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3”事件過去了,時間對于我來說過得很緩慢,簡直像停止了。我沉浸在一種很糟糕的情緒里難以自拔。
五月過去,六月過去,七月八月九月十月都過去了,可是我還在持續(xù)做著噩夢,老是夢到那個凌晨看到的情景。
確切點說,兇殺案發(fā)生在晚上,5月13號的夜里。
那一夜,我們第一中學高一(3)班晚自習是吳老師輔導數(shù)學。自習結束后,走讀生背起書包回家,我就在其中。到家后,我躲進自己房間,無心看書,對著臺燈出了會兒神,攤開日記,想寫點什么,心里亂,胡亂畫了幾筆,感覺疲倦,就爬上床睡了。
一切似乎很正常。
沒有人預感到會發(fā)生什么。
凌晨,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打在座機上,我媽接了,接著喊我說找我的。
誰呀?我懶懶地問。今天周六,好不容易盼來個周末,想在被窩里多賴會兒,實在不歡迎此刻被打擾。
你同學,女的,說找你問道題!媽媽撂下電話就出去了。
我過去,懶懶地提起聽筒,喂——
給你說一聲,那件事,我做了。電話里說。
什么——你誰呀——我還是懶懶的,問。
代麗麗。話筒里說。
我打了個激靈,睡意頓時消散大半。
我同學代麗麗。
我又打了個冷戰(zhàn)。迷離的意識完全醒了。什么?她說什么?那件事,難道……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昨晚,我做了!成功了!城西,喇叭河第四個橋洞下,你去看看。
吧嗒——電話斷了。
你、你、你?我對著話筒低低地叫,耳邊只剩一片忙音。
雖然是農歷六月,北方最為炎熱的季節(jié),可是,這個凌晨,握著話筒我覺得它是那么冷,冰涼冰涼的。
城西離我家不遠,出了小區(qū)門左拐,穿過一道巷子,就能看到喇叭河大橋。
我在腋窩下夾一本書,裝作晨讀的樣子,慢慢向大橋靠近。
附近有好些周末不回家的農村學生在這里背書,圖的是這一帶比別處清靜一點。
第四個橋洞。我慢慢靠過去,心緊緊繃著。有一種預感,代麗麗的話不會假。
第一個。第二個。第三……
過了喇叭橋,對面不遠處是一個廣場。以前是一個爛水灘,小城里的人把什么破爛垃圾都往那里扔,一到夏天,那一帶臭氣熏天。現(xiàn)任縣長改變了這種狀況,他不但帶頭治理了臭水灘,還做成了一個廣場。周圍是各種各樣的樹木,夾雜著花卉,中間是一個大廣場。
有時候我們班同學會去那里玩,樹叢間有石頭條凳,坐在上面涼涼的。
我和代麗麗去過。
沒有和楊樹去過。
和楊樹去那里走走,在林間靜靜地坐上一會兒,那是我的心愿,可是沒有辦法實現(xiàn)。
代麗麗曾經(jīng)和楊樹那樣坐過。
后來,楊樹身邊的人換成了魯美。
最近這段日子,一直陪著楊樹的,只是魯美。
魯美名如其人,長得很美。長長的頭發(fā),烏油油的,披在肩上好看,扎成馬尾好看,編成辮子更好看。她的身材也好看,有人暗暗說是魔鬼身材。就連臃腫的校服也遮不住那一份窈窕和動人。
16歲是最愛做夢的年紀,我這一年就不斷做夢。不僅夜里做,在課堂上,眼睛盯著黑板,不留神就怔怔地做起了夢,仿佛在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穿梭。我明明能夠意識到這樣是不好的,可是我沒法控制自己的心思。
我幻想最前排那個烏發(fā)飄飄的女生,那俏麗的肩膀可愛的身形不是魯美的,而是我的。我變成了魯美。我和楊樹肩并肩去校門口的小吃攤吃麻辣燙。我們一起討論一道代數(shù)題,爭得面紅耳赤,楊樹用鋼筆敲著我的小腦瓜。晚自習后我坐在楊樹的自行車后,我們在夜風里穿行,微風吹拂著我長長的秀發(fā),飄啊飄啊……
幻想是多么美好,我深陷其中,難以自拔。我明明知道這樣的想法只是自欺欺人,最終受傷害的還是自己,可是,我沒有辦法。我那么深地暗戀著男生楊樹。而楊樹他不知道,他一點也沒有感受到我的心事。這不怪他,他那么優(yōu)秀,長相帥氣,學習突出,球打得超級棒,還有副略帶沙啞的動聽的好嗓子,他簡直就是完美無缺的,是無數(shù)女生心里的白馬王子,自然也是我的白馬王子。
暗戀一個人十分辛苦,可悲的是,你就是再辛苦,那個占據(jù)你心田的人都不會知道,也不會憐憫你。他照舊和漂亮的女孩交往,一點也沒有留意到有一個人,一雙深情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視著他。
我恨圍繞在楊樹身邊的那些女生。確切地說是嫉妒。
上學期是代麗麗,現(xiàn)在是魯美。
上學期驕傲得孔雀一樣的代麗麗,這學期一開始就被楊樹給甩了。他們間恩恩怨怨的具體細節(jié)我不清楚,我只看到早早晚晚偎依在楊樹身畔的人,不再是代麗麗,換成了魯美。那段日子我有一種快要窒息的絕望,代麗麗配楊樹,終究是有瑕疵的。可是,換作魯美,他們往一起一站,就形成了一道風景,而且是絕佳的,那么自然清新,男的陽光,女的清純,這是一道多么養(yǎng)眼又多么刺激人的風景啊。
代麗麗恨上了魯美。
那次我們班借著主題班會舉辦了一個小型聯(lián)歡會。代麗麗演唱了一首《長相依》,“你說我倆長相依,為何又把我拋棄,你可記得那個過去,過去……”代麗麗唱得淚流滿面。同學們一時面面相覷,誰都知道這唱的是哪出。偏偏,“負心漢”楊樹和“橫刀奪愛”的魯美做得很絕情,他們挽著手上臺,深情款款地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不會唱歌,也沒有別的特長,就和大多數(shù)同學躲在角落里,默默做著觀眾。沒人知道,我的心在流淚。
我仿佛看見,月亮明媚的夜晚,楊樹和魯美,他們手牽手,行走在沒人的草地上,月光撫摸著他們年輕的臉龐,所以,才有今天的歌唱,這誓言般的歌聲……
代麗麗恨上魯美了。有幾個場合,她公開作出挑釁。
……
對面?zhèn)鱽硪魳仿暎婢彛崦馈N抑溃〕抢锬切┫矚g晨練的老人,又在那里打太極拳。
橋下,河畔的樹葉上閃著點點亮光,那是露珠。我記得昨夜下過一場雨。似乎是暴雨,睡夢里我聽得有雷聲在隱隱作響。
第四個橋洞近了。我裝作往下吐痰,伏在欄桿上,向下望去。
昨夜河道里起過水。水已經(jīng)消失了。我只看到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倚在橋墩下。不細看的話根本看不清。
我踮起腳尖看。
有幾個學生走過來。
我沖他們招手,叫他們過來幫忙看。
那是什么?
看不清楚。
是一截木頭吧,被水泡朽了,顏色灰乎乎的。
又不像木頭。
我鼓動大家下去看看。
三個男生,兩個女生,穿著小城第二中學的校服。男生本來不想去的,女生好奇心上來了,要去,男生乖乖帶頭。我跟在最后面。看得出來,這五個學生中至少有四個男女是成雙成對的。我在心里冷笑了一聲,他們借著晨讀跑出來,雙雙對對地夾著書本到處游蕩,誰知道心里懷著什么鬼念頭。
我落在后面,尾隨著他們緩緩向橋洞靠過去。
看樣子昨夜的水有一些漫到了石柱下,水退盡后,留下了一些樹根泥渣。還有一些淺淺的水渦子,變干了,腳踩上去軟軟的,像踩在一個個薄薄的夢境上。
帶頭的一個男生迎著黑色的木樁踢了一腳。撲哧,木樁倒了,帶著黑色的灰塵。
一個女生尖利地叫了一聲。
嘩啦,我覺得一個夢境被打破了,眼前是殘酷的現(xiàn)實。
我們看到的是一具尸體,被燒焦的尸體。
地面上沒有燒過的痕跡,也許被雨水沖刷掉了,也許,兇殺現(xiàn)場不在這里。
死尸像一樁發(fā)黑的木頭,直挺挺靠石柱立著。
要不是我裝作無意的樣子發(fā)現(xiàn),并和這幾個人同學湊過來,也許再過幾天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這黑乎乎的東西會是一個人的死尸。
兩個女生哇哇地哭起來,一半是驚嚇,一半是在她們男朋友面前的帶著撒嬌的意味。兩個男生忙不迭地摟住女生的肩,邊安撫邊速速離開。
我跟著離開。沒有人會安慰我,所以我沒哭,也沒有大喊大叫。我默默摸著眼睛,奇怪的是沒有眼淚。我的眼睛干巴巴的,連一絲兒水分也揉不出來,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星來。
很快,橋洞下聚起好多人。
聞訊而來的人都在奇怪地打量著這個突然驚現(xiàn)的死尸。
廣場上晨練的人,提劍的、抓扇子的,紛紛趕過來的步態(tài)慌亂、驚恐,不再有太極的悠游韻味。
警報器尖銳的叫聲,隨著警車馳近,那么銳利地刺著耳膜。
太陽升起來了,看得出來,今天又是一個晴朗的天氣。美好的一天就這樣開始,然而,我的心境跌入了黑暗。
魯美就這樣死了。
我們班最美的人,死相卻很難看,甚至是丑陋不堪的。
連連做著噩夢的,不光是我一個人。我們班好多女生都說自打見了焦糊一團的魯美,夜里睡覺難以踏實,噩夢不斷。
接著而來的期中考試,我們班成績集體下滑,尤其女生下滑得最明顯,我自己則更糟糕。
我想這與魯美的死有關,與這一場兇殺有關。
影響到我的,不僅僅是魯美的死,還有楊樹的轉校。
魯美的案子很快就查清了,其實并不復雜,小城的報紙上也作了報道,大略是這樣敘述的:中學生楊樹拋棄了女友代麗麗,結上了新歡魯美。代麗麗心懷嫉恨,晚自習后約魯美外出,9點鐘兩人一起來到校外的喇叭河大橋下進行談判。代要求魯離開楊,魯則堅持不,說不是自己追求楊,而是楊先追求自己。兩人遂發(fā)生爭執(zhí),扭打在一起,扭打中,代乘魯不注意,掏出懷中早就預備的濃硫酸,打開瓶口,潑向魯,魯臉上身上大面積接觸硫酸,疼痛難忍,隨即跌倒在地打滾,數(shù)分鐘后,昏迷過去。代取出事先藏在橋洞下的一桶汽油,潑在魯身上,點火焚燒尚在昏迷中的魯。夜里11點50分左右,代將燒成焦炭的魯裝進提前備好的塑料袋并封口,立在橋墩下,之后在河水里洗了手,凌晨1點回到家中。
這就是魯美遇害的全部經(jīng)過。我反復閱讀著報紙,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感覺報上的文字在跳動,來來去去踉踉蹌蹌地翻著跟頭,直晃得我心里難過。
魯美就這樣被燒成了一團焦炭。
我們的中學生活還在繼續(xù),不會因為魯美的死而停止。很快,校方組織了一次大型講座,請來公安局的兩位領導專門給我們講了一堂與犯罪有關的課。其中魯美案件就是一個。通過兩位警察叔叔的嘴巴,我們才知道雖然小城的殺人案件這幾年大幅度下降,治安情況好轉,但是魯美案件說明中學生心理問題嚴重,中學生犯罪成為不可忽視的新動向,而且犯罪正在向低齡化趨勢發(fā)展。
今年代麗麗17歲,魯美16歲半。
魯美死后,我的內心再也難以平靜了。
我堅持把陽光關在門外。
我怕見到光,哪怕一絲兒溜進來,都能叫我心情很壞,壞到難以收拾的地步。
我開始想到死。
常常,夜半的時候,猝不及防地,魯美遇害的場景就會闖入我心里,活生生呈現(xiàn)在眼前。這時的魯美只是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她在火光中掙扎著、奔跑著、呼喊著,沖我伸出手,拼命地搖擺著,她嘴里喊什么呢?我聽不見,我想上前看看她,救她,可是雙腿像灌了鉛,怎么也邁不開步。我只能眼睜睜看著魯美被火光一點一點吞沒,影子漸漸地縮小著,低矮下去,直至消失不見。
我呼喊,哭叫,希望有人來救魯美。
我嫉恨魯美,可是并不希望她死啊。她和我一樣,才16歲,就這么死了多可惜。
忽然,魯美轉過臉來,一張臉向我靠近、靠近,就要貼到我臉上來了。她笑瞇瞇的,望著我,漸漸地顯出含在眼里的怨怒,似乎在怨恨說我知道內幕,為什么不及早告訴她一聲,為什么不報警?
為什么?
