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鑲嵌在大紅山的名字

2015-04-29 00:00:00薛媛媛
北京文學 2015年7期

不遠處一位年輕干警朝我走來。你是薛子漢吧?我點點頭。他握著我的手說,你好!我是大紅山派出所來接你的干警劉強。我打量這位即將成為我戰友的劉強,一米六五的個子,寬背肥腰,臉色紫黑,一雙鼠眼;塌鼻梁,扁嘴巴,笑起來就像一個歪茄子。他雙腿杵在地上像是兩截樹墩,褲兩邊的十個手指像是十根粗短不齊的紅蘿卜。他爹媽制造他時是不是草率了一點。

我弓身坐進吉普車,劉強腳踩油門,半個屁股坐在駕駛員位,手轉動方向盤,車一溜煙馳出市區。我問劉強,你入伍幾年了?劉強說,我是2006年的內蒙古兵,在你面前算是老兵啰。我說,看年紀跟我差不多。劉強說,我是高中畢業的兵呀!

劉強把車拐到一個集貿市場,剎住車對我說:下車,買菜去。我說,要從這里買菜?劉強說,不買菜,兩天下來,所里要鬧菜荒了。我問,當地不種菜?劉強告訴我,我們生活的地方雨水少,年降水量才200毫米,蒸發量卻達4000毫米,根本種不出蔬菜。

我們把車的后座和后備廂塞滿蘿卜白菜土豆蒜頭,劉強說走啰!車拐出菜場徑直往前開。劉強哼著一支蒙古長調,把車開得行云流水。我隔著車窗朝外望,藍藍的天上白云飛,只是藍天白云下沒見一條柏油路,也沒見一個路牌,更沒見辨別方向的標志和建筑物,只有一望無際的沙漠和沙漠里裸露的沙礫。沙漠里隱約有車輪碾過的車轍,我們的車子像是沿著這些車轍行駛。

車輪擦著沙礫掀起的黃沙發出嚓嚓聲,一個上午過去,我仍然沒有見到一棵樹、一株草、一朵花、一只鳥、一個人。在這百花盛開的春天里,仍然只有寂靜的沙漠和沙漠里裸露的沙礫,心里不由得一陣凄涼。

還有多遠?我問。

劉強不以為然地說,遠著呢!阿拉善是內蒙古最西端的一個盟,大紅山派出所又是阿拉善最西邊的一個邊防派出所,轄區最北端距外蒙古僅幾十公里。

這么遠啊!我心里一陣發冷,不再吭聲,也沒有再說一個字。

劉強微瞇雙眼,哼著小調往前開。

這時,藍天白云突然變成一片昏黃,風呼嘯著從前方趕來,鋪天蓋地,掀起的沙礫,一浪一浪,螺旋式升騰,瘋狂地涂抹著車子,車子像蓋著一層一層銹漬斑斕的黃布。劉強睜大眼睛辨路,脖子像駱駝樣往前一伸一伸。車越開越慢,像一只蝸牛爬行。

狂風更加猛烈地蹂躪戈壁,掀起的沙礫像一頭昂首發飆的雄獅怒吼著,又像一條騰空飛舞的巨龍狂舞著。雄獅、巨龍一齊朝車子撲過來,劉強突然剎住車,說我們遇到沙塵暴了。

我張大眼睛驚叫,沙塵暴?

劉強說,阿拉善從出現沙塵暴后,就成了我國沙塵暴源頭,也是我國最大的沙塵源地。我身子一陣哆嗦,嘴里不停地說,那怎么辦?

劉強把車停到山邊,說,趕快藏到后排車座下,給沙塵暴讓一條去路。

我把身子藏到后排車座下,車身劇烈顛簸,沙鳴聲振聾發聵,我身子像篩子樣抖個不停。我雙手捂住雙耳,死死閉住眼睛,嘴里反復說一句話:我會死嗎?我還活著嗎?千萬不要讓我的人生還沒開始就死在沙漠里。

好像一個世紀過去了。我聽到劉強在喊:你還活著。沙塵暴走了。

我從后座下爬出來,發現我的口袋、脖頸、鞋子和嗡嗡響的耳朵全裝著沙子。我掏著身上的沙子問,還有多遠?劉強說,翻過前面那座山,馬上就到。

經過一陣飛沙走石,大地披著一層黃沙又復于平靜,天空又碧藍如洗。想到馬上就到了,我吹起了口哨,搖晃著頭,想讓自己從驚駭中放松出來。

車在顛簸中翻過三座山,聽劉強說過三個馬上就到,他依然奔波在大戈壁灘。太陽漸漸往西走,山脈像水墨畫一樣朦朧地呈現在前方。走了快一天,我仍然沒有見到一棵樹、一株草、一朵花、一只鳥、一個人、一座建筑物,心里產生了巨大恐懼。我在巨大恐懼中忽然聽到劉強說,要命啦!我回到了原地。我說,怎么叫回到原地?劉強說,迷路了,你懂不懂?迷路了!我下意識掏出手機。劉強把車熄了火,大聲說,打什么打?這里是盲區。

盲區?這個時候遇到盲區。我一下子傻了。

劉強不理我,從車臺小抽屜拿出羅盤針,在沙漠里反復辨認,又抬頭看看天,擦把汗說,先吃一點東西吧!運氣好半夜可以到所,運氣不好兩三天。

兩……三天!我舌頭打結,嚇得說不出話來。

劉強遞給我一包餅干,吃吧!冬日刮朔風,夏天曬毒日我都不怕,怕就怕迷路、壞車。要命的是,迷路和壞車我們干警都遇到過,一個有十年以上警齡的老司機照樣迷路。

我大聲喊,怎么會迷路?

劉強說,告訴你吧!阿拉善高原是群山環繞,大部分地區被流動沙丘的沙漠覆蓋。沙塵暴后丘陵會漂移,纏繞在表層的道路就沒有了。曾經一位寧夏司機車陷入沙坑,打斷后橋半軸,司機號啕大哭,43公里的路六天后才逃出去。

我越聽越害怕,有一種世界末日快到的感覺。

劉強咯吱咯吱嚼著餅干,咽下最后一口,繼續開車。劉強繃著臉,鎖緊眉頭,像是漫無目標地開著世界末日的車。曠野一派暮靄,車輪擦著沙礫的嚓嚓聲像是一個垂死的人掙扎的劇烈跳動,我的心臟快蹦到喉嚨口。

終于,劉強松下繃緊的臉,指著前方說,看見那個小院了嗎?那個小院就是我們派出所。我順著劉強指的方向看到了戈壁深處一束燈光,望著燈光,我沒有興奮,卻有流淚的感覺。

我們在凌晨三點走進大紅山派出所,當我看見小院門口站著驚喜萬分的干警官兵時,眼淚嘩啦啦流出眼眶。這時,一個大個子,長方臉,小眼睛,皮膚黑得像李逵,神情又像宋江的男人走到我跟前說,讓你受驚了,沙漠一旦迷路,有時幾天走不出來。

劉強告訴我,這是吳所長。

我雙腳并攏,向吳所長敬了一個標準軍禮。

吳所長拍了拍我肩膀,微笑著說,有驚無險,讓我們新干警早點見識戈壁也好。我朝吳所長連連點頭。吳所長又對劉強說,先帶他休息一會兒,很快就吃飯。我望著吳所長匆忙離去的背影,劉強又告訴我,所里指導員一月前調走了,吳所長還臨時兼著指導員職務。

劉強帶我去廚房,一條大黑狗追在我后頭,兩只前腿搭住我臀部嗅來嗅去。這時我才發現,小院除大黑狗外只有八個人。

吳所長系著圍裙在廚房揉灰面,一會兒,他抓起一坨灰面玩雜技一樣在兩手間甩來甩去,甩成一團面疙瘩,面疙瘩在他菜刀快速滑動中變成一片片樹葉,歡快地跳落沸水鍋,在沸水鍋騰上騰下變成一片片透明的面條。吳所長從鍋里撈起一碗面條給我,說先吃一碗面條墊底。他又去炒菜,邊炒邊問我,會做飯嗎?我搖搖頭。吳所長說,所里沒有炊事員,哪個干警值班就歸哪個干警做飯。所里的干警個個能做飯,今后你就慢慢學。我不停地點著頭。

干警們把熱騰騰的飯菜擺上條桌,就在條桌兩邊坐下。吳所長拿出一瓶酒,每人碗里倒上一點酒,大家舉起碗,吳所長開始致歡迎辭。我發現吳所長說話舌頭有點大,但說起話來非常響亮。他說的普通話是純正北方語系,后來我才知道吳所長是東北爺們兒。

吳所長致完歡迎辭敬我酒,我說我不會喝酒。吳所長說,到了大戈壁不會喝酒就無法生存。剛來的新干警都是先不會喝,后來到遇著什么事過不去,喝點酒就過去了。當然,也要等你在大戈壁工作一段后才會琢磨我說的話。我說,我從今天開始學會喝一點酒。吳所長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落到我身上,我趕忙端起碗抿一小口酒,感到酒是從喉嚨里割下去。我瞇了瞇眼睛,干咳兩聲,看其他干警,他們抿著嘴沖我笑。

吳所長一口喝完碗里酒,端著空碗走到劉強跟前,說,迷路后,你怎么回的?劉強說,我是找正方位憑感覺開回來的。吳所長拍著劉強肩膀說,好樣的。遇上沙塵暴就只能找準方位憑感覺了。還好車沒壞,要是車壞在沙漠里,等待你的不光是饑渴寒冷,還有野獸襲擾。 劉強說,算我運氣好,車沒壞。吳所長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敬干警,干警們開始喝酒,我又抿了一小口酒,覺得這口酒沒有那么難受了。干警們一一給我敬酒后,歡迎儀式結束。

我被安排和劉強、曾柯一個房。曾柯河南人,30歲,一米七八的個子,寬胸窄腰,國字臉上高鼻梁,大眼睛,略厚的嘴唇輪角分明。曾柯和劉強在一個房間成了鮮明的對比,曾柯的五官像雕塑家雕刻出來,又像是模子里鑄出來的,而劉強像是他爹媽不經意弄出來的。曾柯舉手投足是標準的軍人風范,大學里曾柯學計算機,所里任外勤干事,所長的得力助手。

我在曾柯對面床開鋪,他捏著我的臉說,這張白白嫩嫩的臉,不出十天變黃,不出一個月變黑,到那時你才像我們邊防干警。我突然想到,所里的干警不光是臉黑手黑,衣服露出肉的部位全是黑的,這一定是漠風雕刻太陽潤染的功勞。

劉強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問我有女朋友沒有?我笑而不答。劉強說,你不說就是有。房里三個人,曾柯都要結婚了,我連個女朋友都沒有。我趕忙躺到床上,說我也沒有啊!劉強狡黠地一笑,大學里就沒有一個女朋友?誰信?我說,不信由你。去睡吧!抓緊睡覺。

躺在床上我想起了胡琴。我與胡琴是在大學里認識的。她在湖南師范大學讀新聞系,我在湖南大學讀建筑系。有次,師大請韓少功作家回母校講文學大課,我去師大聽課,無意間和胡琴坐在一起。散課時,胡琴把手機落在座位上,我拿起手機追她,她卻進了廁所。我站在廁所外等她,她從廁所出來,我們就認識了。湖南大學和湖南師大都在岳麓山下,岳麓山成了我們談論文學和做著作家夢的寶地。我們都有當作家的志向,談論得最多的是作家要有生活,我們經常嘲笑那些沒有生活的作品。胡琴決心當一名記者深入社會,她舉出很多從記者當上作家的例子。胡琴在報刊發表過詩歌散文,畢業后順利進報社當了一名記者,實現了她從記者到作家的夢。我想當一名作家從軍營開始,從小我就渴望騎駱駝走過沙漠走過大戈壁。

早上起床房里就剩我一個人,我趕快套上軍服,邊扣邊走到小院。我在小院深深吸了口氣,發現空氣里有粗硬的東西,臉上像女人擦了一層厚厚的粉,一摸,是黃沙。這時,太陽像一個紅球掛在天空,無數支火箭射下來,我身體里像捂了火一樣灼熱,一點沒有春天的那種濕潤和細膩。昨晚被送進小院,我就沒弄清東南西北,我沿著小院往外走,小院外是無邊無際的漠海,派出所像是漠海里的一葉孤舟。

大黑狗搖著尾巴跟在我身后,就像身后跟著一個拖著鼻涕蟲的小兄弟。大黑狗有半人高,一身黑毛,頭上卻有一小撮白毛,長在耳朵旁,非常亮眼。我摸了摸那撮白毛,拍它屁股,發現它是一條公狗。我看它一身黑毛又是一條公狗,給它取了個名字——“黑雄”。我去廚房,黑雄跟到廚房。劉強圍著一個大圍裙在廚房洗碗,他給我盛一碗飯,我坐在桌邊吃飯,黑雄就蹲在我旁邊,兩只玻璃球似的眼珠望著我。

劉強說,所長交代讓你睡好了,帶你去牧區熟悉情況。我說了聲好,埋頭吃飯。飯吃到一半,突然一陣腹脹,我捧著肚子往廁所跑。黑雄跟著我往廁所跑,它蹲在廁所外像哨兵一樣給我放哨。我從廁所出來舒服了一下,剛坐到桌前端起飯碗,肚子又脹痛,我放下碗又往廁所跑。一個早餐我圍著廁所跑了四次,黑雄亮著眼睛給我放了四次哨。第四次我從廁所出來,終于明白一件事:我在拉肚子。

我問劉強,你和我吃同樣的東西,你不拉肚子,為什么我拉肚子?劉強笑而不答,提著菜去蓄水池,我追到蓄水池。劉強從蓄水池舀出一盆水洗菜。我望著盆里的水大叫,水怎么是藍色的?媽呀!水黏黏稠稠的,這水怎么來的?菜洗了能吃嗎?劉強說,這水就是在戈壁灘上挖一大坑,坑里常年蓄下的雨水和雪水。不管這水有多臟,戈壁上的人離開它就無法生存。不信你試試。你可以不喝這水,但這水做出的飯你不能不吃。我說,這水不衛生,看著就惡心。劉強拍著我肩膀,神秘地說,這水還整人呢,再強壯的漢子灌進一碗水,用不了兩個小時就坐不住了。

我終于明白,是蓄水池的水讓我拉肚子。

我說,派出所就沒有別的水了?劉強說,離派出所3公里外有一眼泉水,但苦咸得不能入口。飲這泉水和蓄水池水一樣,第一反應是腹脹如鼓,然后是面色如灰,一瀉千里,沒有半年工夫不能適應。我說,怎么不想辦法解決吃水問題?劉強告訴我,想過用拉水車送水進來。拉水車等于救命車,水由嘉峪關消防支隊提供。可拉水人說,馬鬃山,倒灶鬼日的地方,嚇死個人呢。不敢去,經常換人還是經常沒水送進來。吳所長為水的事跑了無數次,上級終于又有解決水的新辦法,送一套凈化水設備。這兩天就有人送凈化水設備,等著吧!

我這才松了口氣,松了一口氣有什么用?現在我拉肚子,一個上午拉得昏天黑地,吃了一盒止瀉藥也不頂用。我提著一桶水去洗拉臟的屁股。劉強問,你提這么多水干嗎?我說,洗屁股。屁股拉得快成糞缸了。劉強做了個倒回去的手勢,說,現在是涸水期,沒看到池里只有淺淺一層水了嗎?

我倒回去大半桶水,提著小半桶水去浴室洗屁股,我像撓癢癢一樣使勁撓屁股,屁股太臟了,不這樣使勁撓會洗不干凈。可是撓了一氣后反覺得屁股黏黏稠稠,原來是這黏稠的水洗不干凈?

劉強在外面喊,洗完了嗎?洗完了我們去牧民區熟悉情況。

劉強用摩托帶我走了小半天才到牧區。劉強告訴我,牧民家離派出所最遠的有140公里,牧民與牧民之間有的也要走上半個多小時。我每到一個牧民家第一件事就是上廁所,一天我都在解決肚子問題。劉強看我苦著一張臉,笑著說,沒事的,拉上七天就好了。

我們從牧區回派出所,劉強的摩托一路狂飆,飆了一個多小時回到所里。我精疲力竭走進宿舍,躺了一會兒就給胡琴打電話,結果沒有信號。劉強說,你要到西頭那塊空地打才有信號。我跑到西頭空地打卻是忙音。我打開手提電腦,把迷路和遇沙塵暴的驚險寫成一份郵件,我沒有寫拉肚子,怕胡琴笑我軟弱。郵件剛發出去,熒屏立即顯示:“發送失敗。”我詫異地望著劉強。劉強說,傻吧!你也不想想,這里怎么會有網絡?我們發郵件都是跑到支隊或邊境的企業去發,那些地方才連了網線。當然你可以用手機發短信。我把迷路和遇沙塵暴的驚險用手機編成短信發給胡琴。

胡琴回短信:太嚇人了,也太刺激了,你們也太勇敢了。她一連用了三個“太”字。

我回短信:大紅山派出所坐落在海拔1700米的戈壁灘上,在我們管轄的土地上卻只有65戶常駐居民,其他都搬到外地了。一個聯合國人類學專家考察后得出結論,這是一個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

胡琴回短信:而你們在這里居住,多么偉大的軍人啊!

