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徐昂,1978年生,話劇代表作《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南街北院》等。2011年執導《喜劇的憂傷》,創下中國話劇迄今為止最高票房紀錄?!妒瘛肥切彀簣虒У碾娪疤幣?。
采訪青年導演徐昂,正趕上他最忙的時候。他的電影處女作《十二公民》上映日期定于5月15日,第一次執導的電視劇《獵人》也在緊鑼密鼓的拍攝之中,必須趕在5月15日前殺青。《十二公民》5月11日舉行首映儀式,徐昂從上海的拍攝現場趕到北京的發布會,等到電影放映完畢又匆匆坐飛機趕回上海。
《環球人物》記者先是和他電話交流,然后見面采訪,接著是微信補充,戰線拉得很長,因為談話總是因為一些臨時出現的狀況而中斷。盡管每次交流都是時間緊迫,但對每個問題他都試圖追根溯源地去解釋,決不給你一個敷衍的答案。
首映紅毯儀式前,記者在影城的VIP休息室里見到徐昂。身材修長,長相干凈清秀,帶點舊式知識分子的氣質。合作演員黃軒曾調侃他:“明明可以靠臉吃飯,偏偏要靠才華?!边@張略顯青澀的面孔,在《十二公民》中與一幫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國家話劇院的老戲骨合作起來,有聲有色。
《十二公民》根據經典名作《十二怒漢》改編,1957年的美國版被奉為影史上最偉大的法律電影之一,曾被世界各國翻拍成各種電影和話劇版本。一樁看起來證據確鑿的少年殺父案件,12個不同職業的人組成的陪審團,他們要達成一致,判定少年是否有罪。爭論中,各種問題一一浮現。“《十二怒漢》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框架,放到哪個國家都能適用?!毙彀赫f。
作為北京人藝最年輕的導演,早在2005年,他就想做一個中國版本的話劇。但在當時,人藝否定了這個項目,因為中國沒有陪審團制度。2007年,俄羅斯版的《十二怒漢》出爐,并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提名,徐昂又心動了,他設計了一個新的故事:將背景移至辛亥革命時期,用12個不同身份的人探討革命到底要不要進行。但幾經周折計劃還是落空。
到了2012年,終于有制片公司相中了這個項目。他首先設計了一場政法大學的“英美法模擬庭審”,解決了中國沒有陪審團制度的改編難題。相較1957年美國版的“種族歧視”、2007年俄國版的“車臣矛盾”,徐昂把中國版的社會問題聚焦在“貧富分化”,核心案件是“富二代弒父案”,12人組成的“中國式陪審團”中,有狂躁的出租車司機、邏輯縝密的地產商、蹲過冤獄的小混混、老北京、外地人以及檢察官等角色,展現了當下中國的人間百態。
這樣的群像電影在國產片中極為少見?!耙粋€戲里要寫三五張嘴已經很不容易,要寫12張嘴更加困難,而且每個人都要有不同的語言風格?!钡柚@個戲劇框架,徐昂找到了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拔蚁胩接憚≈腥宋铩畱嵟姆聪蜓娱L線,他們的生活中缺失了什么,從中觀眾能看到什么?這是我想展現的?!?/p>
一幫戲劇界的老戲骨,何冰、韓童生、錢波、趙春羊等,很好地幫助徐昂完成了人物塑造。拍攝之前,劇組先是進行了17天的排練?!靶彀航o演員說戲,從早上9點到晚上6點,說得汗流浹背,中間洗兩次澡。他對人物的讀解能力特別強,這部戲的表、導特別統一?!敝餮莺伪f道。
從劇場空間到大銀幕的轉型,徐昂成功了。電影參加意大利羅馬國際電影節,獲得了最高獎“馬可·奧雷利奧獎”。電影節選片人陳摯恒夸獎這部電影:“不僅是故事上的一次完美移植,中西法律的一次完美碰撞,也探討了一系列中國當下最敏感的社會話題。對于中國電影和中國法律,都是一次大膽的探索?!?/p>
徐昂喜歡探索。之前那部引發轟動的話劇《喜劇的憂傷》,也是人藝歷史上極為罕見的雙人戲劇。形式和內容上的挑戰對徐昂來說似乎成了習慣,常人望而卻步,他卻專挑這些有難度的作品操刀。
徐昂說,這和他從小有點“受虐”傾向的閱讀習慣有關。他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小時候父母上班,把他鎖在家里,塞給他一本《聊齋志異》。這本繁體字、沒有標點符號的書給了他一個下馬威。后來他得到一本儒勒·凡爾納的《地心游記》,這本簡體字的外國小說簡直讓他如獲至寶。