我啞口無言。
本來,晚自習后我可以給魯美說一聲的,時間完全是允許的,她的座位離我并不遠,遞一個紙條過去也是很方便的。可是我什么都沒有做,背著書包回了家。
回到家后,我是可以打一個電話的,110,很好記的號碼,還是免費撥打的,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被大人和學校一再教導,報警電話110。
然而,我沒有撥打,我耳朵里聽著輕音樂,慢慢地進入睡眠。
我什么都沒做。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沒做嗎?
我是不是有知情不報的罪行呢?
我明明可以救魯美的!
我存有魯美送我的一個橡皮擦。很精致的小橡皮,做成卡通熊貓形狀,裝在塑料袋里,只要取出來就有一股馥郁的香甜撲鼻而來。還是楊樹甩掉代麗麗追求魯美之前的時候,魯美經(jīng)常向我求教數(shù)學題,說老是麻煩我,就送了橡皮,有酬謝的心意。我還沒使用呢,魯美就和楊樹好上了,橡皮就永遠擱在抽屜里,我再也不會使喚它了。
想不到成了少女魯美留給我的唯一遺物。
現(xiàn)在我看到它就害怕,心里莫名地打著寒戰(zhàn),似乎那只熊貓的眼睛變成了魯美的眼睛,正冷冷地看著我,在責問我,你明明知道真相的,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
我開始被噩夢纏繞,魯美在身后追趕著,她身上一團焦黑,臉上也黑乎乎的,她一雙手伸出來那么長,要抓住我問個究竟。我逃啊逃啊,沒命地奔跑著、哭喊著,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一雙手推醒了我。我看到了母親憂心忡忡的臉。“你這孩子,究竟怎么了,老是夢魘?這都多少回了,叫得那么慘,把我也給嚇醒了。”母親撫摸我的額頭,摸下一手心的汗。我身上也全是汗,一顆心在胸腔里突突直跳。
我看清是母親,就撲進她懷里,要她緊緊抱著我,抱得再緊點,我害怕,醒著也害怕。
我開始懼怕陽光,窗外的陽光明亮得有些過分,只要走進陽光里,我老是心里虛,禁不住回頭打量,身后我的影子跟著我,一直跟著,恍惚間它就變成了魯美。我只想待在房間里,面對著大量的暑假作業(yè),但是我做不下去,一道題都做不出來,拿著筆狠勁地書寫,寫一陣,回過神細看,紙上是一串名字:魯美,魯美,魯美……全是魯美。魯美的陰魂不散,躲在陰暗里,冷不防就探出來沖我嘿嘿笑。
從父親買回的小報上,我知道魯美案件在不斷進行,代麗麗判了無期,代家沒有上訴。魯家不服,繼續(xù)上告,要求判處死刑。
中學生楊樹接受傳訊,交代其與代魯二女戀情糾葛始末。
二審開庭,維持原判,魯家的上訴被駁回。
魯母痛不欲生,跳河尋死,被家人察覺,及時攔救。
查出代麗麗懷有身孕,已四月有余。
確認中學生楊樹曾和代麗麗有過性關系,代麗麗指出腹中胎兒之父為楊樹,但楊樹及家人堅決否認,為此代家準備起訴,準備去省城作胎兒DNA鑒定。
縣政府邀請省城有名心理教育專家,為全縣少年兒童開展法律知識專題講座,預防減少青少年犯罪。
縣衛(wèi)生局教育局聯(lián)合舉辦青少年性教育專題宣傳活動。
……
我父親在縣委宣傳部上班,縣城的小報就是他們宣傳部內部所辦。父親每晚回家都會帶回一份,他習慣于每晚臨睡前讀一讀報紙,這樣才能睡得踏實。第二天,父親走后,他讀過的報紙就進了我的房間。一拿到報紙,我會直接看一版,縣城的各類新聞經(jīng)常刊在一版。
有一天,我看到了魯美的照片,與照片同時刊發(fā)的是一篇報道,題目用二號宋體字打印:“花樣年華當珍惜”。我一口氣看完了內容,作者署名“五月牡丹”,我猜想這不是真實姓名,是筆名或者網(wǎng)名。
五月牡丹在文章里先是大概敘述了一下“5·13慘案”的梗概,接著說事件發(fā)生這么久了,被害人親屬難以從悲傷中走出,魯美的母親患上了輕微精神分裂癥,給家里造成了極大的精神與財產損害;魯美父親也是痛不欲生,幾次產生輕生念頭。
照片是被害人16歲生日當天拍的,一家人圍在桌子前,吃蛋糕、吹蠟燭,熱鬧而幸福。魯美吹滅蠟燭前,閉上眼在心里默默許愿,照片就是這時拍下的。照片上魯美的一臉幸福被定格了,面容帶著青春期少女特有的干凈與恬美,微微合上的雙眼被長長的睫毛覆蓋著,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
我盯著照片看了又看,猜測魯美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按時間算來,那段日子她已經(jīng)和楊樹好上了,那么,她一定在心里默默許愿,希望和楊樹長久在一起,永不分離。
縣城沒有精神病院,以前我們從沒注意到這一點,因為和我們沒有關系。如果沒有5·13事件,我想也許這輩子我和我的家人都不會注意到縣城缺少一個精神病醫(yī)院的事實。現(xiàn)在,我的父母注意到這個問題了,并且為此大傷腦筋。父親打了一圈兒電話,懊惱地說:“落后,真是落后,一個現(xiàn)代化的城市,竟然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這些搞建設的人真他媽不像話!”
父親很生氣,可他忘了,他也是這個城市的建設者,他任過三屆政協(xié)委員,每年開會時都要積極熱情地參政議政,提出大量提案,向執(zhí)政者提議這個縣城和所轄鄉(xiāng)村該怎么規(guī)劃、怎么建設,存在的問題、解決的辦法,總之都是民生民情,廣大老百姓的心聲。
父親他們的提案各種各樣,包括了社會建設的各行各業(yè)方方面面,然而他們卻沒有想到,這個縣城原來是需要一家精神病醫(yī)院的。
父親苦惱極了,悄悄和母親嘀咕什么,兩個人咬著舌根討論一會兒,抬起頭緊張地看看我,神經(jīng)兮兮的。我懶得去理他們。他們以為他們搗鼓的事瞞得著我,防止被我聽到。其實我早就知道了。父親打電話時聲音那么大,吃飯時又神經(jīng)質地念叨一兩句,從這些蛛絲馬跡上我早就看出端倪來了。
我知道他們在為我找醫(yī)院。不光是他們看出了我的不對勁,我自己也能感覺出自己的變化。我想我可能確實需要去看醫(yī)生,我一定得了什么病。
經(jīng)過幾番打聽,父親得知省城有名心理醫(yī)生很有名,他們便帶著我直奔省城。
心理醫(yī)生姓楊,楊醫(yī)生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老態(tài)龍鐘,相反他很年輕,甚至給人剛剛走上社會的感覺,連我父母都感到了意外。不過我卻立時有了一份意想不到的驚喜,我喜歡年輕的心理醫(yī)生,看見他的時候,我原本陰沉沉的心里頓時開了一個縫兒,有亮光照進來了,我含著微笑面對著我的醫(yī)生。
他問了幾個問題,很簡單,不是我們課堂上老師提問的那些繞口又難記的問題。他居然問我叫什么,能寫出來給他看看嗎?我寫了,這很簡單,我從幼兒園就開始寫了,寫了十來年了,還能寫不出來嗎?他又要我把這三個字倒過來寫給他看。這也不難,我倒著寫了。他又問了一些問題,大概有20來道,我一一回答,這難不倒我。
我喜歡楊老師,他的手白白凈凈的,指甲剪得很短,我看見指甲縫里干干凈凈的,沒有殘留一絲污垢。不像我從前那些老師,手掌心常常被粉筆末子弄得灰乎乎的,就算洗過,也是粗糙不堪的。
而且他的手像女人那樣細長、滑膩,典型的纖纖玉手。
是女人才有的手。
不知為何這聯(lián)想讓我很敗興,本來不錯的心情糟糕起來,我不愿意看著楊老師的眼睛了,我覺得他更像個女人,在扭捏作態(tài),我厭惡這樣的男人。
接下來的問題,我的回答就不那么順溜了,我故意結結巴巴,目光盯著別處。真可笑,問的都是什么啊,簡直是小兒科,我看不是我腦子有問題,而是他,這個所謂的心理醫(yī)生他才是心理有病,病得不輕呢。
好不容易弄完了。我出汗了,楊老師也出汗了,他拿出一片紙巾仔細地擦拭那雙手,好像手上糊上了什么臟東西。這舉動只能讓我更不舒服。
楊老師叫母親帶我去另一間屋子休息,留下了父親。他們說什么我不知道,一會兒父親出來了,我們在省城的街道上走了走。我看見街邊的樹木都綠綠的,葉片都像打過蠟,在陽光下閃著薄薄的光,這景象令人疲倦。我們坐在一家小飯館油膩膩的桌子上等后堂里的廚師做熟三碗揪面片。我坐在門口,擰過身子看外面的街景。我父母頭對頭嘀咕著什么,我發(fā)現(xiàn)他們看我的神情并沒有比離開小縣城時好轉多少,他們顯得心事重重,眼里寫著說不出的疲倦和無奈。
我知道他們失敗了,跑這么遠的路,大熱的天,真是不容易,但是看來他們是白跑了,得到了一個徒勞的結果。年輕的心理醫(yī)生對父親講了什么呢?我真的有病?
從省城回到家后,我發(fā)現(xiàn)父母對我看管得更嚴了,甚至到了不允許我一個人出門的地步。這倒正合了我的心思,我壓根兒就不愛出門,現(xiàn)在看見人就發(fā)怵,完全是身不由己。我待在自己的房間,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門緊緊閉上,我喜歡躲在黑屋子里,掀開窗簾的一角看外面。我家樓下是縣城的主街道,街道上永遠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我悄悄看著他們,他們中有男人女人孩子老人,開車的騎摩托的蹬三輪的步行的,三三兩兩的,孤身一人的,有的向南有的往北,匆匆而過的,慢悠悠踱著步子的,我不知道他們都來自哪里,要到哪里去,這么忙忙碌碌地要干什么。我喜歡盯住某一個人,看著他(她)在人叢里活動,直到最后走出我的視線。我就去盯下一個。人是一種什么樣的動物呢?直立行走,穿著衣服,有著發(fā)達的頭腦,靈巧的手足,人主宰著這個世界。記得政治課上講到人從猿猴進化的時候,老師和我們開玩笑,提問:什么是人?某生回答:雙腿走路不長毛的動物。問:照這樣的說法,扒光毛的雞也是兩條腿走路,也算人啦?當時教室里哄堂大笑。
想起這個笑話我禁不住笑。那么,人究竟是什么呢?
沒有人知道,有一雙躲在暗處的眼睛在觀察自己。我看見一個漂亮女人穿著跟很高的皮鞋噔噔走過,她的裙子那么短,連屁股也苫不住,隨著腰身扭動,腰里的白肉不斷露出來。有個干部模樣的男人,頭謝頂了,可能為了遮掩禿頂,他額前那一綹頭發(fā)使勁往中間蜷曲,他走一走就伸手到頭上撥一撥,撥一撥,把那點少得可憐的頭發(fā)往中央撥弄。我看著狠狠地樂,這紅紅的禿頭皮真是難看呀,看他肥胖的身子粗壯的腿,我就能肯定這一定是個腐敗分子,肚子里裝滿了民脂民膏。
有個瘋子常常出現(xiàn)在我視線當中,他已經(jīng)有一把年紀了,總是穿得很多,衣裳一層摞著一層,脖子那里露出顏色不一的衣領,有深色淺色的,還有紅色的,綠色的,衣襟那里則露出長短不同的衣擺,有一天還多了條女人的短裙。他總是很愉快,咿咿呀呀哼著什么,是一支曲子吧,節(jié)奏感很強的那種,因為我看見他靠在一根電桿上休息的時候,腳尖點著地面,不斷點著,身子微微搖晃,那種動作完全是應和著一個節(jié)奏進行的。
他在哼什么曲子呢?一定是瘋掉之前就會的,不然不會這么稔熟。
他知道自己在唱曲子嗎?他在表達一種什么樣的情緒呢?
不管外面陽光多么毒烈,他都在街上走來走去,永遠走來走去,身上掛滿了破爛,什么塑料袋子、破布片兒、舊毛線,被他用一捆鐵絲串起來,一大串,掛在脖子上,走起來嗦嗦啦啦的,他好像舍不得摘下,就那么掛著走來走去。
他和他的破爛一樣陳舊。頭發(fā)像一窩雞毛,不,遠比雞毛凌亂,就是揉亂的一團麻。
他無所謂,嘻嘻嘻嘻嘻嘻地笑著、唱著,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他比我強,比我勇敢,我現(xiàn)在連陽光也不敢見。
我不知道時間是怎么過去的,很慢很慢。可是有一天我看到街道上出現(xiàn)了上學的學生,三三五五的中學生、小學生,穿著不同學校的校服,背著書包往學校走。我才記起已經(jīng)是9月份了,新的學期開始了。算來我該升入高二年級了。我還看見了我們班的同學,男生女生都有,結伴的、獨行的,穿著新的校服,從我家樓前匆匆走過,沒有人抬起頭朝樓上望一眼,也許他們不知道我住在這棟樓的五樓,這會兒正透過窗簾偷偷看著他們呢。我心里失落極了,空蕩蕩的,有一種被人遺忘的孤獨。
我整理了書包,洗了衣服,做著去學校的準備。可是,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擋住我,驚恐萬狀地說,不能去,你現(xiàn)在還病著,只有等好徹底了才能去。我說,媽你讓我去,開始上新課了,我不敢耽擱的,不然就趕不上大伙了,我本來學習一般,還耽擱得起嗎?
