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簡介:張獻民,1964年生,南京人。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教授,電影批評家,策展人,中國獨立影像年度展組委會主席。作品有紀錄片《家在北京》等。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張獻民長著一雙高高挑起的雙眉,眼神銳利。采訪他并不是一次愉快的經歷,某些時候氣氛甚至有些尷尬。他會不客氣地指出,記者的提問里頭帶著某種預設的立場。比如當環球人物雜志記者提到,“大家普遍認為……”,他立刻打斷,說:“我不覺得誰可以代表‘大家’。”
他坦率、直言的表達方式或許和他長年從事獨立電影、紀錄片有關。提到中國紀錄片,很多人腦海里浮現的可能就是《舌尖上的中國》,除此之外便知之甚少。張獻民從事紀錄片的研究、實踐和推廣已經有20多年了,他所關注的紀實影像大多來自民間,在他看來,它們豐富、多元、直接而有力,可對很多人來說,這樣的影像卻是陌生的,屬于非常小眾的文藝作品。
著名導演婁燁形容他為“看不見的張獻民”。他并不熱衷于像明星、導演們一樣走上前臺,而是把熱情都投注在那些“難得一見”的影像上。
大師伊文思的影響
張獻民的身份是多元的:電影學院教授、骨灰級影迷、紀錄片的實踐者和研究者、電影編劇,偶爾也當演員。他對記者說:“在我接觸到的東西里面,獨立電影是最有意思的。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紀錄片。”而那些在電影院上映的主流電影,在他看來,絕大多數都“非常無聊”。
或許是因為他的觀影歷史太長了,才練就如此刁鉆的口味。他從小就是個影迷,中學就讀南京外國語學校時,學校經常能獲得一些從未在國內公映的電影拷貝。憑借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他很早地接觸到真正的經典電影,對電影藝術的欣賞品味一路走高。
1986年,國際紀錄片的先驅和大師、已經年近90高齡的尤里斯·伊文思來到中國拍攝紀錄片《風》,當時的張獻民是北京外國語學院的一名學生,經推薦成為了伊文思在中國的助手,與老先生一起工作了6個月。后來又經伊文思的推薦,他得到了赴法深造的機會。他先在巴黎第三大學攻讀電影碩士學位,后來進入著名的巴黎高等電影學院學習三年,28歲的時候,他成為這所學校的第一位中國畢業生。1992年,他回到國內,一邊教書,一邊忙于他的獨立電影事業。
伊文思有著“先鋒電影詩人”的美譽,他始終把電影鏡頭對準普通人,20世紀世界的風云變幻幾乎都在他的鏡頭里定格,化為影像史詩。而對張獻民來說,伊文思不僅使他與紀錄片結下深深的緣分,精神上對他的影響更是微妙而深刻。他曾用一種思辨的文字紀念伊文思:“伊文思身上的時代感,一個是當發生歧義時強調自己是藝術家;二是選擇堅定一生的意識形態;三是把影像永遠看作是試驗;四是與所有人戰斗;五是所有作品都是一個人的聲音的表達。”
紀錄片彌補著某種媒體的缺位
環球人物雜志:有人說,目前紀錄片已經成為一種新的媒體形態,您怎么看?
張獻民:電影本身也是一種媒介,所以它具有媒體性,這也不奇怪。中國的紀錄片還是挺豐富的,不同的題材、不同的視角、不同的表現方式、不同的地域性,呈現出多種發展的可能性。比如有現場直擊的,針對一些突發事件,在一個相對較短的周期內完成;還有一些跟蹤和調查類的,建立在口述和調查的基礎上,等等。
環球人物雜志:紀錄片以怎樣的方式介入當下中國的現實?
張獻民:我們這個時代變化非常的劇烈,有一些事情是風暴中心正在發生的,有一些是媒體不能夠關注到的,或者說即使關注到,真實度和深度也不夠。紀錄片在一定程度上彌補著某種媒體的缺位,它可以涉足到媒體不太容易談的社會問題當中。而這些問題特別需要得到關注。
環球人物雜志:能否舉一些具體的例子?
張獻民:比如去年年底推出的周浩的《棉花》,展現的是棉花的一整條生產線,從種植、工廠生產到形成貿易,從農民、工廠主、貿易員到外商,既有關整個產業鏈條,也有關這些人的生存狀態;還有王利波的《三峽啊》,是非常標準的一個調查結構。還有個片子,紀錄了大學男生宿舍原汁原味的生活。有人認為,生活本身就是這個樣子,沒必要拍下來,但事實上,記錄下來,是有價值的。
環球人物雜志:怎樣看待紀錄片的這種社會性、話題性?
張獻民:比如反映煤礦工人的作品。客觀來說,如果沒有這些紀錄片把礦工日常艱苦的生活表現出來,我們這個社會對那些人現狀的了解要弱很多。紀錄片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大家的認知。
但如果媒體性功能過大的話,就會陷入到某種題材決定論。所以我覺得這是把雙刃劍,一方面擴大了它的影響,一方面也帶來一些過分政策化的關注,限制了紀錄片某種程度的傳播。
拍紀錄片不為風光
環球人物雜志:這些年中國紀錄片經歷了哪些發展變化?
張獻民:上世紀90年代,中國興起了新紀錄片運動,那一時期拍片恪守的原則是盡量客觀,認為拍攝者和拍攝對象之間應保持冷靜的距離。2000年前后,開始更加注重自我的影像呈現。最近幾年主要的變化是傳播渠道變窄了。號稱無所不包的互聯網上,實際上有很多東西是看不到的。很多片子拍了好幾年,花去的時間和精力無法用金錢衡量,它們的傳播面理應更廣一些。
環球人物雜志:拍攝難度很大,作品又很難和觀眾見面,紀錄片工作者似乎面臨不小的困境?
張獻民:有一次一家媒體來采訪我,稿子擬的標題是“什么才能夠拯救中國獨立電影”。我感覺有點不愉快,因為它給讀者的印象是,獨立電影存在于一種非常悲催的危難當中。但事實上,我們并沒有等待任何人來拯救。
獨立電影人、紀錄片工作者,大部分都是草根人士,拍的也是草根的事情,但很多年輕人心甘情愿地為這些影像激動、付出,他想做電影不是為了風光,他就是為了做一個能夠自由表達的、很牛的人。做電影就一定要做風光的電影,做電商就一定要做馬云,這是不對的。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發展空間和發展渠道,這不就是中國社會多元化的一種表現嗎?