我回短信:偉大談不上,我們是特殊材料做成的,而我是特殊材料中的特殊材料。

胡琴回了一個親吻的畫面,我摸著手機上的親吻,一步步朝廁所走去。

連著幾天拉肚子,我瘦下去一圈,每次蹲廁所起來。身子立不直。窗外有一根樹枝伸進廁所,像是專供我拉肚子準備的,拉完肚子沒一絲力氣,我就攀附樹枝慢慢站起來。也是這該死的拉肚子,我被留在派出所值班。從空蕩蕩的派出所望出去,除了漠風黃沙,就是無邊無際的戈壁灘,在無邊無際的戈壁灘我就像一粒沙礫,黑雄也是在這個時候成了我的朋友。肚子越拉越兇,我捧著肚子對黑雄說,這樣下去我會不會死?千萬不要讓我死,我還只有23歲。我到邊防當干警還真不容易呢!最初我從網上發現邊防總隊到大學招生,我就立即報名。總隊政治部對不符合要求的進行篩選,過了關的才能參加全國公安現役部隊統一考試,成績合格者才與總隊簽高等學院就業協議書。審檔后又有小部分考生被淘汰,再到部隊進行6個月軍事訓練,完成一名地方青年到軍人的轉變。我是過五關斬六將才到大紅山派出所的啊!我不能剛到派出所就死掉。

黑雄滾動著玻璃球眼珠子對我吠,像是告訴我:堅強。

我拉肚子拉到一天晚上突然不拉了。我算了算,一個星期。呀,劉強說拉過七天就好,果真好了。我身子慢慢直立起來,走路也不像前幾天搖擺了。可是另外的事發生了,我渾身瘙癢,嘴唇干裂流血,喉嚨感覺被什么東西塞住,想咳又咳不出來,兩邊臉腫得像發酵的饅頭,又像鼓起的兩瓣屁股。一想到屁股,又感到前幾天連著拉肚子,屁股就像一個糞坑了。我看到劉強開車去戈壁外辦事,想跟車去城里洗個干凈的熱水澡,于是我跑到吳所長辦公室請假。我說,吳所長,您看我的臉,我的喉嚨。我咳嗽呢!我想跟車出去看病。

吳所長拍了拍我臉說,看什么病,吃幾片藥就會好。吳所長從抽屜里拿出幾片消炎藥,倒了一杯水說,先把藥吃了。曾柯在這個時候跑進來向吳所長匯報:電廠的冷凝管被盜。吳所長說,一噸價值十幾萬的黃銅管,就是插翅也飛不出去。曾柯說,我懷疑冷凝管案子是內鬼。吳所長說,這還了得,立即破案。曾柯拿了吳所長桌上摩托車鑰匙就走。吳所長對我說,去,跟曾柯去電廠辦冷凝管被盜案子。這段你就跟曾柯好好學。

我們一到管轄區,曾柯就派人把轄區的幾個出口盯死,鎖定對象找贓物。曾柯對我說,管轄區以前是安靜的,集中居住牧民很少。但管轄區以外的牧區型向經濟型轉變后,各種人和各種礦業單位進駐阿拉善,外來人口多了,作奸犯科之徒也就多了起來,給我們工作帶來了難度。

曾柯帶我在管轄區幾家廢品收購點轉悠,遇到收廢品的外地人就和他們嘮嗑,問有沒有人賣銅管。都說沒有。曾柯又問,聽說有人賣銅管嗎?也說沒有。有一家收購點房里是空的,只有一個老頭在房間掃地。曾柯眉頭一展,進去坐到老頭臭氣熏天的破床上,笑著對老頭說,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老頭說,我又沒犯法。

曾柯從床上跳下來悄聲對我說,這個老頭,八九不離十。我說,他房間什么都沒有呀!曾柯說,他床板上凸出一坨像是銅管。

我走到老頭面前問:你床上凸出一坨是什么寶貝,我看看行不行?

老頭說,是我床板梁斷了,放了一根棍子搭起。

曾柯掀開床墊,拿出一截黃銅管。說這個大戈壁,除了電廠有冷凝管,怎么你這里也有一截冷凝管?其他的藏到哪里了?

老頭連連說,我不知道,我是回收別人的。

曾柯依舊笑著說,買贓窩贓罪加一等。

老頭臉色一下變了,說不敢不敢。

曾柯還是笑,說,包庇罪犯,與犯罪者同論。

老漢臉色灰白,汗珠滴了下來。說,我……我不知道,我收了,外面來人運走了。

曾柯說,老頭啊老頭,你可是真敢收啊,就是因為沒這些管子,全旗停電半個月。

曾柯立即跑到門外查看地上的痕跡,說,車還沒有出大戈壁。他掏出手機調動警車堵截。我們摩托趕到電廠,黃銅管子全部被追還電廠。

我把曾柯破案的故事立即寫成一個短信發給胡琴。胡琴回短信:公安干警的故事太精彩了,等我把這組報道寫完去你們邊防。我忙回短信:你以家屬來探親?胡琴回短信:誰是你的家屬?我以一個記者身份采訪邊防戰士還不成?我回短信:你來吧!你會笑著而來,哭著回去的。胡琴回短信:小看我了。不深入兵營,無法寫出兵們。

我說不過胡琴,她伶牙俐齒,太適合當記者了,上帝真有眼,如果她不當記者簡直就是一種浪費。

吳所長對我說,你給大隊管理員打個電話,要一萬公斤蔬菜。我說,這么多蔬菜呀,怎么吃得完?吳所長說,當然也捎帶牧民的蔬菜算在里面。我說,牧民也吃不了這么多呀!吳所長說,冬儲呀。入秋了,這個時候是冬儲白菜的最好時期。邊防派出所路途遙遠,新鮮蔬菜還沒拉到所就爛了,整個冬季和春季的菜都要在這個時候準備好。儲菜是件大事,工作考勤有一條,派出所必須腌制八種以上蔬菜。冬儲是大事,冬儲搞砸了,挨罵事小,挨批事大,誰也馬虎不得。

第二天早上,一輛八噸的東風大卡車呼啦地來了。劉強和一位干警隨大卡車去戈壁外拉菜。曾柯提了個行李箱從宿舍跑出來,他順車出戈壁,然后轉火車回家結婚。

劉強朝曾柯當胸一拳,一臉羨慕地說,就你有喜事!曾柯說,別鬧了,快上車,遲了我趕不上火車。劉強吩咐那位干警上車。那位干警興致勃勃地說,好長時間沒出戈壁了,終于可出戈壁看看了。我看那位干警往車廂爬也跟著往車廂爬,吳所長一把拉住我說,下來,留在所里腌菜。

我很不高興地望著大卡車一溜黃煙走了。

第二天,一卡車蘿卜白菜土豆進了小院,小院堆成了一座小山。吳所長在每個房間跑進跑出喊,洗菜啰!趕快來洗菜!

我們把蘿卜白菜洗干凈放到廚房長條形桌上。這個長條形桌吃飯時是飯桌,不吃飯時是干警開會的會議桌。小院那座小山包的菜讓我們洗了一天,長條形桌上全部堆滿了洗凈的蔬菜。

干警們喊,吳所長,就等你入缸啦!

吳所長哈哈笑著走進廚房,說,腌菜是技術活,有講究,不是誰都能動的。比如有的人手就臭,好好的菜,他一沾手就壞了,不是酸就是咸,不是咸就是苦。只有我的手好,怎么個好法,這獨門科學不能外傳。

干警們說,所以就等你這手好的腌菜。

吳所長嘿嘿地笑,就是吧!這個所沒我腌的菜還真的不行。吳所長把袖口挽上去,雙手浸進水里,邊洗手邊對我說,你還沒吃過我腌的菜,告訴你,我腌的菜吃得你睡夢中還夢著吃。

吳所長把姜、花椒、辣椒、鹽熬成湯,涼涼了,把要腌的大白菜壓上大石。他告訴我,用石頭壓出來的菜,味道很特別。吳所長搬出五口大缸,把壓干水的大白菜往缸里丟。吳所長正干得躊躇滿志,手機響了,他洗了下手說,又是娘們兒打來的。

吳所長通話的對方聲音很大,旁邊的人聽得清清楚楚。對方說,你什么時候回家探親?你丟下患病的女兒,就我一個人陪在醫院治療。吳所長說,不是我不休探親假,現在是北京奧運會召開前期,外來人口大量涌入,要進行流動檢查登記,安保工作重走不開。對方說,瞧你那熊樣,和你搭檔的指導員提升走了,你還在那里傻干。吳所長不服氣說,又不是我工作沒干好沒提,上級不是說了么,這是個重點派出所,怕出事。對方反詰道,就你能,你在那里待一輩子吧。吳所長說,上級不是說了嘛,這個所暫時沒有合適的人選。對方說,你有本事別讓我和女兒受罪!吳所長說,讓你受苦了,過了這個非常時期我就回來。吳所長把手機關了接著腌菜,那天的菜腌到晚上還沒腌完,吳所長叫我們去睡覺,他來收場。

那天半夜我起床上廁所,發現吳所長躺在小院柴堆上,手里提個空酒瓶,臉朝著天空,一副半醒半睡的樣子。黑雄蹲他身邊,像一個忠誠的哨兵眼睛亮亮地轉動著盯著四周。我曾聽說,黑雄還是一條幼狗時,為救一只小羊跟大鷹搏斗得奄奄一息,吳所長見了大為感動,對它一聲呼哨,小黑雄就乖乖跟他進了派出所。吳所長給他療傷,傷好了它就不走了。長大的黑雄曾經為攔截一條狼進入小院戰得遍體鱗傷。

我繞到吳所長身邊想,要不要叫醒他?我猶豫了一下回到宿舍。回到宿舍我又不放心,我叫醒劉強,告訴他吳所長還躺在柴堆上。劉強說,吳所長苦惱時就是這種狀態。嫂子在一個大專院校教書,她想讓所長離開戈壁都快想瘋了。吳所長能治理一個所,可拿嫂子沒辦法。吳所長女兒得病,他跑前跑后聯系女兒住院,現在情況特殊,他只有把對女兒的牽掛埋進心頭。

劉強去牧區幫牧民運菜,正好我休息,我偷偷換一身便裝,避開所里人,悄悄跑到牧民區。劉強一驚,問,你怎么來了?我嘿嘿地笑。劉強馬上會意,叫我坐到副駕駛室。他把一捆背包帶丟到車上招呼牧民上車。

一位牧民問我有女朋友沒有?

我說,沒有。

牧民說,就到這里找吧!我們有羊,有地,還有駱駝。駱駝多的地方女人多。

劉強悄悄告訴我,有女人來把握機會,軍人特有的風采也吸引女人。我笑了笑。劉強又說,軍人有時也是很無奈的,大戈壁找對象不容易,碰上哪個女人就哪個女人。我說,在這里人都碰不上,只能碰上駱駝。劉強說,你就找駱駝去。

我哈哈大笑。

大卡車噴著黃塵,跑了快一天才出大戈壁。我漸漸看到了樹、村莊和村莊里的人。路邊上站著幾個姑娘,劉強眼睛都直了,發出“喔兒”聲。過了村莊,看見高高的祁連山,山上白皚皚的積雪,和遠處城市的建筑。傍晚時分,劉強馳進酒泉市,牧民鬧哄哄去吃飯,又鬧哄哄進一家牧民小旅店。

我趁機找到一家干凈招待所,迫不及待跑進衛生間,大噴頭擰開,嘩啦啦的熱水從頭淋到腳,享受,真是享受!我開始洗屁股,我糞坑般的屁股這次要得到徹底清洗,屁股洗干凈我全身心才感覺真正舒服。從衛生間出來,我四腳朝天躺在床上喝自來水,喝了一肚子自來水。我感到這里的自來水真的是清醇甘甜。

早上太陽還沒出來,劉強就帶我們去集市看菜,預訂好的土豆、蘿卜、大蒜、圓蔥、白菜、西紅柿,菜農頭天晚上都準備好了。菜農說,上去跑吧,踩爛一棵,白送一車。我站在白菜上使勁跳,沒爛一棵,果真結實。

牧民們裝完菜,上車就爬到菜車頂上,劉強上車頂蓋苫布,拿出背包帶把牧民們的菜拴牢,這樣人掉不下來。我知道,去嘉峪關拉菜,七八百公里路,安全系在劉強一人身上。

我趁劉強上車頂蓋苫布時,去小店買了十幾瓶礦泉水。

大卡車噴著黃塵回戈壁,我和劉強給牧民送完菜回所已是晚上,吳所長站在小院門口等我們。

吳所長對我說,你來一下我辦公室。我隨吳所長走進辦公室。吳所長說,你怎么一聲不吭出了戈壁?我說,我休息。吳所長說,休息也要請假。我說,如果我請假,你會批嗎?吳所長說,那你進城干什么了?我說,幫牧民們去拉菜。吳所長說,不僅僅幫拉菜吧?我沒有吭聲。吳所長說,說吧!我說,為了到招待所洗個熱水澡。吳所長噗地笑了,說這里的水不能洗嗎?我說,這里的水洗不干凈。吳所長說,亂彈琴。再這樣,給你紀律處分。我低下了頭。吳所長說,嬌貴。回房休息吧!

我把礦泉水給每個干警兩瓶,干警們說,這是戈壁上最好的禮物了。有的干警把礦泉水保存起來,像是把這瓶水留作生活的期盼。我的情感沒有他們那么纏綿,一下子喝光了剩下的幾瓶礦泉水,真他媽的過癮!我把幾個空礦泉水瓶甩到垃圾桶時,手機嘀咕一聲,進來一條短信。

胡琴短信:你在做什么?

我本想告訴她拉菜喝礦泉水,可我不想讓她把偉大軍人與拉菜、喝礦泉水連在一起。我回短信:破案。我們在邊境正破一個大案。

胡琴回短信:你真偉大。

我回短信:我們的偉大是你想象不到的偉大。

發完短信我笑了一下,我哪有那么偉大?我都快挨一個紀律處分了。

胡琴短信又問:看到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的胡楊了嗎?

我本想說,胡楊,這里哪有胡楊?這里除了漠風掀動的沙礫鋪滿一動不動的大戈壁,還有什么?不到七十戶牧民分布在這里,根本見不到牧民。但我不能這樣說,我不想影響我在胡琴心中的偉大。我用短信寫了一段文字:這里遍地是胡楊,六千多萬年歷史的胡楊,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種“活著的化石樹”。走進胡楊林猶如走在歷史的節拍上,千姿百態的胡楊樹無論你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那樣的昂揚、純美。

胡琴回短信:你太幸福了。

我回短信:要養精蓄銳,明天繼續破案。

回完短信,我無聲地笑了。是的,我太幸福了,幸福得快要哭了。美麗的公主,你犯了一個錯誤,我這個方位離胡楊還有兩百多公里,你去做美夢吧!

派出所的管轄區還有一條鐵路,通往一個極其秘密的軍事基地。那天公安局發來一份協查盜竊案件函:刮沙塵暴時,一輛被迫停駛的軍列被盜,丟失了大量軍用物資,請大紅山邊防派出所協助破案。

吳所長對我說,還有這樣的盜賊敢竊軍用物資。走,我帶你去把他們宰了。

吳所長說這話時,小眼睛滴溜溜轉,他轉一圈就是一個“點子”。據說那滴溜溜轉的小眼睛很厲害,哪個盜賊遇到他滴溜溜轉的小眼睛都會渾身發抖。吳所長說話有點舌頭大,但聲音非常響亮,遇上哪個正在逃跑的盜賊,只要他一聲:“站住!”盜賊便嚇得屁滾尿流,想跑都跑不動了,那樣子就像《水滸》里的黑鐵塔李逵。

吳所長把我帶到鐵路邊上,我看出他心里也沒底,要是外來人員作案,半天時間,早跑得無影無蹤了。但我又相信吳所長的厲害,他曾經為軍事基地找回失事的無人飛機,連丟失在沙漠里的黑匣子也被他找回來。

吳所長和我對幾十個外來人進行排查,整個上午,我們排查得又饑又渴。吳所長說,你去對門搞瓶冷飲解解渴吧!

