,卒得重病絕音不語,因爾便死,唯心尚暖,家人不即葬之。經三夜便活,起坐索食”。這個“經三夜便活”在故事中說的是張居道死后在冥府被判還陽。《太平廣記》所收錄的小說中這樣“三日而醒”的例子有很多,以下舉例示之。
1. 《太平廣記·阮基》載:
其年冬,基得暴病而卒,唯左手一指尚暖。家人不即葬之,三日而活,久能言。[39]
2. 《太平廣記·李岡》載:
唐兵部尚書李岡得疾暴卒,唯心上暖。三日復蘇。[39]697
3. 《太平廣記·趙文信》載:
唐遂州人趙文信,貞觀元年暴死,三日后還蘇。[39]689
除了以上死后“三日而醒”的以外,還有“七日而醒”的。如:
1. 《太平廣記·王懷智》載:
王懷智,顯慶初卒。其母孫氏,及弟懷善、懷表并存。至四年六月,雍州高陵,有一人失其姓名,死經七日,背上已爛而蘇。[39]2606
2. 《太平廣記·霍有鄰》載:
時炎暑,有鄰死經七日方活,心雖微暖,而形體多壞。[39]3032
3. 《太平廣記·齊士望》載:
魏州武強人齊士望,貞觀二十一年,死經七日而蘇。[39]3045
有關三日或七日而醒的例子,《太平廣記》收集的小說里還有很多,此處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舉。通過舉例可以看出,這類小說有一特點就是某人被奪命,后因種種緣故而還陽,而還陽的時間一般都在三日和七日。這一時間的設定并非作者隨意想出,而是根據禮制和社會風俗即喪葬中的“三日殮、三日殯、三日齋、七日齋”等儀禮演化面來。三日殮,《禮記·問喪》有:“三日而殮,在床曰尸,在棺曰柩……或問曰:‘死三日而后殮者,何也?曰:‘……三日而后殮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益衰矣。家室之計,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親戚之遠者,亦可以至矣。是故圣人為之斷決,以三日為之禮制也。”[40]殮,《說文解字》解釋:“殮,收也。”[41]三日殯,《禮記·王制篇》:“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殯,三月而葬。”[40]1334入殮和出殯不是一回事,但是從《問喪》的“三日而殮”和《王制》的“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殯”,可以看出古人在喪葬方面,士大夫和庶人階層把入殮和出殯放在一塊進行。從《太平廣記》所收錄的小說里有“家人不即葬之,三日而活”的記載甚至可以推論,當時士大夫以下因為家庭條件問題,很難達到“三月而葬”的要求,那么在三日入殮、出殯后緊接著埋葬也是存在的,當然也有些地方是七日出殯而下葬。
三日齋、七日齋,《梵網經》載:“若疾病、國難、賊難、父母兄弟和上阿闍梨亡滅之日,及三七日乃至七七日,亦應讀誦講說大乘經律,齋會求福行來治生。”[42]《地藏菩薩本愿經》載:“若能更為身死之后,七七日內,廣造眾善,能使是諸眾生,永離惡趣,得生人天,受勝妙樂,現在眷屬,利益無量。”[43]《釋氏要覽》載:“人亡每至七日,必營齋追薦,謂之累七。”[44]可見齋會是佛教傳入中國后形成的民間喪葬風俗。大約在北齊時代,亡者死后三日設齋祭祀,請僧眾誦經超度;而七日齋則是頗具規模的修福法事,比三日齋更為普及[45]。因此,作為中國傳統禮制的三日殮殯和佛教經典的三日和七日齋相互融合,形成了中國古代乃至今日的民間喪葬習俗。就唐代而言,三日和七日的葬俗也影響了當時的文人創作,在小說中就出現了經過文學加工的人死后“三日或七日而醒”的現象。
三 《懺悔滅罪金光明傳》作者考論
筆者通過對《滅罪傳》的成書時間以及所反映的社會歷史背景的考證,認為此傳描述的內容、反映的社會背景與鄭愔有很大關聯,甚至懷疑該傳就是鄭愔結合自身經歷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所寫成。為證是說,現將該傳相關內容與鄭愔的經歷、背景相互比對。
