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北京

每天早晨7點20分，你要準時踏出租住的單間，清晨的風或雨、匆匆的人群和林立的樓宇似乎與你沒有任何關系。而你確實混跡其間，奔向地鐵。地鐵穿越無數人內心的黑夜和白天，像命運的郵差，把那些人送到一棟樓前、一扇門旁、一個人身邊，或者一個指向清晰的路口。

你住的地方叫琉璃廠，建于清朝順治年間。你經?？匆娭辉跁竞碗娨曋谐霈F的人物留下的筆墨，齊白石、于右任、張大千……有時你踩到一塊磚石，或抬頭看見街旁老槐，也會遐想。當年那些風云人物從這里經過，看過此天流云，留下幾縷幽思，給老街屋瓦披掛了文化行頭，甚至檐草墻泥都成了時間之旅中最牢靠的主角，任后人瞻仰追隨。

你要坐一個半小時，車才能到達人民大學匯賢大廈C座605室，在那間教室的講臺上，一些在當下各個領域頗有建樹的人物將告訴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情。你總是選擇第一排座位，這兩年，你的眼睛有了100度的散光，看不清遠處的字，你擔心影響聽課效果;你上午端一杯茶，下午換一杯咖啡，下午很疲乏，你擔心自己堅持不住打盹。其實每次聽課你都有些心虛，因為你的同學都是老板、CEO、部門經理，只有你一個人是普通職員。你不懂經營，沒有管理經驗，你像30年前上課一樣害怕老師提問。而且，長期伏案工作使你的頸椎容易疲勞。但是，你還是愿意坐在第一排，還是仰望著老師，仰望著和下午5點一起下課的夕陽和流云。然后，同學們都開著各種小車離去，你走回地鐵口，重新開始對年輕人默默的注視和模仿，這時候你常常希望有人給你讓座，你的確有些累了。

你可以有另外的生活。在不遠的一個城市，你曾經的房間有書，種著滴水觀音和幸福樹，幾乎每天都能看到花開。你的樓下有棋牌室，很多人以為你不會打麻將，其實你20年前就是牌桌上的替補隊員，常常小勝;你也學過一段時間舞蹈，一月減去3千克。也就是說，盡管歲月剝奪了你的青春，但如果你愿意，你依然能把自己整理出一份風韻。你甚至也和各行各業的朋友去過歌樓酒肆，你唱梅艷芳的《女人花》，也唱田震的《執著》，你都喜歡，你喜歡梅艷芳的凄艷，也喜歡田震的堅持。你爭名奪利，得過且過，試圖渡過橫亙在你和現實之間的那條運河……也就是說，你完全可以不像現在這樣，在舉目無親的北京，在疾馳的地鐵上，在擁擠的人群中，仰著頭看著渺茫的未來。

最近這兩年，你常覺得自己好像明天就80歲，因為你轉瞬之間就到了40歲。你清楚，沒有任何東西比時間對人的掠奪更決絕殘酷，你轉眼就永久失去了幾十年時間的使用權，而這幾十年你甚至還不明白生命是屬于你自己的。你記憶里是那個年代的貧窮，物質的拮據和精神的困頓，這注定了你童年記憶的晦暗。你在冬天的寒風中追趕著一張翻卷的報紙，那是難得有字的紙，好像你仰望的東西刻錄在上面，你追趕著，像是追趕不可逆轉的命運。你記憶的街道飄蕩著游行的五彩紙旗，你跟在別人身后喊那些你根本不明所以的口號，你甚至在偉人逝世的時候為沒有辦法像別人一樣流眼淚而掐自己……一切都已逝去，那叫作不甘的東西卻那么頑固地注入了你血液和生命里，你背負著這宿命的華蓋，無能為力又難以放棄。于是你在40歲的時候，北上北京，又重新背上書包，擠上擁擠的地鐵。

這其實是一列不知所終的地鐵。

前段時間，你在地鐵二號線上邂逅一位家鄉的老師，老師參禪，也希望你有所頓悟。他覺得你經歷了這么多人生坎坷，完全應該看透。他啟發道：“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你打算怎么過？”人生可以重來，這是一個多么美妙的想象啊。但是，假設人生可以重來，你依然愿意重復今生的一切。你依然不會是那個低頭生活的人，你愿意仰望著不可知的未來，用今天裝點明天。你依然會放棄熟悉的一切，來到北京。

小城的幾個朋友來京辦事，順便看你，見你簡陋的居室和一堆車票，不無同情地說，誰又分了房子，誰又升了官，誰又發了財。然后說“你還是回去吧……”一個女人向你炫耀她在老家的幸福，你笑笑，內心里說“不留戀，不羨慕”。你要找尋真正屬于自己的夢和愛、你的未來和今生都在這里——北京。

后來，你在北大附近買了小房，每次下班都從北大東門穿過，在未名湖畔溜達一圈再回家。有一天你在博雅塔附近一棟樓前看見一片艷麗的花，一問，才知道叫小罌粟。這五年，每年春天你都特意去看，也順便去清華，那里有很多蒲公英和苦菜，挖回來蘸醬，非常好吃。那天你去聽課，去得有些早，于是沿著教室溜達，看見小山后有一座雕像，仔細一看，是朱自清先生，朱先生面前的荷塘里有一兩朵青蓮，偶有蛙鳴，幾個學生在拍照。

后來你把女兒也接到了北京，女兒學美術，你先帶她去中國美術館看畫展，然后去798，讓她領略兩種不一樣的藝術風格。盡管知道女兒還不能適應，但你還是帶著她出入首都劇場、中山音樂堂、國家圖書館，甚至還帶著她在水立方看了一場高水準的水上芭蕾舞《天鵝湖》。女兒不愛看，你們幾乎吵了一路。她穿著那件黃白相間的條紋T恤，站在水立方奢華的廊柱前，小臉上滿是不滿和厭倦。

女兒文化課基礎不好，到北京前幾年，學業也沒有起色。但她再也不提回縣城了。你陪她到北京大學看京劇《玉堂春》，聽各種名家講座。來北京第四年的暑假過去了，她突然把手機和游戲機扔在家里，返回了學校。2013年，她考上了理想的大學。

小城現在越變越好，餐館酒樓很多，公園里也有成片的銀杏和郁金香，新建的圖書大廈已經完全體現世界先進的建筑風格了?？尚〕菦]有琉璃廠和未名湖，沒有話劇演出劇場，每年只有幾場音樂會，票不好弄，前排票基本都給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留著。也會經常有畫家的展覽，但都是當地畫家，想看巴洛克藝術展和非洲藝術展，還得跑到北京來。關鍵是，你在小城待久了，會以為自己根本不需要看這些。

你不愿自己變成那樣，更不愿女兒那樣。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