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忠，傳統(tǒng)的筆叛逆的心

人物簡介：蔡志忠，漫畫家，1948年生于臺灣彰化。15歲成為職業(yè)漫畫家。拍攝過《老夫子》《烏龍院》等動畫，漫畫作品有《莊子說》《老子說》《列子說》等。

小雪時節(jié)，北方卻意外地被大雪奇襲。《環(huán)球人物》記者從北京趕到杭州蔡志忠工作室時，已比約定時間晚了4個小時。

工作室位于杭州西溪，這里是與西湖、西泠并稱的地方，水多景美，群英匯集，工作室對面的房子屬于馬云，隔壁以前是張藝謀的。可惜，采訪已是晚上，連同蔡志忠的這座小別墅，都籠罩在茫茫夜色里。

夜涼如水。蔡志忠卻穿著寬松又單薄的白襯衫、卡其色單褲，“我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是這身行頭。”他講起了前兩天去東北，依然穿這身，去戶外時心里真有點害怕，“倒不是怕冷，而是怕被人揍——穿這么少，當?shù)厝藭粫X得我是故意羞辱他們。”

一口喝盡西江水

不久前，蔡志忠出版了兩本新書，一本是《菩提樹下的微笑》，內(nèi)容是解密《金剛經(jīng)》；另一本是《智慧彼岸的微笑》，解密《心經(jīng)》。生趣盎然的漫畫中加入了淺顯易懂的文字，用以闡述晦澀難懂的佛經(jīng)和禪語。星云大師評價：“蔡先生的漫畫原本就具有禪者的幽默，時時令人會心一笑。如今，佛陀、菩薩、阿羅漢……到了他的筆下，不論一語一默，或吟或唱，生動的表情，祥和的氣質(zhì)，無不令觀者自然產(chǎn)生歡喜心。”

佛講因緣，蔡志忠的佛緣起于25年前。1990年，蔡志忠攜妻女移民加拿大。異國生活對他來說，只用一個詞就能說完：“無所事事”。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離開了戰(zhàn)場的將軍，百無聊賴之下，他看起了佛經(jīng)。看了兩個月，終于有一天，他對妻子說：“如果哪天老死溫哥華，我一定會不甘心。無論你們是否留在加拿大，我不想老死這里，我要回臺北畫漫畫佛經(jīng)。”

這之后的3年里，他在臺北、溫哥華兩地來來回回26趟，每次在溫哥華只住一兩個星期。在臺北的日子，則是大量地研讀佛經(jīng)。“龐蘊居士曾問馬祖道一禪師：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么人？馬祖回答：等你一口喝盡西江水，再告訴你。龐蘊居士頓時開悟。”對蔡志忠來說，這3年的佛學(xué)修習(xí)，就是他的“喝盡西江水”。

這3年里，還有一項成就，是日后蔡志忠引以為豪的，那就是搜集銅佛。“當時我決定不了是把佛陀畫成像《西游記》里的中國式佛陀，還是袒露右肩在林中修行的印度式佛陀，于是就去古董市場，想買尊佛陀造像來參考。”1萬元臺幣，買回來一尊明朝早期的銅佛，回家后，蔡志忠把佛像擺在書桌燈光下：“哇！好美喔。”

自此，佛像成了蔡志忠的心頭愛。香港有條古董街，在那個時代匯集了來自大陸的各種古董。蔡志忠則目標明確，每隔3周，就去搜尋銅佛。

不知不覺間，他家中佛像的數(shù)量龐大起來，到后來竟有3000多座。作家蔡瀾去蔡志忠家玩兒時，被滿屋的佛像驚呆，調(diào)侃道：“要是遇到地震，被佛像掉下壓死，也是一種相當有趣的走法。”

佛像成為蔡志忠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他整理出佛像的各種手印與體態(tài)姿勢，以及各時代佛像的臉孔造型、佩戴的寶冠瓔珞等變化，細到極致。最終有了《漫畫心經(jīng)》《南傳法句經(jīng)》《北傳法句經(jīng)》等一系列佛經(jīng)漫畫。

所謂禪，是了解生命實相之后的生活方式

佛法難以言說，更不要說畫出來。但對蔡志忠來說，這種開悟并不難，因為“我的生活和禪所要求的一模一樣”。

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奉行著“不睡夠、不吃飽、不穿暖、不復(fù)雜”的人生哲學(xué)。若無事，便日落而息，早早睡下，深夜一兩點就起床。此時正夜深人靜，他總是要站在外面發(fā)一會兒呆。“很多作家、藝術(shù)家，喜歡從下午工作到深夜，我很不愿意那樣。因為那時所謂的‘夜深人靜’，是在和家人朋友吃過晚飯、看了電視之后，你心中95%都帶著過去的思想，只有5%在想未來。這個過程是昨天走到現(xiàn)在、進入明天。而睡一覺醒來之后，不講話、不看電視、不看文字，就只是與天地對話，在內(nèi)心思考，你的95%都是沖向未來的，這兩種狀態(tài)絕對是不一樣的。”

蔡志忠會在最初的那一小段時間里，在心中捋一遍所要做的事，連具體的情節(jié)、畫面都想好。然后就像法國文豪巴爾扎克那樣，屁股再也從凳子上挪不開了。

工作到下午兩點，用一頓簡單的午餐。他的早餐、晚餐同樣簡而又簡，對蔡志忠來說，咖啡似乎才是主食。“碗拿起來的時候，問問自己到底是餓了還是饞了。人要做心的老板，不要被欲望牽著走。而所謂‘禪’，就是了解生命實相后的生活方式。生活中的修行，最終目的不是成果和光芒，或者超能力，而是使自己成為身心的主人。”