他愛上了讀小說,家里不少俄羅斯的作品,他看的時候,經常被那些又長又多的人名困擾。他想了一個辦法:按照院子里小孩們的名字給書里面的角色起名字。后來又把一些人物對應成他的爸爸、叔叔,或者某位老師。盡管身份上會有錯位,但這樣一來,俄國小說變成了中國故事,他完成了最初的本土化嘗試。
考上中央戲劇學院之后,他開始接觸劇本。剛開始他覺得很不習慣,因為劇本不像小說,幾乎沒有描述性的話,都是“你說”“他說”,形式上枯燥無聊,即便看完了所有的字,也無法體會到真正的內容是什么?!霸绞莻ゴ蟮淖髌吩绞侨绱?,越是大師越不會輕易告訴你他想表達什么。”徐昂對記者說。
后來他開始逼著自己讀大量的劇本,學會了在腦海中對紙上的文字進行豐富的演繹。他逐漸愛上了這種腦力體操,“在人的大腦里,痛感神經和快感神經是緊鄰的,從痛苦放電而收獲快感,在閱讀上也是如此。我喜歡去找劇作家的內視”。
大學畢業,他進入到戲劇藝術的殿堂——北京人藝。和蘇民、林兆華、任鳴、李六乙等話劇界的大腕們同列。身為菜鳥導演的徐昂自己去尋找文本,發掘出國外以往不被人注意的作品,自己動手改編。他排了很多小劇場的戲,觀眾反響不錯。通過這些實踐他練了膽。
《喜劇的憂傷》原作是日本鬼才編劇三谷幸喜的《笑之大學》,徐昂稱之為“當今世上最高級的喜劇”,改編時把它搬到了國民黨統治下的1941年,陳道明飾演的軍官從戰場負傷歸來,成為新任文化審查官。何冰飾演的編劇正將新劇本送審。兩人在審查辦公室展開了歷時7天的拉鋸戰。30年未涉足話劇的陳道明為徐昂破了例,借助明星效應,這部戲當時風靡京城,創下了中國話劇界迄今為止最高的票房紀錄。
“戲劇可以從假里面生發出一種真來,電影是在生活的真實里面尋找假定的可能性,從而補充真,這兩者都很美?!毙彀赫f道。從話劇到電影,如今他又獲得了電視劇的片約,這個年輕人在影視圈里開始變得炙手可熱。
在做《十二公民》前期的文學調整時,他和團隊花了將近10個月的時間,不斷地采訪法律工作者?!芭囊徊筷P于司法的影片,如果被相關從業人員嗤之以鼻,我會覺得我們犯了非常低級幼稚的錯誤?!?/p>
不論是《喜劇的憂傷》還是《十二公民》,擺在徐昂面前的,首先都有審查制度這條紅線?!断矂〉膽n傷》內容就關于文化審查,但在徐昂的筆下,陳道明的角色除了身披審查官的外衣,內心卻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在徐昂看來,這部戲探討的是人和自己斗爭的問題:“審查制度是客觀存在的,只有去適應,就像有人把雀斑當作美。不能把它當成沒有好作品的借口?!?/p>
“建筑大師庫哈斯來中國買雕塑,很多人向他推薦了周春芽,或者美院其他教授的作品,但他最終買走的是一只鷹,上面有很多建國元勛的頭像。這樣充滿政治符號的雕塑看起來與庫哈斯的趣味不符,但他卻說,這才代表了中國。同樣,我們的作品記錄這個時代,應該是真實的,而不該是理想化的,也不該是最糟糕的那一面。不好不壞才是一個社會的樣貌。”
《十二公民》反映了社會問題,探討了法律制度,題材上也比較敏感。徐昂把原來片名中的“怒漢”改成了“公民”,在12個“陪審團”成員中,加入了審察官陸剛的角色,他在討論中起了主導性的作用。因為他的“官方身份”,以及影片看似美化的結尾,電影受到一些爭議。但徐昂堅持認為,這樣的處理并不是為了粉飾現實:“有人說當檢察官第一天上任時,他就失去朋友了。他不敢接電話,害怕朋友有所訴求??伤彩且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并不是一種國家機器?!?/p>
電影針對一樁司法案件展開討論,但重點并不在于抨擊冤案、批判社會問題,徐昂想探討的核心是12個人各自攜帶的“偏見”:“在中國,大家很難在一起聊天聊得特別暢快,人和人之間缺乏常識與通識,就像互聯網論壇上的爭論,總是不在一個層面上,溝通經常是無效的?!?/p>
讓徐昂感到欣慰的是,影片參加羅馬電影節,反響強烈。在餐廳,一個服務生熱情地跑過來和他聊天,說在意大利也一樣,大家都充滿偏見,沒有人被真正地理解和尊重。“所以我覺得影片中的問題是普遍性的。不論哪個國家,哪個民族和地區,每個活生生的個體還是最被別人記住的。任何作品留下的都不是故事,而是熠熠發光的人物。我不想特別概念化地去思考一個問題,更愿意具體地探討每個人的生存境遇。因為我的身份是藝術工作者?!?/p>
在《喜劇的憂傷》和《十二公民》中與他有過合作的演員何冰說,徐昂對作品中的人物總是帶著一種普遍的關懷,“他的內心很柔軟,非常溫暖,心存著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