母親攔不住我,就給父親打電話,電話接通后,她竟然抽抽搭搭哭著向父親訴說家里的情況。父親很快就趕回來了,他一回來我就不敢鬧了,我自小就怕他。父親沒有罵我,關上門和母親商量什么,商量了好半天,神神秘秘的。這期間我聽見母親在哭,在極力反對什么。等客廳的門重新打開,父母走出來,他們的臉色平靜下來了,不過母親臉色很難看,大病了一場的樣子。
晚上看電視時,父親喊我去客廳,母親也在,哥哥也在。父親鄭重告訴我,準備送我去省城一家醫(yī)院,要認真給我看病。我聽著,不吭聲,我覺得無所謂,反正我說什么他們也不當回事。我早就說我沒病,他們信嗎?根本不信,一遍遍強調說我有病,心理上的病。一家人都說我有病,我自己也就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去什么醫(yī)院呢?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因為我想到那個年輕的心理醫(yī)生了,我覺得可能會去他那里。就算是我也無所謂,我只是又想到了他那細膩白嫩女里女氣的手指。
那個、那個叫、叫、叫精神、精神衛(wèi)生醫(yī)院,父親小心地斟酌著字詞,說,精神衛(wèi)生醫(yī)院呢,就是專門治療人精神衛(wèi)生方面出了差錯的醫(yī)院,人家是正規(guī)的,很專業(yè)的,也許對咱有用。
母親在一旁使勁搓著手,一副心事很重的樣子。
我嗨嗨地笑了,精神衛(wèi)生醫(yī)院,這不等于說我得了精神病嗎?
那就去吧,我無所謂的,反正想去學校你們又不讓,除了乖乖聽你們擺布,我還能怎么樣?
要帶我去精神病醫(yī)院的是父親,母親不去,她得留下給哥哥做飯。哥哥今年面臨高考,正是最吃緊的關頭,后勤得保障好。母親替我打點行裝,換洗的衣服,外套、褲子、毛衣、秋衣,都是兩到三套;襪子,薄的、厚的、棉的、腈綸的;鞋,老布鞋、球鞋、暖鞋。整整裝了一大旅行箱。還有梳洗用具,還有女孩子常用的一些小物件,事無巨細她都替我想到了。我沒想到出門看個病有這么麻煩,再說只是看看病,用得上帶這么多嗎?母親堅持要帶,還吩咐這吩咐那的,要我照顧好自己,不要亂跑,要聽話,爭取早一點好起來。說著她還眼淚婆娑的,好像我一去就不再回來了,像永別似的。
我說,媽你為啥這么啰嗦,就像再也見不上我了一樣。
母親一把抱住我,還真哭起來,邊哭邊說,媽的話都記住了啊,我苦命的女子,你知道你小時候有多聰明伶俐嗎?哎呀呀我造了什么孽呀……
門口傳來篤篤聲,敲門聲打斷了母親的感慨。門一開,我們眼前一亮,進來的是一個老奶奶,我們都被吸引住了。這老奶奶長得真夠精神的,打扮得也很清爽,頭上戴一頂雪白的蓋頭,穿一件青色大襟外衣,褲子也是青色的,褲腿用白色的線帶子扎起來了,腳上是白襪子黑布鞋,右手拄一根歪頭拐棍,淡黃色的臉上浮著一層亮閃閃的光彩,望著我們微微地笑。
嗨呀呀——啥風把老姑奶奶給吹來了呢?哎呀呀你老不知道我們可有多想念你呢!我母親當下笑起來,親熱地撲上去半攙半抱,接住了老奶奶。
老奶奶在沙發(fā)上坐下以后,我父母要我過去問好,說這是老姑太太,杏花梁的。我努力在大腦里搜尋,就是記不起杏花梁的親戚中還有這么位老姑太太。我不太自然地沖她笑笑,算是打了招呼。老姑太太看看哥哥看看我,說,哎呀呀,幾年不見娃娃都長這么大啦,時間真是過得快。說著掀起衣襟,手伸進下面的衣兜里摸索起來。
她的大襟下露出一個繡花的小衣裳,被我目光逮到了,我忙湊過去說,這是啥衣裳,這么花這么好看,給我看看,姑太太您給我看看嘛。
母親慌亂起來,想上前拉開我。然而姑太太笑著干脆高高掀起衣襟叫我看。是一個坎肩一樣的東西,一排布擰的花形扣子從腰際一直延伸下來,前面是三個大兜,每個兜上繡著花,大朵的牡丹,碧綠的葉子,還有細碎的花蕾。我伸出手摸了摸,開心地笑了,說,姑太太您這個坎肩兒真好。
姑太太笑了,說娃娃沒見過吧,這不叫坎肩,是個肚兜兒,我們上了年歲的人愛穿,兜兒裝個啥方便得很。說著從里面掏出一把炒豆子來,她滿屋子瞅瞅,看到桌子上一個碟子就湊過去,邊往外掏邊放進碟子,豆子落進瓷碟叮叮當當作響,一會兒工夫竟然掏了滿滿一碟子。看得我目瞪口呆,想不到這看似不大的兜兜,竟然這么能藏東西。
我父母抓起豆子丟進嘴里嘎嘣嘎嘣吃起來。我捏了兩粒慢慢塞進嘴里,緩緩咬開,一股子汗腥味。應該是老奶奶身體的味道吧,我吃完就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有人敲門,敲了三遍,我打開,父親站在門口,手里提著行李箱,說我們該出發(fā)了。
我往門里縮,使勁搖著頭,我不想去,真不愿意去。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忽然改變了主意,反正我現(xiàn)在哪兒也不想去,就待在家里,安安靜靜地待著。我可以隔著窗戶偷偷打量街道上的人,但是要我在那人叢里擠來擠去,我真覺得害怕。我不想隨著父親穿過長長的街道,坐在充滿汽油味的班車上經(jīng)歷長途顛簸,然后走進那個神秘幽深的地方,接受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男人的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詢問,然后任憑他給出一個讓我父母失望的結論。
這樣的日子不能讓我感覺踏實,相反,我越來越害怕,我寧愿像養(yǎng)在室內的盆花,經(jīng)年不見陽光雨露,不遭受風吹雨打。我只想待在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度過我敏感危險的青春期。
可是,我的父母他們根本不愿意叫我這樣活,他們在按照自己的一套想法安排我的生活,并且威脅說這關系到我一輩子的命運和幸福。他們像攥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攥著精神病醫(yī)院這一最后的去處,他們要送我去那里接受治療。他們的希望是使我回到從前的狀態(tài),安全聽話地讀書,讀完高中,再考個理想的大學。他們的內心為我遭受了很大的熬煎,并且愿意繼續(xù)熬煎,然而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問過我的意思。似乎我作為他們的孩子,什么都在他們掌握之中,根本無須和我廢話,我只有沿著他們安排的道路乖乖地向前走就行了,無須多言,不容置疑。
我打開門,搶過行李箱打開來,將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撒在地上,母親為我準備的衣物花花綠綠的,牙膏牙刷梳子面霜滾了一地,我看著不解恨,就站在上面用腳踩,我說我不去,就是不去,就算你們費盡心機我也不去!我討厭那個鬼地方,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鬼心理醫(yī)生我更討厭。我好好的看什么病,你們不要小題大做,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我父母還有剛來的這個姑太太,三個人站在原地,竟然都沒有動,就那么乖乖地站著看,他們似乎都嚇呆了,大氣也不敢出的樣子。我踩破了牙膏,踩斷了梳子,踩臟了毛巾,我覺得還不解氣,心里涌滿了說不出的委屈,怎么發(fā)泄都難以排泄出來,最后我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忽然父親甩手給了我一巴掌,很重的一個大耳刮子,落在臉上發(fā)出了響亮的聲音。
我抬起頭癡癡望著他,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恍惚感。
我媽踉蹌著撲上前護住了我,哭出聲來。
父親一腳踢飛了那盒面霜,玻璃瓶子飛射過去撞在柜角,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
父親恨聲說,不去了,這病我不會給她看了!折騰死人了!
父親氣極了,嘴里罵著夾起文件包出門上班去了。他暫時放棄了帶我去看病的打算。我暗暗松了口氣。我媽坐在沙發(fā)里哀哀地哭,邊哭邊給姑太太訴說事情的前因后果。本來她準備要瞞著外人的,但是現(xiàn)在紙里還包得住火嗎?加之她這些日子以來飽受煎熬,早就憋不住了,急需一個可以傾訴一番的人選,這不姑太太來了,于是便對著姑太太敞開了心扉,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訴。我忽然覺得她像一個人,誰呢?祥林嫂。一想,又不像。
半個小時后我媽終于說完了,止住哭聲,擦著眼淚說,哎呀呀,姑奶奶來這么長時間,我一直叫你干坐著呀!便起身倒茶端瓜子。
姑太太不忙著吃喝,走過來看我,她把我從頭看到腳底下,又從下面打量到頭發(fā)梢上,伸出手來摸我的額頭。本來我想甩開這手,一個陌生的老手隨便搭上你的臉,誰愿意乖乖叫她摸呀。然而,我沒有動,乖乖站著接受了這一撫摸。
我從姑太太身上嗅到了一股新鮮的氣息。
從她衣服上、頭巾上、黑絲絨的布鞋上散發(fā)出來的,泥土混合著草木,還有農家柴煙的氣息。
一種微微帶著苦澀味道的氣息。
姑太太的手很大,超出了我的預料,在我的印象里,像她這樣的老人該有一雙單薄而細長的手,微微蜷曲,顯示飽經(jīng)風霜的樣子。
姑太太的手厚而大,蒲扇一樣。手背上遍布著褐黃的斑點,像破抹布擦過去留下的污漬。她的手摸在我臉上軟乎乎的。
她有些惋惜似的吐出一口氣,瞅著我說,日子過得真快,上回來你家記得你才這么高點兒,一轉眼就長成大姑娘啦。要是在我們農村啊,眼看著就要找婆家啦。
見我吃驚地瞪大眼,她笑一笑說,咋啦,不相信啊,姑太太沒有胡說,我家穗子正月里剛剛滿十六,冬天就有人給做媒呢,要不是她媽說女兒走了沒人做飯,想叫女兒多伺候自己兩年,我們真就把穗子嫁出去啦。
我說你們那是殘害青少年呢。
魯美的面影忽然在心頭一閃,心咚咚跳起來,她十六歲,我也十六,相同的青春歲月,每個人的遭遇卻是天壤之別。
我呆呆站著,聽不見姑太太在絮絮地念叨什么。
我媽悲傷地搖著頭,說,唉,我這女兒啊,可咋辦呢?
我心情又落到了萬丈深淵,就不再理睬客人,鉆進自己的屋,將門鎖上。
晚飯我不吃,我媽在門外低聲哀求我出去吃,我不理睬。她怕我爸聽到生氣,端著飯到我門外,苦苦地求著我吃一點。
我機械地打開門,看著她進了屋,飯在桌子上漸漸地變涼,我不想吃。我背著書包,鄭重要求他們放我出門,我要去上學,這會兒正是上晚自習的時間。再這樣下去,我可就跟不上同學們了。
電視里新聞聯(lián)播正在進行。
我媽拉住我苦苦相勸。
我爸盯著電視,始終沒有抬頭。
我和媽媽兩個人在屋子里糾纏,她把我推進屋子,推在床上,我爬起來,沖向門。她攔腰抱住我,我甩開她,撕扯著她的衣裳,我哭著喊:我要上學,你們準備把我囚禁到什么時候?我要上學,我要自由!
姑太太在一邊看呆了。
我們的戰(zhàn)爭持續(xù)到新聞聯(lián)播結束,天氣預報結束,一段廣告后,電視劇開始了。
我還在跟媽媽斗爭。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有力量了,居然能和媽媽摔跤了。小時候我常常拖著鼻涕,不敢過馬路,媽媽拉著我慢慢地穿過小城車流并不多的街道。
媽媽跌坐在地上,呼呼地喘著氣。
我拉開門往外沖。
到了客廳我站住了。
爸爸站在門口,冷冷看著我。
我以為他要攔我,但是他一把拉開門,指著黑乎乎的樓道說,出去,請你這就出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在外待多久就待多久,你自由了。
我頭也不回,踉踉蹌蹌奔出門,門在身后狠狠地磕上了,發(fā)出砰一聲巨響。
我沖下樓道,沖上街道,沿著熟悉的路徑往學校跑。
8點多的街道,到處亮著路燈,涼風習習,一些男女在街上信步溜達。
我家離第一中學不遠,我小跑著,書包在身后像個兔子,隨著我有節(jié)奏地蹦跳著。農業(yè)銀行被甩在身后,第十三小學被甩在身后,中醫(yī)院被甩在身后。我跑哇跑,心在腔子里激烈地跳蕩著,風落在臉上,涼颼颼的,像刀刃,在細細地割著皮肉。
我自由了,自由真好!
