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司不是處女座,但是潔癖和強迫癥隨DNA降臨。純色的衣物按色系在衣柜排列好,房間也是大的純色塊作為墻體,所有東西都有屬于自己的位置。盒子、抽屜、柜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高檔商店物品的排列組合。如果是客人進到旺司的家,也許會猶豫要不要走直線,轉彎的時候是否應該像軍訓時候的“向右轉”那般嚴謹。
太過計較就會讓氣場的溫度降低,朋友之間,戀人之間,甚至與自己計較,少了一些人情味,再往后走就多少有點尷尬的意思了。
旺司計較這些細節,所以“女朋友”這個詞仿佛與他絕緣。可那段時間,艾子的出現吸引了這個偏執狂的注意。
像是女版的旺司:純色系衣物,不經電染的黑發,白皙皮膚和不留污垢的指甲蓋,杯子永遠是擺在左手邊;冰水遇熱流下的水珠,碟子里的餅干渣,都會隨著主人的離開消失。偶爾會有個念頭:請她來咖啡館做保潔應該是最對口的人吧。
日子一天又一天,見她也是一面又一面。沒有說過話,處子之身的旺司并不擅長交流。但艾子卻似乎與他內心“同類”這個詞相吻合了。
能和旺司做朋友的人,一種就是和他有同樣特殊癖好的人,至少干凈整潔;另一種呢,就是死厚著臉皮趕也趕不走的。綠箭剛好就是后者。
綠箭,這花名的出現,顧名思義就是他有事沒事像個駱駝那樣地嚼著口香糖,再在嘴角加些白沫沫,就更像駱駝了。一片頭發耷拉在頭的左邊,遮住半張臉,其他地方都被剃成了楊梅頭。他倆走在一起會顯得非常別扭,就像是兩個路人不小心平行走在街上,只是碰巧在身邊出現而已。一個干凈一個浮夸。旺司說過好多次了,聽到那聲聲不息的咀嚼聲會感到煩躁,但綠箭每次都會說:“清新口氣,圍繞你我他。”吊兒郎當的樣子很招人嫌。
能和綠箭成為好友,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咖啡店剛做起來的時候,綠箭就是這家店的設計師。這默契像是一個謎,旺司想要的,綠箭第二天就能給出方案,并且在之后的交流中也有火花的碰撞,這才有了今天的這家設計感極強,但又干凈利索的咖啡店。
綠箭對旺司的偏執不會在意,像很多年前就已經認識一般。冬天深夜加班趕工,綠箭就嚼著口香糖,腰帶邊垂著的工具袋里面藏著一個舊酒壺,冷到不行的時候嘬一口酒。旺司經常會提著一盒盒的外賣餃子給綠箭他們吃,看著他們隨性地坐在地上吃著水餃喝著啤酒,把嘴角的醬油漬擦到工服上面,盡量不讓自己微微皺眉的表情讓別人發覺。
正常情況下,旺司是無法和這樣的人做朋友的,但是沒有辦法,誰叫綠箭救了他一命呢。施工現場,天花板的三角頂木掉了一條下來,如果不是綠箭眼疾手快把旺司推開,估計躺在醫院的就是腦袋開花的旺司了。工程推遲一個月,綠箭的腰被木頭砸傷了。住院的時候,旺司照顧沒有家人的綠箭,救命恩人這層定義,讓旺司破例——生活里有了個邋遢的朋友。綠箭到旺司家根本不會在意那些擺放整齊的規矩,旺司跟在他身后,把他弄亂的東西第一時間歸位。
這天,旺司和綠箭說到了艾子。
追女孩的套路,綠箭真的是可以出一本“把妹攻略”了,但是艾子并不吃這一套。綠箭給旺司出的點子都被斃了:一個是旺司根本不可能那么主動地出擊,第二個就是艾子似乎不是那種普通意義里的女生。
“你們兩個確定是地球人?為什么人類的求愛技巧在你們這兒就那么難上手?”綠箭要抓狂了,如果不是旺司喜歡艾子,他倒是想把艾子列入求愛名單之列,男性的征服欲開始作祟:“我倒是想看你最后能不能把她追到。”
旺司的內心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因為艾子,內心起了一絲絲微瀾。
你們猜怎么著,一切再也簡單不過。旺司鼓起勇氣地看著她,手足無措地臉紅著,艾子在等著他的下一句話,時間仿佛停下了。
很久之后艾子和旺司說到那一天。
她說:“我第一次看到一個男生的眼神溫度會那么熾熱,似乎不需要說任何話我也能懂。哈哈哈,最好笑的是你看了我好久之后說‘你臉上有根睫毛’,然后臉紅的樣子。”
旺司說:“那時候你就喜歡上我了?”