這種行住坐臥，別人看他如苦行僧，他卻過得有滋有味。他在《智慧彼岸的微笑》里列舉過一個典故，講的是弘一法師在寧波七塔寺時，有一天老友夏丏尊前來拜訪，看到弘一法師吃飯時桌上只有一道咸菜。夏丏尊問：“難道這咸菜不會太咸嗎？”弘一法師回答：“咸有咸的味道。”飯后，弘一法師倒了一杯白開水。夏丏尊又問：“沒茶葉嗎？只喝這平淡的白水？”弘一法師笑著說：“淡有淡的味道。”

佛家智慧對蔡志忠來說，就是這種“咸淡兩相宜”的生活。“有位教授朋友，有一天告訴我，從前他發(fā)愿每天清晨背誦100遍《心經(jīng)》，現(xiàn)在每天背誦200遍……”蔡志忠的佛經(jīng)漫畫則不是用來背誦的，而是修煉內(nèi)心。“只要‘用心若鏡’，心境只反映當下，就沒有無謂的苦惱，人生就像開車上了高速公路，要知道在哪里下車一樣，只要掌握自己的路，就不會受外在影響。”

50歲比15歲時更瘋狂

蔡志忠的好友焦雄屏曾說：“你們真應(yīng)該切開他的腦袋，看看里面是什么結(jié)構(gòu)，怎么可以一面物理、數(shù)學(xué)的邏輯那么好，一面又是禪宗、漫畫，還兼具詩性與幽默。”縱觀蔡志忠的前半生，他就像是一個不按理出牌的小孩，叛逆在一條條軌道上。

第一次大的叛逆是離開學(xué)校。上世紀60年代，臺灣盛行《諸葛四郎大戰(zhàn)魔鬼黨》《小俠龍卷風(fēng)》等漫畫，那時的蔡志忠，一邊上著課，一邊照著這些漫畫在課本空白處涂鴉。他每天不停地畫，還把作品自訂成冊供同學(xué)瀏覽。

初二時，他將自己的作品寄給臺北一家出版社，暑假時便得到了聘任通知。做出決定那天，他對著正在看報的父親說：“爸，我明天要到臺北去畫漫畫。”父親說：“找到工作了嗎？”“有了。”“那就去吧！”

24個字，改變了少年的一生。蔡志忠拎著一只皮箱坐上了從彰化去臺北的車。很快憑借《大醉俠》等作品嶄露頭角。

上世紀70年代，他轉(zhuǎn)戰(zhàn)動畫行業(yè)。成立了自己的動畫公司，短短數(shù)年拍了《老夫子》《烏龍院》等8部作品，其中《老夫子》獲1981年金馬獎最佳卡通片獎，并在很長一段時間占據(jù)臺灣電影票房的最高紀錄。

現(xiàn)在回憶那段歲月，蔡志忠感慨：“三毛初二退學(xué)開始游歷寫作，李敖上高三就休學(xué)，滾石老板高中就出唱片，古龍大一就開始寫作，那時真是幸福的時代，每人都可以白手起家。”37歲時，蔡志忠已出了200本漫畫書，有3棟房子，千萬存款——“人生夢想都已實現(xiàn)，多活一天便是賺到。”

他沒有自此瀟灑享樂，游戲人間。而是出人意料地結(jié)束了動畫公司，到日本閉關(guān)4年。再次出現(xiàn)時，奉給世人的是一整套《老子》《莊子》《列子》等諸子百家漫畫。這些作品，曾令三毛感慨：“蔡志忠的智慧，使視古人如畏途的這一代中國人，找到了他們精神的享受和心靈的凈化。”

現(xiàn)在問蔡志忠：畫諸子百家是否是你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卻回答不是，“關(guān)門研究物理才是”。

1998年，蔡志忠在香港紅磡酒店，早上6點鐘往外看海。“我突然想，假設(shè)海平面等于零，那窗外那些空間怎么處理？”這個問題引出的是另一個答案：“我開始決定研究物理。”

那年，蔡志忠50歲，似乎比他15歲時更瘋狂。從1999年到2009年，10年間蔡志忠很少出門，浸淫在物理、數(shù)學(xué)的世界中樂此不疲。“物理分物質(zhì)、能量、時間這三塊，對前兩者的研究已近頂峰，唯有‘時間’，300年來還沒有任何一個科學(xué)家、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能說明白。”

物理之外，蔡志忠還有一個特長——橋牌。他獲得過200多個橋牌比賽的獎項，兩次獲得亞洲冠軍。

“禪宗的五祖弘忍說過：‘置心于一處，無事不辦。’我學(xué)會動畫和橋牌都只用了3個月。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厲害100倍，只是自己不相信。”蔡志忠一邊展示他研究數(shù)學(xué)、物理的筆記，一邊說道。

“據(jù)說臺灣有兩個狂人，李敖和你。你怎么看待這種評價？”記者問他。“我沒有工夫去看別人怎么說我。為什么要把別人的看法看得那么重要？”他反問。

所有雜念，都被蔡志忠阻于心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