學校大門開著,門房里亮著燈,可以看到門衛(wèi)老張頭背著身子坐在那里看電視。半年不見,他似乎胖了。我悄悄溜進門,向著高一(3)班走去。我們班在教學樓第一層,最左邊那間教室。喔,現(xiàn)在牌子應該換成了高二(3)班。
教室門閉著,里面八根燈管,有七根亮著,最里面那一根壞了,我在的時候就壞了,看來還沒有換掉。七根燈管一齊亮著,已經(jīng)很亮了,我看到了好些熟悉的臉龐。他們在聽課,不斷地抬頭看黑板,不斷地低頭在本子上做筆記。最調皮的李江、小胖子馮三元、青春痘張亞楠、黑元帥蔡名……一排又一排,和一年前一樣,還是四組,七排。我的目光快速游走,從前到后,再從后到前,急切地掃視著、尋找著。怎么沒有那幾個人呢?我最熟悉的身影,楊樹、魯美、代麗麗,還有,還有我自己。
我如癡如醉地看著。
找不到我要找的人。
那里面每一張面孔好像是我熟悉的,仔細看,卻又是陌生的。
一種恍如做夢的感覺襲上心頭,我忽然覺得自己也是陌生的。
是啊,我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我披散著短發(fā),背著書包,穿著高一時候的校服,站在高二(3)班的門外,這是準備進去嗎?進去干什么,坐在哪個座位上,和誰當同桌?
大家還記得我嗎,會用什么樣的心態(tài)和目光迎接我?我們還能像過去那樣無憂無慮地相處嗎?我還能回到那個無憂無慮的狀態(tài)嗎?
我慢慢地往后退,一直退到陰影里,我忽然很怕,怕有人抬起頭,無意間看到我。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適合在這個學校這個班級上學了。
和楊樹魯美代麗麗一樣,我已經(jīng)再也不可能融入這個群體當中了。
下自習的鈴聲響過,教室門開了,一位老師匆匆而出,我不認識他,是新來的。
同學們魚一樣嘩啦啦游出蓄水池,向著回家的河道紛紛游竄。
我躲在黑暗深處,目送他們離去。教室門鎖了,燈滅了,里面一團漆黑。我把臉貼在玻璃上向里看,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張孤獨的臉,那是我自己。我跌跌撞撞跑出校門,向著家的方向狂奔。
奔跑中,我聽到風在耳邊起勁地吵著,激烈地爭辯著什么。
淚水剛剛涌出眼眶,來不及滾落,就被風掠去了,化成細碎的水滴,在風里亂飛。
臉上一片冰涼。
我把自己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在家躺了三夜兩天,很乖地躺著,飯來了,媽媽喂我,我張口,吃完了繼續(xù)睡。
第四個夜晚來臨了。
姑太太明天要走,媽媽把一些舊衣服整出來,叫她帶去給家里人穿,打了整整一大包。姑太太很高興,坐在我枕邊摸著我頭發(fā)說,這娃猛一看沒啥,細細看,還真是病了,這是咋啦?我看你們這樣也不是個辦法。
我媽婆娑著淚眼說,姑奶奶那你說我該咋辦呀?你老人家經(jīng)的世事多,就給我拿個主意吧,我實在沒法子了。說完撐不住大放悲聲。
姑太太雙手拍著膝蓋,說,我來這幾天,情況都看清了,你們實在是沒辦法了,我倒是有個主意,就怕你們兩口子不同意。
我媽一把抓住她手,搖晃著說,您快說呀,什么辦法?
她的樣子像一個溺水要死的人,終于抓住了一塊木板。
姑太太嘆了口氣,搖搖頭。
我媽臉色急劇地涼了,溺水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抓住的不是木板,是一根稻草,就撒開手接著哭。
姑太太抓起我的手摩挲著,說,孫媳婦啊,我是怕你們城里娃娃細皮嫩肉的,吃不了苦受不了罪,就不敢說出來。現(xiàn)在看來你們實在是沒路走了,這樣吧,你們把這娃交給我,我領到我們杏花梁去,我瞅著她沒啥大病,就是心里積了疙瘩,化不開,換個環(huán)境過上個一年半載,說不定就把這坎兒給邁過去了。別看我們是山里,杏花梁空氣好,日頭好,還有穗子呢,正好做個伴,兩個女子一搭坐著,說不定就把這心里的疙瘩給解開了。孫媳婦你看咋樣?
我媽撲過去,從我手里抓去了姑太太的手。
我媽的手觸到了我的手,她的手冰一樣涼。
我心里一冷,回味著這種冰涼,忽然發(fā)現(xiàn)她其實很可憐,這半年來被我折磨得吃不下睡不著,人瘦了一大圈。
我媽攥著姑太太的手起勁地搖著、拽著,臉上一陣激動一陣猶豫。
姑太太慈祥地笑著,說,我知道你們下不了這個決心,這是我考慮過的。我看你們已經(jīng)是沒有辦法了,就試一試吧,總比這樣干坐著犯難強啊。
我媽還在猶豫,左右為難。
我插嘴說,是啊,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吧。
一句話把兩個大人說愣了。
我媽看一會兒我,咬咬牙,站起身說,我這就去給她準備行李。
去杏花梁的路一點也不好走。
我們乘坐班車在縣城通往鄉(xiāng)村的三級公路上顛簸了兩個小時,我有個一坐車就犯暈的毛病,心里難過,吐不出來,就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地任由這輛破舊的鄉(xiāng)村客車載著,和一車誰也不認識的男女一起往前方走。
路面上時不時出現(xiàn)翻漿造成的坑洼,車子就像老牛一樣喘著氣顛簸,車窗被顛得嘩嘩作響。
楊樹現(xiàn)在在哪里?還繼續(xù)上學嗎?
這個念頭魚一樣游竄上來,我的心里盛著一汪水,它就在水里撲騰。
車子一顛,我頭磕在前排的座椅上,座椅是軟的,沒磕疼,但是心里疼。
楊樹,為什么要想楊樹?他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從頭至尾,他可能連正眼也沒有看過我一眼。
對于他而言,我就是空氣、課桌、黑板,或者是養(yǎng)在窗臺上的一盆最便宜的草。
你是班上最普通不過的一個女生,憑什么要人家注意你,關注你,甚至喜歡你?
我閉上眼,搖搖頭,把滿腦子亂麻一樣的雜念甩開,舉目去看外面。
常見的西部鄉(xiāng)村景物掠過眼前。
我將要去的杏花梁,會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長這么大,我很少有機會去山村,只在一年一度的回民開齋節(jié)時,父母帶著我和哥哥去鄉(xiāng)下爺爺奶奶處開齋,一般是不住的,早上去,趕天黑就返回縣城。而且那也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山村,是在公路沿線,交通便利,地勢平坦,和城鄉(xiāng)接合部差不多。
后來爺爺奶奶病故,留下幾個叔叔和姑姑,漸漸地我們回老家開齋的間隔變成了三年五年,想來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回去了。
杏花梁,聽聽這名字挺詩意,不管我愿不愿意,這個姑太太就帶著我來了。
母親下了決心,父親也沒有怎么反對,顯得淡淡的。
我知道,他們真的是將我死馬當作活馬醫(yī)了,他們是實在沒有辦法了。這半年來,僅僅為我找精神病醫(yī)院就叫他們耗盡了心血。
他們覺得我無藥可救了。
那么,這時候,鄉(xiāng)下來的姑太太提出帶我去鄉(xiāng)下,他們不用怎么考慮就答應了,他們覺得這也許是目前最好的唯一可走的道路了。
送我出門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爸爸都沒有跟出來吩咐點什么。
他已經(jīng)把我當作一個精神病嚴重到難以救治的廢物了。
我想這樣也好,免得被他弄去省城,又被那個女人般的男人用綿里藏針的手段沒完沒了地折磨了。
在一個簡陋的街道上,班車停下了,乘客們紛紛起身下車,大家屁股上沾著糖果紙屑瓜子皮,臉上帶著瞌睡過后的疲勞。姑太太說,我們走吧。
我看見街道兩邊是一排新建的磚頭房子,外面貼著白瓷磚,很白,在西斜的陽光下有些晃眼。我想姑太太的家是哪一棟房子呢?
我們提著行李下了車。
姑太太四下里一瞅,街道旁邊幾棵楊樹下站著個姑娘,身邊一匹黑驢子拴在樹樁上,姑娘和驢子的眼睛一齊迎接我們。
姑太太笑呵呵喊,穗子呀,快過來幫忙哇,瓜騰騰站著干啥?
叫穗子的姑娘噔噔噔跑過來。
一把馬尾式頭發(fā)從后面跳起來,落下去,又跳起來,顯得調皮極了。
頭發(fā)的主人迎著姑太太說:奶奶總算回來啦?按您說定的日子我一大早就來接您了,來了才知道太早了,我在這兒等了四五個鐘頭呢。
說著舔舔嘴唇,嘴皮顯得很干,看樣子真的等了很久。
姑太太說,來來來,先叫你們認識一下,這是縣城里你姑舅哥的女子,叫媛媛,在城里住膩了,跟上我來咱杏花梁做客。媛媛,這是我的孫女子,你叫她穗子就行啦。
穗子沖我咧嘴一笑。
穗子,這名字奇怪,一般人家取名字不是花花草草,就是淑呀媛呀芳芬一類,像我也沒能免俗。誰給這鄉(xiāng)村姑娘起了這么個古怪名字呢?
我仔細看她,一張臉圓嘟嘟的,臉頰上泛著紅暈,鼻子有點塌,嘴巴很小,整體給人機靈可愛的感覺。
這副模樣,該是一枚什么植物的穗子呢?小麥還是豆子?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以為我給她笑,咧開嘴巴迎著我笑,我看見她笑的時候露出一對尖尖的虎牙。
穗子扛起我的行李就走,我覺得很重的箱子,被她拎著顯得并不吃力。
她的渾身散發(fā)出一股健康而活潑的氣息。
我們把細軟都放在驢背上,箱子堅硬不好放,穗子說她提著,以防磕碰。她一手拎箱子,一手拉著毛驢前頭走,我和姑太太跟在后面。
原來姑太太的家不在這街道地方,要翻一座山才能到達。
山路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狹窄,有推土機剛剛推過的痕跡。穗子說本來要用水泥打的,路基都已經(jīng)推好了,不知道為啥忽然又不打了,就這么扔著。黃土道路上沒有鋪沙子,土很松軟,風一吹揚起一陣塵霧,直嗆人。毛驢像個老人一樣咳嗽著,我伸手護著頭臉,心里說這樣下去肯定弄一頭塵土。
穗子走起路來長頭發(fā)一甩一甩的,毛驢的尾巴也一甩一甩的,區(qū)別在于毛驢的尾巴干巴巴的,穗子的頭發(fā)烏黑烏黑的。
走了大半個小時,我腳底火辣辣的,平生還沒有一口氣爬過這么多山路,嗓子眼兒里干透了,感覺里面柔嫩的黏膜像薄塑料那樣,黏糊糊粘在氣管上,呼吸也變得困難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走的念頭好幾次閃過心頭,但是,抬眼看看,姑奶奶拄著那根歪頭拐棍,弓著腰一步一步努力著,樣子比我還費勁,但是她沒有叫苦。
再看穗子,越走那箱子越沉重,她踮著腳尖趔趄著身子在鼓勁,卻沒有叫苦,堅持走著。
我就不好意思再說什么了,咬著牙堅持往前走。
我們翻過一座山,眼前是一道山灣,兩面的山中間夾著一些稍稍平坦的土地,幾十戶人家零散地分布在山洼的各處。
沿著一道上坡路繼續(xù)走,走了一公里左右吧,在一個綠皮鐵大門前,穗子停下了,大門開著,這就是穗子的家,我們終于到了。
我們徑直進了院子。
屋子里迎出來一個女人,四五十歲的樣子,頭戴一頂白帽子,腳穿布鞋,腿有些羅圈,過來喊了一聲媽,問候姑太太。我就知道這應該是姑太太的兒媳婦,穗子的媽了。
我不知道該叫她什么,就傻傻站著。
姑太太拉著我手,說,這是我的兒媳婦,按輩分兒,你叫她姑奶奶。
姑奶奶。我溫吞吞喊了一嗓子。
這時候我心里忽然想到了我媽,不知道她這會兒在干什么。
被我喊了姑奶奶的女人瞅著我愣愣的,回不過神的樣子。
一道土崖下由幾堵矮土墻圍成的牲口圈里,粗木棍子釘成的矮門吱呀呀響,一個男人從里面出來了。粗布褲子上沾滿了牲口的糞渣子,敞著懷,頭戴一頂小圓白帽。
姑太太指著我說:來來來,給你們兩口子說一下。見媳婦臉上還沒醒過來,叫穗子領我進屋,她們到廚房里細說去了。
我心里明白他們會說些什么,無非是我的來歷呀,此來的目的呀,而且要在這里生活一段日子呀,等等。
至于這一對夫婦聽后會怎么想,我就難以知曉了。
穗子帶著我轉悠,看她家的房屋。一共三間房,一間稍大的,叫上房,進門右手盤據(jù)著通鋪大炕,炕上鋪了一層暗紅色線毯子。挨著墻角放一個老式矮木柜。這東西我從前在奶奶家見過,也知道它身上那些明的暗的抽匣,是鄉(xiāng)下女人喜歡藏金貴東西的好地方。地下一個老式北京柜,上面鋪一片硬塑料布;桌角擺一對暖壺,幾個茶缸子。正對柜子的墻面上掛了一副暗紅絲絨布做成的錦旗,旗上印著一行燙金阿拉伯語。這個我也在奶奶家見過,依稀記得那是一行清真言。果然,旁邊有注釋,是紀主贊圣。錦旗邊上裝飾著金色絲線做成的穗子。
地下放著幾把椅子。靠墻的那一邊,是糧食垛子。很多舊化肥袋子裝得滿滿的,一袋壓著一袋,嚴嚴實實摞了上去,幾乎頂?shù)搅朔宽斏稀?/p>
挨著上房的是廚房,一面盤著鍋灶,另一面是炕。
廚房的旁邊高高地筑起一個土臺子,臺子上蓋了個小房子,稱作高房子。要上去,得踩著一排樓梯一樣的臺階。臺階是黃土的,最上面鑲一片薄石頭。一共七個臺階,我踩著石頭慢慢爬上去,高房子要比別的房敞亮得多。
高房子里也是一面土炕,疊起的被子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羊毛氈片。坐在炕沿邊,能看到南窗戶外有一棵杏樹,有些枝葉向著屋內延伸,如果打開窗戶它們就會進來了。
給人的整體感覺是家里雖不怎么富裕,但很干凈,每一個房間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地面都是黃土鋪的,灑掃得一塵不染。
穗子倒了水遞過來叫我喝。我看著玻璃杯子猶豫著,雖然穗子倒水前用衣襟擦了杯子,又用水沖洗了一下,我還是覺得心里硌硬。我從小接受的城市教育是不要隨便和別人共用杯具,以防傳染某些疾病。所以我們出外都用一次性筷子和杯子。
萬一穗子家里有人患有乙肝什么的,給我傳染上怎么辦?