鄭愔,兩《唐書》無專門立傳,《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中僅列其名字和官職:
滄州鄭氏:……愔,相中宗。鄭氏定著二房:一曰北祖,二曰南祖。宰相九人……滄州鄭氏有愔。[46]
其他有關鄭愔的事跡,散見于兩《唐書》《資治通鑒》《唐詩紀事》《大唐新語》《朝野僉載》等傳世文獻中。近人黃約瑟先生對鄭愔有專文研究,其《鄭愔政治生涯述論》基本上厘清了鄭愔的相關事跡。現結合傳世文獻和黃約瑟的研究成果,將鄭愔的生平以年鑒的形式列舉如下:
1. 鄭愔本姓鄚[47],祖籍唐河北道滄州[46]3354,其父鄭玄升曾任兵部郎中、衛州刺史[48]。
2. 鄭愔生年不詳,字文靖,17歲中進士[49]。據黃約瑟考證鄭愔中進士后可能擔任過一段時間的縣尉,后改任唐江南道郴州臨武縣丞,擔任縣丞的時間應該在公元692年以前[48]283。
3. 鄭愔任唐江南道郴州臨武縣丞后,為了升官需要而幫助來俊臣羅織文狀,很快得到來俊臣的賞識,升任監察御史或殿中侍御史,進入京官行列,其間也可能與張易之兄弟有所聯系[48]284。
4. 唐中宗即位后曾清算來俊臣等酷吏罪行,鄭愔未受影響。黃約瑟認為:“鄭愔和來俊臣雖是一丘之貉,鄭愔卻未因來俊臣失勢而官運不濟,反而成為將來俊臣拉下臺的陣營的一員。”[48]284由此可見,鄭愔當時可能看到形勢不妙,遂改投張易之兄弟。
5. 公元704年,武則天病重,朝廷反張勢力乘機除掉張易之兄弟。鄭愔因此失勢,被貶江南西道宣州參軍[50]。據黃約瑟考證:因二張事件被貶的官員有兩類情況,一個是貶嶺南,一個是貶江南道或其他道。可能是區別對待,鄭愔不是二張集團核心人員,所以被貶江南道[48]285。
6. 鄭愔在宣州任司士參軍期間,與武三思拉上了關系,多次賄賂武三思,得到武三思的提拔,升中書舍人[51]。
7. 唐中宗神龍三年(707)正月,鄭愔因上《則天感頌》得到皇帝李顯的賞識,加朝散大夫。神龍三年七月,因太子李重俊之亂,武三思父子被殺。是年十月,鄭愔轉投韋皇后,向韋后進獻改編的《桑條歌》而得到韋后賞識,不久官升太常少卿。在此期間,鄭愔可能與上官婉兒關系密切[48]292。鄭愔不斷地拉攏投靠這些皇親國戚,最后登上相位。景龍三年(709)三月,鄭愔以太常少卿,加授吏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51]6634。
8. 景龍三年五月,鄭愔因貪污被貶江州司馬[51]6635。景龍三年冬在韋后、上官婉兒等人的說情下,鄭愔被召進京“入陪大禮”[51]6637。后升秘書省著作郎,不久改任秘書少監[51]6653。
9. 公元710年,鄭愔參與李重福叛亂,兵敗被殺[48]302。
以《懺悔滅罪金光明傳》與鄭愔的事跡相對照,會發現有很多類似之處:
1. 鄭愔滄州人,《滅罪傳》中的張居道“滄州景城縣人”[1]358。
2. 鄭愔的父親曾在衛州做過刺史,以此完全可以推論鄭愔年幼時也在衛州住過一段時間,對衛州當地的事情應該很了解。《滅罪傳》中提到“此經天下少本,詢訪不獲,聘歷諸方,遂于衛州禪寂寺檢得”[1]358。
3. 鄭愔曾先后任江南道所屬州縣的縣丞和州司馬。《滅罪傳》中提到“溫州治中”和“安固縣丞”。溫州和溫州安固縣都是江南道所屬之地,況且鄭愔還曾任司士參軍,作者偏偏把司馬和縣丞寫出來而不寫司士參軍,原因就是司馬和縣丞是閑官,在四等官制里,司馬和縣丞屬于通判官,而司士參軍是判官。
4. 鄭愔為官期間正是李唐與武周交替時期,武則天當政,重用酷吏濫用刑法,“欲以威制天下,漸引酷吏,務令深文,以案刑獄”[52],造成當時人人自危,“垂拱以來,身死破家者,皆是枉濫”[52]2148。《滅罪傳》中兩次提到“王法嚴峻”[1]358,可能就是影射武則天時期重用酷吏的情形。