“嗯,之前就在喜歡你了,不然我為什么每天都會來這兒?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艾子說。
旺司在左她在右,生活開始完整。
旺司每天早晨在家給她做好一杯咖啡,拉花是愛的告白,這種含蓄的愛最簡單,也最直接地嵌入艾子的心。
嗯,安穩。艾子一直想要的是安穩,但偶爾的小差是旺司無意碰觸到腕間手鐲下的那塊疤。
旺司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太久,有些自我和敏感。以為世界就是他預想中的樣子,但是對于一個強迫癥來說,內心對雜亂的抵觸,讓他拒絕很多對世界多樣的體驗和可能性。海邊沙灘沙子的細軟,但他討厭包裹腳掌的沙粒,像是永遠清理不干凈似的;他無法參與籃球場上屬于團隊的爭奪之戰,像是汗水和碰撞會讓他碎裂一樣;連在床上的繾綣時光,都會在事后快速起身撿起床單上的毛發……
“愛我么?”艾子問。
“愛。”旺司不假思索。
“怎么樣愛了?”
“嗯,像黑色床榻鋪上白色床單,像筆盒里躺著整齊的鉛筆,像冰塊裝在玻璃碗里,像你的小手剛好藏在我的手掌里。”
“是天生一對的意思么?”
“嗯,是互嵌共生。”
戀愛中的旺司像詩人,有了她之后,生活變得不一樣了,像是互補的另一半。艾子對于他來說已經完美,彼此在一個空間下連時間似乎都會變慢,旺司有時候似乎還看到空氣中飄浮的纖維發光的樣子,就是那種軟綿綿的光。
“那你愛我么?”旺司接著問。
“我愛你。”艾子停頓了一下說。
旺司當然能感覺得到那一瞬間的偏離,帶著遲疑。
“艾子,我是你的第一個嗎?”旺司在那晚并沒有看到那朵紅色花朵的盛開。
又是一段更長的沉默。
“旺司,在你之前有三個人。”
這個答案似乎有點超出了旺司的預期值,深吸了一口氣想給自己勇氣聽下去,但卻沒有了開口的力氣。
從那天之后,旺司終于也覺察出來一些東西,自己不僅僅是對生活有潔癖,原來還會如此介意對方的曾經,這算是精神潔癖么?
有些小螞蟻咬人一樣的情緒在心臟周圍密集,眼眶有點隨心跳那樣地抽動,腳底有點涼氣麻麻地向身上爬,這是旺司第一次體驗這種難過的感覺。
艾子當然知道旺司介意了,那種泰然自若不在乎的神情不會屬于旺司這種單純的人,第一份感情大概都是如此。所以旺司的心情全部寫在了臉上。艾子不想欺騙,但旺司也沒有繼續問下去的意思。也許他需要多一點時間。
綠箭那時候似乎變成了他們中間的傳話員。那一天之后,生活并沒有多大的變化,每日的早餐咖啡,旺司還是照做不誤,屬于夜晚的親吻晚安也還在。艾子一直覺得旺司不錯:喜歡他神經質一樣的潔癖,喜歡他擺杯子時候的精準,喜歡他安靜地做咖啡時候的專心致志,但隱隱的距離似乎一直都在。旺司有自己的小世界,不能被改變和干擾。這樣的沉淀和踏實她在別人身上尋不著,所以才安心依偎在他身邊,以前的經歷終于可以逐漸放下了。但為何還是擔心旺司會離開?
