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木河漂流記

劉先平

上期回顧

漂流三人組在奔騰“歌唱”的塔里木河上沒有食物，卻又總在最難時遇到好心人。雖然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困難，他們卻總在努力前行。

7月30日。凌晨大雨。沒有雨具，每人找了只塑料袋套在頭上，凍得直發(fā)抖。一只馬鹿剛從胡楊林中露面，看到這三個身裹毯子、頭套袋子的怪物，嚇得一尥蹄子跑了！19世紀末瑞典探險隊的斯文·赫定從塔克拉瑪干沙漠中撿回一條命后，恐怖之情多年不消：“這不是生物能插足的地方，而是死亡的大海，可怕的死亡之海！”其實，在塔里木河沿岸，有個興旺的野生動物世界。即使在沙漠的腹地，珍貴的野駱駝也都成群結(jié)隊，只不過死亡的陰影將他的勇氣銷蝕了。

雨停了，他們生火，燒了鍋苞谷糊糊喝。這是他們昨晚在溫水灘捕撈魚苗和魚卵時，一位跛腿牧民贈送的，當時他們沒舍得吃。

有了點食物在肚里，劃槳也有勁了。下午兩三點時，他們又碰到了牧民，是個八口半的大家庭?？吹健疤焱鈦砜汀钡南鹌ご魅送χ磳⒎置涞拇蠖亲?，撩起裙子和六個娃娃下了水，笑著叫著爬到船上。男主人則矜持地站在一旁，抹著兩撇胡子看著。

阿不來掏出鈔票說買羊，男主人的笑容消失了。他們善良的女主人卻忙里忙外地端來了酸奶子，從馕炕里取來了馕。猶如最豐盛的宴會，他們個個狼吞虎咽，阿不來卻時時擠出空隙和男主人說話。阿不來不時掏出人民幣，男主人就是不點頭，看來買羊的希望又成了泡影，他們只有放開肚皮，盡情地脹！在野外工作的人，都要練就一副能飽、能餓、能脹的本領(lǐng)！在沙漠和戈壁，還要加上耐渴。

阿不來也沒轍了，身邊沒有可以交換糧食的戒指、耳環(huán)等小玩意兒，而人民幣對生活在荒無人煙沙漠中的牧民幾乎沒用。男主人大約有些歉疚，臨別時又贈送了三個馕。

經(jīng)過幾天的困惑，谷景和今天終于有了大發(fā)現(xiàn)：跟著河中枯死的胡楊樹走，就是行在河道的主流。抓住胡楊樹漂流，既不用劃槳，速度又快。今天他們竟奇跡般地漂了60多公里。

7月31日。跟著胡楊樹漂流，像是騎了匹駿馬！真該感謝這“沙漠英雄樹”！

抗干旱、抗鹽堿、御風沙，頑強屹立于瀚海中的胡楊樹，是首壯美的詩。它高10多米，樹冠圓闊如巨傘，蒼蒼茫茫。在野荒闃寂的塔里木河沿岸，生長著大片大片的天然胡楊林。清代詩人曾用詩句“矮如龍蛇欻變化，蹲如熊虎踞高崗，嬉如神狐掉九尾，獰如夜叉牙爪張”來描繪其千姿百態(tài)！胡楊木的珍奇罕有幾乎從幼苗出土就顯示出來：葉長，長得如線，很像南海干旱荒漠區(qū)的木麻黃樹葉。五年之后，葉形變了，細線展開，寬如柳葉，標志著進入青少年期。15年之后，樹葉闊大似扇，和銀杏葉相像。它把吸收來的鹽分，大多集中到樹葉上，含鹽量高達5.8%，縱裂的樹皮也溢出淡黃色的胡楊堿（《本草綱目》稱之為胡楊淚，中藥）。遠遠看去，它是灰綠的，像常年風塵仆仆的衛(wèi)士。胡楊樹蓄水驚人，干渴的人只要在樹干上鑿個洞，就能引出十幾斤清涼的水，不僅可以飽喝一頓，而且可以裝滿水囊！遇有不測或河流改道，胡楊樹枯死后，能幾十年不朽、不爛、不倒。在古樓蘭遺址，考古學家就是利用胡楊樹的房料研究古氣候變化的。“沙漠英雄樹”的美譽，對它來說，當受之無愧。