穗子笑吟吟看著我,說,喝呀,走了一程路還不渴嗎?
其實我嗓子眼兒早就冒煙了。
我將箱子取來打開,我媽真是心細,在那么匆忙的情況下居然沒忘記給我裝上梳洗用具,還有個鐵飯盒,一把不銹鋼勺子,水杯子自然在其中。看來她把什么情況都考慮到了。我忽然心里難過起來,也許這些日子以來真是我錯了,錯得太離譜了,放著好好的書不念,偏偏把自己攪進別人的愛恨情仇里,最終弄出精神病來,害了我也苦了父母。
我用自己的杯子倒了水喝。
穗子瞅了一眼,說,你們城里人可真會講究呀!語氣不冷不熱,聽不出什么意思,我也懶得費神去猜度。
我坐在高房子的臺階上看日落,并根據(jù)落日分辨起東南西北來。
杏花梁這個村子應該是坐北面南,后背靠一座更大的山,眼前一道溝。30來戶人家,零零散散,依山而居。
姑奶奶家本來在半山,高房子更是處在居高望遠的位置,坐在臺階上可以看清大半個莊子。
太陽向著西邊的山畔一寸一寸往下落,越來越大越圓,竟然變成了一個大大的橘紅色圓餅,貼在西天幕上。光芒還在,但是一點也不耀眼,我睜著眼直看,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清晰的落日。
這里的人家沒有街上人家富裕,青磚紅瓦的新式房子很少,只有零星幾家,大多是黃土筑起的墻,房頂?shù)耐呤撬{色的,有些可能時間長了,瓦片變成了灰白色。
幾乎每一家的院子都在一道土崖下,崖面上挖著一兩孔窯洞。穗子家也有,三孔,一孔圈羊,一孔裝柴和牛糞,最邊上一孔廢棄了。崖頂上一蓬野刺,麻雀在刺堆里激烈地吵鬧著。
我被吸引了,就仰著脖子觀察麻雀。
遠處山谷里暮色落下來了,一層淡淡的霧靄,緩慢地往來飄移。我呆呆看著,整個杏花梁都被這種淡灰色的霧靄籠罩了。
活了這些年,我從沒有留意過暮色是這樣落下來的。
城市里白天和夜晚的界限是不分明的,曖昧而混淆的,五顏六色的燈光遮蔽了眼睛和感知能力,我糊里糊涂地長到這么大,平生頭一回清晰地發(fā)現(xiàn)了這些。
慢慢地,山頭模糊了,樹木模糊了,房屋模糊了,誰家的羊在叫,咩咩的聲音穿過輕薄的暮色,像夢幻一樣不真實。
一些人家的屋頂上飄升著一柱柱白煙,我聞到了柴火的味道。
不用多想,我知道那是炊煙,莊戶人家做飯的炊煙。
姑太太家的廚房頂上也有,從東墻邊那個用黃土砌成的粗煙囪里冒出來,一股濃烈的白色,翻著跟頭亂竄,掙脫了煙囪的束縛,似乎它們也感覺舒了一口氣,拉直了身子,速度慢下來,沒有風,它們就一路向著天空往上走。離屋頂越來越遠,漸漸地淡下來,被空氣稀釋了,白色化成了淡藍,一路散開來,淡薄而單薄。終于薄成了一匹紗,款款地綻開,在遼闊的天幕里悠然地飄揚。
我癡癡看著,忘了身處何地,忘了時間,忘了煩惱。
穗子喊我吃飯,把我從沉醉里喚醒。
暮色四合,鄉(xiāng)村的夜晚已經(jīng)降臨,那些炊煙也已經(jīng)化為絲縷,化為清風,化為虛幻,融入夜色,看不見了。
我們去上房吃飯。
進門我發(fā)現(xiàn)多了一個男孩子,十一二歲的樣子,圓臉,塌鼻子,像穗子,就是嘴比穗子大,是一張闊大的男孩嘴。
我兄弟,叫爾利!穗子給我說。
爾利看我一眼,目光飛快地溜開了,顯得很害羞。
但是調皮的本性難以掩飾,借著拿筷子的機會,他又飛快地掃我一眼。
頭頂上一根簡易節(jié)能燈管子發(fā)出淡薄的白光,分明是度數(shù)很小的樣子。炕上放了張四方的木桌子,姑太太和穗子爸坐在炕里,穗子媽半個屁股坐在炕沿邊。爾利不上炕,端個大花碗騎到門檻上去了。穗子把我讓上炕,她卻不坐,站在炕沿邊給我們端飯。
飯是洋芋面。我媽有時候也做洋芋面,將土豆切成條稍稍在油鍋里炒一炒,用開水滾熟了,將面條下進去。我爸喜歡吃洋芋面,三五天不吃一頓就嚷嚷。他每次吃洋芋面,就得配上好幾個下飯菜,涼拌牛肉和黃瓜,還有炒青椒泡娃娃菜,沒有菜絕對難以下咽。
我看到穗子家的桌子上只擺著兩個小瓷壇,一個是鹽,一個是油潑的辣椒面,沒有菜。
我看看左右,沒有繼續(xù)準備菜的跡象,穗子爸已經(jīng)端起碗吃了。
我也端起碗嘗了一口,面條搟得光,只是洋芋沒有滾爛,沒有面粉和土豆泥充分融合后的那種綿軟,所以味道不夠醇厚。
有些寡淡。我調了一筷子鹽,還是感覺寡淡。我看見穗子爸剜了美美一筷子頭辣椒,飯湯都紅了。爾利端著碗過來,他媽也給挑了一疙瘩辣子。我頓時饞起來,便也剜了一筷子。這辣椒真是辣,我舌頭尖被火燒了般,又怕大家笑話,就強忍著趕緊扒飯,試圖用熱熱的洋芋面來沖淡舌頭的灼痛。
姑太太一家人飯量都很好,每個人都吃了兩碗。我吃了一碗就不吃了,穗子爸媽輪流勸我再吃,我推開碗堅持不吃。偏偏夫妻倆在這件事上很熱情,爭相勸我吃。男人說,你這么大一個人,吃一碗咋行?女人的高嗓門一急就像在跟我吵架,說,你吃那么少,萬一餓壞了咋辦?我們咋給你爸媽交代?他們可就你一個女兒,你們城里人把女兒和兒子一樣金貴呢,雖然你眼下……男人用胳膊肘撞了下她,女人噎住了,咳嗽一陣不說了,但是表情很焦急,一副怕把我餓壞的神情。
姑太太推開碗笑呵呵說,你們就不要大驚小怪嘍,人家城里人都這樣,飯量小得很,是雀兒肚子。哪像我們,腆著個屎肚子一天到黑就知道吃吃吃。
大家都笑了。
夜里我和姑太太還有穗子睡在高房子里。
我頭一回在土炕上睡覺,覺得身底下硬硬的,硌得肉疼。
但是我實在不好意思說什么,我看見姑太太鋪了一片舊褥子,穗子從上房里抱來一個半新的褥子給我鋪,她自己什么都沒鋪,脫了外衣就在那薄氈子上睡下了,然后笑瞇瞇看著我,等我睡下她要拉燈。
鄉(xiāng)村的夜靜極了。
我睡不著。不知道什么時候了,穗子已經(jīng)睡熟,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奔波了一天,她很累的樣子。我也覺得累,走了那么一程路,腿肚子都酸了。但是我睡不著,頭腦分外清醒,腦子深處有些疼。窗簾外面是模模糊糊的夜,我盯著那里仔細看。我發(fā)現(xiàn)夜其實并不是黑色的,過去十來年里,我所接受的教育一直告訴我,夜是黑的,就像天是藍的,土是黃的,血是紅的,一切都有固定的色彩。我從來沒有想過去親自觀察夜,甚至連它如何黑的都沒有去想過。我摸摸身上,摸摸枕頭,摸摸被子,摸摸窗戶,玻璃一片冰涼。夜色被玻璃隔在外面,而這些年我被先入為主的教育隔在常識的另一面。
夜是什么顏色的呢?白色,不是;灰色,不是;瓦青色,也不是;黛青色,不太像。它并不復雜,不是多重色彩的交融;它其實很單純,薄薄的、清清的,像水。是的,像一條河在無聲地流淌。沿著時光的隧道而來,把我們和我們身邊的環(huán)境挾裹了,我們就睡在河流之下,水流之中。
我伸出手去摸,在眼前摸摸,在身畔摸摸,試圖抓住什么。然而雙手空空的,除了涼絲絲的空氣,沒有別的,黑夜是抓不住的。
姑太太翻了個身,說,你還沒睡啊?睡不著嗎,岔鋪嗎?
我忽然不想和她說話,把手收回來,一只壓在枕頭下,一只放在小肚子上,慢慢地睡著了。
第二天,等我睡起來,炕上空著,姑太太和穗子的被子疊得齊齊的放在炕里,苫了一方繡花白巾。我趴在窗臺上看外面,太陽出來老高了,爾利背著書包慢慢走出大門,看樣子是去上學。我覺得奇怪,這時候了才去學校?回頭看看,高房子里沒人,地也掃過了,磚頭上面有灑過的水痕,一圈一圈的,像花紋。
我穿上鞋出門,陽光很好,明燦燦的,照得人睜不開眼。院子也掃過了,很干凈,雜物堆放得井井有條。廚房里飄出一股香味。我循著味道走進去,穗子媽在烙饃饃,姑太太坐在木凳上削洋芋皮。
穗子呢?我沒見到穗子,覺得奇怪。
割草去了。你夜里睡得咋樣?沒委屈著吧?穗子媽在圍裙上擦手,笑著問我。
我知道她是在客套,就懶懶地說,很好,哪來的委屈呢?
穗子媽笑了一聲。
大門咣當一響開了,我伸長脖子看,慢慢地伸進來一個頭,是穗子。
接著,穗子的身子也進來了。她艱難地邁著步,一只腳跨進門檻,另一只被門檻剮了一下,鞋子被剮掉了。她沖我笑笑,沒有低頭看,就那么站著伸腳摸,摸到鞋把腳塞進去,繞過我們,緩緩向后院走去。
她的背上背著個大背篼,背篼里裝滿了野草,滿得冒尖,一些草高過她的頭頂。我站著看,從后面看去,看不到穗子的腦袋,只見一只大背篼和一堆草在緩緩地移動。
我隨著穗子進了后院。
我正想著怎么幫她把背篼放下來,穗子已經(jīng)將背篼卸在地上,發(fā)出咚的一聲響。
穗子臉上糊了些土,還有淌過汗的印痕,已經(jīng)干了,劉海貼在額上,還濕著。臉蛋掙紅了,連脖子都粉紅粉紅的。
我抓起背篼繩子試了試,嚇一跳,這么沉?
再試,雙手一起用力,將背篼挪動了,僅僅是挪了個地方,要我提起來背在身上,卻是萬萬做不到。
穗子彎腰往外倒草,青草塞得很嚴實,根本倒不出來,得一把一把往出掏。
穗子屁股撅著,馬尾一甩一甩,頭發(fā)松弛毛亂,掛了好些亂草屑。我看著,想過去幫她摘掉,試了試,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步僵住了,邁不開去。
我忽然有一種沖動,拿起這束黑發(fā),好好地梳洗愛護一番,作為女孩子的標志,它原本就該受到很好地珍愛的,可是在穗子身上,卻不是這么回事。
我忽然覺得,作為一束質地不錯的頭發(fā),它長錯了地方,它原本該長在城市女孩的頭上。
穗子背草的時候它沒地方放,就那么隨意壓在背篼下,被撕扯著蹭壓著,它一定很疼吧,只是無法說出來罷了。
穗子掏完了,好大一堆,各種各樣的野草,有些枝頭還帶著正在盛開的野花。
我又一次驚呆了,望望背篼,看看草堆,這么多草,穗子是如何裝進背篼里的?
