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世界衛生組織

世界衛生組織總部設在日內瓦，共有10棟大樓，其中一棟大樓走廊盡頭一間狹小而簡單的辦公室內，存放著皮埃爾·福門第博士的22本紅皮手冊。這些手冊記錄的內容都與埃博拉病毒有關，其中有5個本子滿滿地記錄了去年在西非肆虐的埃博拉流行病的情況，疫情目前已經造成了大約5000例死亡。2014年3月14日，世界衛生組織日內瓦總部收到了一封來自駐幾內亞辦事處的信，信上報告了一起埃博拉“疑似病例”。此后，福門第博士每天都在本子上將自己的各種疑問和擔憂記錄下來。也是從那天開始，他在紙上第一次寫下了“埃博拉”這幾個字。直到3月21日，福門第博士才確信此次就是埃博拉病毒疫情爆發。

一個月之后，他親自飛往幾內亞的科納克里，隨后又去了位于利比里亞和塞拉利昂邊境的蓋凱杜省，在那里花費了3周時間對第一批確診病例和病毒的傳播途徑進行了調查研究。現年54歲的福門第博士被稱為世界衛生組織的“埃博拉先生”。同事們都稱他為“怪人”——他會花費好幾個小時逐字逐句地推敲發給一線醫護人員的資料內容，方便他們最快地理解隔離和安全埋葬程序、防護措施、護理細節等等。他說：“給來自世界各國的專家發去一堆寫得龍飛鳳舞的醫學術語根本沒用，我可是在為一線的醫護人員寫建議，要簡潔明了。”

頗有紳士風度的福門第博士來自法國南部的佩皮尼昂，以前是位獸醫，他在非洲研究埃博拉病毒已經有20個年頭了。福門第博士強調：“每次疫情爆發都需要尋找多種應對方案，需要許多機構通力配合。這可能也是我們此次沒有做好的一點。”其實，不是“可能”，而是事實。世界衛生組織本不應該等疫情爆發4個月之久才宣布進入緊急狀態。

每天早上九點半，福門第博士都去位于總部主樓地下室的“健康行動戰略中心”（SHOC room），也就是世界衛生組織的應急大廳，它是衛生組織對各種傳染病和健康危機發起反擊的重要喉舌之地。這里與疫區相距6000公里，遠離了疾病造成的慌亂和那些不幸罹病的家庭。但正是在這間出奇平凡的會議室里，平靜地進行著對抗埃博拉的戰爭。自從去年3月末以來，世界衛生組織的團隊每天都在這間沒有窗戶的屋子里隨時關注著疫情動態，協調各方努力阻止疫情的蔓延。一開始，負責處理緊急情況和人道主義救援的風險管理部門主管理查德·布倫南博士的麾下只有十幾人，但自從8月以來，參與協作的人數已經達到40余人。他們當中有流行病學家、科學家、信息學家、醫生、軟件工程師、人類學家（當地文化和語言專家），還有部分人道主義組織的代表。所有人都緊盯著投放疫情進展曲線的5個大屏幕。專家們表情凝重，仔細審查和分析著屏幕上的數據（疑似病例、確診病例、死亡病例的數量），與實驗室的分析結果進行對比，進行信息重組，然后決定下一步要采取的措施，例如完善“疫情走勢”繪圖系統（疫情是何種走向？和哪些因素有關？），提出關于個人防護措施的新建議，新增救助治療中心等等。

這天早上，流行病部門的主管，50歲的希爾維·布里昂博士正在活躍氣氛：“得跟人們講，一起去咖啡廳喝個咖啡或者聊個天是不會感染上埃博拉病毒的，這點非常重要啊！這讓我想起了《哈利·波特》，不管是誰說出‘伏地魔’這個禁忌的詞，都會立刻觸發邪惡力量。現在的情況有點類似，好像我們一提到病毒就會立刻感染上一樣。”她這番話把大家都逗笑了，但它也說明了埃博拉病毒的確引發了大規模的恐慌。即使在世界衛生組織內部，埃博拉這個詞也是令人生畏的。