我到對門冷飲店拿了兩瓶冷飲,吳所長小眼睛滴溜一轉,指著幾個外地民工,悄悄問我,排過了嗎?我說,不是我們上午排查的那幾十個。吳所長壓低嗓子說,就這幾個,你趕緊把他們排查,排查后把他們帶到對面辦公室。吳所長又朝他們罵了句:狗日的。

我排查這幾個民工,他們滿不在乎地說,不知道唦,剛從外地來不久。我把那幾個民工帶進辦公室。吳所長挑了其中一個民工,帶到另一間房里,單獨和他聊天。

吳所長說,聽說你們那里的農村人從來不扎褲帶?就拿一根繩子在腰里一拴了事。

那個民工說,是,本命年還得系紅腰帶。

吳所長問,你的腰里怎么不拴根繩子?

那個民工啞言了,他的腰里系了一根嶄新的軍用牛皮帶。

吳所長說,軍用皮帶除了部隊,還真沒地方買。給你兩分鐘時間,仔細想一想。

吳所長拿了民工的皮帶到另一間屋里,他把皮帶撂在桌子上,跟另外幾個民工說,他都招了,你們還等啥?誰招得快,罪行輕;招得慢的,罪行就重啊。吳所長小眼睛滴溜溜在民工們身上轉來轉去,民工們渾身發抖,一個個招供了。

我趕忙給胡琴發了一條短信,一個特大軍用物資盜竊案無意中讓吳所長破了,線索就是民工腰里系了一條軍用牛皮帶。胡琴回短信:吳所長像不像神探?我回短信:不能用神探形容,但吳所長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和吳所長凱旋,黑雄搖著尾巴在院門口迎接我們。我給黑雄帶回兩根豬腸子,它吃一口望我一眼,望我一眼又吃一口,非常親熱。我摸摸它那撮亮麗的白毛,它突然抬頭,望著小院外。

曾柯提著行李箱走進小院。

我走到曾柯跟前問,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假還沒休完。曾柯說,奧運召開前期,邊防安保工作重,外出的干警都要回崗。我又問,嫂子怎么沒跟你來?曾柯沒有理我,徑直進宿舍躺在床上。要是在過去,他從來沒有在整好的床上隨便躺下的習慣。看他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就想,結個婚也辛苦呢,路上車馬奔波又把他累得夠嗆。晚飯的時候,我喊他吃飯。他背對我說,不餓不吃飯了。劉強說,曾柯剛回來就想新娘子,想得飯都不想吃了。我踢了劉強一腳。劉強一聲尖叫,說,你干嗎踢我?還踢這么重。我說,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雖然說著劉強,可我也琢磨,曾柯結婚雖然一路勞累,可怎么不見他臉上一點喜色呢?

吃過飯我和劉強回宿舍,曾柯仍然躺在床上。劉強突然問,曾柯,你結了婚好像不是那樣開心呀?

曾柯沒有理睬劉強。

劉強又問,曾柯,出什么事了?

曾柯翻了一下身,朝劉強揮了揮手,說,我沒事,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我不知道這個直通通不拐彎的劉強還要問什么,說,劉強,你的車子好像沒熄火。劉強說,不會吧?我說,去看看吧!劉強很不情愿地出去了。我走到曾柯床邊坐下,坐了一會兒,看他不愿意跟我說話,我就忙我的去了。

劉強大大咧咧進來,說車子根本沒有沒熄火。我就知道你又在糊弄我。我望了一眼曾柯,兩指頭放到嘴邊對劉強“噓”了一聲,劉強立即不吭聲了。

情緒低落也是一種傳染病,我和劉強在這個晚上也覺得沒味兒,做什么事都沒勁。劉強把床鋪弄得稀里嘩啦響,響過一陣就脫衣睡下了。我把燈先熄了,也一不做二不休地睡下。黑暗中,曾柯在床上翻來覆去像烙燒餅。到下半夜,他悄悄起床,穿衣,出門。我打著手電筒偷偷跟在他身后。

曾柯獨自爬上了大紅山。

大紅山是戈壁里一座紅色的山,離派出所不遠,處在天山余脈的大馬鬃山腳下。南面是海拔1854米的大紅山主峰,北面是飄逸的鬃尾,東面朝向戈壁。在戈壁當兵的人忍受不了了,或遇到過不去的事,爬到大紅山,對著戈壁大聲呼喊,或大聲痛哭。那聲音有的像鬼嚎,有的像狗吠,還有的像貓叫。嚎過吠過叫過之后,然后默默下山,繼續在這寂寞的漠海里工作。

曾柯坐在大紅山上,我捏著手電筒坐在他身邊。我們就這樣坐著彼此沒有說一句話。坐了一會兒我又不忍心這樣,我說,如果我有什么過不去的事,一定是第一個告訴你。在這寂寥的漠海,我應該也是你傾訴的對象。

曾柯說,什么事都瞞不過你。

曾柯告訴我,他的對象是家里介紹的。2007年休假回家,他對女方說,我是當兵的,趁這次休假把婚事辦了吧!女方說,時間太短我不了解你。他沒談成,在回部隊車上接到老師給他介紹另一個女朋友的電話,他人在車上回不去,后來通過電話和女朋友談了八個月。八個月談下來都不知道對方什么樣子,2008年1月見面才定下親,這次專門回去結婚,婚禮只差三天舉行,所有請柬都發出去了。晚上他接到命令,奧運會召開,三級戰備,務必回所。女朋友生氣說,你如果不結婚回了派出所,我們永遠別再結婚了。他不顧女朋友勸阻,義無反顧地回所了。

我想好好安慰他,但不知怎么安慰。我突然發現,在這里,任何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他能回來本身就作好了不需要任何安慰的準備。

我低頭玩著手電筒,我把手電筒一開一關。手電筒一開,燈光引來一群跳鼠,它們踩著地上的樹葉沙沙跑來,順著光線往上跳。我又把手電筒一關,它們又踩著地上的樹葉沙沙竄回樹林了。我又把手電筒一開,它們又踩著樹葉沙沙跑回來了,我哈哈大笑。前面出現一束手電光,光線到了我們跟前才知道吳所長尋來了。我們沒有驚訝,好像知道他會尋來一樣。吳所長一聲不響地坐到我身邊,我們三個人坐成一排。

夜色籠罩著大紅山,吳所長捏著的手電筒一直照著前方,我們順著手電光望過去,望到了小院,和小院旗桿上的紅色國旗。紅色國旗在夜風中嘩嘩飄動,每天早晨,太陽還未升起,我們就在這面旗下:

稍息——

立正——

向右看齊——

我們唱著:“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歌聲從隊列響起,在晨曦的微光里,穿越戈壁層層漠浪,在蒼茫絕域中回響。

中秋節,牧區派來幾個代表與我們干警共度佳節。吳所長親自下廚準備飯菜,我們在長條桌上擺上月餅和酒。傍晚時分,牧民帶著烤羊肉來了,我們干警坐一邊,牧民坐一邊,所長坐在前頭。吳所長端起一碗酒,說,牧民與我們干警共度中秋佳節,我代表全所干警對你們表示熱烈歡迎!說完,他干了碗里酒。接著他每講一層意思喝一碗酒,連喝幾碗酒后吳所長滿臉通紅。我不善飲,但敬酒時候,我也一口口喝,把自己的臉整得比吳所長的臉還紅。

一位年輕女牧民說:“光喝酒不行,我來唱首歌吧!”

干警們眼睛齊刷刷望著女牧民,女牧民穿著彩條民族服,黑皮膚襯得分外俊俏。她站起,說我來唱《十五的月亮》怎么樣?

我們說好哇!鼓起掌來。

女牧民唱完《十五的月亮》,說,輪到干警們來一首了。牧民們拍著手說,干警們來一首!干警們來一首!

吳所長喊,曾柯上!曾柯剛站起,吳所長把曾柯推到前頭。曾柯說,我唱首烏拉特民歌《鴻雁》吧!吳所長喊,報務員拿馬頭琴來!

曾柯在一陣悠揚的馬頭琴聲中唱:

鴻雁 天空上

對對排成行

江水長 秋草黃

草原上琴聲憂傷

鴻雁 向南方

飛過蘆葦蕩

天蒼茫 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鄉

天蒼茫 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鄉

那位年輕女牧民突然伸開雙臂,弓腰伴舞。她輕盈優雅的步子,圍著曾柯一圈圈轉。

鴻雁 北歸還

帶上我的思念

歌聲遠 琴聲顫

草原上春意暖

當曾柯唱到“鴻雁,向蒼天,天空有多遙遠。酒喝干,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時,我發現他眼里有晶亮的東西閃動。接著,蒙古族出身的劉強為大家跳起了蒙古舞,他雖然跳得不專業,卻讓我領略了成吉思汗子孫們的風韻,和大草原寬廣的胸襟。

中秋晚宴結束,曾柯捧著一瓶阿拉善小駱駝酒回宿舍。阿拉善小駱駝酒灌下去像酒精,曾柯把像酒精的阿拉善小駱駝自斟自飲起來,劉強拿出茶杯倒小半杯酒陪他,我也用茶杯倒了一點點。曾柯一邊喝一邊嘀咕,吹就吹吧!我不需要女人。女人,我們都不需要女人。我知道,曾柯的女朋友正式和他攤牌分手了。邊防派出所二十七八、三十來歲的大齡青年,不是他們找不到對象,也不是他們長得不夠英俊,而是休假時間短,和女朋友缺乏時間交流。現在女人不會見兩次面后,就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一個總也見不到面的男人。

曾柯把自己灌得爛醉,酒流到地上都渾然不知。我把曾柯扶到床上,他又對著床邊墻壁吐了一墻壁。劉強從未談過戀愛,觸景生情,他把自己灌得滿地打滾,嘴里不停地說,你們都有女朋友憂愁,我連個女朋友憂愁都沒有。三人喝酒二人醉,只剩下我是清醒的。

一輪明月依然掛在天穹,皎潔的月光碎銀般從窗口灑進來,三顆心靈的依附和內心的痛楚,包圍著這間屋子。我想起了胡琴,準備給她發短信,卻發現手機里有她兩條短信:讓我們共處一個明月吧!吻你,我最可愛的邊防戰士。另一條:什么時候讓我去看大戈壁?我要在明月下騎駱駝走過沙漠,走過戈壁灘。我沒有給胡琴回短信。仰望天穹,我想著胡琴那雙調皮的大眼睛,亮晶晶地滾動,那雙修長的手臂挽著我脖子,輕輕哼起:

鴻雁 向蒼天

天空有多遙遠

酒喝干 再斟滿

今夜不醉不還。

皎潔的月光依然碎銀般灑進來,三個孤寂的身體枕在月光里沉沉睡去,明天的太陽依舊照亮這個房間。

我發現鋪滿沙礫的大戈壁不長茅草卻長胡須,胡須長得倒像茅草,一叢一叢,硬邦邦,板刷樣齊齊地冒出來。我一次次斬草除根,它又一次次冒出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現在我和干警們沒有兩樣,臉黑手黑,胸部露出的胸肌也像刷了一層漆,黑亮黑亮。我那張南方男人白皙英俊的臉已蕩然無存,變成只能生長茅草的黑土地了。

這天,我又在房里對著鏡子刮胡須,刮胡須也像傳染病,曾柯和劉強也跟著我刮胡須,三個人成為三國鼎立,鋒利的胡須刀在臉上游走,房間里就能聽到嗞嗞的聲音。胡琴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大紅山派出所的。

當她從吉普車上跳下來,一雙高跟馬靴和一條超短皮裙出現在我面前時,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她怎么突然來了?我簡直無法相信,更讓我無法相信的是她居然動用了部隊車子送進來的。后來我才知道,她在軍區工作的父親有個戰友在支隊,她動用了她父親戰友的權力。

胡琴抖了抖裙面上的沙子,往小院一站,又從包里拿出報社介紹信揚了揚,大大方方說,我怎么不能來?別忘了,我是記者。

所里突然來了個漂亮摩登的女記者,而這個漂亮摩登的女記者居然是我的女朋友,干警們既興奮又驚訝,還露出幾分羨慕。他們趕忙把以前指導員家屬住的房間收拾干凈,幫胡琴把行李箱拖進房。

胡琴一進房就開始大洗特洗。愛干凈的她怎能忍受這么多沙塵?劉強站在門外不斷地給她遞水倒水,那股熱情勁兒,我倒成了個多余人。

胡琴走進戈壁正是阿拉善特大干旱時期,在水貴如油的大旱,怎能由她這樣去洗?我準備制止她。吳所長拉住我說,把我的水勻給她吧!反正我臟慣了。你看你那娘們兒臉上嫩得能捏出水來,怎能容得下這些沙塵?我說,那怎么行?吳所長說,沒事的。這么個女記者能有勇氣跑到這里,我都被感動了,我愛人和我結婚十年了都不愿意來。劉強和干警們都把自己的水獻出來,這樣就縱容了她大洗特洗。

胡琴洗完后就大睡特睡,好像她來這里是專門睡覺的。我站在她門邊想喊她起床,卻被劉強制止了。劉強說,別叫她,你看胡琴睡覺的樣子像不像仙女!我說,那我們走吧!劉強站在門邊不動,說,你聽,好像沒有一點聲音,不像我姐姐睡覺,鼾聲如雷。劉強眼睛賊亮,豎起耳朵聽里面的聲音。我拽著劉強說,走吧!走吧!劉強邊走邊說,你女朋友太漂亮了,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特別是那雙眼睛,媽呀!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亮。我說,快點,我們還要去牧區呢。劉強突然說,胡琴能不能讓我抱抱?我捅了他一拳,說,你想女人想瘋了吧!

劉強說,看到這么漂亮的女人不瘋才怪。自打胡琴進小院,劉強一直跟著我,像是監視我有圖謀不軌一樣。

胡琴起床已是第二天晚飯時間,我把“劉強想抱抱”當作笑話講給她聽。胡琴一臉認真,說,劉強太可愛了,我要擁抱我們的邊防干警。

胡琴換上一條花格裙,嘴上涂抹上鮮艷口紅,高跟馬靴“咔咔咔”走到我房間,伸開雙臂擁抱劉強,又伸開雙臂擁抱了曾柯。她走過我身邊時應該擁抱我了,但她沒有。她高跟馬靴又“咔咔咔”走到廚房,看到坐在桌邊的干警們站起來,她伸開雙臂一一與他們擁抱。

胡琴沒有忘記自己是個記者,她第一件事就是采訪干警,把我晾到一邊,顯示著她是因公而來。

胡琴面對面采訪干警,她想聽聽這些沙窩窩里的干警怎么說,可干警們對自己真實的戍邊生活表達不出來,拘謹的干警一下子無法和胡琴溝通。胡琴在這個時候才顧及到我,我才成了她采訪中最好的補充對象。

我帶胡琴來到大紅山,胡琴面對山巖溝壑,念起了邊塞詩: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我告訴胡琴,現在我們所處的位置要比狼山遠得多,我們是在狼山的背面。

胡琴問我,隕石會不會光顧這里?

我告訴她,隕石經常光顧這里。

真的呀?胡琴大眼睛驚奇得一忽閃一忽閃。

胡琴拾起一塊漂亮的石頭,我告訴她,這石頭叫五彩石。五彩石是歲月給這平凡石頭鍍上一層五彩色,也是千萬年的寂寞打造出它的美麗,讓它炫若朝霞。

胡琴感動地說,你們就像五彩石,在大戈壁獨自品味寂寞和孤獨,我要好好寫你們。

我把胡琴帶到一堆用五彩石鑲嵌的名字面前,她念著:羅成寶、劉云山……我告訴胡琴,第一個在大紅山留名的人是羅成寶,他是大紅山派出所第三任指導員,那年他從大連城來這里,媳婦只到半道就扭頭回去了。他只身到大紅山派出所,跑到大紅山哭了整整一天,哭完用手在山上辟出一塊空地,用石頭鑲嵌自己的名字。后來干警們難忍思念之情或離開之日,用五彩石鑲嵌自己名字或良好祝愿,勒石銘志便成了一種精神寄托。一天天,歷年就有了一百多名干警的名字。有的名字走了,有的名字卻永遠留在了這里。

胡琴眼眶紅了,回到派出所,她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寫文章,她再從房間出來就對我說,我要把文章寫得驚天動地,我想挖掘一下你們的豪言壯語。這天晚餐,全所干警聚集桌前,胡琴提著筆記本電腦,高跟馬靴“咔咔咔”走到干警中間,她隨意問一位干警,你的理想是什么?最想要的是什么?

那位干警摸著腦袋告訴胡琴,我沒啥理想。胡琴又說,就是你最想做的是什么?那位干警有些羞澀地說,只想到旗里去洗個熱水澡,來派出所一年多了,還沒有正規洗過一個熱水澡呢。

胡琴傻了,難道這就是理想,那也太容易實現了吧?洗不上熱水澡,對于她來說是不可想象的事,也是不可想象的痛苦。胡琴不肯罷休,想刨根問底。她說,在派出所不是天天洗熱水澡嗎?也沒覺得有多困難。難道這也算是理想?