5. 武則天寵愛張易之兄弟,“自懷義死,張易之、昌宗得幸,乃置控鶴府,有監,有丞及主簿、錄事等,監三品,以易之為之”[53],因而權傾朝野,勢力膨脹。“張易之、昌宗方貴寵用事,潛相者言其當王……時朝列呼易之、昌宗為五郎、六郎”[54]。《滅罪傳》中張居道這個名字,可能就是影射張氏兄弟。而且《滅罪傳》中說張居道“屠宰諸命,牛羊豬雞鵝鴨之類”[1]358,張氏兄弟也有類似情況。《朝野僉載》有:“周張易之為控鶴監,弟昌宗為秘書監,昌儀為洛陽令,競為豪侈。易之為大鐵籠,置鵝鴨于其內,當中取起炭火,銅盆貯五味汁,鵝鴨繞火走,渴即飲汁,火炙痛即回,表里皆熟,毛落盡,肉赤烘烘乃死。昌宗活攔驢于小室內,起炭火,置五味汁如前法。昌儀取鐵橛釘入地,縛狗四足于橛上,放鷹鷂活按其肉食,肉盡而狗未死,號叫酸楚,不復可聽。易之曾過昌儀,憶馬腸,取從騎破脅取腸,良久乃死。后誅易之、昌宗等,百姓臠割其肉,肥白如豬肪,煎炙而食。昌儀打雙腳折,抉取心肝而后死,斬其首送都。諺云‘走馬報。”[47]31-32如果《滅罪傳》的作者為鄭愔推論無誤的話,鄭愔當時曾投靠過張氏兄弟,對于張氏的所作所為應該耳聞目睹,因此以張氏權傾朝野起名居道,再以張氏這種虐殺生靈的殘忍行徑作為小說素材是完全有可能的。
6. 鄭愔因貪污被貶官江州司馬,僅僅兩個多月就被召回京城“入陪大禮”,后官至秘書著作郎、秘書少監。這兩個多月被貶時期,他的靠山韋后、上官婉兒等人幫他說情,從中斡旋。這與《滅罪傳》中張居道入冥后,被司命、主者、司善等人從中斡旋非常相似。
7. 鄭愔任過縣丞、司馬、司士參軍、中書舍人、太常少卿、秘書著作郎、秘書少監、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等官職。根據四等官制,即鄭愔當過長官、通判官、判官等,對于唐代官署運作程序非常熟悉,尤其是判官公文寫作。因此在《滅罪傳》中,主者拿出的判狀“依檢,其日得司善報,世人張居道為殺生故,愿造《金光明經》四卷,依料,其所遭殺并合乘此功德,隨業化形。牒至。準法處分者,其張居道怨家訴者,以其日準司善牒,并判化從人道,生于世界訖。”[1]358這是一個唐代官署判官的牒狀,沒有經歷過官署運作程序的人很難寫出這樣的判詞。
據上述7點類比,有理由相信《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傳》的作者可能就是鄭愔,那么進一步推論該傳的創作時間,應該是鄭愔任秘書著作郎到其參與李重賢叛亂期間,也就是公元709年冬到710年。
四 結 論
唐人小說的故事情節及主人形象,是作者根據他所身處的社會歷史環境中的所見、所聞乃至親身經歷的事情,經過文學加工而成。這些情節或形象可能其中帶有虛幻的成分,但是它也是反映當時社會情況的一面哈哈鏡。透過這面鏡子,只要剝離虛幻的映像,還是能看到當時的真實景象;而反過來透過這些真實景象,又能為探索這個小說的本身作者、成書年代提供線索。陶敏、李一飛《隋唐五代文學史料學》說:“志怪傳奇,由其本身的性質決定,帶有強烈的虛構、渲染、夸張的成份,用傳統的考據眼光審視,其中大多數人物、事件是不真實的,但這并不等于說它們缺乏史料價值。相反,由于其所反映的社會風氣、思想觀念、心理狀態等都是那個時代的真實產物,仍然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55]
《懺悔滅罪金光明經傳》作為唐人志怪小說的一種,它具備同時期其他志怪小說的共性,其內容中所反映的地名、官名等為探索小說的形成年代提供了很多線索,據此可初步推定該傳是在685年至765年形成的。由于小說里的情節內容又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各種現象、風俗、制度等等,這又為進一步推斷該小說的作者和具體成書時間提供了可參照的依據。據此該小說作者可能就是鄭愔,而創作時間應該在709年到7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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