從去年11月3日起，布里昂博士的辦公室就設立在主樓二樓大平臺的中心。世界衛生組織所有參與此次對抗埃博拉戰役的人員都在濃厚的學術氛圍下聚集在這個大平臺上。這100多名工作人員分工各不相同：有的負責繪圖，有的負責收集數據，有的負責信息支持，有的負責公關、社會活動，還有人負責病毒研究、制定計劃、財政監管、防護裝備和疫苗研制等等。這些專家與疫區當地大約200名員工建立起日常聯系。

作為全世界健康和衛生問題的顧問，世界衛生組織負責疫區內與健康和治療相關的一切事宜，主要負責制定涉及健康衛生問題的操作技術標準，例如治療方法、安全掩埋程序、通風和預防感染機制、對治療中心的消毒打掃、手部衛生以及防護裝備等工作。

除了提出建議，世界衛生組織還要負責調動200多個國際機構組成的救援系統，同人道主義組織和各國政府共謀對抗埃博拉的戰略計劃，協調好反擊措施以避免產生更嚴重的后果。每個組織都有自己的特色和任務。無國界醫生組織是在去年3月第一個敲響埃博拉疫情警鐘的組織。當時世衛組織還責怪其制造了恐慌。如今該組織負責著6個治療中心、共600個病床的看護治療。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負責和當地民眾進行溝通交流，美國傳染性疾病控制中心負責收集數據，紅十字會負責安葬死亡患者，救助兒童會負責照顧孤兒……

雖然世界衛生組織發布的建議也僅是起到參考作用，但它在國際舞臺上卻擁有著實在的政治權力。如果發生了地震或者海嘯，不用世界衛生組織出面，人們也會意識到災難的嚴重性。但要是涉及到無形的敵人——尤其是人們對它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時——出現在一個衛生系統薄弱的國家中，這時，世界衛生組織的介入就非常有必要了。只要世衛組織不發出行動的信號，沒人先行一步。當地政府樂得繼續裝聾作啞，大多數非政府組織也無動于衷，國際援助——無論從資金上還是人道主義上——都在原地踏步。

進入世界衛生組織，感覺她像一位威嚴又正統的女士。一些不太友善的人也許會將她形容成一位明日黃花、無人疼愛、患有巨人癥的老婦人（世衛組織是在聯合國經濟和社會委員會的支持下于1948年成立的）。“人們不理解我們的角色，因為我們的工作確實不招人待見。我們幫助全世界制定和建立各種標準。我們在煙草、飲食營養和道路安全方面的嚴格要求讓人感到厭煩，而我們又太過執著，總是到處給人上課。”布里昂博士說。世界衛生組織雇傭了來自150個國家和地區的7000多名員工，擁有6個地區辦事處和1個總部。總部園區位于日內瓦，十棟大樓在園區內雜亂無章地分散著。主樓于1966年落成，是一座位于園區中心的方形玻璃建筑，這些大樓常常處于警戒狀態，隨時做好準備迎接各種挑戰。組織內部使用的官方語言有6種：英語、阿拉伯語、中文、西班牙語、法語和俄語。

2009年，當H1N1流感肆虐的時候，世界衛生組織曾經被指責在“藥物實驗室施加的壓力下”反應過度，高估了危機影響。這次埃博拉疫情，世衛組織又因應對遲緩和低估風險受到了國際輿論的指責。總部和世衛組織駐非洲辦事處之間混亂的官場戰爭，導致他們這次對事件的處理的確是有些欠妥。總部的專家一開始就立即采取了強硬措施，而當地的救援團隊卻不愿違逆當地政府的意志，因為他們今后還將與當地政府在許多項目上進行長期合作。埃博拉的突然出現，對一個國家、一個地區的經濟都有負面影響。福門第博士說：“埃博拉病毒爆發立即引起當地政府的反感，幾內亞當局為了國家經濟已經焦頭爛額。”此外，2008年起，世衛組織停止印發一本名為《埃博拉病毒和馬爾堡病毒引起的流行病爆發》的120頁的指導手冊，這本手冊向讀者闡述了病毒再次爆發時的應對措施，這也是一項重大失誤。