我趕快告訴胡琴,水是大家勻出來的。為了你,大家把水主動獻出來了。我們生活的地方,一年也洗不上幾次熱水澡,頂多拿熱毛巾擦擦了事。如果要想美美地洗個熱水澡,那要去幾百公里外的城市才行,還必須攤上個出公差。

胡琴無法想象地望著我,她想知道我這個愛干凈的人到邊防的日子怎么過的。她起身走到我房里觀察,發現我與其他干警沒有兩樣,我換下來的衣服沒有水洗,撂在床下,過幾天拿出來和身上的進行對比,結果是把床下的那套換上;過幾天再對比一次,再換一次。

胡琴問我,怎么變得這樣了?

我擺了下雙手,笑而不答。

曾柯告訴胡琴,薛子漢剛來時每天要洗幾次臉,刷幾次牙,還特別喜歡洗澡,他的水不夠洗漱就去泉水那里打。派出所3公里外有一眼又苦又咸的泉水,駱駝喝了都直噴鼻子。現在遇上大旱,泉水眼也干涸了。我們這是到200公里外拉的水,每人每天分配的水也就一臉盆。

胡琴低聲說,原來這樣啊!你們怎么不早告訴我。那什么時候才能有水啊!

我說,要等戈壁灘下雨,草木繁茂,駝羊有草吃,我們才有足夠的水洗衣。阿拉善今年有半年未見滴雨。千里戈壁,草木枯零,水庫干涸,駝羊死亡。牧民不得不含淚將養家糊口的羊賤價賣出去,賣羊如同賣血,最低價到了50元一只。

胡琴哽咽著聲說,這里的艱苦到了我無法想象的地步。曾柯,我先采訪你。曾柯說,你采訪吳所長吧!吳所長在這里時間最長,他來時才25歲,有一頭濃密的黑發,13年來他飲用這里含氟含堿超標的“苦水”,才38歲頭發便開始脫落,稍稍謝頂。

胡琴流下了感動的眼淚,她才知道自己的采訪像鵝毛一樣輕飄,決定把稿子重新寫。胡琴那天寫得很晚,第二天早上我去喊她吃早餐,她雙眼布滿血絲,伸了個懶腰把電腦推到我面前,說,你看文章,我去吃飯。胡琴披了一件外衣去廚房了,我在電腦里看到了這樣一段文字:

……阿盟邊防支隊艱苦惡劣是個不爭的事實,基層11個邊防派出所有8個處于無人區,生態環境的惡化和生存條件的惡劣,讓這里贏得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稱呼——生命的禁區,人類生存環境惡變的癌瘤。從巴彥浩特,經烏力吉,一路走去是氣勢恢宏、蒼涼雄渾的大戈壁,這里不光一切生存需求壓縮,還有最難耐熬的精神孤獨。在這荒涼之地和苦寒寂寞的漠海里,我們見不到一個頹喪心情,也沒有一個干警撂挑子不干工作。大紅山派出所所長吳偉明,戍邊13年,就像戈壁灘上的石頭一樣,默默奉獻;外勤專干曾柯是破案能手,劉強車開得最好,士官薛子漢的飯做得最有花樣……大戈壁下的邊防陣地始終飄揚著一面旗幟,旗幟的下面凝聚著一股巨大的力量。

胡琴捧著一束野花走進來,我雙腳一并,嘴里一聲:“敬禮!”胡琴往后一退,花掉到地上。我說,胡琴同志,你寫出了邊防干警的偉大,也寫出了你對邊防戰士的感情。我代表邊防戰士,也代表我個人向你致敬。胡琴說,行了,行了,嚇我一跳。

胡琴把花撿起插到一個空酒瓶里,走到我跟前挽住我脖子說,吳所長放你一天假,你帶我去看胡楊吧!我笑了一下。胡琴說,你笑什么?我說,胡楊沒有花了,開花季節早過了。胡琴說,花沒有了,去看“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樹啊。我說,哪有樹?我都沒有看過胡楊。

胡琴雙眼瞪得溜圓,那樣子我生怕她眼珠子會掉下來。我知道我的西洋鏡被識破,只好實話實說,這里離胡楊有幾百公里,我們怎么去看?胡琴說,幾百公里?你不是說這里遍地是胡楊嗎?我搔了搔頭,想給她解釋,胡琴根本不讓我說話。我說了句,你不可理喻。胡琴說,誰不可理喻?你跟我說清楚,是誰不可理喻?胡琴很固執,還有點得理不饒人,我根本說不過她。

我們在房里爭得面紅耳赤時,發現吳所長就站在窗外。吳所長笑著走進來,說,明天劉強開車,你帶胡琴去看胡楊。你來了還沒見過胡楊,也應該去看看,學學胡楊精神。我說,所里車子這么緊張,還是以后再看吧!吳所長說,執行。

那晚我睡到半夜,發現窗外悄悄下起了雪,怎么會突然下雪呢?不是說要11月才有雪嗎?現在才10月份。我望著窗外想,只要明天不下雪,情況也不會太壞。

第二天天沒亮,干警們還睡得正酣,我偷偷起床,發現小院被雪嚴嚴實實地覆蓋,黑黢黢的天還在繼續下雪,而且雪越來越大,我在雪地里焦慮地走來走去。

第二個起床的是吳所長,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叫醒劉強,要他趕快送胡琴離開大戈壁。

劉強帶胡琴離開不到半個小時,天下起了暴雪,劉強無奈地把車開回派出所。

我對胡琴說,只能等這場雪過了才能走。胡琴問,這場雪什么時候能停?我說,如果雪不停,一個月困在這里的事也有。我們前任指導員的家屬遇到過,困了一個月。

胡琴跺著腳驚叫,一個月!我的媽呀!

我特意為胡琴唱一首《遠方的朋友請你不要走》,勸她留下來。胡琴望著下個不停的暴雪,失去了剛來的激情,變得焦躁不安。

我說,我帶你到牧民家中去做客,喝奶茶,了解牧區牧民生活。

胡琴大聲說,不去。

胡琴畏縮在房里不吃不喝,每天昏睡,紅潤的臉蛋很快沒有了血色,人又有些咳嗽。這時吳所長跑過來對劉強說,這雪可能會有一個月,胡琴這樣下去會生病。你冒險也要把她送出去。

胡琴上車時望著我們悄然淚下,說,此地不可再來,但不可不來。面對一個缺乏生存條件的孤獨世界,凡人是挺不過去的,你們了不起。

胡琴離開大紅山那天我沒有送她,所里接到邊境辦案緊急任務,必須盡快趕過去。我和曾柯只帶了兩件換洗衣服就出發了。

派出所管轄的邊境是蒙古,我們擔負的中蒙邊境的治安管理有一百多公里,鄰國偷渡者先到中國轉蒙古,然后去韓國。以前這些案件發生在東部區,現在開始西移,解放軍邊防連隊抓到偷渡者和破壞邊境者都要交給我們處理。

深入邊境第一天我就給胡琴打電話,沒反應;再打,仍是沒任何反應。媽的,這邊境是盲區。我心一急,尿就涌上來,我站在界碑下,一把尿撒過國界,嘩——啦啦!我喊著,一尿尿兩國,轟炸偷渡者來緩解沒有信號的郁悶。

我們在邊境堵住了四個偷渡者,被我們堵住的偷渡者我們不能處罰他們,我們沒有行政執法權,只是把他們送回國。

從邊境辦了半個月案出境,我發現手機有無數胡琴電話和短信,我趕忙給胡琴打電話,胡琴手機忙音,我又急忙翻看胡琴的短信:

第一條短信:劉強送我那天被雪困在支隊,我是七天后才坐班機回湖南的,那些日子我犯著重感冒,回到湖南就住院打吊針。

第二條短信:我打吊針,旁邊有一位女孩也在打吊針。女孩的男朋友圍著她團團轉,而我孤零零看著吊瓶一點點往下滴。我想,要是你也在身邊多好。我從醫院出來瘦了五斤,單薄的身子風都吹得動。

第三條短信:你怎么不回我短信?打你電話說不在服務區,急死我啦!不會出什么事吧!

我趕忙把這次特殊行動編了個短信發給她。胡琴沒有回我短信。她可能在采訪,采訪的地方也是盲區。我收起手機和曾柯提著拖箱去搭回大紅山的車,車子還沒有來,我們就在旁邊集貿市場買了兩麻袋土豆。我們這樣順便帶兩袋土豆回所,就可以解決所里一個月吃菜問題。前段食堂天天海帶做菜,干警們放出的屁都有一股海帶味。

我們每人扛一袋土豆擠上一部大客車。

大客車在大戈壁奔馳,遠處傳來的悶雷像連珠炮轟鳴,其實在這里聽到的悶雷不是悶雷,是沙鳴聲,這里有世界上最大的沙峰,也就有了世界最大的鳴沙區。沙峰在沙鳴聲中出現了海市蜃樓,我知道那是遠山在戈壁的熱氣里產生的倒影。我想著這些物化反應,大腦塞得滿滿的。忽然,大客車在沙鳴的轟隆中,在戈壁熱氣的倒影里滾進萬丈沙壇。

我從沙壇里恢復知覺發現黃沙蓋住我半截身體,我頭枕著的土豆凍成了冰塊。我從沙壇往外爬時發現我的手有輕微骨折,又發現曾柯的脖子砸了個口子,正流著血。曾柯用洗臉毛巾抹干血,又用洗臉毛巾捂住脖子。我再看周圍,才知道瞬間發生的悲慘一幕:車子滾進萬丈沙壇,車上的人有的斷了腿、有的傷了腰、有的砸破了頭,還有的當場暈死過去了。大家都躺在沙壇里等著援救。

我們剛被救援車送回所,吳所長急匆匆從牧區趕回來,問,你們怎么樣?據說車上的人都進醫院了。我正準備說曾柯的傷,曾柯踢了我一下。曾柯說,我們沒事,只一點皮外傷。吳所長說,要不要檢查一下,內傷是一時發現不了的。曾柯說,不用了,我們是軍人,不像他們經不得摔。吳所長說,那就好。吳所長又對我說,你就這次辦案寫個報告給我,我向公安局那邊匯報。我連連回答好。

我見吳所長去牧區了,找出一瓶紅花油,我問曾柯要不要擦點藥。曾柯說沒你驕氣。我說,你不當回事,我就不管你了。我給自己手上厚厚地抹了一層紅花油,又給胡琴打電話,胡琴手機仍是忙音。不管她了。我把手機丟到床上,移到桌前寫報告。熬了一晚上,我把案情寫成一份詳細分析報告。

第二天,我把報告戰戰兢兢交給吳所長,吳所長看完報告驚喜地對我說,看不出,一個學建筑的分析得有條有理,頭頭是道,小子文筆也不錯,寫東西上道。所里正少一個寫寫畫畫的人,這任務就交給你吧!

我第一次得到領導器重,干警們說我有兩個桿子,一個槍桿子,一個筆桿子。我把干警們說我有兩桿子發短信告訴胡琴。胡琴終于回信息了。胡琴不甘落后,她回短信:可惜你那里不能上網,我寫邊防干警的文章在《湖南日報》和《解放軍報》發表了。

我回短信:祝賀你!我在這里向你致敬!

胡琴回短信:把手放下來,我不要你傻乎乎舉著手。

食堂開始上餐水煮土豆片,下餐小炒土豆絲,吃得干警的臉上都冒火了。這天早上,吳所長提著一捆苦菜對值班干警說,吃吃這個苦菜吧!還能敗火。我們這個所的干警,要先吃到身體需要的蔬菜才能工作,可我們有兩個多月沒吃蔬菜了。

吳所長親自下廚,把苦菜做成苦菜肉絲湯、涼拌苦菜。吳所長把苦菜涼拌得碧綠清爽,我們吃得特別香。早飯后,吳所長又把廚房的壇子這個揭開看看,那個壇子揭開瞧瞧,終于從十幾個壇罐中發現一個空壇子。他說了聲,原來你躲在這里呀!提起空壇子去洗,洗凈后晾在那里,又撿起地上的苦菜對值班干警說,把這些苦菜用開水焯一下,涼涼,裝進壇子,再加干姜、辣椒、鹽。一定要兌干凈的老鹽水泡起來,十天就可以吃了。

吳所長帶我去追一個竊案,他上了車還是不放心,又從車上下來,親自指點值班干警做了苦菜才走。

吳所長再上車就把眼睛閉住,任劉強想怎么開就怎么開。前些天下了雪,路上有些積雪,劉強轉彎時車一滑,翻了過去,我和吳所長被甩到了地上。劉強從地上爬起來,灰頭灰腦地站在我們面前。吳所長說,檢查看看,有壞的地方沒有?劉強發現引擎上的傳動皮帶斷了,他接好傳動皮帶,車又開動了。

車子路過牧區時遇到一個難產婦女,吳所長說,先送這個難產婦女去衛生院。車在路上又壞了,難產婦女在車上叫得歇斯底里,把我們嚇壞了。劉強滿頭大汗倒騰車子,招呼產婦的妹妹小花花拿出手帕給劉強擦汗,劉強又把車子倒騰好開起來,開得飛快。產婦一到醫院,孩子順利生產。小花花抱著嬰兒出來對我們說,母子平安,謝謝你們。

劉強偷偷跟我說,看小花花身上香香的,腰桿軟軟的,抱在懷里一定像抱布娃娃一樣輕,她給我擦汗時我真想抱她。我說,我去試探看看。

我走到小花花面前悄悄說,劉強哥哥怎么樣?小花花咯咯地笑,然后說,人我喜歡,就是生下的兒子比兔子高不了幾寸。

我走到劉強面前悄聲說,她不適合你,我們走吧!

劉強一臉不高興地開車,走了一段,引擎上的傳動皮帶又斷了,再接,反復多次,四十多公里路走了快一天。

引擎上的傳動皮帶在天黑時又斷了,我用手電為劉強照明,劉強倒騰到半夜也沒有倒騰好。吳所長發現前面有一輛綠色車停在那里,旁邊還冒著煙。吳所長說,估計是部隊的車也拋錨了,走,過去看看。

果然是幾個解放軍戰士給邊防連隊送給養的車壞了,兩天了,救援的車還沒有趕來。他們穿著大衣,圍著一個火堆,用梭梭柴烤土豆吃。梭梭的火力特別大,他們把握不住火候,土豆外面燒得黑乎乎,里面卻夾生沒熟。一位叫金花的牧民女孩正在教他們怎么用梭梭的余火煨土豆,烤出來的土豆才好吃。

吳所長看他們臉上糊得滿嘴臉的黑灰和土豆泥,對我說,唉!還是幾個十七八歲的大孩子,他們準是餓急了。你去車上拿些火腿腸、饅頭、羊肉、大蒜、飲料和咸菜送給他們。

兩部車子壞在大戈壁,大家圍著梭梭柴,啃著食物,各自聊起家鄉好吃的東西:南方的大螃蟹、北方的燉羊肉、中原的葷素火燒、西部的牛肉拉面、東北的殺豬菜等等,聊得不亦樂乎。

劉強沒有參與我們聊天,他拿出一塊抹布在旁邊擦車。劉強雖然長得粗糙卻極愛干凈,破車經常被他擦得一塵不染。劉強隨著擦車的節奏哼起蒙古小調,金花被劉強的歌聲打動,她從包里拿出一塊抹布幫他擦車。

我看到金花擦車的樣子很安靜,不像小花花那么活潑撩人,我悄悄對劉強說,這個適合你。劉強說,金花長得雖不丑,就是沒文化。我扯著劉強的耳朵說,有文化的姑娘擠得了奶嗎?有文化放得了駝羔嗎?劉強將抹布懶懶地丟到車上,說,我明白了,我的愛情要像我坐在駕駛位上的屁股,結結實實,穩穩當當。我說,她家駱駝多,先打好物質基礎吧。就你那個樣子,窮球打得炕板子響,還瞎挑啥呢?劉強干笑兩聲說,只準你找胡琴那樣聰明漂亮的女朋友,我就不行?我說,從今天開始不準說胡琴,只準說金花。劉強說,你今天怎么啦!吃了槍藥?