洪水季節(jié)，洪水常將枯樹沖入塔里木河，這樣高大的樹，不是主流帶不走它。智慧揭開了復(fù)雜事物的面紗后，道理卻是如此簡單！通過這個簡單的道理還可以同時論證出：地圖和實際河道的差異，除洪水因素外，還因沙丘的移動，掩埋或顯露出了一些水域。由此推想，這也是古城垣消失的重要原因。沙丘堵塞古河道后，繁榮的絲綢貿(mào)易、不絕于驛的來往商旅也隨之消失，只有燥風干沙保留了古城垣。

考察工作卓有成效地繼續(xù)著，各種各樣的數(shù)據(jù)都越來越接近揭示事物的本質(zhì)了。

只是三個馕對三個壯漢來說太少，昨晚誰也沒動它；午后，饑餓的魔鬼又在腸胃中猛烈地竄動。正拉著胡楊樹枝的阿不來發(fā)現(xiàn)老谷的眼睛又不時往艙角掃。那里還藏著一聽大肉（豬肉）罐頭。在阿拉爾裝艙時，他們竟將一聽大肉罐頭混了進來。斷糧時，阿不來就要老谷和老賈把它吃掉。老谷卻把它一腳踢到邊上，說是最不愿意吃那玩意兒。老賈也隨聲附和。他們倆共同參加過在阿爾金山、阿爾泰山尋找野馬的考察。阿不來知道，若與牛羊肉相比，他們更喜歡大肉。這樣 “深惡痛絕”的表示，當然完全是為了尊重他的民族習慣。老谷就是這樣的人：把妻兒老小甩在溫州，一來新疆就是幾十年；在野外考察時，吃喝在人后，宿營時總是支帳篷、燒飯，不讓其他同志插手；還成天樂呵呵的，笑話連篇。“笑容一旦在他臉上消失，就是大家工作的號令。”阿不來看著饑餓中的老谷、老賈疲倦地歪在船邊，赤膊的脊背上曬脫的層層蛻皮，突然說：“把大肉罐頭打開！我要吃！真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老谷、老賈滿臉狐疑。

“都快餓死了！安拉也會原諒我的?？齑蜷_，我一定吃！”

兩人高興得像孩子，急忙打開了罐頭。老賈要換阿不來下來吃，阿不來卻不放抓住胡楊樹枝的手。“別影響速度，你們先吃，留點給我?！卑从嬎?，他們應(yīng)該在午后就能到達終點，保持高速的漂流，是徹底擺脫饑餓的最好辦法。

可是，阿不來被換下來后，卻堅決不沾罐頭：“不是別的，20多年的習慣，胃腸受用不了它。”

老谷的眼角亮晶晶的。阿不來是個鬈發(fā)的維族青年，剛參加野外工作時，總是把考察動物當成打獵，喜歡玩獵槍。去阿爾金山那次，他錯把猞猁當山貓，差點出了大事故。為這，老谷沒少批評他。這次漂流中機器壞了以后，他總是搶著下去推船。開頭只是赤膊，后來下水太頻繁了，濕褲子穿在身上挺難受，他干脆不再穿了，赤條條地在塔里木河里跋涉，被曬脫了一層又一層皮的身上布滿了駱駝刺、鈴鐺刺戳的傷痕。他的靈魂也是“赤條條”的純凈。

今天又漂流了60多公里！可是，他們沒有見到高行宜，沒有找到第一牧場的物標，只在地圖上查到一個叫頃曼力克的地方。阿不來說，在維語中它是“白房子”的意思，然而并未見到任何可以算作“白房子”的地方。