只要沒有正式宣布進入三級警戒狀態（最高等級），世衛組織總部一般都不直接參與行動。“對公眾健康產生微小影響”的情況屬于一級警戒，此時世衛組織駐當地辦事處負責處理事件。如果是二級警戒，也就是“產生中度影響”的情況發生時，區域辦事處有處理權。只有發生有“嚴重影響”的事件時，總部才必須介入處理。然而，去年直到8月8號，也就是第一例官方通報確診病例4個多月之后，世衛組織總干事陳馮富珍才宣布進入“全球公共健康緊急狀態”，啟動三級警戒，允許日內瓦總部接手處理危機事宜。但為時已晚。布里昂博士回憶道：“此前流行病爆發時，病毒都被控制在隔離區，而且很少波及到大城市。”但是由于國家間的交流日益便捷和頻繁，世衛組織對病毒的控制也感到無能為力。

陳馮富珍承認世界衛生組織的運作的確存在問題。9月中旬，她在接受美國《商業周刊》的采訪中坦陳她自己“沒有被充分告知疫情的發展情況”。她說：“我們針對事件作出了反應，但我們的反應未能符合當地實際需求和復雜的情況。”3名當地負責人被免職，非洲辦事處的負責人正值任期結束，也沒有再繼任。繪圖團隊制作的軟件清楚地記錄了埃博拉病毒驚人傳播的速度和災難的嚴重性。3月，圖上的幾內亞還只有一個紅點（紅點表示疫情嚴重區域）。7月份，整個區域全部飄紅。人們為世衛組織的滯后反應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起初在疫區當地，無國界醫生組織是唯一的救援機構，和當地紅十字會團隊一起合作救援。10月7日，在英國醫學周刊《柳葉刀》主辦的一次論壇上，兩位來自美國喬治敦大學奧尼爾學院的專家指名道姓地對世界衛生組織提出批評：“就是因為領導層的失誤才導致疫情大規模爆發，這本來是能避免的。要是不借埃博拉疫情進行大改革，恐怕世衛組織和聯合國的信譽將要受到損害。也會為今后發生的危機留下隱患。”10月中旬，聯合國前秘書長科菲·安南站出來為世界衛生組織辯護。他稱世界衛生組織采取了風險措施，只是一直要等到救援資金到位才能行動。

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世衛組織194個成員國的捐款不斷減少，導致近年來，世衛組織有1000余名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員工先后辭職。成員國義務捐助的資金如今只占總預算的不到四分之一（2014-2015年預算約為40億美元）。剩下的全靠成員國以及一些組織機構自愿捐贈（世界銀行，非政府組織，基金會等等），但他們大多都會要求自己捐贈的資金“專款專用”。用于緊急事件的資金由之前預算的51%以上滑落至預算的5.7%。更何況，緊急事件不是只有埃博拉疫情，除蘇丹南部沖突之外，中非共和國、智利和伊拉克也戰亂不斷——這也是世界衛生組織首次同時面對5個三級警戒級別的危機。這還不包括阿富汗、加沙、馬里、巴基斯坦、剛果共和國、烏克蘭和也門這些地方的復雜情況。“總部處理這些突發緊急事件的人只有30幾個，其中有15位是健康方面的專家。”魯迪·科寧克斯博士強調說，他是世衛組織人道主義行動和緊急事件管理部門的協調員。“我們總不能抽調一名道路交通安全方面的專家來處理埃博拉病毒事件！”結果還是那句話：需要時間來調動資源。“一開始我們就立即應對的能力的確有限，”布里昂博士回憶說，“當時我手下只有一位埃博拉病毒研究專家和3名軟件程序師。”