你們別鬧了。吳所長雙手捂著肚子對我們說。我們走到吳所長跟前,您怎么啦!吳所長說,我肚子已痛了幾個月,感覺不怎么厲害,可這次夜里一冷,覺得撐不住了。我說,趕快去車上休息。我和劉強剛把吳所長扶到車上,援救車來了,我們把吳所長直接送到總隊醫院檢查。

十一

吳所長只去了一天就從醫院回所了。

他回所正趕上我們吃晚飯,我們問他怎么就回來了?不在醫院休息幾天?吳所長嘿嘿一笑,說,什么事也不會有,我還真想病一次,讓那些漂亮的小護士伺候我幾天。曾柯說,你們不知道吧?所長是頂天立地的爺們兒,怎么會想讓那些小護士伺候?吳所長說,嗯,在醫院我吃飯都不香,還是同戰友們一塊兒吃飯香。吳所長裝起一碗飯,吧唧吧唧嚼著飯。我手機嘀了一聲。吳所長說,胡琴來的吧!看小青年談戀愛的熱乎勁兒,真讓老同志羨慕。我連連說不是不是。吳所長說,還狡辯,臉都紅了。說真的,你們哪個談好了,我給你們舉行婚禮。劉強說,好呀!可惜輪不上我。吳所長說,怎么這個熊樣?說不定第一個婚禮就是你的。

吳所長說著,突然接到友鄰派出所警情通報,一位地質界老專家黃貴生探礦在戈壁走失。警情就是命令,時間就是生命。

吳所長說,全體干警立即集合!

我們一排整裝待發地站在小院地坪。吳所長講了他的搜救計劃,我們立即加入搜救隊伍。兩天兩夜下來,我們沒有找到黃貴生。我說,在這無邊無際的漠海里,黃貴生要不走出去了,要不淹沒在黃沙中。吳所長告訴我,我們所處的位置是黑賬房、白沙窩、狼心山、野馬泉、疙瘩井、旱水溝、歌德坑、布和巴特爾溝,如果用線段把它們連接起來,就像一條條被死亡包圍的路,黃貴生離開這些點和線根本走不出戈壁。許多年前,國民黨一架飛機在這里迫降,機上人員因走不出這片大漠而全部死亡。

我們連著三天三夜搜救,仍然沒有找到黃貴生,我們一個個筋疲力盡回到所里。黃貴生單位負責人也失去了信心,認為黃貴生在這荒無人煙的戈壁灘活著的可能性不大,通知吳所長停止搜救,他帶來的幾個人準備撤退。

吳所長一把拉住黃貴生單位負責人,說,秋天的戈壁灘對人生命威脅相對較小,黃貴生還是有希望的,只要有一絲希望,我們都不能放棄。

黃貴生單位負責人感動地說,你們這么有信心,我們沒有理由失去信心。吳所長說,在搜尋中,我發現一個沙包旁有人躺過的痕跡,雖然模糊不清,憑我判斷,可能是黃貴生在這里休息留下的,我們不能放棄這個唯一線索。黃貴生單位負責人握著吳所長手說,請你安排下一步搜救吧!

吳所長帶領全體干警,圍繞這個線索層層向外排查。排查的工作異常艱辛,吳所長餓了啃一口冷饅頭,渴了喝一口路邊水,雙腳磨出了血泡,他依然跑在搜索隊伍前面。晚上吳所長發起了高燒,他憑著過硬的打蹤(步法追蹤)技術,經過99個小時搜救,徒步60公里,終于在一片平坦的戈壁灘上發現了奄奄一息的黃貴生。吳所長吩咐我們干警護送黃貴生去醫院,他自己一瘸一拐回派出所。

我們把黃貴生護送到醫院,回所已是晚上八點,我和干警們正端起碗吃飯,手機嘀一聲,胡琴發來一條短信:今天我去看剛生寶寶的同學美芬,美芬說,我們做單身女人不覺得,女人一旦結婚生孩子了,再強的女人還是需要身邊有個人。軍人雖偉大,可軍人的妻子難熬啊!美芬的話很直接,我卻有一種情緒涌動。今后我和你結婚了,意味著我和孩子長期見不到你,漫長的分居生活考驗我。

我立即回短信:軍人的妻子是難熬的,你準備好了嗎?胡琴回短信:我不知我準備好了沒有。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帶著一個孩子,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孩子病了,我一手撐著雨傘,一手抱著小孩跑醫院;我還夢見我抱著孩子探親,大雪封路,像指導員家屬一樣困在戈壁一個月。我又信心百倍地回短信:如果你困在那里,我會變成一架飛機把你送出去。她回短信:我認為我很堅強,其實我和一般女孩子沒有兩樣,我也是一個平凡女人,也有脆弱的時候。當我從外地采訪回家,看到四壁空空,再看人家成雙成對出入我面前,心里也會有酸楚。

我又信誓旦旦地回短信:我不會讓你孤獨,三年后回到你身邊。

發完這條短信,我突然發現,我把這里只是當成一塊通向自己成功的跳板。本科大學生到部隊是副連職中尉,從副連到正連正常是三年。我想努力那么三四年提拔回城,可見我從骨子里沒想在戈壁久待。我想,只要不是傻兵,都會有這個想法吧!

她回短信:我等你三年,就怕三年等不回,像你吳所長一樣,來時有一頭濃密的黑發,10年后頭發開始脫落,稍稍謝頂。我又堅不可摧地回短信:不會的,就是20年我也不會謝頂,我是特殊材料中的特殊材料。胡琴回短信:我從內心敬佩軍人,我可以像我母親一樣成為軍人的妻子,但我不知能不能忍受天各一方的日子。

我回了這樣一條短信:我的大記者,不用天各一方,你也可以來這里工作呀!

胡琴沒有回短信,她準是被我這個短信嚇著了。她怎么會來大西北工作?我把手機丟進口袋;發現剛才還在吃飯的干警一個個走了,只有劉強朝我詭秘地笑著,他也起身要走了,我突然沒有了吃飯的食欲,跟著劉強回宿舍。

十二

派出所接到牧區電話,一位50多歲的牧民,剛給兒子完婚便自縊了。我立即趕到案發現場,發現婚禮剛散,葬禮開始。據我調查,死者早想死,他的死因是惡劣環境給牧民帶來巨大的痛苦。

我看到新娘新郎脫下婚服換上平服給長輩送終,心情不由得悲傷起來。這里除了漫漫黃沙和大戈壁一動不動的石頭,還有什么?朝迎黃沙、漠風,夕見的還是黃沙、漠風。被漠風掀起的沙礫鋪滿整個大戈壁,這就是我們天天看的景。干警們最近不怎么說話,我也變得越來越不想說話了。干警們沒有新鮮事,也就沒有新鮮的話可說,天天一個樣子,件件事都是舊的。我給胡琴發出無數條短信,她沒有回一條短信。我沒想到,沒有她的短信,我是那么的難受。這些日子我都有些不知怎么笑了,臉上僵成了一塊石頭。

天瓦藍瓦藍,遠處群山重重疊疊,我一步步往派出所走,腳踩在沙漠里軟軟的,像是踏在無聲無息的棉花上。這時,我多么希望有點聲音,哪怕迎面來點風揚起一點沙礫,或飛過一只鳥落下一片鳥毛,或來些烈日烘烤或灑落些雨絲,我都會感到不那么孤寂。然而什么都沒有,只有自己咚咚響的心跳聲。這心跳聲是多么的孤獨寂寞,偌大的荒原就我們這些傻兵是活物,不停地弄出點響動,像是大漠的心臟。我從心里哼出了幾句詩:

如果你想尋找寂寞

請到戈壁來

如果你想尋找孤獨

請到沙漠來

黃沙的孤獨聲

將寂寞的戈壁灌溉無窮

就在我萬籟俱寂、萬念俱灰的時候,手機里跳進一條短信,我一看是胡琴,她終于回短信了,我有些歡喜若狂。然而,這條短信卻適時地觸到了我的痛處。

胡琴短信:這些天母親住院全是我跑上跑下,父母就我一個女兒,如果我跟你去大西北,父母怎么辦?你還是早點想辦法往南方調吧!趁我父親在位的日子,可以幫你找找關系。

這條短信我應該高興,我看到她父親幫我離開戈壁的一根希望稻草,但我高興不起來。我既沒有在這里干一輩子的準備,又沒有想讓自己馬上離開。然而,邊防熬人,邊防的熬人最終無法逾越的是寂寞孤獨。在這鋪滿沙礫的大戈壁,我是否能堅持下去?我心一下亂了。

劉強的摩托迎面馳來,我不分青紅皂白搶了他摩托,踏上油門走了。我聽到劉強在我身后大喊大叫,感覺他追了我一程,我不顧一切地狂奔。眼前是刀刃般的沙峰,耳邊是沙漠的轟鳴聲。我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知道一路狂奔。忽然,摩托不聽我使喚,我轟然倒下。我再騎上摩托,人飄飄然又倒下。我發現我回到了大紅山下,我磕磕碰碰地爬上大紅山。站在山頂上,我對著天空“哦——哦——哦”地吼。蒼穹之下,我的“哦哦”聲顯得那么微弱,像大戈壁的一粒沙礫被漠風吹得無聲無息。

我精疲力竭地把身子摔在地上時發現吳所長也在山上,他背對著我,默默朝北方磕完三個頭,轉身時,我發現他滿臉淚花。吳所長父親三天前死了,現在中央“兩會”期間,三級戰備,他無法回去。

我掙扎著站起來,叫了一聲吳所長!

吳所長看到我,有些驚異,他趕忙擦了把臉說,我先下山,你在山上不要久待,夜馬上要來了。

我說,吳所長,節哀順變。

吳所長說,謝謝!他轉過身,向我擺擺手,獨自下山。

望著吳所長一點點消失的背影,我心里涌出一種情緒:軍人,軍人與常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國家需要在哪里,軍人就在哪里。

漠風掀起的沙礫,像刀一樣刮著我的臉。星星一閃一閃出來了,如斗的繁星中有一顆天狼星像是貼著我的頭逶迤而來,又像擦著我肩頭呼嘯而去。我像是站在銀河的一個渡口,對著天狼星狼一樣嚎叫,嗓子叫啞了我還未罷休。

十三

過年從正月初一到十五,牧區的牧民就排好了號,挨家挨戶請全所干警到家里吃年飯。牧民們的意思,麻煩干警一年,感恩在這一天,雙方都極重視這餐年飯。吳所長準備好了磚茶、好酒、方糖和水果罐頭,還有本地好煙和藍色哈達。出發前,吳所長要干警著裝整齊:嶄新的軍裝,锃亮的皮鞋,筆直的褲線,還有年輕的笑臉。

我還在系大頭軍鞋,吳所長推了我一把,說,快點,不能讓牧民們等得太久。

吳所長說這話已在這里過第13年,也是最后一個年。支隊已下命令,過完年就去支隊報到。

我們一到牧區,牧民們穿著節日盛裝站在自家門口迎接。干警們獻上禮物和哈達。牧民致新年問候語:“新及了賽新及了賽。”然后我們魚貫進入牧民家。餐桌上敬酒的過程,就是牧民們對干警們做的事,大到舍身救命、頭痛腦熱、跌打損傷、女人生孩子啥的也靠所里派醫生。小到誰家的熱水瓶壞了,燒水壺漏了,牧民吃菜、油鹽醬醋茶、日用百貨等,一件件浮現腦際。這時的派出所像是蘇木旗盟政府的總稱,敬酒的過程就像一份特殊禮物獻給邊防官兵。

初五我們輪到一家飯店。飯店不大,幾間用紅泥土蓋的簡易房子,外圍有個圍墻,但飯店干干凈凈。一個20多歲女孩穿著盛裝彎腰施禮,她以主人公的身份歡迎我們。吳所長對我們介紹,她叫其木格花蕊,這家主人的女兒,大學畢業分在牧區學校教書。

“其木格花蕊”,我一直對少數民族的名字好奇,總覺得少數民族名字比漢族名字直接感觀,也更顯自然和熱烈。我開始打量女孩,瓜子臉、杏眼、柳葉眉;笑起來,彎彎的柳葉眉柔情似水,婀娜多姿的身段又像流動的音符,韻味無盡。我曾聽說過,大漠里的空氣使阿拉善女人就像戈壁里干燥的土地一樣,缺少水的滋潤,多了干燥的麟角,少了韻律和溫柔,而眼前這位其木格花蕊讓我覺得說阿拉善女人不溫柔,缺少韻律也許是個誤區。

曾柯望著其木格花蕊說,好像在哪里見過?

其木格花蕊說,我可知道你,破案專家。

曾柯嘿嘿一笑,說,不敢當。

其木格花蕊父母請我們入席,我和曾柯跟其木格花蕊坐一桌,吳所長坐在另外一桌。我坐下后發現窗臺上有一本詩集,我翻了翻問,你喜歡詩歌?

其木格花蕊說,你以為我們只會給學生上課吧!

我說,不是。印象中女孩子喜歡看一些時尚雜志。

其木格花蕊母親走過來,毫不掩飾地說,她不但喜歡看詩,還寫詩,在學校還是詩人呢!曾柯說,女詩人呀!其木格花蕊咯咯地笑,說,談不上,只能說是詩歌愛好者。

曾柯問,寫過一些什么詩?

其木格花蕊正要回答,曾柯手機響了。他接上級通知,支隊來車接吳所長去醫院。

我問,什么病?

曾柯說,不知道。

曾柯臉色有些灰暗地走到吳所長那桌,對正在給牧民敬酒的吳所長笑嘻嘻地說,上級來電話,你必須去醫院休養一些日子,好像血壓有點高,可能是想讓你享受一次漂亮小護士伺候的待遇吧。吳所長說,不去享那個福,聞不慣醫院那股來蘇味。曾柯說,好,不去。吳所長說,來,我們繼續喝酒。

吳所長端起一碗酒,曾柯搶過酒杯,說,我來替你喝,我看飯店的酒不多了,今天我還沒喝夠。曾柯湊到吳所長身邊坐下,干完吳所長杯中酒。吳所長又端起一杯酒,曾柯又搶著喝了。吳所長吃驚地望著曾柯,說,你想把飯店的酒全喝了?不讓我喝?曾柯說,不是,是你要先讓你的部下喝足,你才能喝。干警辛苦一年,牧民感恩在這一天,也就是我們干警輕松在這一天。

吳所長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說,這是杯答謝酒,你不能喝。曾柯又搶過杯子,說我來答謝。曾柯喝完杯中酒,說,我——曾柯話沒說完就溜到椅子下了。

我們把曾柯抬到里面房間休息。曾柯吐了一地,其木格花蕊打來一盆水給曾柯洗臉,曾柯瞧見是其木格花蕊,說,我——其木格花蕊說,好受點沒有?剛才吐了一地,腸子肚子都吐光了,餓了吧!我去給你下碗面。其木格花蕊門簾一掀出去了。

其木格花蕊再進來時端了一碗面,說,吃了它會好受些。曾柯拿起筷子就吃,吃得滿面流油。其木格花蕊給他輕輕捶背,說,你這樣會噎著,慢慢吃。曾柯臉紅了,趕快吃完碗里的面。

其木格花蕊拿過他手里的空碗走了。曾柯盯著她背影看。我說,人都走了。曾柯轉過身沖我笑了笑。我說,你是不是看上其木格花蕊了?曾柯馬上否認,說,我還期待回家呢,我家三代單傳,父母只我一個兒子,他們退休后,我就是他們的依靠。

其木格花蕊給我們每人送來一杯茶,我望著這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大戈壁問,你們怎么沒有離開?這個區已遷得差不多了。

其木格花蕊說,離開?我從各蒙古包到蘇木小學,再到旗里中學,都是派出所的巡邏車接送。北京吉普有時能塞好多個孩子,麻雀似的一串跳下十多個。我就是這樣從小學初中高中,最后讀大學走出荒漠,到城市又回牧區工作,我還未想過離開。

我問,是不是舍不得這里?

其木格花蕊笑了,也許吧!我家在這里幾十年了。

吳所長在這個時候走進來,對其木格花蕊說,在家休寒假吧!來我們所里玩呀。其木格花蕊說,好呀!吳所長又對我們說,回所吧!

天空飄著雪花,曠野漆黑一團,一輛吉普車穿過夜幕馳進小店。

吳所長說,怎么回事?這么晚了還來小車?他又盯著曾柯看,問,是不是你搞的鬼?曾柯做了個鬼臉。吳所長說,不去。跟你們說了,我聞不慣醫院那股來蘇味。曾柯嘿嘿一笑,幾個干警圍住吳所長。吳所長說,我真的聞不慣醫院那股來蘇味。干警們一齊上去,連推帶拖把吳所長送上了車。車子慢慢馳離小店,干警們一排站在小店,目送吳所長離去。

十四

我第一次認真看吳所長房間,發現他房間的沙發是用石頭砌的,上面放了些布墊。這樣的沙發冬天凍屁股,熱天燙屁股。我又發現吳所長窗前的書桌只有三條腿,有個腿是用石頭壘起的。書桌兩邊的四個抽屜圬下三個。我一看就知道,抽屜的螺絲松了導致滾珠錯位。我是學建筑的,這里沒有營房給我設計,我就來設計房間。我用幾塊木板做成一個長條形模子,把舊棉絮放進去鋪均勻壓緊,用一塊印花粗布蒙到棉絮上,小釘子密密釘緊,一張自制沙發成功了。

我欣賞自己一番戰績后,又把吳所長三只腳的書桌翻倒地上,找到一根和桌子腳大小一致的樹棍釘到缺腳上,裁去長的部分,四只腳平衡了。我把圬下去的抽屜一個個抽出來,抽屜里有臟兮兮的煙蒂和空筆盒。有一個抽屜只放了一張阿拉善報紙,報紙發黃,內容說原古日乃邊防派出所一名干警,將一位被汽車撞倒的垂危婦女送入醫院,留下一些錢悄然離去。被救的婦女及家人在報紙上登尋找救命恩人的消息,時間長達兩年之久,還走訪了不少邊防派出所,都沒有找到救命恩人,但在她心中永遠感謝的是阿拉善的戍邊干警。現在吳所長珍藏的這張報紙,也就是珍藏了一個軍人的情懷。我把抽屜的螺絲一個個擰緊,報紙重新放進抽屜,書桌翻過來,穩穩當當放到窗戶前。

其木格花蕊在這個時候走進宿舍。

其木格花蕊的出現,我感到非常驚訝,突然進來一個漂亮姑娘,仿佛一縷溫馨的陽光射進來,可惜這縷陽光不是沖我而來,而是沖曾柯而來。

其木格花蕊一進門就問,曾柯呢?