穗子馬尾一甩,喊我去吃飯。
早飯是蔥花餅、炒洋芋絲。餅子很軟,卷了很多香豆末子和碎蔥花。洋芋絲里明顯放了好些清油,味道不錯,我一口氣吃了一碟子。
吃完了,媽媽帶著穗子要下地,在一個塑料碗里盛了菜,白手巾里包了餅子,原來穗子她爸一大早就下地去了。
家里留下我和姑太太。
姑太太刷洗碗筷,給牛倒草,喂雞,我坐在高房子臺階上看。
秋天的鄉(xiāng)村,處處是忙碌景象。
姑太太忙完了,爬上來坐在我身邊,指著地里忙碌的人群說,你看,那是挖洋芋呢,那幾個人割高粱呢,那個山頭上嘛,是在割蕎麥。還有西洼那里,是在割糜子。到秋里了嘛,眼看就要來霜凍了,這些活兒都得趕在凍前拾掇完。唉,都說五黃六月天忙,其實啊,哪里及得上秋忙哩。
中午,穗子他們沒回來,直到太陽快落山了,我肚子餓得咕咕叫,他們才姍姍歸來。
我心里悶悶的,有些生氣,想好歹我是親戚呀,你們總不能叫我餓肚子呀。
然而我一看到他們勞動歸來的情景,就把剛萌生的那點委屈押進肚子,再也沒敢多想。
從他們每一個的身上臉上,我能看出這一天大家有多辛苦。
穗子爸在前面拉著架子車,車上堆滿了蛇皮袋子,有二十多個,每一個里都裝滿了洋芋。
穗子媽在后面幫忙推車子,穗子肩上扛著三把镢頭,镢頭把上掛了兩個籠子。
每個人的臉上都落滿了土。原來土落到人臉上是這樣的情景,看不清臉面原來的顏色,整個灰禿禿的,鼻子嘴巴眼睛眉毛都被掩蓋了,只有眼仁在骨碌碌轉動。
穗子沖我咧嘴笑,露出一口牙,白得晃眼。
我看著,心里一陣恍惚。我知道并非穗子的牙白,是她的臉變樣了,和黃土一個色了。
穗子他們天天去挖洋芋,我感覺和姑太太待著很沒意思,這天清晨提出也要去地里看看。姑太太第一個不贊同,努著嘴說,那哪是你該去的地方,日頭毒得很,秋風厲害,你細皮嫩肉的,哪受得了那個罪。
我換了一身運動服,穿了雙球鞋,出來站在穗子身邊,我的意思是非去不可,誰也攔不住。
姑太太一看攔不住,顫著身子撲到穗子身邊,揪住穗子的頭發(fā)說,你可要給我把她照看好,千萬不能讓她受罪。
穗子用目光瞅我,我忙給她遞眼色,叫她趕緊答應。這老太太啰嗦得厲害,只要設法離開,一切還不是由著我。
穗子果然朗聲說,奶奶我記下啦,都記下啦。
我們奔出門,向著山洼奔去。
清晨的空氣真是新鮮,樹葉黃了,柳樹細刀刃般的葉片落了厚厚一層,楊樹葉子脆黃脆黃,一片一片在輕風里搖曳。山埂子上的秋草黃了,這里一片,那里一壟,映著一片一片來不及收完的洋芋和秋高粱,整片山洼竟是分外地好看。
按照大自然的規(guī)律,用不了多久,這里將是寒冬來臨,萬物枯萎,眼前的秋景可以說是每一株植物都用身體里最后的精華,向自然呈現(xiàn)出生命最后的輝煌與絢爛。
我仰起頭,盡情呼吸迎面而來的涼風,這一種清澈簡直連肺腑都清洗了一般。到處是上山去勞作的人,拉著架子車的,背著背篼提著籠子的,胳肢下夾一包蛇皮袋子的,提著干糧袋子的。
穗子家的田地真遠,我感覺都出汗了,氣也喘起來,才到達。
一大片山地,已經(jīng)挖了一半,我們踩著挖過的坑坑洼洼往里面走,夜里落過霜,腳下的土有些潮濕。還沒怎么走,腳底下就粘了兩腳泥,沉重無比,把人都走累了。回頭看穗子,右手一包干糧,左手一個大水壺,走得臉也紅了,腳步沉沉的。
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疏忽了,這一路上只顧在前頭輕輕松松想心事,欣賞美景,全然忘了身后還有個人負著沉重的擔子。我完全可以分擔一把的,我真是太自私了。
到了地方,穗子把腳底板搭在镢頭刃上一蹭,泥片子松松地刮掉了。我學她的樣也將兩只腳刮了,腳下輕松了不少。
開始挖洋芋。
穗子爸媽各用一把頭,這種頭尖薄而銳利,很容易挖進土里,兩個大人并肩排開,看準一株洋芋,將頭揚起,落下。然后往上拽,洋芋連根挖出來了,半干的枝蔓下就藏著一個個洋芋。有一株里挖出三五個,有一株兩三個,最少的也有一個。我很快就看出規(guī)律來了,但凡枝蔓粗大壯實的,必定會刨出大洋芋,最大的有小孩腦袋那么大呢。有白色的,渾身白花花的,奇怪的是芽眼,每一個芽眼就像一個睜開的小眼睛,眼瞼是淺紅色的,眼窩是藍色的。看著奇異又漂亮。我捧起一個看看,捧起另一個看看,忍不住叫起來,我說,真怪呀,身上是白的,這里又是藍的。
穗子爸媽都被逗笑了。
穗子媽笑完說,這個叫藍眼窩,是個新品種,產量高得很。
我一抬頭又發(fā)現(xiàn)了驚喜,不止藍眼窩,還有紅色洋芋呢。通身都是一種粉紅,像被人浸在顏色里染過一樣。用指甲摳開皮,里面卻是白的。
還有一種白洋芋,通身白,芽眼也白,個頭圓鼓鼓的,每一個都顯得分外大。我掂起一個試試,有一斤多吧。
這個叫大白花。穗子媽扭頭說。
都是這幾年新倒換的品種,產量高得很。穗子爸插嘴說。
我拿起頂大的一個,吹了吹土,看模樣果然像朵白色的花朵,卻不是盛開的,而是一個即將綻放的大花苞,沉甸甸的。
不用大人吩咐,穗子彎下腰將父母挖出的洋芋蔓子一一提起,甩下根須上帶著的洋芋和泥土,將蔓子扔成堆。提掉蔓子的洋芋地上,翻起來的潮濕泥土上躺著白花花的洋芋,接著把洋芋拾進籠子。她的動作很熟練,一看就是干慣了的樣子。
我看了一陣,搓著手說,我干啥呢?穗子媽笑著說,由你的性子吧,想轉悠就轉悠,實在想干的話就給咱拾洋芋。
穗子爸眼一瞪,說,拾啥洋芋,咋能叫城里娃下這種苦哩?
穗子媽一愣,隨即醒悟似的笑了,說,對對對,咋能叫你干這個呢?糟蹋手得很!
見我傻愣愣站著,她想了一下,說,要不你去地埂子上折野糜子吧,回頭我扎幾把笤帚用。說著指一下地埂上的一種野草。
穗子歡呼一聲,說,媽我也折野糜子去。
她媽眼一瞪,說,你說的啥?我的娃越大越不聽話了,還以為你是三歲的耍娃娃哩,你走了滿地的洋芋誰拾?緊趕慢趕就怕挖不完了,萬一凍在地里咋辦?
穗子像被人迎頭潑了一頭涼水,那點熱情頓時消失了,她垂下頭,慢慢地拾洋芋。
她眼里剛剛燃起的那些歡愉消散了嗎?我看不到。
我走到地埂子下,開始折野糜子。
這種草密密地生長著,抽出細長的穗子,每一株穗子八九寸長,到了頭頂上散開來,呈一個小傘狀。想不到它們還能用來扎笤帚。我仔細地摘著。野糜子的穗子其實很脆,看準關節(jié)輕輕一折就折了,發(fā)出一記十分細微的咔嚓聲。我的手抓住一根,咔嚓一響,抓住一根,咔嚓一響,我微微閉上眼,仔細地感受著這咔嚓聲,一種快意流遍全身。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折斷的不是它們,而是我自己的骨節(jié)。居然不疼,只有爽快清脆的一記響聲,咔嚓!
我折了一大把,拿不住,就抱在懷里,一條地埂子走出頭,懷里都滿了。只能回到穗子勞作的地里,找個地方放下來。
穗子在忙,她拾的洋芋堆了很大一堆,像一座白花花的小山。
嘿——我打招呼。穗子從洋芋堆的那一邊抬起頭,掃了我一眼,卻沒有露出甜甜的笑,嘴嘟著,臉色涼涼的,漫不經(jīng)心地看我一眼,又低頭拾她的洋芋。
我討了個沒趣,頓時臉上訕訕的。
我仔細打量穗子,我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她。
我忽然覺得意興闌珊,沒有興致再折野糜子了。
穗子勞動的動作真是熟練,蹲在地上往前躥,一會兒拾一籠子,提不動,就一步一步往前拉。拉到洋芋堆前,雙手放翻籠子,斜著身子往外倒。她的臉上灰撲撲的,雙手糊滿了泥土,已經(jīng)看不出那是一雙女孩的嫩手。腦后那一束黑發(fā)老是順肩膀溜下來,在胸前飄動。掃著她的臉了,她很不耐煩,抽個空兒抓起來甩到腦后去;過一會兒又溜回到胸前了,她一臉惱怒,再抓起來甩過去。頭發(fā)里糊滿了塵土,還掛著一些干枯的洋芋葉片。
穗子媽一口氣挖出頭,回來坐在一堆洋芋稈子上歇緩,喊我過去吃干糧。我們就蹲在泥土上,手里拿著饃饃大口吃,稍不注意風吹過來,把土末子吹進了嘴里。不用人招呼,穗子也跑過來吃。她好像忘了剛才的不愉快,用水壺的蓋子倒了一些水遞給我,她自己則捧起一個大饅頭囫圇吃起來。
吃完了,又開始挖。穗子的父母都把腰深深彎著,屁股撅出來,一下一下使著勁。穗子出汗了,亂發(fā)沾在脖子里臉蛋上。我過去幫她提籠子,一籠子洋芋的重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明顯氣力不支,只能在邊上幫一把,出大力氣的還是穗子。一整天時間我們都重復著這樣的勞動,我很快就厭倦了。想起課本上學過的農業(yè)機械化,就自作聰明地悄悄問穗子,為啥不想辦法用機器挖呢?省時又省力,非得叫人受這罪嗎?穗子一愣,笑了,說,倒是有挖洋芋的機子呢,但是這山地多陡,不能挖。還有,那費用高得很,還是人挖劃算。
我感到腰疼得要斷了那樣,雙手被籠子摩擦,手心里火辣辣的。
悄悄問穗子,咋還不回家呢,啥時候回?