綠箭知道了艾子的事情,也試著去勸旺司,但似乎無效。
他倆像是命中契合的一個圓,可是圓心的黑點總是在那里,旺司總是介意它。艾子也在小心翼翼地維護和修補那個夜晚的遺憾。
旺司從來不玩時下流行的通訊軟件,要找到他只有兩種方法:電話和咖啡廳。偶爾電話也接不到,處于靜音狀態的手機不知道它存在的意義,偶爾抽空才會看一眼。至于自己經營的咖啡店,是除了自己房間之外最長待的地方。他唯一別扭的是艾子的手機信息不定時響起的瞬間。
心里的那一塊安穩,被偏執狂的病癥弄得有些凌亂,尤其是深夜。
終于按捺不住,旺司討厭自己在拿起她手機那一刻的不規則心跳,討厭那只在手掌里發光的手機,討厭那個信息稱呼為“夏”、性別不明的陌生人,也討厭此刻手心微微冒出的汗。
“我錯了,回來吧,我真的想你了。”
286天后,一條短信就將旺司內心的巨獸解放出來了。
再循規蹈矩的人在愛情里也會震蕩不安,亂了方寸,瘋癲失態,旺司此刻終于感受到了。
靜默,開口。
“他是我的第一個,大學同學,花心但是有才氣,我知道他是危險源,但還是像有磁力一樣地把我吸引過去,喝酒、夜店、墮胎,這是我的以前。不愛了,真的不愛了。整個人像死了一次……”
那些詞語像是很遙遠,她的聲音撞在旺司的耳朵里。
計較,旺司又開始了計較。感情里的計較最難說明,如果是錢,可以一清二楚地去追去討。可是感情一寸寸剝離,她的感情給了他,那些傷痕和陰影是住在她身體里的。
旺司開始抗拒。
“我覺得自己的病不會好了。”旺司對綠箭說,“就像那塊染血的床單,我只能丟棄,因為洗不干凈了。”
“你為什么要那么在意她以前的生活?你看得到艾子現在的改變,我們每個人都有曾經的生活,從前她的生活你參與不了,但這并不妨礙你加入她的未來。”綠箭會覺得旺司有點小題大做。
“我覺得我有病,真的。從小到現在,這些潔癖如影隨形,我試著改變,但似乎永遠都變不了。我也許不是介意她以前的生活,我只是害怕,會不安,我怕我贏不了她回憶里的那個人。”旺司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從來沒有過的心慌和嫉妒感。
“你要看到艾子以前的樣子,你就會為現在的你驕傲,你把她變好了,你馴服了她。”綠箭在和艾子聊天的時候,艾子找出了以前的照片給他看。的確,艾子像是變了一個人。
旺司不想繼續說下去了,逃避是屬于懦弱者的,也屬于對自己無能反抗的一種憤怒。
咖啡店轉讓,第一次的失魂落魄,只是想盡快離開。
分開以后,艾子第一次發信息給他。
“你想要怎樣的愛情?”艾子希望會有轉機。
“不知道,也許……也許下一個女孩,我希望我是她的初戀。”旺司還是不確定自己到底要什么。
“那你呢?你是她的初戀么?”
旺司那邊沉默了好久,艾子緊接著發了最后一條信息過去。
“當你真的去愛一個人,包容和信任會將你的計較排除在外,我愛你生活里一絲一毫的細膩和堅持,想和你一輩子,但是過往我改變不了,也不能否定。我以為,愛你就應該坦白;我以為,你也能接受曾經那個不好的我;我以為,你會愛現在的這個我……旺司,我還是愛你,從開始到現在。你知道嗎?在愛情里面不能過分偏執。愿你幸福,愿你早日懂得愛,愿你回頭我還在。”
這些話,綠箭在勸旺司的時候就說過了,但他也了解旺司的性格,不再左右,感情畢竟就是兩個人的事情。
夏日倏然已逝,轉眼入秋,忽而立冬。
“你還記得我那條黑色圍巾放在哪里了么?”一條旺司的短信忽然而至。
“在冬季那一柜的第四格里面。”艾子假裝平靜地回過去。
“我知道。”旺司明知故問地回了三個字。
“?”這一條信息快速出現在旺司的手機屏幕上。
“不能沒有你。”按下發送鍵需要那么久么?旺司想。
旺司和艾子有一陣子沒有回到這個地方了。她以前總是坐在角落那張布沙發上等他下班,咖啡館里的人來來去去,她像活在一個透明的氧氣罩里面,她看書寫字,偶爾抬頭與他四目相對。愛情的剛開始也是因為這個畫面。
沒有人知道那段離開的時間旺司經歷了什么。想通一件事情需要時間,也需要契機。
幸好這一切還沒有消失,再一次回來,兩個人都改變了許多。艾子發現在旺司的領帶上竟然神奇地出現了暗色的花紋,這要是以前,是旺司不可能接受的搭配。
綠箭也牽著一個女孩的手走進來了,四個人的笑容各有各的意思,但這是美好的結果。
在感情的世界中,似乎住著好多這樣的偏執狂和強迫癥,安全感容易被剝落,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個圓中心的黑點,否則想盡一切辦法將它搓掉。
愛情里太過自我的人一般都不會開花結果。有時候用糖果換取的可能是毒藥,用小刀逼迫的可能不是真的愛你,被歸為同類的人也有可能互傷。
各自有各自的計較,有些選擇孤獨終老,有些選擇有借有還,有些選擇勢均力敵。愛情變成一場博弈,勝負自知。
作者簡介
王斯樂,女,1987年生。2010年畢業于浙江傳媒學院文藝編導專業;2011年于英國諾丁漢特倫特大學取得媒體與全球化碩士學位。現供職于深圳。2004年開始文學創作,在《羊城晚報》《萍鄉日報》、深圳《特區教育》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若干,另有廣播微劇《無價之寶》獲得首屆中國廣播微劇大獎。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