我剛想說他去牧區了,小院響起了摩托聲。我說,你看,誰回來了?

曾柯端著頭盔走進來,其木格花蕊眼里掠過一陣驚喜。曾柯看到其木格花蕊倒是不好意思起來,說,昨天我出丑了,謝謝你的照顧。

其木格花蕊說,不用謝。你不是為了所長,也不會喝那么多酒。

曾柯放下頭盔,拿出茶杯反復洗了洗,給其木格花蕊從飲水機上倒了一杯水。其木格花蕊端著茶杯欠了欠身子,坐到曾柯對面。

其木格花蕊說,你剛才去我們學校了?

曾柯說,你怎么知道?

其木格花蕊說,這么大的事,在師生中傳開了。

曾柯說,唉!那個教師才22歲,只因無法調離戈壁,忍受不了這里的痛苦,躺在沙丘上喝藥自刎。

我說,如花生命,花季年華,悵然凋落于漫漫黃沙。

我在為花季少女嘆息時,猛見其木格花蕊含情脈脈地望著曾柯,望得曾柯都不好意思了。其木格花蕊突然走到曾柯床前,把床上幾件臟衣服放進桶里。曾柯說,我自己能洗。其木格花蕊說,做大事的男人不要拘泥這些小事,讓女人去干這些小事。曾柯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其木格花蕊順手把我和劉強的臟衣服也放進桶里。

曾柯說,我帶你去泉水井洗。

曾柯帶其木格花蕊走出小院,我心里動了一下,有異性關懷是一件非常溫暖的事。

其木格花蕊和曾柯提著一桶干凈衣服回所,我趕忙拿出一根粗尼龍繩在兩棵樹間系牢,曾柯把衣掛到尼龍繩上,其木格花蕊就在下面把衣服扯平。他們這樣一唱一和,配合得那么默契,把我晾在他們中間就像一個電燈泡。和煦的陽光照在他們臉上,他們有說有笑,表情就顯得格外甜蜜。

這天,其木格花蕊以一首詩表達她對曾柯的愛情后,她就像一只小鳥天天飛來,幫曾柯洗衣疊被,送來戈壁灘最好吃的東西。夕陽下,他們策馬揚鞭,騎著駱駝緩緩走過戈壁;節假日,他們去兩百多公里外看胡楊,把一度郁悶的曾柯一點點帶出來、帶到陽光地。曾柯也像換了一個人,眼睛亮晶晶,臉上蕩著笑容。

其木格花蕊一直到學校開學才離開曾柯,曾柯和她開始了情話綿綿短信不斷的戀愛。這天深夜,曾柯和其木格花蕊一直通著短信,盡管曾柯把聲音調得很低,但手機的嘀咕聲還是能聽到。我說,曾柯,這個冬天值,收獲了愛情。曾柯感慨道,以前談的兩個女朋友,那不算真正談愛,只有現在才算真正談愛,真正嘗到談愛的滋味。我說,其木格花蕊瘋狂地愛上你,不光被你的外貌吸引,軍人的形象也吸引她。曾柯說,其木格花蕊也吸引我,她婀娜多姿的身材,像戈壁上搖曳的胡楊;她熱情洋溢的笑臉,像堿水湖邊幽幽含苞的馬蘭花。我說,曾柯,什么時候也變成詩人了?曾柯說,你忘了,我也是詩歌愛好者啊!

劉強從被窩里伸出頭,說,一個軍人有人愛多好。我對劉強說,你也會有人愛的,只是時間沒到。劉強說,我要找胡琴那樣漂亮的女孩。胡琴那肉嘟嘟嘴唇,媽呀!看著就想親一口。我說,做夢去吧!劉強說,我還真做過夢,那天我送她出戈壁,她就坐在我身邊,真想親親她。可是膽子還是小了一點,只要膽子大一點點就好了。我說,長得虎背熊腰,卻膽小如鼠。劉強說,好,我膽小如鼠。下次吧!下次捕到機會替哥們兒親了。

我哈哈大笑,說,料你也不敢。

十五

醫院對吳所長的病情進行再次復查,結果是腸癌,癌細胞已全面擴散,病情到了晚期。這些日子他能撐住,令所有人都感驚訝。吳所長治療期間,曾柯被任命為派出所代理所長,負責所里的全部工作。

吳所長在醫院從雪花飛舞的冬季住到春季,我一直想去醫院看望吳所長,曾柯一直不給我這個機會,而他自己去看了幾次。曾柯這天又匆忙去醫院,據說吳所長病情進入危險期,我在劉強的配合下,爬進車后排躺在座位底下。

車開去幾十公里,我從后排底下升出一個頭。曾柯一怔,說,你?好吧!看了不準哭。我說,好。就在后排座位坐下來。曾柯又說,真的不準哭。我又說,好。剛說完這個“好”字,眼淚嘩啦流出來,幸虧曾柯看不見后排。我問,吳所長怎么得了腸癌?曾柯說,長期飲用這水造成的。戈壁山的水喝久了,骨頭酥,掉牙,就是駱駝跑著跑著也經常撲地不起,骨頭酥斷了,有些駱駝肉里都有結石。我說,太可怕了。曾柯說,現在好了,我們解決了吃水問題。

吳所長病床前站著一排大隊領導,我從人縫中見到了吳所長,他下巴胡須蓬亂,瘦得面目全非,但他精神還好,不像進入危險期的病人。

吳所長從人縫中發現了我,他向我招了招手。我走上前想說句安慰話又不知怎么說,不聽使喚的眼淚又流出來。吳所長先說話了,你小說寫得怎么樣了?大戈壁任你寫啊,可惜我看不到了。說完,他一臉遺憾地望著我。

我很驚訝,吳所長怎么知道我寫小說,我一直是偷偷進行,無數次的退稿弄得我快失去信心時,功夫終于不負有心人,《解放軍文藝》準備發表我一個短篇,我想等發表后拿著小說向他匯報,沒想到什么都瞞不住他。我連忙說,看得到的。《解放軍文藝》這一期就發表我一篇小說。吳所長伸出雙手握住我,說,我沒看錯,你成功了。祝賀你。可我是真的看不到了。我不知說什么,只是呆呆地望著吳所長,眼淚簌簌流。吳所長說,發表作品是件高興的事,哭什么?

曾柯一把將我拉到后面,對我說,你先回所吧!吳所長關心暖氣的事,現在有個老師傅愿意去所里安裝暖氣,你就跟劉強回去辦這件事。我隔著人墻見不到吳所長了,我還是望了很久才離去。

劉強接到老師傅,我們就上路了。

進入大紅山有三條必由之路,地方司機視三條路為“鬼路”,知道的一次也不肯走。走過一次決不走第二次。車子開進不到100公里,路邊一輛翻車,司機的手臂斷了,血淋淋地等待援救。師傅嚇得臉色慘白,嘴里連說,我不想去了,我不想去了。

我問,你怎么啦!

師傅說,你們翻車怎么辦?我在那里生病怎么辦?我死在那里怎么辦?

我說,不會的。我們會對你的安全負責。師傅安靜了。

車子進入戈壁灘時,師傅又被荒涼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他喊停車,劉強不理他,把車開得飛快。他威脅劉強,你不停車我就跳車!近乎瘋狂的舉動把我嚇壞了,我打電話向曾柯匯報。曾柯說送老師傅回家,你們明天回所。

劉強送完老師傅又把車子開到醫院,我再次走進吳所長病房。病房很安靜,只有曾柯一個人守在吳所長身邊。吳所長睡著了,睡得很安詳,一點看不出快要走到生命盡頭的人。

曾柯悄聲對我說,他現在還活著,完全是靠毅力。醫院對他病情保密,但他對我說,我得的不是一種小病,也不是一種好病。看來他已意識到自己的病情。上級首長問他是否讓家屬來院照料?你猜他怎么說?

我說,那還用說,叫他家屬趕快來吧!

曾柯說,他堅決反對。

我說,他怎么不要家屬來照料?

曾柯說,我也感到納悶。

曾柯再沒有和我說話,也許曾柯和我想同一個問題,吳所長怎么不要家屬來照顧?

十六

早春的一天,山上還存著積雪,吳所長突然回到派出所,據說是他自己要求回所的。

吳所長是一個人回到派出所,我和干警們都很納悶,他的家屬怎么沒有來?

曾柯在病床前伺候吳所長,他一直緊緊攥著吳所長的手,擔心他跑了似的。曾雄安排我去見吳所長是晚飯時候。我匆匆進門時卻踩到了黑雄,黑雄吠了一聲。這幾天黑雄一直蹲在吳所長門外,像一個忠實的哨兵。我撫摸了一下我的朋友黑雄,然后走進吳所長房間,吳所長房里有些昏暗,在昏暗的房間里,吳所長卻看出了我的心很亂,他說,感情出問題了嗎?我點了點頭,覺得這樣回答不好,又搖了搖頭。

吳所長又說,軍人,很多事要比常人作出更多的犧牲,軍人的偉大也就在這里,軍人是特殊材料組成的,也是在這里。

我又連連點著頭。

吳所長又說了一句,我們這個所,干警們能堅持在這里,就是奉獻!

我發現吳所長說完這句話沒有力氣了,他似乎費了很大力氣說完的這句話。我的眼眶又紅了。在部隊,權威來自表率,每天所長總是第一個走向工作,最后一個走進餐廳。最苦、最危險的工作總是在所長手里。

曾柯說,你趕快走吧!讓吳所長休息。

我看到曾柯眼睛布滿血絲,知道他有幾天幾夜沒合眼了,我走到他跟前悄聲說,我來招呼吳所長,你去睡一下。

曾柯把我拉到一邊:命令你,趕快去廚房吃飯。

我從吳所長房里出來發現黑雄不見了。黑雄呢?剛才還在這里的。我里里外外地找,不斷地叫它名字,嗓子叫啞了都不見它的影子。我走出小院,走出很遠了,不光沒有看到黑雄,連一只鳥都沒有見到,就有些灰心喪氣。

我回到小院,卻發現黑雄又蹲在吳所長房門口。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害得我好找。黑雄將頭埋在兩腿間不理我,我說,餓了吧!我趕忙給它拿來食物,它不吃也不動。我從廚房里夾點菜給它,它也只望我一下又低下頭。我說你哪里受傷了?我檢查它身體,腳和腿弄得很臟,凌亂地掩住了原有的光澤,但它沒有傷。我拍了它頭一下,它只悲慟地叫一聲又低下頭。我想激怒它,狠狠踢它一腳。它趔趄一下站起,緊閉嘴,兩只前爪緊緊地扣牢地面直盯我,像一個斗士隨時和我搏擊,可它的斗士勇猛只一瞬間,它雙腳趴地又躺下了。黑雄伴我一年了,從來沒有這個樣子,我有些莫名傷感,難道黑雄也和人一樣得了憂郁癥。我忽然從它悲慟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種神奇的呼喚,那是一種渴望自由的呼喚。我把它扛到肩上,它健壯的身體壓得我脖子受不了,我把脖子彎曲一邊往外走,直到走不動了。

前面是一條通往牧區的路,黑雄可以沿著這條路跑到牧區尋找它的同類伙伴。我把黑雄放到路上,它站著不走。我用腳踢它,黑雄急速地喘息,睜大眼睛,可還是不走。我又丟一塊石頭攆它,黑雄只是輕輕抖動一下黑毛,轉動一下彎曲的脖子。我撿起路邊一根樹棍對它屁股猛抽,黑雄像是意識到什么,亢奮地叫了兩聲,兩只眼睛盯著前方,邁開四腳,箭一般地往前跑。黑雄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到消失在山巒盡頭,我才開始回所。

我回到所后,吃飯總習慣往后望,以前身后總有一雙玻璃球眼睛望著我,現在身后空空如也。望著空空的身后,我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黑雄,我扒了幾口飯,呆呆看著干警們吃飯很香的樣子。晚上躺到床上,我似乎聽到小院嗵嗵嗵的聲音,再仔細聽,什么聲音都沒有。小院異常安靜,安靜得像人躺在墓穴里一樣。以前的夜里,黑雄在小院里跑來跑去,嗵嗵嗵,均勻而有節奏的聲音搜索每個角落的可疑分子。我想著黑雄很晚才睡著。

第二天早晨6點,我們站在紅旗下準備唱軍歌。曾柯從吳所長房里跑出來,抹著眼淚對我們說,今天早晨不唱歌了,告訴同志們一個不幸消息,我們的吳所長剛才去了。你們輪流進去看一眼吧!

曾柯終究沒能拽住吳所長,干警們一下子寂靜,接著就有低聲抽泣,后來一個干警控制不住哭出聲來,全所干警便一下放開喉嚨痛哭。我哭得眼淚鼻涕一把把時,曾柯把我從隊伍里拉出來,說,你去寫悼詞吧!你文筆好。

是。我敬了個禮。

大家輪流看過吳所長后,曾柯忙亂了一陣子,吳所長面部已被白布遮住。

當天下午,我看到大隊的幾個參謀干事和大校首長來了,可我還是沒看到吳所長的親人。我拉住支隊一個領導問,吳所長的親人怎么還沒來?支隊領導嘶啞著聲說,吳所長沒有親人了。吳所長妻子八個月前離婚,帶女兒去了美國,而他唯一的父親也在半年前去世了。我的眼淚又止不住流下來,我看到一位面孔嚴肅的大校首長也在掩面而泣。

午后的太陽落到屋頂,似乎凝固在那里,風呼嘯而來,掀起的沙礫鋪滿整個戈壁。我們全所干警在小院默默站著一排,幾位大隊領導站在前面。曾柯在吳所長跟前讀我的悼詞,吳所長隨著悼詞和梭梭柴的烈焰,他的肉體和靈魂化作一縷縷青煙在漠風中吹散。

最后,曾柯按照吳所長的臨終囑咐,用白布包了一些骨灰埋葬到大紅山,我用五彩石規范地鑲嵌了五個字——吳偉明所長。

十七

我和曾柯去支隊辦事,劉強打我手機神秘地告訴我,他今天和金花領結婚證。我心里一怔,劉強和金花戀得不溫不火領結婚證了,可又想,結婚對劉強來說是件大事,了卻他父母的一樁心愿。我說,特大喜事呀!你小子不聲不響就領證了。劉強說,找不到胡琴那樣的女孩,找個能結婚的就算了。我在電話里對他吼,不能這樣說!金花屁股滾圓,羔羔子(乳房)大,準能給你生兩個大胖兒子。劉強嘿嘿地笑,說,你就等著做干爹吧!我說,你結婚,我送你兩個娃娃吧!劉強說,好啊!選最漂亮的娃娃。我說,選和金花一樣漂亮的娃娃。

我們回大紅山時,我特意找到一家陶瓷店給劉強選娃娃,選了一個漂亮的女娃娃,長得有點像金花。我選男娃娃時就不能照劉強那個熊樣選,我選了個比劉強英俊的男娃娃。我怕瓷娃娃打碎,要了泡沫塑料包牢裝進包里。

曾柯從支隊回來就在桌前整理材料,我納悶了半天,見曾柯捧著一捆材料去辦公室了,我才有機會湊在劉強身邊探聽情況。我說,曾柯怎么翻箱倒柜地整理材料?劉強說,曾柯要調到城里一個派出所當所長。劉強又強調,我也只是聽說。

曾柯從辦公室帶回很大一張表格進來,對我說,子漢,把你在《解放軍文藝》發表的作品給我一本。我說,我的作品要填到表格里面?曾柯說,做資料。讓新指導員和新所長對我們干警一目了然啦。我心里閃過一個念頭,曾柯真的要走了。

劉強突然問,你是不是要走了?