穗子扭頭看一眼西邊,說,還早哩,日頭落山了才回。
我就不斷扭頭看太陽。
要命的是那一輪太陽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偏偏將步伐放慢了,一寸一寸移動著,就是不肯往山下沉。
我想找個地方睡一覺,或者坐一會兒,肯定沒人說什么,但是看一眼穗子,我覺得不好意思就這樣開溜。
只能陪著她繼續(xù)拾洋芋,提洋芋,倒出一個個洋芋堆積的小山。
就在我覺得絕望的時候,穗子爸媽把一對家具并到一起,穗子爸扛在肩頭,穗子媽提上空了的水壺和同樣癟了的干糧袋,穗子胳膊上挎著籠子,我們收工回家了。鞋殼里塞滿了土,脹得我難以行走,脫下鞋倒了土,這才能走利索了。
挨進家門,我癱倒了。衣服也沒心思換,就爬上炕睡了。
姑太太火了,擰著腳滿地跑,邊給我倒水拿饃饃,邊弄了個熱毛巾給我擦臉擦手,邊罵人,數(shù)落穗子的爸媽,還有穗子。說你們這些石頭心腸的人呀,把人家的娃娃當勞力使喚哩,人家就是來浪幾天嘛,難道給你家拉長工來了?她可是城里長大的,一天苦活沒干過。哎呦呦,今兒可是吃了苦了。
她這么夸張地折騰,倒叫我不好意思了,我爬起來,到院子里叫她別再抱怨了,沒人叫我干活,是我自愿想嘗試的。穗子媽一聽這話高興了,說,就是就是嘛,媛媛本人不說,媽還不信呢。
我沒心思理睬這老太太,進廚房看穗子在干啥。
穗子沒有像我一樣睡在炕上歇緩,她在做晚飯。地下扯來一堆胡麻柴,灶火里塞了一束,火正旺旺地燃著,她在揉面。一疙瘩面看樣子不好對付,穗子肩膀一聳一聳,腳尖一踮一踮,似乎全身都在鼓勁。她的臉草草洗過,頭發(fā)濕乎乎沾在兩腮邊,身上衣服鞋襪都沒有換。天色已經(jīng)黑下來了,等飯熟可能就黑透了。
我看著穗子忙碌的背影,忽然心里有些難受,她和我一樣大,在地里那樣干了一天苦活,回來還不能休息,接著燒火做飯。她才多大呀,看這嫻熟的樣子,肯定早在幾年前就已經(jīng)學會了家里家外的活計。我想到城里那些同齡人,一個個像公主一樣,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還總是抱怨,感覺活著沒勁兒,生活不如意。和穗子比,我們是不是有些奢侈、有些不知好歹、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我蹲下身子說我?guī)湍銦稹?/p>
穗子頭發(fā)一甩,說,行,你坐在那個板凳上,離灶火門遠點,別把頭發(fā)燎了。
我心里說這么簡單的活,我還能干不好,穗子你真是小看我了。
一束柴燒完,我趕緊整理一束,續(xù)進去。胡麻柴很扎手,眼看火要死了,我慌忙把手里的柴順勢一捋,斷茬扎得我哎呦一聲,手心針扎一般疼。穗子忙說,你快走過,這活兒你干不來的。
我擎著手直吸涼氣。穗子拉亮燈幫我看,一根細茬刺進肉里了。穗子一把拔出來,說柴不能用實勁捋,要用巧勁兒。說著極麻利地整理出一束,塞進去。
我看著不服,心里說你能燒好,我也一定能燒好,還能讓這么簡單的活兒把我給嚇住。就蹲下繼續(xù)燒火。
沒想到還真不是個好對付的活計,看著簡單,實際燒起來并非那么回事。等我把一把柴續(xù)進去,火滅了,一個勁兒冒死煙。穗子正往鍋里下面,催促說,你燒旺些,不然面泡糊了。
我捏著柴火急抖,抖得火星子亂濺,就是不見火燃起來。
還不好意思向穗子求援,著急之下埋頭向里吹氣。噗吹一口,灰燼里冒出明亮的火焰。噗再吹,又冒出火焰。可就是不能大面積燃起來。我豁出去了,憋足氣持續(xù)吹,像小時候在私立藝校跟音樂老師學練氣發(fā)聲那樣。
柴火下面火星子明亮起來,大有星火燎原之勢。奇怪的是上面冒出一股股濃煙。
我吸足一口氣,又一次連續(xù)吹出去。
不等一口氣用完,轟的一聲,眼前一黑,我下意識地跳開了。
灶膛里火燒起來了,只是火勢之猛超出了我的意料。一把柴全著了,烘烘地燒著,噴出的灰燼像黑煙一樣直冒,落在鍋臺上、我的臉上身上,我臉上脖子里手上被燙得生疼。
穗子哎呀一聲,忙把我拉開,她上前控制住了火勢。
我坐在門檻上,回頭看火,一束束柴在穗子手里服服帖帖的,火焰明亮而溫柔,在小小的灶膛里撲閃著搖晃著,跳著笑著。
我懊喪極了。
等穗子家的洋芋挖完,拉回來,院子里堆了座小山。穗子媽一天也不歇緩,帶著穗子撿洋芋,稍大一點的沒有發(fā)綠的,揀出來,倒進后院的窖里。穗子爸耕地去了,穗子和媽媽拾滿一蛇皮袋子,兩個人各拽一個袋子角,拖著袋子往后院走。兩個人都趔趄著身子,咬著牙出力。我試了,我拖不動。姑太太也不允許我?guī)兔ΑN揖妥诜块芟驴此齻兏苫睢5劝押笤旱慕蜒b滿了,穗子媽說那是給家里留的種子和吃飯炒菜的。接下來,把大洋芋揀出來,堆一堆,小個兒的、挖破的、蟲咬變壞的撿一堆。我看著娘兒倆都是滿手的泥土,粗糙不堪,問穗子媽問啥又要揀一遍呢,多麻煩人。
穗子媽眼窩里積滿了土,灰撲撲的,她揉一把,說,還能為啥,吃飽了沒事干,自個兒胡折騰自個兒唄。
我聽著這口氣不對頭。
她卻嘆了口氣,說,我們呀就是土里刨食的命,一年三百多天沒有一天不是在土里刨騰,你這城里娃娃哪會曉得這些苦哩。
穗子見我愣愣的,忙插嘴說,為了多賣幾個錢呀,要是混在一起賣,價錢低得很,揀出來,大的價錢高三毛多呢。
穗子媽搖搖頭,說種的時節(jié)盼個風調雨順,好不容易豐收了,還是賣不上幾個錢,苦死苦活一年下來,能賣幾錢呢?唉。
我瞅著這個一向樂觀的女人覺得納悶,她今兒是怎么啦。
夜里穗子告訴我,洋芋價塌了,剛開始那幾天大洋芋一斤七毛,小洋芋一斤四毛,短短兩周時間,竟然分別降到了四毛和兩毛五。本來她媽一心盤算用賣洋芋的錢買個壓面機、一個洗衣機,現(xiàn)在看來要泡湯了。因為接著就要種冬麥了,父親等著賣了洋芋拉化肥呢。
我想到穗子弓著腰在案板前搟面的樣子,一雙手推著搟杖不停地滾動,看來這個家里真是急需一臺壓面機。
第二天穗子帶我去山上殺高粱。就是拿鐮刀把高粱一棵棵割倒,捆起來,然后立成一堆一堆,叫秋天的太陽往干曬。
剛到地里我很興奮,一面在高粱叢里亂跑,一面抱怨穗子也不給我拿把鐮刀,這活計我肯定能干,而且能干好。高粱嘛,我很熟悉,老謀子的電影《紅高粱》早就看過,血紅的高粱酒肆意流淌,茂密的高粱叢里,一個土匪和一個美艷少婦摟抱在一起翻著滾,都給我留下很深的記憶。看到高粱,這記憶自然蘇醒了。我東看看西摸摸,發(fā)現(xiàn)這高粱稈子綠綠的,黃黃的,淡紫的淡紅的,并不像電影里那么血紅。算了吧,可能是品種不一樣,也可能電影的畫面是故意加重色彩的。
等我抒發(fā)完內心的狂想,回到地邊,穗子已經(jīng)割倒了一片。
穗子割高粱的姿勢一點也不優(yōu)美,哪里是割,分明是在砍,揮舞著鐮刀,惡狠狠地一刀一刀剁著。細弱的高粱乖乖倒地,粗壯的不愿意服輸,掙扎著,穗子連著砍上好幾刀,它們才不情愿地斜身撲倒。
我覺得穗子好像沒使勁,姿勢一點也不好看,就搶過鐮刀試。
我對著高粱的根部揮出鐮刀。然而,我沒有感受到利刃切破水嫩的高粱稈子的爽快感,也沒有看到一排排高粱排著整齊的隊形齊刷刷倒地的景象。只有一棵高粱倒下了,還有三四棵歪斜了,其他的好端端的,堅持站著,用嘲笑的神色打量我。
我不服氣,加大勁揮動鐮刀,我的姿勢已經(jīng)不是輕輕地割,變成了穗子一樣地砍。我狠狠砍了七八下,只有八九棵高粱倒下,都是些細弱的,粗壯的依舊挺立著,似乎在向我挑釁。
我手腕酸疼,鐮刃似乎很鈍很鈍,從未磨過一樣。
我丟開破鐮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氣。
穗子笑著撿起鐮刀,蹲下繼續(xù)砍。
我不得不認輸,實踐大于想象。如果從前,我坐在電視機前看別人割高粱,一定會罵揮鐮刀的農民是笨蛋。現(xiàn)在我明白了,真正的笨蛋是坐在事實之外,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我這樣的城里孩子。高粱稈子的柔韌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它們不會隨著鐮刀的削割乖順地倒地,而是像小樹一樣牢固。
捆高粱我也不會。高粱稈子擰的簡易繩子我怎么也捆不到一起,在勞動面前我就像個殘廢的人,只能眼睜睜看著穗子一個人忙活。她砍倒一片,回過身捆,捆出一個個合抱粗的小捆,再立起來,每五個立成一堆。遠遠地看像一群不會走路的孩子,互相攙扶著借著彼此的身子站立起來了,并且站立得相當穩(wěn)固。
山頂上的風遠比山下大,一陣強一陣弱,從西北方向撲過來,卷著枯草衰葉,嘩啦啦響。高粱堆在風里搖擺著,有一些栽倒了,穗子扶起來,重新立好。有一些在風力搖晃下反倒站得越發(fā)牢實了。
風吹亂了穗子的頭發(fā),她沒有采取任何保護措施,臉面完全暴露在露天里。我戴著遮陽帽,涂了厚厚一層防曬霜。我還是覺得皮膚緊繃繃的,說不出的難受。我知道這晚秋強烈的風在傷害著它。我摸摸臉頰,一再向下拉帽檐,盡可能地遮擋風和陽光。
穗子伸伸腰,舒展一下腿,換個姿勢接著忙活,她沒有工夫考慮皮膚保護的問題,這對于她來說是一種奢侈。我想叫她抹一點我的防曬霜,可是一想到她從小就在這種情況下勞動,十幾年了,今后還會如此,十幾年幾十年地重復下去,那么我的一盒防曬霜又能起多大作用呢?
我忽然心情沉重起來,信步走出高粱地,站在遠處回頭望,一片衰敗的綠色叢里,穗子的身影多么像一株茁壯的高粱啊。
我在穗子剛割倒的一片高粱上躺下,仰面看天。
杏花梁深秋的天空十分遼遠,無邊無際海水一樣澄澈的淡藍后面,是海水一樣的深藍。藍色具有著層次感,一層一層遞增。一些云并不潔白,相反像破舊的碎布,形成一片片補丁,將原本完整遼闊的純藍破壞了,給人陳舊而厭煩的感覺。
耳邊一片嚓嚓聲,間或伴隨著一兩聲費勁的吭哧聲,那是穗子在為自己加油。
穗子穗子你不歇歇嗎?
風把我的聲音傳出去,風力削弱了聲音里的一些內容,我聽著自己的聲音傳回來,單薄而無聊。
穗子穗子你打算一直這樣干嗎?在杏花梁的土地里干一輩子?
穗子穗子你真甘心一輩子這樣過?不覺得委屈嗎?
沒有回答,穗子的身影隱沒在高粱深處,那個憨憨的背影正屈成一團,正在全力對付滿地的高粱。
我們是同齡人,然而在相同的一天里她和我的任務不同,我可以在勞動之外走走看看,體驗體驗,發(fā)表見解,累了躺下來,胡思亂想,看天空看白云,聽風的絮語。穗子不行,她的任務是揮著鐮刀對付這一片泛黃的倔強高粱。
穗子穗子你就不累嗎?
忽然,我看見穗子回過身來了,向著我這邊走來。頭發(fā)上落了土,是風把塵土揚起來,再拋下去,細小的塵埃落在黑發(fā)上,比別處更顯眼。她的頭發(fā)呈現(xiàn)出一種淡淡的白。仿佛她在這勞動中猛然變老了,頭發(fā)尤其滄桑。
穗子并不休息,坐在高粱上磨鐮刀。霍霍聲有節(jié)奏地響著。
我癡癡望著她,這個叫穗子的姑娘啊,她的命運會怎么樣呢?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勞作,在繁重的勞動中長成大姑娘,找一個同樣在山溝里的人家嫁出去,像她媽一樣生養(yǎng)幾個孩子,然后圍繞著丈夫孩子過一輩子?這樣把一輩子過完,她遺憾嗎?
我想把這個疑惑問出來,然而嘴唇說不出地干,眼睛也干巴巴的。眼前忽然閃過一些面孔,有魯美有楊樹有代麗麗,還有更多城市里的同齡人,還有我自己。我們從小就享受各種現(xiàn)代化的物質,穿專賣店里的運動鞋和正牌羽絨服,吃白米飯,每一頓都離不開肉,在縣城最好的學校念書,可是我們還成天叫著說無聊,說活得沒意思。看看穗子吧,相比之下,我們的所做所想是一種什么樣的奢侈與造作呀,難道不是在無病呻吟?
我長到這么大,哪里干過重活呢,洗衣做飯都是我媽包攬,她怕耽誤我學習,什么也不叫我插手。父母希望我沿著他們早就設定的路線成長,念完初中是高中,高考考個好分數(shù),上個好大學,然后畢業(yè)找一份舒心的工作,再就是結婚生孩子,過一個城里女人擁有的優(yōu)裕日子。
每一個城里女孩子都是沿著這樣一條路線成長的,這路線沿襲已久,我們的人生路途平坦得沒有懸念。
但是,我中途出了意外。按世俗的說法,就是踏上了歧途,放著好好的學不上,害起了精神病。家里人在萬般無奈之下,讓姑太太把我?guī)щx了那個讓我傷心的城市。也正是由于這樣的意外,讓我知道了原來在同一片天空下,同齡的孩子,命運卻是如此不同。
穗子的命運是顯而易見的。可是她沒有為此而抱怨,她那么認真地對待著自己的生活。在她的認識中,似乎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沒什么需要抱怨的,認認真真干好每一樣活計就是了。正是因為這樣的心態(tài),將來的生活似乎也值得期待了。
和她比較,我看到了自己的荒唐。
我想起父母的面孔,父親是模糊的,母親是清晰的。我害病后,短短半年時間她好像猛然老了,人也變得邋遢了。那時候我和他們頂著干,我沒覺得有什么。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忽然感覺內心有一點愧疚。我這么做對嗎?會不會傷了他們的心?
