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隔世

當初離開并非是為了什么理想，對藝術的熱愛遠沒有到非此不可的地步。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清楚篤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年輕的我最害怕的不是死去，而是從未真正活過。對于覺醒之后的抉擇，我至今不悔。

我想，我只有寫出那些淤積在心底的東西，我的漂泊才能有所皈依。

當初那些如同星星一般，只能使我仰望著的人，如今得以走近，見識。我明白，多少榮耀、成就，依然無法消解生命固有的衰老、無助、孤獨。最終我從他們那里看到的，也不過是他們最順從命運的姿態而已。單單這一點就足以令我無法控制奪眶而出的眼淚。因為是他們，畢竟不同……我曾經多么想成為像他們那樣的人，即使現在，依然如此。區別在于，我明白了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理想與這個世界對你的認可毫不相干。我堅持做回自己，正如當初堅持找尋自己一樣決絕。

無數個過去的瞬間、片段，以及過去的伸展、蔓延，形成現在。記憶與想象的組合，即是當下的我。關于記憶，我實在不覺得有什么好回顧的情節、故事。但那與生俱來的信念永遠清晰。從有意識起，我就意識到我不屬于我的出生地，不屬于任何人認定的屬于，我遲早離開。

遍地垃圾、血污、歪七扭八的街道、破瓦房，與純樸毫無關聯的愚昧自私的男人與女人們渾濁又異樣的目光，是我對故鄉的全部印象。我也想謳歌真純的童年，也愿緬懷鄉愁，然而，實在是無處著手。貧寒、沒有溫情的家境，使得童年成了我一個一生都難以走出的凄苦的夢。

所以，當初離開并非是為了什么理想，對藝術的熱愛遠沒有到非此不可的地步。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清楚篤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年輕的我最害怕的不是死去，而是從未真正活過。對于覺醒之后的抉擇，我至今不悔。

許多人都認為有過人之處的人才敢來北京這樣的地方混吧。而我恰恰相反，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懷著破釜沉舟的心情來到北京。我這個走到哪里都無所適從的人，走在北京的街頭忽然就有了熟識的感覺。北京大而深、遼闊混雜，包容一切，淹沒一切。北漂，是北京最寓意深刻的一道風景。許多并不得志，卻依然漂泊于此的人，大概都覺得只有在這里，才能留下自己活過的證據。沉郁的古都帶給人太多可以感念的思想。

來到北京最幸運的事情，就是小畫廊開在書店里。練字之余，拼命讀書，文史、哲學、藝術、佛經……只要讀得下去，我都會很認真地讀。目的并不是為了學習，我那時候內心的孤苦黑暗，大概只能在書中才會被溫暖，照亮。書中一個個契合著我心性的靈魂，陪伴支撐著我。“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尤其魯迅那些殘酷肅殺、野性奔騰，令人于絕望中看見希望的文字，一下一下撞擊我的心。漫漫長夜，不羈的情致、誓死的信念、無奈的逃遁，都噴吐出來，支撐起我高傲浮夸的白天。那抹與生俱來的羞怯與憂戚之色，已漸被自嘲與戲謔取代了。

現實中沒有一個人能夠解答我的困惑。我只有變得比世界更荒謬才得以在這個荒謬的世界活下去。除了在藝術里莊嚴、敬畏，那個時候的我看起來浮夸扭曲，以致今日之我不惜與昨日之我為敵。

但我知道，沒有一番掙扎，大概也很難看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常有人問我怎樣練習書法，跟什么老師學。我認為生而知之比苦學更重要。一個人心性里怎樣都無法消解的執念，是痛苦的根源，也是其唯一的救贖。你要將它作為信念一般篤信、敬畏。藝術，不是修身養性那么簡單的事情，那些拿藝術裝點自己的人，一生都與藝術無緣。在無助寂寞的時候，傳統的藝術形式、文字，像一盞明燈一樣指引著我，使我這個沒辦法了的人，也愿意相信未來。

生活有時候比電影、小說更荒謬，而我已全然能以同樣荒謬的行為迎合生活了。一切看來荒誕不經，又順理成章，就在這樣的時候，我忽然選擇了一個令所有人都覺得只好如此、如此就好的情感歸宿。這一抉擇解決了不少現實的問題，使我可以在不甘心離開的北京安心生活下去。更重要的是我的心終于有了溫暖與安頓。這份溫情的陪伴，并非我小時候不惜一切想要獲取的那種愛，不是任何還在期待愛情的女人想象的樣子。可是我深知這遠比那些想象的東西更適合現在的我。所謂苦盡甘來，并不是甘來才不苦了，而是不苦了，就是甘。上帝的安排，自有其深意，人不該只求上帝慈悲，上帝也需要人的了解與體會。你只要做好自己，就會得到最慈悲的安頓。

女性的苦痛，不可能與愛情無關。在極端寂寞的日子里，等待愛情是當時的我認為活下去的最大價值。也正是這種對愛情無比強烈的期待，導致我的生活陷入了極端的寂寞、困頓。愛情與寂寞走到此，竟契合得如此完整。可是，誰又說得清愛情？它永遠是人類最深重的困惑。而今天的我寫到愛情，只愿意在禿枯的筆尖蘸滿霜霧，一筆一筆將其掃成氤氳縹緲的遠景。那是我此生都遙不可及，又無法不去眺望的彼岸……

現在我的生活安寧樸素，過著最尋常的日子，也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讀書、習字。兜了一個大圈，幾乎搭上半條性命，才找回這顆平常心。我對自己也只想長長地吁一口氣。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