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李杜不是專業詩人,可是他們留下了斑斕奇崛的詩章,這不由得讓我們假設:如果他們一生將主要的時間用來寫詩,那又該是怎樣一番驚人的輝煌啊。我們為他們一生的流離和奔波感到極大的痛惜和遺憾。其實就藝術成就來說,事情極有可能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
正因為是一種業余的狀態,一種陪伴生存的書寫和抒發,才有了這些文字。這些文字的質地和我們今天的所謂“文學創作”是大相徑庭的,這才是我們需要好好正視的一個問題。我們應該思索的是詩以及文學,所有這一類文字與生存和生命的關系到底是怎樣的;思索社會有了極細的分工,特別是因此而將精神活動分離成一個專門的工作之后,帶來的異化和蛻變。
李白和杜甫的詩與文無非有這樣幾類:一是用來答謝朋友做以應酬的,這些文字具有很強的應用性,它們訴說心情,強調情誼;二是私下記錄自己的喜悅傷感以至于憂憤,用以抒發和排解的,這也不可以缺少,因為沒有這些文字他們就更加難以忍受;三是利用它們上達疏通的,為進身之路作具體的使用,當然有更直接的目的性;四是作為個人紀事使用的,就像日記差不多,比如隨手記下的幾行韻文,留待日后備查和回顧等。總之,所有的詩文突出的仍是一個“用”字,這就與今天的創作有了極大的區別。這種區別帶來一個本質的不同,就是沒有那么多為文的處心積慮,也最大程度地避免了無病呻吟。源發于生命需要,這才是真實的大前提。
這些詩篇之間的“距離”都是極為鮮明的。所謂的“距離”是指情感、事件、氣息等方面的差異,就是說每一次寫作都出于不同的實際需要,都要從當時的真實處境出發,于是心情和視角、行文的方式,都與上一次大不相同了。人在生活中忙碌,為進取為糊口為交游只能奔走不休,寫作也就成了間隙中的“小事”,成了生存實務之余,這樣的文字面貌自然也就大為不同了。它們會變得生鮮鋒利,質樸內斂,有比較堅實的質感。
如果為文而文,構思的功夫就會大一些,也就自覺不自覺地偏離了使用性,文字反而會變得虛浮。專業寫作者總是在室內的時間多,他們的寫作過程如果分解為閱讀準備、案頭工作、篇章結構、伏案書寫等幾個步驟的話,那么大多數都要完成于室內。古代業余寫作恰恰相反,他們的大量時間可能要用在室外。其中的案頭工作也許是極少的,有時就連伏案書寫這樣非室內而不可的事都與今天大不一樣:李白走到一個地方詩情沖動起來,就可以直接將詩文題到墻壁上;杜甫會直接把贈詩寫出來當面交給朋友。這樣現場感就強烈了,減少了虛擬性。
文學蛻變為一種專業營生,其實是弊大于利的。能夠自覺地認識到這種專業傷害并時刻加以克服的,畢竟只是少數,大多數還是會服從于所謂的“專業”,非常敬業和勤奮地做下去。于是我們總是讀到千篇一律、陳陳相因和毫無生氣的文字。這些作品太像“作品”了,太符合文章作法了,也離開不拘小節的生存沖動太遠了。這樣的文字當然少了許多生命的力量。
李杜的詩篇,更有歷史上那些不會湮滅的大量篇章,之所以構成一個民族的文章骨骼,其主要的奧秘也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