杏花梁的冬天來了。
氣候干燥極了,很長日子都沒有落一場像樣的雪,很多人得了流行性感冒。姑太太的肺病犯了,整夜整夜咣咣地咳嗽,吵得人難以入睡。我說去醫(yī)院看看吧,姑太太極力反對,說,老病了,年年冬天犯,劃不來花冤枉錢。穗子爸買回一些橘子,我們吃了,穗子把橘皮曬干,給奶奶泡水喝。橘子皮水我嘗過,苦唧唧澀巴巴的,不好喝。奶奶把一包橘子皮壓在枕頭下,笑著說夠喝一個冬了。
冬閑了,穗子還是忙,除了做一家人的一日兩餐,還得去溝里擔水。穗子挑著擔子前面走,我百無聊賴,就跟在后面看稀罕。下了杏花嘴,在水溝里走下21級臺階,溝垴里有一泉水,全杏花梁的人都在這里擔水吃。水滴灑落,結成冰,日復一日,泉口結了厚厚一層冰,舀水變得很困難。穗子跪在冰面上,把水瓢伸進冰眼去,顫巍巍舀出一瓢水。兩桶水舀滿,穗子出汗了,明亮的汗水露珠一樣沿著眉毛梢兒滑落,落進脖領里去了。
穗子擔上溝畔,我要試試。
竹子做的扁擔很寬,我學著穗子的模樣躬下身,將扁擔壓上肩頭,站起身往前走。
我走了五步路,就小跑起來,跑了幾步,肩頭刀扎一樣,尖銳地疼起來。踉蹌著再跑幾步,腿像蒜辮子一樣擰著,兩桶子水像千斤重擔,壓得我?guī)缀踉缘乖诘亍N亿s緊放下?lián)樱畡×业負浠沃幸恍⒊鰜怼?/p>
穗子過來接了扁擔,擔起來默默地走。
我跟在后面。我摸著還在疼的肩膀,再打量穗子,我不得不感嘆,這個和我一般大的姑娘,她的肩膀難道不是肉長的,怎么就不喊疼呢?看樣子她很早就開始學習擔水了,肩膀上會不會磨出了一層老繭?父母為此憐惜過她嗎?
我們在一處較為平坦的路面上歇緩下來,路上的黃土薄薄的,軟乎乎的,伸出手慢慢地刨,很舒服。我信手寫下一串名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是魯美兩個字。
穗子打量著魯美,嘻嘻地笑了,說,你寫的字真好看,是你的名字嗎?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埋下頭,盡量不叫她看出我笑容里的苦澀。
我伸手抹掉,再寫,還是魯美。
穗子歪著頭也寫,指頭有些僵硬,斜斜地擰著,劃拉一陣,完成了,然后盯著一行字笑。
我仔細辨認,慢慢地念出來:馬玉花。
對,馬玉花,我的名字。穗子說,笑容有些羞澀。
馬玉花?不錯啊。我也笑了,誰給你起的?
我自己。穗子聲音響亮地說,本來家里人給我起的馬穗子,聽聽,多難聽。報到時我對老師說我叫馬玉花。這名字好聽吧?
說實話沒有超出我的預料,是個鄉(xiāng)下女孩子慣用的俗氣名字,帶著花兒。
我仔細辨認馬玉花三個字,不像是三個漢字,而是一只多足蟲子從這里爬過去,許多小爪子在土地上印出了一串痕跡。
我也念過書呢,穗子忽然說,到三年級就拉倒了,山里的老師不好好教,我爸說家里缺人手,干脆叫我拉倒了。她的聲音忽然提高了,高得有些奇怪。我仔細看,摸不透她此刻的心思。
她忽然笑了,嗨嗨地笑著說,我其實不算很笨呢,識過的字有一百多呢,數(shù)字能從一數(shù)到百。聲音忽然急轉直下,低沉了,不過,離開學校就忘光了,現(xiàn)在只能寫出自個兒的官名了。
我伸手抹掉馬玉花三個字,用指頭一筆一畫重新寫出來,叫她看著寫。
她望著筆畫方正的馬玉花三個字,傻了。看一陣,搖搖頭,滿臉的失落,似乎這三個字正規(guī)地寫出來,就換了一個面目,她難以認識了。
她終究沒有學著寫,起身擔上水往前走。水滴灑出來,落在馬玉花的花字上,把草字頭弄模糊了。
身后留下了我和她的腳印。
夜里,我失眠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穗子。我還很小,背著一個老粗布縫的書包去村小學里念書。我和另外三個同學擠在一張課桌上,兩個人坐一條凳子,我們擠過來擠過去,為一點寫字的空間爭吵著。我們在地面上練習寫字,同學們手里都拿著一根碳棒,而我沒有。這種碳棒要砸開一個舊電池才能取得一根。我家里沒有電池,我為這樣一根碳棒苦惱了很久……十歲上我放棄了念書,幫母親帶弟弟,給牲口割草,牽著一頭灰驢子在野外放牧。我常常站在山頭上向西南方向望,那里坐落著我們的小學校。上課鈴響了,一定是代課教師老田在敲鈴,一根鐵棒子敲打在一個圓柱形鐵器上,鈴聲緩緩的,悠長,動聽,傳出老遠,我在山頂上都聽到了……我丟下了我的驢子,向著鈴聲響起的地方跑去,我只想踮起腳尖,從學校的破墻縫里偷偷看一眼,看看我的老師和同學都在干什么……
我跑啊跑啊,跑醒了。
汗把脊背濕透了。
望著漆黑的夜,我滿嘴苦澀,眼里蓄滿了淚。我明白這不是真的,只是一個夢。之所以會做這樣奇怪的夢,肯定是白天聽穗子回憶她的童年,睡夢里我把自己和穗子互換了。
可是我實實在在傷心起來。這感傷像潮水一樣,翻涌上來,再也壓不住。我任憑眼淚肆意流淌,滿臉濕漉漉的。
往事潮水一樣涌上來,一幕又一幕,濕漉漉的。
也許我錯了,真錯了。
第二天,頭昏得厲害,姑太太很驚奇地問我臉咋腫了,眼泡明油油的。
我告訴她,我想回去了,離開杏花梁,到城里去,我正是上學的年紀,不能再耽誤了。
她聽完我的話,瞅著我看了一陣,響亮地笑起來,把穗子爸媽喊到炕前,拍著炕沿說,好啊太好啦,這娃算是開竅了,快快快,你去集上小賣部掛個電話,叫你姑舅哥接娃來。
我聽得出姑太太是真的為我高興,都激動得不成樣子了。
穗子爸當時就去鄉(xiāng)上的集市了。
穗子媽抓住院子里轉悠的一只蘆花母雞出了門,一會兒走進門,雞提在手里,脖子里滴著血,已經(jīng)請人宰了。
晚飯我們吃雞。穗子媽將肉炒了,分了,每人一份。但是我發(fā)現(xiàn)分給我的份額明顯多得多,雞身上好點的部位基本上都在我碗里,滿滿堆了一碗。奶奶爸爸爾利每人半碗,穗子和她媽每人拿半截脖子啃。
自家養(yǎng)的雞,肉分外香,我差點連骨頭都嚼碎吞咽了。我夾起一塊給穗子媽,一塊給穗子。她們死活不要,重新放回我碗里。我執(zhí)意要給,我們就激烈地推讓著,穗子媽的臉都紅了。
半夜里我又失眠了,像放電影一樣將這一年來所經(jīng)歷的事播放了一遍。我從中發(fā)現(xiàn)了青春的殘酷,社會的壓力,還有我自身的問題。我的心理確實太脆弱了,怎么連那么點刺激都承受不住呢,這樣的心態(tài)以后怎么適應社會?還有更重的人生擔子需要我自己挑起,我怎么能那么不堪一擊呢?唯一補救的辦法就是趕快回去,繼續(xù)學業(yè),兩年后考一個好大學,好好地往下活,給父母一個交代,也給自己一個交代。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打點行裝,大皮箱里當初帶來的化妝品用完了,衣裳都舊了。我一件一件折疊好,放在炕邊上,我想留給穗子。它們在城里是舊衣裳,但在杏花梁卻是好衣裳。尤其一件紫色短裙,穗子對它的喜愛我早看出來了。有一回我半夜醒來,看見穗子在燈下穿了它,小心翼翼地走著,扭過身打量后面的影子。當時我沒有出聲,裝睡,裝著裝著就真的睡著了。穗子從來沒有給我說過她喜歡它,但我可以肯定她是喜歡的。
早飯是穗子媽親自做的,清油蔥花餅,在清晨尚未散開的微寒的空氣里,油餅的香味飄滿了院子。一輛銀灰色的轎車在顛簸中來到了穗子家的門外。里面走出一對夫婦,正是我的父親和母親。
大人們在姑太太的高房子里說話,我在院子里慢慢地走了一圈兒。把穗子爸媽的房間看了,把廚房看了,把羊圈看了,把牲口圈看了,把后院的柴窯看了,連茅房也看了,然后我坐在高房臺階上看整個杏花梁。晚冬的杏花梁實在沒什么看頭,到處灰禿禿的。那些杏樹的枝杈是黑色的,仿佛浸了油。穗子曾經(jīng)說春天花開的時候最好看了,滿莊子的粉紅與潔白交相輝映。可惜我看不到了。
風吹打著南墻,南墻根下的那棵杏樹上掛著一捆野糜子,已經(jīng)干透了。我過去解下來,抽出胳膊粗一束,用塑料包起來,我要帶走,這是我滿山洼奔跑著折下的。后來我才知道這種野生糜子的頭并不能扎笤帚,穗子媽叫我去折它們,只是因為看我閑得無聊,給我找個打發(fā)時間的借口罷了。
我摸著干透的野糜子穗,杏花梁干爽的冬陽抽盡了它們身體里的水分,它們變得分外脆弱,輕輕一觸就斷裂了。
我記起那個午后,洋芋地里穗子的失落與不快,艱難的勞作剝奪了她的歡愉,但是她像一株山野間長大的野糜子,適應了這樣的人生,并且積極地熱愛著。
我要帶上這束野糜子,不為別的,只為紀念。
看到它們我就會想到有個姑娘叫穗子,像野糜子一樣滿山洼頑強生長的穗子。
縣城的第一中學我不能再去,父親四處奔波,替我改了名字,把我插進第二中學的高二尖子班。
開學了,我推著單車,背著書包,穿著校服球鞋,隨著水一般的學生潮流涌進校門。我的腿在發(fā)軟,心在顫抖,我在心里輕輕喊著一個名字,是我新改的名字,李玉花。
我說李玉花加油啊,加油,李玉花。
周末的時候我來到喇叭河橋上,一年時間不來,這里變化之大遠超出了我的想象。橋下的河道被修整一新,只留下窄窄的一點河道,兩岸鋪上了漂亮的石板。再往上是綠化帶,網(wǎng)格狀的魚鱗坑里已經(jīng)栽滿了樹木,一行行樹站得整整齊齊,像一列列整裝待發(fā)的士兵。
大橋被重新整修過,破舊的地方補新了,整個欄桿粉刷成了純凈的白色。
我找到當年站立的地方,向下望,第四個橋洞還是那個方位,只是地面上鋪滿了石板,純藍色中間夾雜著紅色,設計出一朵朵大紅的花朵。
我盯著那紅色看,目光一陣恍惚,又清晰了,那不是血,是花朵,石板拼出的花朵。
象征美好和希望的花朵啊。
橋上依舊有休閑的人,學生居多,還有一對對小情侶,親密地湊在一起。我把目光放低又抬高,我仔細看著每一個人,然后拉遠視線,讓所有人包括整座橋變成風景。我看到了曾經(jīng)的舊風景,也看到了現(xiàn)在的新景象。
我輕輕地說,魯美,你好嗎?
在我過完19歲生日之后的8月,我接到了陜西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
當父母為我準備行裝送我上大學的時候,忽然一天電話響了,一個聲音說,媛媛嗎?我是穗子,杏花梁的穗子,今年冬天你一定要來杏花梁,野糜子長勢好得很,我折了一大捆,掛在房檐下,就等你來呢。
穗子的聲音在電話里尖尖的,有些失真。放下電話我回味了許久,這個冬天,穗子不會要嫁人了吧?
作者簡介
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生于寧夏西吉。發(fā)表作品150余萬字,部分作品入選《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散文選刊》以及各種年度選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父親的雪》《碎媳婦》,長篇小說《馬蘭花開》。小說《賽麥的院子》獲《民族文學》2010年度獎。小說《長河》獲《民族文學》2013年度獎、《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2013年度突出貢獻獎,2013年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中篇小說榜首。2014年中篇《柳葉哨》獲首屆“朔方文學獎”。2014年《長河》獲第三屆郁達夫小說獎提名獎。《馬蘭花開》獲第十三屆國家五個一工程獎。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高級研討班學員。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