難道是高行宜碰到了特殊情況？不太可能。高行宜野外工作經(jīng)驗豐富，知道船上有多少糧食，已超過的四天對漂流者意味著什么他應(yīng)該很清楚。他的焦急不安，是能想象得出的。（其實，高行宜正在附近尋找他們，并且已動員了牧民幫助尋找。可是流動沙丘給他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8月1日。真冷，后半夜的寒氣把他們凍醒了。太陽升起來后，三個漂流者才昏昏地睡了一會兒，昨晚馕屑都被他們搜撿完了。

現(xiàn)在，只有每次的捕撈能給他們帶來一些喜悅，考察接近尾聲，結(jié)論正等待書寫。

快到中午時，他們看到岸邊有個孩子。阿不來使勁喊話，他卻不答應(yīng)。再喊，他卻一溜煙跑了。這段河道水流特別快，他們舍不得停下！

午后，他們又見到岸上有個孩子。阿不來還未開口，那孩子稚嫩的童聲已響徹塔里木河上空，胡楊林里似回蕩著嘹亮的號角……

喜悅溢滿了萬古荒原！

高行宜的小使者將他們領(lǐng)到牧民家里。他們第一句話是要吃的。

阿不來留下老谷、老賈休息，自己趁著夜色和牧民騎馬跑了30公里。可是高行宜已離開了落腳處，駕車去上游尋找他們了。這時，阿不來才知道，流動性的沙海已迫使第一牧場遷走；其實，昨天他們就漂過了那地方。

劫難似乎已經(jīng)過去了，但是和高行宜的會合，卻是8月3日夜里的事。8月2日，他們還得跋涉在熱浪難當?shù)纳衬?，還得前拉后推馱著橡皮船的毛驢翻越沙丘，還得挨鈴鐺刺戳，挨草虱子、蚊子的叮咬，還得挨餓……

直到4日上午，夏訓誠才解除了緊急令，勸走了焦灼不安的阿不來老爹，給各參加營救工作的單位發(fā)通告、致感謝！

考察的結(jié)果是振奮人心的！整個塔里木河家魚的產(chǎn)卵量、魚苗量相當豐富。然而，居民點附近的放炮炸魚之聲不絕于耳，灌溉農(nóng)田、牧場的引水將大量的魚卵、魚苗帶進了沙漠，干死了！

一份合理利用河水，保護產(chǎn)卵期的親魚、魚苗，開發(fā)塔里木河水上牧場的藍圖已展現(xiàn)在面前。

回到黃金季節(jié)的烏魯木齊，塔里木河魚類科學考察漂流隊緊張地撰寫科學考察報告，同時還要抽出人手擠出時間寫事故檢查……

谷景和、阿不來、老賈的塔里木河科學考察漂流，其開頭和結(jié)尾，似乎都沒有驚心動魄之處。尤其是結(jié)尾還有些黯然失色的遺憾，而中間的艱難困苦又只有漂流者最清楚，沒有親身經(jīng)歷的人是難以理解的。所以這次漂流很難引起人們的興趣和激情，也難得到大張旗鼓的宣傳和獎勵。或許正因為這樣，在有些人的眼里，它的光彩更為奪目！當時難以被理解的東西，往往隱藏著無比珍貴的價值！

就像沙海中的胡楊樹，樹葉并不鮮亮耀眼，那綠色也蒙著失卻光彩的灰白，甚至難以為人所知地屹立在平沙萬里的荒原上。只是到它將綠色繁衍開來，蔚然成林，硬是在沙漠中拓出一片綠洲、奏出洪亮的生命之樂時，才會有人將“沙漠英雄樹”的桂冠捧出。但無情的時間已使桂冠成了裝飾品！居里夫人就曾將她得到的獎?wù)?，送給孫子當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