曾柯笑著說,要走也要給你辦完婚禮才走啊!劉強,星期天給你辦婚禮怎么樣?

好哇!劉強高興得跳起來。

曾柯鋪開表格,用粗碳墨筆把干警們所取得的業績一項項填進去,一直填到半夜。我躺在床上睡不著,似乎又聽到小院嗵嗵嗵的聲音。黑雄在牧區應該找到自己的幸福了吧!

第二天清早,我們還沒到集合時間,曾柯趿著拖鞋去廁所解手就聽到他嘶啞著聲喊,黑雄,你怎么啦!你怎么就不動了啦!你給我站起來,你是我勇敢的哨兵呀!我來不及穿衣,趿著鞋往宿舍外跑,邊跑邊喊:怎么啦?怎么啦?黑雄怎么啦?

黑狗一動不動地躺在吳所長房門口,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黑雄回來了,它應該去尋找它的幸福啊!而黑雄要回來也就回來,怎么就死了呢?它昨天還是活蹦亂跳的。我突然想,黑雄是不是舍不得吳所長,想跟吳所長一塊兒去,或者是黑雄忠于職守,死都要站好最后一班崗?我的眼淚就掉到黑雄身上。

這時,火辣辣的太陽從地平線升起,我抹了一把淚扛起黑雄,黑雄軟綿綿倚在我肩上像是沒有了重量。曾柯提了一把鋤頭跟在我后頭,我們一塊兒把黑雄扛上大紅山。曾柯在吳所長旁邊找到一個平的地方挖了一個坑,我們把黑雄埋進坑里,平地立即升起一個小丘陵,我在小丘陵上用五彩石鑲嵌了四個字:衛士黑雄。

曾柯就站在小丘陵邊仰望天空,我發現曾柯仰望天空時眼里含著淚。曾柯告訴我,五年了,一紙調令真實地放在他面前,他卻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愿意離開大紅山。盡管他知道自己最終會要什么,但刻骨銘心地融入了他對大紅山有了不愿離去的依戀,也許這就是大戈壁的魅力吧!

曾柯撿起一堆五彩石,在一排干警名字旁邊蹲下身,一筆一畫地鑲嵌自己的名字。這時,刀刃般的沙峰被漠風掀起,嘩啦啦!狂飆的沙礫鋪滿整個大戈壁。我們開始下山,開始翻越這座漠山回派出所。曾柯說,入警時我被分配艱苦地區,天天想著離開那里。支隊領導對我說,既然你不喜歡艱苦地方,那一定會喜歡更艱苦的地方,那就去大紅山吧!我帶著絕望和恐懼激起的勇氣走進大紅山派出所,然而,沿途的荒涼讓我心悸,意志的崩潰讓我逃跑,我逃跑三天,到第四天我自己跑回來了。辛苦跑了三天我才明白一個道理,憑自己的任何力量是無法跑出大戈壁的。也是在這時,我發現大戈壁是個挑戰自我的地方,這里的艱苦不但不能摧毀我的意志,反而激起我無窮的勇氣。

我怎么也沒想到,曾柯在臨走前和我說這么多,這似乎不是他的性格。我們踏著漠山回所,我突然感到,我們邊防干警的工作就像翻越這座漠山,但最終要翻越的是自己精神的那座高山。

十八

在這個艷陽高照的星期天,沙漠里迎來一場最熱鬧的婚禮。頭天晚上,干警們把所里唯一的家屬房布置成漂漂亮亮的新娘房。吃過早餐,曾柯帶著全體干警去給劉強迎親。

小車和大卡車接來了金花父母和一群牧民。金花父母走進派出所就找廚房,他們要親自下廚打造一場婚宴,用接待首長的規格來表達對婚禮的敬重。

桌上擺滿了大盤小碟,不管是涼菜還是熱菜,按牧人的婚宴習慣一律雙份。婚宴上最輝煌的亮點——烤全羊。大紅山要吃到烤全羊不容易。極度缺水的大紅山不長草,牧民的羊沒有草吃,只得啃沙棘嗍嗍駱駝刺,這樣,羊的生長期要比草原上的羊慢許多,牧民們一般只養駱駝不養羊,羊成為稀貴物。而烤全羊又是草原地區特有的傳統美味,是招待貴賓或舉行重大慶典必上的一道佳肴。

熱騰騰的烤羊抬上來, 羊頭纏繞著紅綢帶,羊身靜靜睡在托盤里。牧民們的蒙古長調響起,古老的節拍敲擊出肅穆的儀式——金花父親和劉強父親在烤羊上切下第一刀。干警們接過他們的刀在羊背上劃下去,把分解的烤羊一塊一塊分送給大家,在眾人的贊嘆聲中饕餮開始。

劉強和金花端起酒杯來到曾柯面前敬酒,說,曾柯,你終于可以離開大戈壁了,祝賀你!

曾柯舉起酒杯說:還是我祝賀你吧!就你小子狠,干警們天天在戈壁里跑,娶個漂亮老婆不容易。你娶到了。

劉強嘿嘿地笑,歪茄子臉笑得更歪了。

劉強和金花走到我跟前給我敬酒,說,子漢,所里下一個婚禮就是給你辦了。

我像雞啄米一樣點著頭,一仰頭,將一杯酒喝進肚里。我倒了一杯酒回敬新郎新娘:祝你們幸福恩愛,百頭到老。

劉強喝完我的祝福酒,又去喝金花手里的酒。

我說,內蒙古女人是很能喝酒的。

劉強悄悄告訴我,金花不能喝酒,懷小孩了。

我又一驚,說,有你小子的,一槍就中。

劉強說,我是什么材料和速度,軍人的材料和速度是超衛星的。到時你就等著做干爹吧!

我說,我還可以做教父呢。

這時我想起牧區那個難產牧民,我對劉強說,劉強,金花生孩子一定要送她去醫院,不要像牧區那個難產牧民,嚇死我們了。

劉強說,金花不會去醫院生,她會自己生。

我說,什么叫她自己生?

劉強說,蒙古女人都是這樣。

劉強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位懷有身孕的牧婦依然出外放牧,寒風中要生孩子了,她沒有驚慌,也沒有呼救。牧婦平靜地撿起戈壁上一塊鋒利的黑石片,切斷連接孩子的臍帶,羊皮袍包裹孩子在顛簸的駝背上,迎著寒風回家。

“多么勇敢的蒙古女人。”我說著,掏出手機給胡琴發了條短信:多么勇敢的蒙古女人。

胡琴回短信:什么意思?

我愣了一下,我和胡琴僵持了半年。我沒有打算就這樣離開邊防,而胡琴需要的婚姻必須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上,在這個處處充滿危機的大戈壁,無法產生我們的婚姻。一樣寶貴東西正離我一點點遠去,我想極力挽回,但我不知道怎么挽回,我又端起了酒杯。

婚宴進行到最后,變成了曾柯敬干警酒。他每敬干警一杯自己喝一杯,嘩啦一下他喝了十幾杯酒。我知道他這樣會喝醉,但在這個場合不好勸他。曾柯的調令揣在他口袋里,他敬每個干警一杯酒也有他舍不得干警的情意在里面。我是個性情人,曾柯喝一杯,我陪他喝一杯。這個時候,我仿佛要把一輩子的酒喝完,我知道這也有我舍不得曾柯走的情感在里面。

曾柯拍著我肩膀說,怎么樣,練出來了吧!記得你剛來時不會喝酒,照這樣喝下去你會超過我。哈哈哈!曾柯笑著,身子一點點往下沉,眼看曾柯的身子就要溜到桌子下,我趕忙扶住曾柯,扶他到床上休息。曾柯又對我說,胡琴怎么樣了?你小子好好把握,不要像我。曾柯說著,一臉難受地把頭歪到一邊去了。

我知道,曾柯那位柔情似水、婀娜多姿的其木格花蕊,也就是被曾柯深愛,跟曾柯轟轟烈烈戀愛一場的女朋友,最后還是為了能離開大戈壁棄他而去,嫁給教育局一個干部了。其木格花蕊走時流著淚對曾柯說,我不是不愛你,但我必須這樣。

明天的太陽照樣升起,不同的是,曾柯明天將由小車接走,去一個新單位赴任。

作者簡介

薛媛媛,女,湖南桃江人,中國人民大學研究生畢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長沙市文聯專業作家、市作協副主席、政協委員。1990年開始文學創作,已發表和出版小說、散文、評論、報告文學作品近五百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湘繡女》《我是你老師》《城域外的吶喊》《六三班的成長報告》《我開始煩惱了》;長篇報告文學《中國橡膠的紅色記憶》;小說集《湘繡旗袍》;散文集《那個女人那個雪夜》。小說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并選入《21世紀中國最佳短篇小說》和各種年度版本。多篇小說榮獲各類獎項,有的被譯成外語,有的被拍成電影、電視劇。

責任編輯 張頤雯

局和副局,一把手同二把手,心中都各打各的小算盤。在一次飛行旅途中遇故障,講段子的人各講起心里話,披露了內心的秘密。類似的秘密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有,只是讓你講,你會講嗎?

說出你心里的秘密

王培靜

都說海南是冬天里的春天,但環保局的一、二把手都還沒有去過。南局長對二把手北天說,北局,咱們最近是不是出去走一走啊?

行啊,最近局里工作不忙,局座明示,咱去哪兒……

海南你去過嗎?

還真沒有去過,聽說那兒是四季如春,咱就去海南一趟,學習一下人家的環保經驗。

南局長說,人員嘛,辦公室的區主任,帶上秘書夏保來。讓西副局長在家主持工作。星期三開會時你提出來,通過一下。

雖然在陽平這個縣級市,環保局算不上最好的單位,沒有城建局、電力局有錢,也沒有人大、政協名聲上好聽,但環保局年年上邊有撥款,下面有外找,南局長活得還算滋潤。從環保局成立他就來了這個單位,從辦事員到今天的局座位置,一步步走過來,他的的確確是陽平環保這個口上的元老了。

那是兩年前,早晨上班沒多大一會兒,組織部長劉家樹打來電話,說,南局長,我是組織部劉家樹,請你到市委賓館會議室來一趟,我有事找你。你自己知道就行,我讓我的司機過來接你。

他心里一驚,前后思量了一下,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和劉部長很熟,他隨口問了一句,劉部長,什么事啊?

你來了,咱們當面說。

好,好。他遲緩地放下了電話。

他心里既有些興奮又有些不安。

組織部長找我談話,是我官運來了,想提拔提拔我。對了,市里剛調走了一個副市長。那找我談話還保密,還讓組織部的車來接我?那是上面發現我的什么問題了?女人?小金庫?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做事老謀深算,嚴謹。說話留有分寸,做事留有余地。誰想抓我的把柄也不容易,不然,我白在官場上混這十多年了。南局長正思考著是兇是吉時,劉部長派來的車已到了門口。

一進市委賓館的會議室,南局長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劉部長示意秘書退了出去。

他忐忑不安地坐在了劉部長的對面。

劉部長嚴肅地說,南方同志,今天我代表組織找你談話。你一定要實事求是,有什么說什么,不要隱瞞,也不要說假話。要對組織上負責,也要對你個人負責。

劉部長雖然還沒有點明什么事,南局長已經出了一頭白毛汗。完了,這下完了。還夢想當什么副市長,真是異想天開,肯定是什么事露餡了。要是事不大,劉部長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

有人寫了告狀信寄給組織部和紀委,說你們局私設小金庫,有沒有這回事?

劉部長,這事吧,說有也有,說沒有也沒有。一聽是這方面的事,南方的心里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我聽不明白,你說,到底有還是沒有?

劉部長,您也不是外人,我就說實話吧。說有也沒有,說沒有也有。

我更不明白了。

是這樣,劉部長,我們每年從下面收上來的罰款,大部分都交了市財政,但也不可能一點不留。一是過年過節給員工們搞點福利待遇;二是上級領導和部門下來檢查工作得接待接待,不能叫人家到員工餐廳吃吧?

你對這個問題怎么認識的?

首先說,這是我們的不對,雖然這事是局黨委會上定的,但作為局長,我要負全部責任。回去我們馬上整改。對了,部長,這信我能不能看一下?

你看看吧。

南方看了信,實在和腦子里誰的筆跡對不上。他試探性地問:劉部長,首先感謝組織上對我的教育和幫助,這信能不能給我一份?

等復印了,叫你的司機到我那兒拿吧。一定要好好整改,寫個書面檢查報給我,不然紀委還得找你。

謝謝部長的寬大處理,我南某人不會忘本的。

回去后,南局長利用各種手段和方法,查遍了局屬所有人的動向和筆跡,也沒有查出那個寫檢舉信的人來。

北天的命運不錯,來環保局干了兩年的辦公室主任就提了副局,現在已是局里的二把。

他做事仔細,為人精明。原先在下面一個鎮上當中學校長,后又到另一個鎮上當副鎮長,三調兩調進了環保局。聽說他的后臺挺硬,他夫人的什么親戚在省里一個要害部門供職。

他來環保局前,人事局給南局長通氣,南局長有些不樂意。南局長懷疑,一個對環保工作一點不懂的人進來能干什么?但后來在沒辦法的情況下南局長終于松了口。

沒想到,自他來后,局里的年度計劃和工作總結水平都上了一個大臺階。一年沒多少設想和計劃,他能洋洋灑灑寫出十幾張來;一年沒干多少實事,雜七雜八,他能總結出三十條來。這方面沒少得到上面的表彰和鼓勵,就連南局長大會小會的講話稿邏輯性和條理性也增加了不少。

南局長找北天談話,他說,小北啊,你可是我從人事局親自要來的,看來我沒看錯人。只要你踏實工作,一步一個腳印地干,我絕不會虧待你的。

南局長,雖然我來環保局時間不長,但你的人品、為人和工作能力,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來環保局后,跟您學了不少東西。我要謝謝您的知遇之恩,您放心,我不會給您丟臉的。北天站起來給南局長杯子里加了些水。

北主任,你是于家莊鎮人吧?

是,我是從農村考上的師范,本以為會教一輩子書的,沒想到能到您手下工作。

咱們這也是緣分哪,不然一輩子誰認識誰?對了,聽說你夫人是做生意的,是做建材吧?

是啊,還不是她愿到城里來,她說她的事業在城里。實際上我挺喜歡教書那個工作的。

夫人是哪兒人?

是我們老家的。

她的生意還好吧?城建局的洪副局長是我哥們兒,有機會我介紹你夫人認識認識。今后咱不是外人了,有時間帶夫人和孩子去我家玩。南局長笑著說。

有時間一定去府上拜訪。

南局長和北天、區主任、夏秘書在機場會合在一起,辦好了行李,大家一起上了飛機。坐下后,閑得無聊,南局長說,區主任,聽說你善于講笑話,這次出差你要發揮優勢,活躍氣氛,帶好頭啊。

雖然區主任來環保局時間不長,南局長早有耳聞,不少段子都是從她那兒傳出來的。這個人工作潑辣,說話大大咧咧,想必也是久經官場歷練,至今她的后臺是誰還是個謎。有人說,她老公是公安局的,出事后進去了;也有的說,他老公得病死了。

既然局座有此雅興,保證叫您不虛此行,您可當心別笑破肚皮啊。但咱們得公平,一人講一個向下輪。不然你們三個男士,就我一個女的,太不公平了。你說哪,局座?

你先講吧。南局長笑了。

還是局長先講吧。區主任說。

女士優先,女士優先。

咱先預熱一下,每人講個小段子吧。那我就先來,這是說你們男人的,男人二十叫奔騰,男人三十叫日立,男人四十叫正大,男人五十叫松下,男人六十叫微軟,男人七十叫聯想。你們三位是老中青,聯想一下是不是這么回事?

好。

有趣。

太有意思了。

見有人向這邊看,南局長說,咱們聲音小點。該小夏了。

我講什么呢?這個你們各位肯定早都聽過了,說有個單位的領導,小會不發言,大會不發言,就是前列腺發炎;工作不突出,政績不突出,褲襠里那個東西老突出。

這時候乘務員走了出來,嗲聲嗲氣地用普通話說,各位乘客你們好。歡迎各位乘坐我們南方公司的本次客機,我們一定給您提供最滿意的服務,希望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對我們的工作提出寶貴意見。最后祝各位女士、先生旅途愉快。

乘務員講完了,大家還支著耳朵在聽,這聲音太悅耳了,太溫柔了,太動聽了。停了一會兒,不知是誰帶的頭,大家一起鼓起掌來。

北天說,局座,您是真人不露相啊,這航空公司是您的,您可從來沒說過啊,您做人也太低調了。

區主任附和著說,是啊,今后私人坐飛機讓局座寫個條就行了,還買什么票啊!