行動遲緩的并不是只有世界衛生組織。當地政府很長時間也處于消極被動的狀態，非常反感談論疑似病例的話題。一些發達國家認為疫情事不關己，直到歐洲和美洲出現第一例確診病例時才真正地采取了緊急措施。人們在尸體掩埋上也一直拖拉推延，而尸體是最大的傳染源之一。疫區當地居民也總是隱瞞病患和藏匿死者遺體，他們害怕那些穿著像宇航員連體服的人將他們父母、兄弟、姐妹的遺體搶走。這種他們不能理解的粗野做法使人們感到恐懼，激起了各種不滿：有的認為尸體會被摘走器官，或者拉去做“白人醫生”的小白鼠，還有各種陰謀論……

“對于當地人來說，有些做法的確過于草率和粗暴。”世衛組織的一名邏輯學家喬斯·洛維拉·維拉普拉那抱怨道。現年51歲的他是一位“埋葬者”，在安全埋葬方面是專家。這是一項神圣的工作，但他還保持著一點小幽默：“在世衛組織，我們時而是魔術師，時而變成貼身仆人，今天我和幾內亞總統阿爾法·孔戴會談，明天我可能就在一個不知名的小洞里清理尸體。”3月23日喬斯便匆匆動身去了幾內亞，他是第一個踏足幾內亞首都科納克里郊區吉貝醫院的人，整個科納克里的埃博拉病患都被轉移至此，進行隔離。喬斯目睹了許多患者的死亡，照顧病患的醫護人員中有有3/5的人也因為感染殉職了。在接下來的6周中，他處理了幾百起掩埋事件，有時候就只有他自己，面對著一群仇視他的當地人。這是一次難忘又寶貴的經歷，讓世衛組織更重視埋葬的禮儀，意識到和當地居民溝通的重要性，和當地家庭建立聯系的重要性。如今，世界衛生組織宣稱要興建一些健康中心用來對當地人進行衛生知識培訓和教育，歡迎當地家庭也邀請他們的鄰居好友加入到對抗埃博拉病毒的戰爭之中。“這種做法更人性化也更有效。”喬斯說道。

在福門第博士的辦公室里，書架上堆滿了各種關于罕見疾病的書籍、資料，還有許多裝滿近幾十年收集的關于埃博拉病毒數據的文件夾。屋內還掛了許多地圖，福門第博士解釋說是“為了了解流行病的地理分布”。他還說：“主樓里給我留了一間辦公室，但是我所有的東西都在這兒。”在一張桌子正中的一疊紙下面，半蓋著一個黑色的盒子。這是藥物實驗室研制出來的新型便攜式樣本盒，內配一枚小針頭。如此就可以當場對樣本進行分析，只需1個小時就可以有結果，而不是像過去一樣等6個小時。在接下來的6-9個月中，這一科學進步可以使測試對象的數量達到幾十萬，所有疑似病例都將得到及時檢測，不會存在因為檢測不到而耽誤治療了。各種國際團體在疫區的不懈努力使我們終于看到了疫情結束的希望。福門第博士說：“我們這6個月取得的進步比6年的還要大！”他仍隨時密切關注著研究者們的工作進展。截至目前，沒有任何藥物或者疫苗被認可能夠抵抗埃博拉病毒。首批疫苗試驗2015年第一季度在利比里亞、塞拉利昂、幾內亞幾個國家率先進行。希望這次疫苗試驗能夠為埃博拉疫情畫上終止符。“我們在這場歷史的悲劇中都有過失的地方，”福門第博士說，“但我們知道，未來我們還可能會遭遇更糟糕的事情，這次疫情讓我們暴露了所有的缺陷。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修正的機會——在另一個比埃博拉更可怕的傳染性病毒‘覺醒’之前。”

[譯自法國《世界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