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這是杜甫的名句,也是濟南人重復最多的一句詩。當?shù)厝藭⒐磐駚硭信c濟南有關(guān)的名士都羅列起來,用以認證“詩圣”杜甫的這句話所言不虛。其實杜甫這里所說的“名士”,只限于他的言說之前。后來也出現(xiàn)了一些名士,比如曾鞏、元好問、蘇東坡、趙孟頫、張養(yǎng)浩、顧炎武、蒲松齡等,他們生活或留連于此,并且留下了文字。再后來這里的“名士”就少多了,原因有許多,主要是“此亭”不再“古”,缺少了巨大的吸引力和培育力。
實在一點講,“濟南名士多”并不能算作一句鑒定語,這更接近于一句客套話——詩人在一個地方受到禮遇,做一首詩贊揚一下也算是自然。這與“天下第一泉”的意義差不多。濟南人后來多多引用它,已類似于一個城市的廣告語,可見文化與名士的作用之大。這種情形而今到處都有。
杜甫寫下這個句子的時間值得好好一記。因為那是他的一個特殊時期。“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這是《壯游》中的句子,從中可以看出杜甫那時的生活狀態(tài)。齊趙放蕩之期,當是杜甫從二十五到二十九這四年,那時還沒有結(jié)婚,游過了吳越,又參加了貢舉考試,未中,繼續(xù)漫游。到了三十歲這一年他結(jié)婚了,筑“陸渾山莊”于首陽山下,“壯游”算是告一段落。他結(jié)婚以后只在家里呆了兩年,就再次出來游蕩了,這也算得上繼續(xù)“壯游”,見到了李白、高適等人,時而豪飲。特別是他與李白的相見,可以說是一生中最令他興奮的事情。也就是三十三歲前后這幾年,他遇到了時任北海太守的天下名士李邕,二人同游大明湖,杜甫寫下了這首詩。
歷史上記載的當時徘徊于濟南的“名士”也許還不夠多,但杜甫卻寫下了這樣的句子。這不可能是一般的應(yīng)酬,他推崇的當年名聲極大的李邕也可以用“濟南名士”來統(tǒng)括。濟南屬于齊地,在春秋戰(zhàn)國時名震天下的“稷下學宮”就在齊國都城,那里可以說是天下的文心,幾乎最有名的大文化人、思想者都匯聚到了學宮里。這種風氣之盛,為齊地所獨有。而同時期的秦國是另一個強大的國家,卻由于思想的專制而拒絕了許多大學者,起碼在那時絕對不可以與齊國相比。文化的傳承有根性,有連接力,所以說即便到了唐代,來往于濟南一帶的有名人物一定也是很多的。而杜甫說的“名士”,大概并不局限于他生活的那幾年。
這里還需要說一下“海右”這個詞。有人說這里的“海”就指了渤海,頂多是黃海,杜甫與李邕面南而坐,在歷下亭里看著千佛山,歷下亭可不就是在大海的右邊;另外古人以西為右,濟南自然也在大海的西面。這樣只是看著地圖說話,實際感受是不可能如此的。這兒說的“海”只能是放眼所見的大水,也就是從大明湖到東部的那片漣漪。要知道當年濟南的水是很盛的,遠不是今天這樣。今天的大明湖是大大萎縮后的樣子,而當年是由小清河連接了不遠處的更大一片汪洋,那時是將整個華不注山的東北西三面圍起來的,所以用“海”來形容并不為過。東邊有一片大水,所以杜甫說是“海右”。另一講法則是更為平實的,就是“海內(nèi)之右”——國家歷史悠久的東部,古人以右為尊。
李邕對杜甫的贊賞是有原因的。這位名重一時的唐代“名士”身居高位,傲視文壇,是極有性格的人,后來到了七十歲的高齡,竟然被嫉心亟遽的兇狠宰相李林甫棒殺。李邕顯然不是那種隨和世風權(quán)貴的人,但對杜甫的爺爺杜審言卻極為推崇,曾夸其為“天下第一的詩才”。不僅如此,李邕也非常欣賞杜甫,他政務(wù)繁忙,卻能不止一次與年輕的杜甫長飲,在歷下亭暢快地論文談詩。記載中杜甫和李白還曾結(jié)伴去李邕家里探望這位當代名流,可見關(guān)系已經(jīng)是很近的了。當時的杜甫經(jīng)過了壯游時期,見過世面,與李白、高適等詩人有了交往,而且多次訪道,游歷名山大川,相當驕傲,心氣較高。他就在這樣的時候遇到李邕,兩個輩分不一卻又是同樣傲世的人在一起,那情形是可想而知的。李邕極大地鼓舞了年輕的杜甫。
當時的詩文名家許多是為官的,像杜甫擁有這樣的才具并且又是出身于名士和官家之后的,長期流落民間是很不正常的。與李邕在歷下長飲的第二三年,杜甫就去了長安。這當然是為了求官,卻想不到成為他一生最為困頓不堪的時期,讓他后來一直不堪回首。第一次長安應(yīng)試,結(jié)果落第。再后來就是接二連三地“干謁”投書,找權(quán)貴推薦,全然沒有成功。和李白相同,他們都曾找過同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唐玄宗的女婿張蟈,也同樣沒有什么結(jié)果。剩下的一條路就是向皇帝進表,不久他就寫下了一直讓自己引以為榮的《三大禮賦》,這時候他已經(jīng)四十歲了。而后杜甫還有過不止一次進賦,直到四十四歲才被任命為河西縣尉,后又改授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是和縣尉一樣級別的小官。
歷下亭的吟哦,似乎可以看成杜甫命運中一件值得好好紀念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