你們啊,你們啊。算我失誤,帶你們出來露了我的底細。小夏,你待會兒去通知一下剛才那個乘務員,讓她飛回來后去我辦公室一趟,我要好好和她談談。

南局長自己先笑了,大家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飛機起飛了,大家都有種騰云駕霧的感覺。夏秘書眼鏡后發出的光有些迷茫,他不太敢正視大家的目光。雖然表面上顯得若無其事,但心事重重的樣子還是逃不過南局長的眼睛。

小夏啊,最近心里有什么事吧?說出來聽聽。

沒事沒事,真的沒事。

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想,這次領導出來考察工作,南局長為什么點名帶上我?他是不是發現了什么?

北副局長說,局座都說了,小夏啊,有什么事就說,說出來或許大家能幫上什么忙,有事別悶在心里,那樣會悶出病來的。

是啊,小夏,要是女朋友的事就說,別忘了我是從婦聯出來的。有沒有目標,還是想找什么標準的?包在我身上。區主任認真地說。

謝謝三位領導的關心,我真的沒事。只是昨天晚上睡得晚了些,有些打不起精神來。

沒事就好。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南局長開始閉目養神,北副局長從窗口向外看云層。區主任今天胸口的扣子沒有扣,顯得很隨意,很大方,還有一絲性感。她在翻畫報,夏秘書眼睛在報紙上,心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飛機突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搖晃起來。大家一下子全都精神了起來,議論紛紛。有人說,是不是出故障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雖然有人這樣說,但大家的心還是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飛機垂直下沉,有人尖叫起來,傳染似的,大家都一起喊了起來。這時有個男人的聲音傳來:請大家靜一靜,我是這架客機的機長,飛機出了點小故障,我們的工作人員正在排除。請大家不要驚慌,每個座位下有一件救生衣,請大家拿出來,跟我學,這樣穿上。這時有兩個人吵了一起,原來有一個人的座位下沒有放救生衣,他站起來就去奪旁邊人的,那人當然不松手,兩人就吵了起來。一位空姐拿來了一件救生衣,才平息了兩人的戰斗。

南局長后悔極了,這次真不該出來。自己死了,剛娶到手沒兩年的小麥怎么辦?那可人疼愛的小人精!不知誰會有福氣接我的班去享用。

北副局長想,一個農家的孩子平步青云能到副局,也算光宗耀祖了。俗話說,升得越高,摔得越慘,還真應了這理。要好好教自己的書多好,這倒霉事也不會攤自己頭上來。

區主任很從容地理了下劉海,笑出了聲,誰會想到,這么一個還算成功的女人,連人世間男女應享受到的男歡女愛,還沒有真正享受過。

夏秘書呆呆地坐著,有眼淚從眼鏡后流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對不起的就是女朋友梅花。沒有和她結婚真是對了,不然自己的罪惡更深。這樣她還能去尋找一份真的愛情回來,那樣在天堂自己心里也能好受點,我要向她深深地懺悔。

這時飛機從降落中又開始上升,大家好像又都看到了希望,臉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一些。

機長又出來說話,大家又憋了一口氣。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飛機的故障還沒有排除,現在情況比較危急,飛機拉起來只是我們采取的臨時措施,下次下墜能不能拉起來還不一定。所以乘務員現在向每一個人發兩張紙,一支筆,請把您要向親人和朋友說的、交代的寫在上面。大家趕緊寫吧。我代表機組人員向大家說聲,抱歉。但我還是希望我們都有好運。

有人一邊哭著一邊寫,有幾位女士都哭出了聲。

南局長說,寫那東西有什么用?飛機一炸,什么也沒有了。咱們還是說說話吧,每個人說一件自己最刻骨銘心的事,誰要是編瞎話,誰那什么,誰進不了天堂啊。我先講吧,多年前我就想殺一個人,你們別害怕,也都別不信,你們都以這樣的眼光看著我干什么?我可不是給你們編故事,這是藏在我心里多年的秘密。他是我們南家天大的仇人,他是個屠夫,殺狗的。他是我姥娘家的鄰居,在我母親準備結婚前兩天的一天夜里,他撬開我母親睡覺的屋門,當時我母親拼死反抗,他用一把殺狗刀把我母親身上劃得全是血道子,最后還是把我母親強奸了。我母親當時哭得死去活來,我姥娘說,妮子,你要死了,娘也沒法活了,誰讓咱孤兒寡母的家里沒個男人啊。這事可千萬別傳出去,要不你和劉莊的這門婚事肯定就完了。再說,咱丟不起這個人啊,你還要活啊。咱把婚期再向后推推,等你身上的傷好了再娶過去。

母親嫁給父親后,剛開始父親對母親挺好的。他們結婚不到一年就有了我,我的出生給南家帶來了不少快樂。父親和奶奶都把母親當作我們家的功臣。可當我五六歲時,人們風言風語說,我越長越像那個串村收狗殺狗的,而一點也不像我的父親。人們一聯想,那個殺狗的正好是我姥娘家的鄰居,人們就懷疑是我母親和那個人相好懷的我。從那時起,奶奶和父親就拉下了臉子。終天有一天,父親喝酒后,逼母親說,你說實話,這孩子到底是誰的?是我的,還是那個狗雜種的?母親不說,父親就打母親,我上去護著母親,父親一把把我扔一邊去了。

我哭著爬起來,我說,你打我娘,打我,我現在打不過你,等長大了我殺了你。

你真是個狗雜種,身上還有野性。父親又上來踢了我一腳。

娘說,你這孩子不懂事,不許你這樣跟你爹說話。

我當時委屈死了,我挨揍都是為了娘,娘怎么還向著爹說話?我跑了,向村外跑去,我想,我就是餓死在地里,也不回這個破家了。等半夜他們找到我時,我已在地里睡著了。

后來我上了學,隨著年齡的增長,心事越來越重,我一聽到人家罵狗東西、狗雜種就以為在影射著罵我,就渾身不舒服,就抬不起頭來。從那之后,母親的日子更不好過,父親再沒有給過母親好臉子看。我10歲那年,早晨上學回來,看到家里圍了好多人,我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走到跟前,人們給我讓開了一條道,在我的記憶里,我從來沒有得到過這么多人的尊重。我進了家門一看,母親躺在床上,身上、臉上都蓋著白布。我撲上去,掀開娘臉上的白布,我喊,娘,你怎么了?你起來啊!家人說,你娘她昨晚上上吊死了。我沒有哭出聲,一下子癱在地上昏了過去。

母親死后,我的話更少了。又過了一年,家在縣城的姑姑和父親商量,讓南方去我那兒上學吧,換換環境可能會好點,要不這孩子就毀了。

我去了姑姑家上學,實際上他們家也不富裕,他們家有個比我小3歲的妹妹。只有姑夫一個人在五金廠上班,姑姑在家做飯、買菜、洗衣服。換了環境,誰也不認識我了,我的心情真好多了。但一想起母親,我就發誓,等我大了,要親手殺了那個狗屠夫,小時候要殺父親是不對的,他也是受害者。那個狗屠夫才是該千刀萬剮的罪人。

高中二年級時,利用星期天的時間,我去一個農村集鎮上買了炸藥和雷管,我興奮地騎著自行車到了一個偏僻的山溝里,我用初、高中學到的物理知識接好了炸藥和雷管,上面埋上了不少石頭。最后我一咬牙點著了導火線,那一時刻我既害怕又高興,結果我成功了,轟的一聲,硝煙四起,碎石亂飛。

又是一個星期天,我潛回姥娘那個村實施我的復仇計劃。一路上,我包里裝著炸藥雷管,生怕被人家查出來,還好,平安無事。當我若無其事地在那狗日的家門口走了兩趟觀察情況時,竟看到他家的門上貼著白紙,門口還有一大堆灰。不敢問大人,我問一個路過的小孩,他們家死人了?小孩說,殺狗的那個人死了,是叫瘋狗咬了,得的狂犬病。我問,什么時候死的?小孩說,昨天是三天,你是他們家親戚?我忙說,不是,隨便問問。小孩看了我一眼走了。我愣在那兒不知該怎么辦,我來晚了,我要是早來一個星期就好了。這是誰為我出的這口氣啊,是老天爺啊!這就是報應啊!

后來我上學、工作,許多年過去了,但我的身世在我自己的心里永遠是一個陰影,那個狗日的沒死在我的手里,我覺得不解恨。

沒想到機會還是來了。有一天晚上,和一個客戶喝完酒后,他請我去洗腳。給我服務的小姑娘長得既漂亮又水靈,我就和她閑聊天。她才十八,家是我們老家那個地方的,聊著、聊著就聊出了問題,你們肯定猜不出她是誰,她竟是害了我們全家一輩子的那個屠夫的親孫女。我那個客戶對老板娘說,叫這位小姐把我哥侍候好了,我們會經常光顧你這里。老板娘說,兩位哥哥真是好眼光,她是剛來的,還沒有開包。看兩位哥哥也是痛快人,咱就一口價,開包費八千,不見紅,錢如數退給你們。我那位客戶說,八千就八千,只要貨真價實就行。說著扔給了老板娘一萬塊錢。要是平常,我是慎之又慎的,一是自己的身份,二是也真怕得病。可這次也許是喝多了酒,也許……反正我把那仇人的孫女干了。真痛快啊,真解氣啊!老板娘說得沒錯,她還真是個處女。我替我母親報了仇,我替我父親報了仇,更替我自己報了仇。

北副局長看了看南局長的臉色,見他的臉上還有些潮紅,不好意思地說,輪我講了,南局長,你對我這么好,我對不起你啊。去年給組織部和紀委的投訴信是我寫的。當時局里的做法我也是舉了手的,可你的位置這么牢靠,我想再升一升,只能等您調走或退休了,所以我就寫了那封投訴信。信寫好后,我并沒有馬上寄,我要那樣寄,您或有關部門有可能會查出我的筆跡來。我也沒有打印出來寄,那樣您或有關部門也可能會懷疑到是我。我要做得天衣無縫。我拿著寫好的信開車去了郊區的一個偏僻小道,我把車停在一邊,想攔個人給抄兩份。可攔什么人都覺得不好,想開口又不敢開口,整整耽誤了半個下午,快天黑時終于截下了一個拉泔水的三輪車。我說,你能把這信給我抄兩遍,我給你兩千塊錢。那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他接過信看了看,又看了看我。我怕他變卦,就說,你要不相信,我先把錢給你。我先把兩千塊錢預支給他了。他接過錢,前后看了幾遍,裝進兜里后朝我一笑,接過我手里的紙和筆趴在三輪車上寫了起來,后邊桶里臭泔水散發出的氣味熏得我只想吐。他寫得很慢很慢,一開始那字我覺得還行,可這樣到什么時候寫完。天一點點暗了下來,我說,兄弟,你寫快點行不行?你看天越來越……他抬頭看了看天,加快了速度,但字寫得像蛤蟆爬的,越來越不像樣了,我也顧不了那么多了。最后實在看不見寫了,先用我的手機,等沒電了又用他的打火機,等他抄完兩封信,兩個信封,天都黑透了。我回到家時已經晚上九點多了。

沒想到,那檢舉信一點也沒有動搖您的位置。不過,要是我不說,您現在也不會想到那檢舉信是我寫的吧?

南局長滿眼柔光地說,你小子恩將仇報啊。我當時想,要是查出是誰告的密,你看我怎么給他穿小鞋。不過事都過去了,但無論如何我都想不到,那事是你小子干的。

區主任咳了一聲,說,該我說了吧。你們知道我為什么來環保局嗎?為了追求愛情。一個聚會上我們碰到了一起,吃飯時他坐在了我身邊,他很有紳士風度,給我夾菜,倒水,我們聊得很投機。他眼光里透著慈祥和溫情。我從小沒了父親,也許缺少父愛的緣故,我對那種眼光特別向往。他的那種眼光俘虜了我,我們彼此留下了不錯的印象,結束時我們互留了手機號。說真的,活了快三十年,我生活中還真沒有這種來電的感覺,沒有人真心愛過我,我也沒有為哪個男人動過心。可這次的感覺不一樣,回去后我興奮了半晚上。那幾天,手機一響我就心跳加快,我盼望著打來電話的是他,偏偏每次都是失望。三天后,我實在撐不下去了,我試探著給他發了條短信,您很忙吧,還記得我嗎?空閑時給我打電話。他馬上回了電話,小區,你好。實在對不起,這幾天我實在太忙了,你還好吧。聽到他的聲音,我感動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的聲音太有磁性了。后來我們約會,一起吃飯,一起去跳舞,星期天一起到山里去玩。我向他撒嬌,他像哄小妹妹似的哄著我。我們親了、抱了,每次的感覺都令人陶醉,我太幸福了。別看我在官場上天天打情罵俏的,但我的身子還為我的真正愛情留著。他要是想要,隨時都可以拿走。我對他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走火入魔了。決定來環保局,我沒有提前告訴他,所以他一點也不知道。我想辦法找人事局,如愿以償辦好了調函才給他報喜。我知道他有老婆孩子,但沒關系,我只要他對我好就行,我就要這份真感情。我說,我調你們環保局了,他以為我在開玩笑。當我拿出調函時,他才真正相信了。見他沒有一點喜悅感,我說,你不喜歡和我天天在一起?他深思熟慮地說,當然喜歡,但這樣今后咱們都不好開展工作。我說,你別為難,你放心,我們永遠保持地下關系。你也不要有顧慮,我不會向你要什么名分,只要做你的情人我就滿足了。那天,為了慶賀我到了你們環保局,我們出去吃了飯,喝了酒,最后到了我住的那兒。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但我并沒有得到我想要的。我們忙亂了半天,他在我身上折騰了半天都是無用功,當時可把我急壞了。我以為是他緊張,還是環境、氣氛不對?在他家、賓館、山里小招待所我們又試過多次,他都不行,我都有些絕望了。他也很苦惱,哭著說,對不起我,讓我原諒他。我們只能精神交流了。

南局長、小夏,你們不用琢磨了,那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那個讓我既愛又恨的男人就是北副局長。

有小區的這份愛,我死了也值了,但就是太對不起小區了。北天動情地說。

南局長、小夏都怔在了那兒。

小夏說,剛才聽了幾位領導的故事很是感動,我太年輕,閱歷也淺,沒有多么豐富的人生體會。今天到這個份上了,我也說點個人隱私的事吧。我和女朋友談了四五年戀愛了,像區主任說的,親也親了,抱也抱了。但每次我想再進一步時,她死活都不愿意,她說要留到新婚之夜才給我。你說,到了這個時候哪個男人會不沖動?她不肯就范不說,還對我又抓又咬。有一次她過生日,我不但給她買了鮮花和蛋糕,還灌她喝了不少酒,她醉得像只小死豬,我親她摸她都很配合。當我的目的接近實現時,她突然清醒了,她看我的目光像看著一個陌生人,我一下子軟了下來。

晚上迷迷糊糊回到單位,傳達室值班的劉師傅說,有某領導的一份特快專遞。我怕誤了事,打了個車,什么也沒想,就去了領導那兒。到了門口,摁門鈴前我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都10點了。我想還摁不摁門鈴,這么晚了再打擾領導合適嗎?但手里這可是特快專遞啊,要是真有事誤了就更不好了。所以,我就摁響了門鈴。

片刻后,門開了,站在門里的領導只披著浴巾,全身一絲不掛,我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尷尬極了。

領導把我拉進了門,我們是烈火遇干柴啊。在女朋友那兒被壓下去的欲火又升了起來,我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領導,沒想到領導的第一次我也得到了,她身下的床單上燦若桃花,好看極了。那一夜我們折騰了無數次,以致第二天我們雙雙遲到。

要是命運不給我們這次機會,這一輩子我們倆都太虧了。你說是不是,區主任?

是啊,我總算做了一回女人。區主任說。

夏秘書轉臉對北副局長說,對不起啊,北局。

北天神情自若地說,沒關系,你算替我完成了一項任務,這樣對她還公平些,不然我欠區主任的那些,只能到另一個世界去還了。

四個人都笑了,那笑,特透明,特單純,一點雜質都沒有。

這時,廣播又一次響了: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告訴大家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飛機發生的故障已經安全排除,請大家放下心來。我們機組全體人員,對剛才飛機故障給大家帶來的不安和焦慮深表歉意。最后,祝女士們、先生們旅途愉快。

南局長、北副局長、區主任、夏秘書四人面面相覷,不知說什么好了。

南局長大笑了一聲,打破了沉默,這狗日的飛機,說好還就好了。

是啊。

是啊。

是啊。

另三位附和道。

生活還得繼續啊……

作家簡歷

王培靜,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小小說沙龍會長。曾獲冰心兒童圖書獎、冰心散文獎、中國微型小說四屆一等獎。作品50多次在軍內外獲獎。出版有小說集《秋天記憶》《怎能不想你》《王培靜微型小說選》《向往美好》《王培靜小小說選》,紀實文學《路上》等15部。

責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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